宋鈃“情欲寡淺”説辨析
——兼論荀子的評價問題
2018-01-23商曉輝
商曉輝
内容提要 宋鈃“情欲寡淺”思想的本意不是人的情感欲望本來是不多的,是很少的,即不是“情欲固寡”的意思。其本意應該是在承認人們内心情感欲望非常多的前提下,削減和抑制人們内心之中不必要以及過多的情感和物質欲望的意思。這可從其與“大儉約”思想的聯繫以及“禁攻寢兵”思想的關係看出。荀子對宋鈃“情欲寡淺”思想的理解是不正確的。
關鍵詞 宋鈃 情欲寡淺 情欲固寡 禁攻寢兵
宋鈃,又稱爲宋牼﹑宋榮子﹑子宋子。戰國時期宋國人。與尹文齊名,同遊稷下。有的學者認爲其屬於黄老道家的代表人物,而有的學者則認爲應該屬於墨家學派的代表。它的主要思想觀點包括“接萬物以别宥爲始”、“情欲寡淺”、“禁攻寢兵”以及“見侮不辱”等。《漢書·藝文志》著録《宋子》十八篇,班固列入小説家。但其書早已亡逸。我們現在研究宋鈃的思想,主要依靠當時如《莊子》《荀子》《韓非子》等書籍當中對宋鈃本人的論述或者評價來進行研究。現在學界的基本觀點都將宋鈃的“情欲寡淺”思想理解爲人的情感欲望本來是不多的,是很少的。如認爲“宋尹所謂‘情欲寡淺’是説人的欲望要求本來不多”[注]張岱年《道家文化研究》第二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23頁。,“指人的本性欲少,而不是欲多”[注]朱伯昆《中國哲學史論文集》第一輯,山東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08頁。,“情欲之欲爲動詞,言人之情,本欲寡少,不欲貪多也”[注]張默生《莊子新釋》,齊魯書社1993年版,第741頁。,“認爲人的本性乃是欲寡而不欲多”[注]白奚《稷下學研究——中國古代的思想自由與百家争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197頁。。筆者認爲這樣的理解是不正確的,是受到了荀子思想的誤解所致。有的學者曾經敏鋭地指出荀子所謂的“情欲寡淺”與宋鈃本來意義上的“情欲寡淺”意思是不同的。他們認爲,“但荀子述宋子,以‘人之情﹑爲欲﹑爲不欲乎’,不以情欲二字連讀。而莊子則以情欲二字連讀,殆各出斷章取義,故不同邪”[注]顧實《〈莊子·天下篇〉講疏》,張豐乾《〈莊子·天下篇〉注疏四種》,華夏出版社2016年版,第39頁。;“然依此文情欲連詞,在荀書情欲不連,不必同也”[注]馬叙倫《〈莊子·天下篇〉述義》,張豐乾《〈莊子·天下篇〉注疏四種》,第269頁。。近人劉節先生也曾認爲:“荀子把這句話解作‘人之情爲欲寡’,真是不知從何説起?人的情欲本是難填的深坑,所以要情欲寡淺。否則,‘寡’字以下爲甚麽又加一‘淺’字?可見《莊子·天下》篇的話是宋鈃的本意。荀子的辯論,簡直是有意同宋子爲難。或者真是對於宋鈃的學説有不解之處。”[注]劉節《劉節文集》,中山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02頁。但是具體怎樣的不同以及對錯,上述學者都没有詳細的論證過程。因而這裏筆者不揣譾陋,在繼承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提出自己對“情欲寡淺”思想的看法,敬請各位專家學者指正。
一、 荀子對宋鈃“情欲寡淺”説的理解
先秦諸子都喜好談論關於人性以及人性所涉及的情和欲方面的問題。先秦時期針對人性有不同的理解,如性善論﹑性惡論﹑性有善有惡以及性無善無惡論等等。針對對人性的不同理解,學者之間對情和欲的看法也産生了不同。有的學者肯定人的欲望,認爲欲是人生來就有並且對於人自身的發展和完善必不可少的,只要將人的欲望控制在一定的範圍以内,也就是做到怎樣能够較好地節欲和寡欲,欲對於人的正常健康發展也就没有什麽不好的地方。當然,有的學者據此過分誇大甚至認爲人生在世就是要及時行樂,充分享受物質欲望帶來的感官和肉體上的刺激,這也是有不對的地方。另一方面,有的學者則認爲欲對於人本身來説並没有什麽積極的意義,甚至認爲人世間的所有争端都是由於人們過分追求和享受物質和情感欲望帶來的惡果。對人的欲望采取一種敵視的態度,甚至與上述過分追求物欲的態度相反,至少從理論上認爲人的欲望本身可能就是很少的,是不多的。先秦諸子喜好談論人性和情欲問題,正是在此一時代的大背景之下,宋鈃提出了他的“情欲寡淺”思想。
由於宋鈃的著作早已經遺失,理解宋鈃“情欲寡淺”的思想材料現在只有《荀子》一書的隻言片語。《荀子·正論》中提到了荀子論述宋鈃“情欲寡淺”思想的材料,現摘抄如下。“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爲欲多,是過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談説,明其譬稱,將使人知情欲之寡也。”此段引文不同《荀子》的版本是不同的。這裏王先謙依照王念孫《讀書雜志》中的觀點進行了改正。(筆者對《荀子》一書的引文如無特别説明,均引用中華書局出版的《新編諸子集成》系列王先謙《荀子集解》一書。)王念孫觀點認爲,“人之情”三字連讀,“欲寡”二字連讀,非以“情欲”二字連讀。筆者認爲,欲在這裏爲動詞,希望或想要的意思。欲,猶願也﹑思也。《方言》: 願﹑欲,思也。同時王念孫還認爲,“而皆以己之情欲爲多”,他認爲應改爲“而皆以己之情爲欲多”。筆者也同意王念孫的觀點。“欲”在這裏也是動詞,希望或想要的意思。王念孫還説《天論》篇的注引這一段話正是寫作“以己之情爲欲多”,以此來説明自己觀點的正確。(關於這一段文字的討論,詳見中華書局出版的《新編諸子集成》系列王先謙《荀子集解》344頁。本人和王先謙最後總結中一樣也同意王念孫的改正和斷句。)“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爲欲多”,意思爲人的情感欲望本來是企求很少的,但是人們都以爲自己的情感欲望企求很多。“將使人知情欲之寡也”,楊倞云“情欲之寡”或爲“情之欲寡”也。王念孫也認爲“將使人知情欲之寡也”應改爲“將使人知情之欲寡也”,贊同楊倞説。筆者也贊同王念孫的觀點。欲在這裏同樣是動詞,意思同上。王天海的《荀子校釋》也同意王念孫的觀點,認爲“情欲之寡”應改爲“情之欲寡”。因此這一段話就應該改爲“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爲欲多,是過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談説,明其譬稱,將使人知情之欲寡也。”從“人之情,欲寡”以及“將使人知情之欲寡”可以看出,荀子認爲宋鈃“情欲寡淺”思想是認爲人的情感欲望本來是不多的,是很少的,也就是“情欲固寡”的意思。欲在這裏是動詞,可以理解爲上面所説希望想要的意思。接着宋鈃“情欲寡淺”的思想,荀子後面采取批判的態度,“應之曰: 然則亦以人之情爲目不欲綦色,耳不欲綦聲,口不欲綦味,鼻不欲綦臭,形不欲綦佚——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爲不欲乎?曰:‘人之情,欲是已。’曰: 若是,則説必不行矣。以人之情爲欲,此五綦者而不欲多,譬之,是猶以人之情爲欲富貴而不欲貨也,好美而惡西施也。古之人爲之不然。以人之情爲欲多而不欲寡,故賞以富厚而罰以殺損也。是百王之所同也。故上賢禄天下,次賢禄一國,下賢禄田邑,願愨之民完衣食。今子宋子以是之情爲欲寡而不欲多也,然則先王以人之所不欲者賞,而以人之欲者罰邪?亂莫大焉。今子宋子嚴然而好説,聚人徒,立師學,成文典,然而説不免於以至治爲至亂也,豈不過甚矣哉!”荀子認爲人的情感欲望並不是如宋鈃所理解的。相反,人的情感欲望本身是非常多的。荀子顯然是不同意宋鈃對人們情感欲望“固寡”的看法,也即反對宋鈃的“情欲寡淺”的思想。除此之外,《荀子》一書還在其他地方評價過宋鈃“情欲寡淺”的思想。如《荀子·天論》有“宋子有見於少,無見於多”的論述,認爲宋鈃只看到人們情感欲望本來是很少的、是不多的一面,没有看到人們情感欲望本來是很多的一面。《荀子·解蔽》還提到“宋子蔽於欲而不知得”,在這句話裏,如果僅僅看到“蔽於欲”三字,我們不能够知道是蔽於欲望本來很少,還是蔽於欲望本來很多。但是結合“而不知得”則可以理解。“而”是轉折詞,“得”在這裏意思同於《論語》中“老之,戒之在得”的“得”,孔穎達解釋爲貪得。因此“宋子蔽於欲而不知得”的意思,就是宋鈃只知道人們情感欲望本來很少的一方面,卻不知道人們情感欲望本來是貪得的,也就是情感欲望本來是非常多的。但孔子卻不這麽認爲,孔子甚至認爲在情感欲望方面,年老體衰的人也概莫能外,所以才有上面“老之時,戒之在得”的話。《荀子·正名》還評價宋鈃的“情欲寡淺”思想道:“山淵平,情欲寡,芻豢不加甘,大鐘不加樂,此惑於用實以亂名者也。驗之所緣無以同異而觀其孰調,則能禁之矣。”這裏的“情欲寡”應該指的是宋鈃的“情欲寡淺”思想,“惑於用實以亂名者”意爲用個别事物的“實”來混淆概念的普遍意義。從荀子所舉的“山淵平”的例子可以看出“惑於用實以亂名者”的内涵。就個别現象而言,有些海拔較低的山也可能與高原上的湖泊一樣高,但這只是個别現象,大部分情況下都是山峰的高度肯定要高於湖泊的。而“情欲寡”同“山淵平”是同樣的意思。也就是説荀子所批評的是宋鈃認爲人的欲望本來是不多的“情欲寡淺”思想,可能在某個人身上的確是這樣,但這只是特例,荀子認爲大部分人的情況與此相反,情感和欲望是非常多的。因此荀子認爲“情欲寡”這種思想同“山淵平”一樣,都是“惑於用實以亂名者”,是不正確和混淆視聽的,事實應該恰好與之相反。這也同上面所舉的荀子所理解的宋鈃“情欲寡淺”思想是一致和相符合的。
除了正面對“情欲寡淺”説進行評價之外,在對“欲”本身的看法上,也可以從側面瞭解到荀子本人對宋鈃“情欲寡淺”説的看法和評價。“凡語治而待去欲者,無以道欲而困於有欲者也。凡語治而待寡欲者,無以節欲而困於多欲者也”,意思是有的人認爲爲治的關鍵在於去除欲望以及減少欲望,這種人是無法節制和引導欲望而被有欲和多欲所困的人。“有欲無欲,異類也,生死也,非治亂也。欲之多寡,異類也,情之數也,非治亂也”,荀子認爲爲治的關鍵不在於“去欲”和“寡欲”,而在怎樣“道欲”和“節欲”。按上面所説荀子所理解的宋鈃正是提倡“凡語治而待去欲者”和“凡語治而待寡欲者”的人。這裏雖然荀子没有明確提出這兩種觀點是誰提出以及代表人物是誰,但是通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荀子説這些話顯然是具有針對性,而其矛頭很有可能是指向宋鈃的。
以上從正反兩方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荀子自始至終都認爲宋鈃“情欲寡淺”的意思是人的情感欲望本來是不多的,是很少的,所以多次不厭其煩地批評其觀點,並提出與之相反的觀點。
二、從“大儉約”及“禁攻寢兵”思想來理解宋鈃“情欲寡淺”説
從以上分析我們知道了荀子對宋鈃思想的理解,問題是荀子對宋鈃“情欲寡淺”説的理解是否正確呢?讓我們同樣從《荀子》一書當中其他地方對宋鈃思想的描述來進行分析。《荀子·非十二子》當中記載墨翟與宋鈃的思想云:“不知壹天下建國家之權稱,上功用,大儉約,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異,縣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衆: 是墨翟宋鈃也。”其中,“大儉約”三字楊倞注爲“大,讀曰太。言以功力爲上而過儉約也”,認爲墨翟、宋鈃二人太過於儉約。筆者認爲“大儉約”的意思應該依照王念孫的解釋:“上,與尚同。大,亦尚也,謂尊尚儉約也。楊讀大爲太,而以爲過儉約,失之。”“大儉約”的意思應該是崇尚儉約的意思,而不是楊倞理解的太過於儉約的意思。因此,宋鈃和墨翟二人都具有崇尚和重視節儉的思想。這也可以從《莊子·天下》對墨翟的“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的論述看出。因此我們可以説宋鈃和墨翟一樣,都具有一種崇尚“大儉約”的節用思想。《荀子·非十二子》將二人放到一起進行評價,想來不會是没有原因的,有的學者甚至還認爲宋鈃屬於墨家的别派或者支流。這也可以從側面反映出宋鈃思想和墨家思想具有某種相似性。宋鈃和墨翟二人之所以會提出此種節用思想,正是當時的社會之中有許多奢侈浪費事情的存在,各諸侯國的國君窮奢極欲,勞民傷財。儒家學派又提倡所謂的“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的厚葬之風。所有這些,最終導致了荀子所描述的宋鈃和墨翟提出“大儉約”這種節用的思想來反對之。
理解了宋鈃“大儉約”的節用思想的具體内容和産生的社會背景,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他的“情欲寡淺”説。根據《莊子·天下》的記載,宋鈃是“以禁攻寢兵爲外,以情欲寡淺爲内”,問題的關鍵是“情欲寡淺”思想的具體意思是什麽,在《莊子·天下》中並没有提到。而《荀子》一書當中荀子對宋鈃的批判,是現存唯一可以理解宋鈃“情欲寡淺”思想的材料。學界目前也基本遵循荀子的看法,認爲宋鈃“情欲寡淺”思想的含義是人的情感欲望本來不多,是很少的,是“情欲固寡”的意思。但是我們上面已經説過,宋鈃同墨翟一樣,針對現實生活之中人們過於奢侈浪費的現狀,都提倡“大儉約”,即崇尚節儉,反對奢侈浪費的節用思想。重要的是,正是宋鈃崇尚這種“大儉約”的節用思想,所以宋鈃才要提倡“情欲寡淺”的方法具體實行之。也就是要人們從内心深處消減和抑制自己過多的以及不必要的情感欲望。做到只要能够滿足基本生理要求便應該適可而止,“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不要追求不必要和過多的情感欲望,導致奢侈浪費的發生。“情欲寡淺”的欲字在這裏是名詞,是欲望的意思。情欲應該是連讀的,欲字在這裏並不是動詞希望、想要的意思。試想一下,如果人們的情感欲望本來就是很少的,是不多的,是“情欲固寡”的,那麽人們也就没有可能過分追求不必要的情感欲望,社會上奢侈浪費的事情因此也就不會發生。那樣的話宋鈃同墨翟在《莊子·天下》當中也就没有必要提倡“大儉約”的節用主張了。正因爲人們本身具有過多的情感和欲望,所以宋鈃“情欲寡淺”的本意並不是如荀子和學界目前所理解的,人的情感欲望本來是不多的,是很少的意思。“情欲寡淺”類似於孟子的“養心莫善於寡欲”以及老子的“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前提恰恰是宋鈃首先承認人的情感欲望本來是很多的,是欲壑難填的,爲了實行他“大儉約”的節用思想,所以他才要提出“情欲寡淺”的思想,從内心深處消減和抑制人們過多和不必要的情感和物質欲望。
除了聯繫“大儉約”的節用思想來理解“情欲寡淺”思想外,聯繫《莊子·天下》當中宋鈃的“禁攻寢兵”思想也可以來理解宋鈃“情欲寡淺”的思想。宋鈃認爲之所以會有諸侯國之間的不斷戰争,是因爲人們有無盡的情感欲望,主要是物質欲望導致的物欲的横流。諸侯國之間貪戀别國的土地和人民,人們有太多的物質要求和欲望。因此才會發動掠奪戰争,侵略他國。因此怎樣實現他所主張的“禁攻寢兵”的最終目的呢?宋鈃認爲第一步首先要排除主觀上的認識和偏見。個人因爲受不同地域和風俗習慣的影響,難免主觀上帶有各種偏見和狹隘的思想。因此首先要去除主觀成見的隔蔽,即做到“接萬物以别宥爲始”。“宥”通“囿”,也就是偏見或者成見的意思。在此之上才能更好地以理性的態度認識自己,認識到内心之中哪些欲求是不必要的,是應該抑制的。進而從内心深處盡最大可能地消減不必要的情感和物質欲望,即做到“情欲寡淺”。與此同時,只有首先去除主觀的成見,也才能够做到宋鈃所主張的“見侮不辱”思想,認爲受到侮辱並不認爲是一種恥辱,進而也就不會産生和他人的争鬥了。如果從内心深處真正做到了“情欲寡淺”和“見侮不辱”,那麽最終自然會達到弭兵的目的,實現“禁攻寢兵”。“情欲寡淺”和“禁攻寢兵”互爲因果,“情欲寡淺”是方法和手段,“禁攻寢兵”是最終的目的和結果,“宋鈃爲什麽竭力鼓吹他的欲寡説,反對人民多欲﹑貪欲?是爲從‘欲寡’引出‘息争’的結論”[注]劉蔚華﹑苗潤田《稷下學史》,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版,第139頁。,因此宋鈃才有“以禁攻寢兵爲外,以情欲寡淺爲内”的主張。從對宋鈃主要思想觀點的理解與相互之間的關係上。我們也可以知道“情欲寡淺”的本意並不是人的情感欲望本來是不多的,是很少的,這並不是“情欲固寡”的意思。
目前最爲全面完整理解宋鈃思想的材料是《莊子·天下》中的描述,筆者認爲研究宋鈃思想還要從此段材料出發。“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苟於人,不忮於衆,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畢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銒、尹文聞其風而悦之。作爲華山之冠以自表,接萬物以别宥爲始。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歡,以調海内。請欲置之以爲主。見侮不辱,救民之鬥,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以此周行天下,上説下教。雖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 上下見厭而强見也。雖然,其爲人太多,其自爲太少,曰:‘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饑,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圖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爲苛察,不以身假物。’以爲無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己也。以禁攻寢兵爲外,以情欲寡淺爲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對照其他先秦諸子的書籍可知,《天下》很好地總結了宋鈃的思想内容,所總結的宋鈃思想是非常準確的。這裏也提到了“情欲寡淺”,但是從這大段材料當中絲毫看不到荀子所理解的“情欲寡淺”爲人的欲望本來很少,是不多的那種意思。如果真如荀子所理解的那種意思,《天下》之中肯定會有所表達,但是我們並没有看到。相反,倒是許多地方和墨家思想相接近。
還有的學者認爲,需要改變上段材料當中的一些字。“‘請欲置之以爲主’,與上下文都不聯絡。我的淺見以爲‘請欲置之’四字是‘情欲寡少’的傳寫錯誤。‘情’誤爲‘請’,‘少’誤爲‘之’,是很容易的;‘寡’先誤爲‘真,’後又寫作音義相近的字,即‘置’也是極自然的事。下文‘請欲固置’當爲‘情固欲寡’的誤文。‘情’‘寡’的錯誤已經解釋。‘固欲’顛倒,也是會有的事。假如容納我的這個假定,那麽,這兩處説不通的文字就成爲極明顯的話。‘情欲寡少以爲主’‘見侮不辱’救民之鬥,‘禁攻寢兵’救世之戰把尹文﹑宋鈃的精髓説完。‘情固欲寡,五升之飯足矣’也成爲一句自明的話。”[注]唐鉞《尹文和尹文子》,《清華大學學報》,1926年第4卷第1期。梁啓超也認爲‘請’當爲‘情’字之誤,並以“海内情欲”四字連讀,還有的學者認爲“請欲固置”應該爲“情欲固寡”,也是認爲情字誤爲請,寡字誤爲置。其他學者如馮友蘭﹑高亨等也同意改字説。筆者認爲,改字説是不能成立的。不管是“請欲置之以爲主”還是“請欲固置”都是可以講通,完全符合文意的。“請欲置之以爲主”郭象注爲“二子請得若此者立以爲物主也”,成玄英疏爲“置立此人以爲物主也”。馬其昶云“‘置之以爲主’置合驩之心以爲行道之主也”。王叔岷先生認爲“‘置之’猶立此,承上文而言,主猶本也,謂請欲立上文所述爲本也”[注]王叔岷《莊子校詮》,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324—1325頁。,從郭、成二人的注釋以及馬其昶和王叔岷先生的理解可以看出,這裏的請字和置字都没有如改字説的學者所理解的誤爲情字和寡字。這説明郭、成二人所見的本子和今天所見本是一樣的。同理,如果前面不改字的話,後面的“請欲固置”也就没有必要將請和置改爲情和寡。“請欲置之以爲主”的“置”意爲安置,“之”代指前面説的“心之容”和“心之行”,“心之容”的“容”字意爲寬容講。全句的意思爲請將這種寬容之心作爲主導思想,正是這種寬容之心的存在,迫使他提出了“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拯救百姓於水火之中。“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的“固”字意爲必[注]王引之《經傳釋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14頁。。“五升之飯”意同今日一升之飯,言飯量少也。只要如此少的飯菜就够了,哪怕吃不飽也不要緊。即使這樣宋鈃也“不忘天下,日夜不休”,真正切身做到了“爲人太多,自爲太少”。這些思想都是與宋鈃本身相符合的,都與墨家思想相似,無怪乎有的學者認爲宋鈃屬於墨家學者了。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認爲没有必要强行改字,隨意改字删字以及變動字的位置都是閲讀古籍的大忌,改字説顯然是要迎合荀子所理解的宋鈃“情欲寡淺”的思想,即認爲人的欲望本來是不多的,是很少的這種思想。
結 語
從上面對“大儉約”思想以及“禁攻寢兵”思想的分析可以看出,宋鈃“情欲寡淺”思想的本意應該是在承認人們情感欲望過多,以及面對人們不必要的情感欲望的前提下,從内心出發,消減和抑制過多和不必要的情感和物質欲望,達到滿足基本生理欲望的狀態,即“人我之養,畢足而止”。學界目前認爲“情欲寡淺”是人的欲望本來是不多的、是很少的,都是受到荀子思想的影響。因爲《宋子》一書早已經遺失,要瞭解宋鈃思想只有《荀子》一書當中有對“情欲寡淺”思想的論述。荀子的錯誤理解直接導致了當代學者對其思想的誤解。從對此觀點的分析也可以看出,宋鈃“情欲寡淺”思想的提出同當時的社會背景是分不開的。因此,“情欲寡淺”思想對我們今天物欲横流的現實社會和加强自我道德修養也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