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城市化:一个概念辨析*
2018-01-23沈东
沈东
自20世纪70年代美国学者布莱恩·贝利(Brian J. L Berry)教授提出“逆城市化”(Counterurbanization)以来,这一概念风靡全球,成为经济学、地理学、人口学、社会学以及历史学等专业学者争相追捧的学术议题。20世纪80年代以来,①中国学者围绕“逆城市化”这一主题,进行了深度论述与持续交流,取得了一定的共识。[1]然而,中国学界关于“逆城市化”的研究,还存在一定程度的争议,具体表现为:逆城市化是真还是伪?是同质还是多样?是阻碍还是促进?[2]本文认为,之所以会产生这些争议,从根本上看,取决于我们如果定义“逆城市化”,即逆城市化的概念界定。从实际看,“逆城市化”是“城市化”衍生出的一个概念,同时,与“反城市化”和“郊区化”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成为表征城乡人口迁移的重要学术概念。只有对这些概念进行准确的把握和界定,才能进行分析与对话,避免不必要的误解与争议。②本文试图辨析“逆城市化”与“城市化”的关系,廓清与“反城市化”和“郊区化”的区别,在此基础之上,促进逆城市化理论与实践的本土重构。
1 城市化进程中“逆城市化”
最早论及“城市化”(Urbanization)这一概念的,是经典社会学家卡尔·马克思(Karl Heinrich Marx),他在1858年发表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写道:“现代的历史是乡村城市化,而不是像古代那样,是城市乡村化”[3]。此后,这一概念风靡全球,为各国学者所接受。自这一概念诞生以来,“城市化”便成为国内外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热点和前沿问题,不仅有文史哲等人文学科的介入,同时还有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以及法学等社会学科的深入研究,不仅有欧美日等发达国家的先行研究,同时还有亚非拉等发展中国家的及时跟进。可以说,城市化当之无愧的成为一个全球性的学术议题。与之对应,20世纪70年代以来,逆城市化成为一个广泛使用的概念,同时也是一个被混乱使用的概念。不同国家的学者,针对不同的实践,会赋予“逆城市化”不同的内涵。基于不同的学科视角,不同专业学者会对“逆城市化”作出富有所在学科特色的解读。
第一,国外学者的定义。布莱恩·贝利(Brian J. L Berry)教授最早对逆城市化作出概念解释,他通过数据统计分析发现,20世纪70年代美国大都市区人口增长率不及非大都市区,城市人口向郊区以及农村回流,并将这一现象称之为“逆城市化”[4]。恰在此时,西方各主要国家均发生过由于环境污染、交通拥挤以及治安混乱等城市问题,大城市发展出现了迟滞,[5]城市人口外流的现象。也就是说,实践层面的“城市问题”为“逆城市化”在西方学界的流行创造了外部条件。有学者注意到了西方学界对“逆城市化”的概念界定缺乏一致性,提出从不同的维度去分析这一人口的空间再分布的过程。[6]有学者对逆城市化这一概念在学术研究中的历史演变进行了考察,认为其本质是“人口向农村地区迁移的过程”[7]。一方面,由于问题意识和学科背景的差异,学者们从不同的视角对“逆城市化”进行解读;另一方面,各个国家的经济社会发展阶段存在差距,因而其逆城市化以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在西方学者的研究中,对“逆城市化”的概念界定仍然存在多样化的趋势。不同国家、不同专业、不同时期的学者,基于不同的问题意识、不同的研究进路、不同的资料选择,都会产生不同的“逆城市化”认识取向。
统观西方学界的逆城市化研究成果,可以发现,研究人员以人口学、地理学以及经济学等3个学科为主,其研究成果大多通过量化分析,对逆城市化的人口迁移、人口分布等状况作出事实描述。需要说明的是,虽然不同国家、不同专业、不同时段的西方学者,对“逆城市化”的概念界定存在诸多差异,但是一个共同的特征却是立足于西方高度城市化背景下,“城市病”触发的“城市人口外流”这一社会事实,遵循的是“从实践到理论”的研究进路。而且,在西方语境下,“城市人口”主要指的是“富人阶层与中产阶级”,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触发的产业布局、公共服务以及基础设施的完善,以及由此而形成的独立于中心城区的卫星城或新城。然而,这一理论传导到国内,受制于西方逆城市化理论的“先发优势”和“认知局限”,国内学者对“逆城市化”的问题意识、分析视角、概念界定以及理论观点存在一定程度的争议,并影响到了中国逆城市化研究的持续深入。
第二,国内学者的定义。国内学者关于逆城市化的研究,起源于对西方逆城市化现象的介绍。有学者认为:逆城市化就是“大城市明显萎缩,人口由中心城市大量向郊区乃至更外围的乡村地区迁移.......导致城市人口在总人口中比重的绝对下降”[8]。有学者则对“逆城市化”这一概念的实践基础进行了质疑,认为“逆城市化的立论依据有待推敲”、“郊区化不能等同于逆城市化”[9]。有学者认为,逆城市化并非反城市化,而是城市化的进一步延伸,是城市化发展到一定阶段后的逆向扩张,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人与自然的关系。[10]有学者认为,“逆城市化的实质是城市有机体的进一步膨胀,是城市文明和城市生活方式的普及和扩散,而不是城市化的反向运动”[11]。还有学者对逆城市化作了颇具本土意味的定义,主要表现为“人口频繁的由城市向农村迁移”[12]。有学者认为,逆城市化是郊区化的升级版,是城市化进程的必然产物。[13]有学者认为,逆城市化的本质就是城乡一体化,一般是指20世纪70年代以来,欧美等发达国家城市人口向农村或小城镇迁移的反向人口流动现象。[14]有学者认为,“逆城市化是城市向农村渗透的方式,既作为城市化的阶段而存在,亦是推进城市化的积极因素”[15]。
与国外学者相比,国内学者关于逆城市化的定义就要复杂的多。这不仅因为当代中国的逆城市化表现出复杂的实践形式,更加是由于对国内学者而言,“逆城市化”这一学术概念是“舶来品”,在研究过程中需要处理与西方逆城市化的关系,即在何种语境下来理解当代中国的逆城市化现象?可以发现,无论是20世纪80年代学者对西方逆城市化研究的介绍,还是世纪之交学者们对逆城市化的质疑、否定,亦或是近些年来国内学者开始对逆城市化进行的肯定性研究,“逆城市化”这一学术概念,在中国的传播语境中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断裂”[16]。国内学者对“逆城市化”的概念界定,蕴含着强烈的西方情感底色,大多以西方的逆城市化现象为参照。只不过,有学者侧重于在介绍西方逆城市化现象的同时,来界定这一概念;有学者以西方逆城市化现象为标杆,对这一概念的本土实践进行质疑、批判;还有学者受西方逆城市化研究的启发,尝试对当代中国的各类逆城市化现象展开研究。
由上可知,在全球化语境中,“逆城市化”缺乏一个明确而统一的概念。不同国家、不同专业、不同时期的学者,针对不同的问题,赋予“逆城市化”不同的内涵,对“逆城市化”进行不同层面的解读。这种状况的出现,一方面是由于不同国家、不同时期的逆城市化实践的多样性决定的,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不同的学者基于不同的专业视角而进行的不同层面的解读。也就是说,多样的逆城市化概念,取决于多样的逆城市化实践。正是由于不同国家、不同时期,发生了不同类型的逆城市化实践,不同专业的学者,基于不同的分析视角,才会对“城市人口外流”这一社会事实,进行不同维度的逆城市化概念界定。因此,国内外关于“逆城市化”的学术概念,才会呈现出一种复杂、多样而又混乱的图景。只不过,美国学者出于强烈的“问题意识”,率先提出了“逆城市化”这一概念,用以对经验事实作出学理分析。后来的学者在此基础上,或肯定、或否定、或修正的延续了“逆城市化”这一知识脉络。
从现有的知识存量来看,尽管国内外学者对“逆城市化”缺乏明确统一的认识。但是,我们依然可以从不同国家、不同专业的学术概念中找寻出“逆城市化”的共同特质。具体来说:学者们大多将逆城市化看成是城市化进程中产生的一个带有“悖论”色彩的人口“从城市向农村迁移”的现象,而且,这种人口逆城市化实践大多发生于“高度城市化”背景之下,由“交通拥挤、环境污染、犯罪增加”等“城市病”触发的“富人阶层与中产阶级”向郊区以及农村的迁移,紧随其后发生了“产业布局、公共服务以及基础设施”的完善,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带动了城市人口的逆城市化迁移。现有的关于“逆城市化”的概念界定,大多指称这一“完整而确定”的社会事实,而相关的学术争议,也大多聚焦于这一事实有没有完整而明确的存在。只不过,在纷繁复杂的争议当中,存在一个确定性的学术共识,即城市化进程中的“逆城市化”。
2 逆城市化不是“反城市化”
在中国语境中,“反”与“正”是相对而言的。如果说,城市化是对“人口向城市集聚”这一人口流动现象作“正面”解读的话。那么,反城市化(Antiurbanization)③则是从“反面”对这一现象作出了否定性解答,即对“人口向城市集聚”的合法性提出质疑,对“城市化”这一经济社会发展的基本趋势提出反对看法,进而从对立面的角度对城市化进行批判、质疑。④反城市化是一个与城市化相对立的概念,从根本上表征着“反对”城市化,反映了“城市农村化、工业农业化以及市民农民化”⑤,蕴藏着强烈的价值判断与情感预设。⑥
城市化是全球经济社会发展的基本趋势,是实现现代化的重大战略选择,以至于城市化成为一种不证自明的实践真理,进而上升成为一种价值理想。反城市化指向的是一种对“城市化”的反叛与背离,不仅从观念上对各种城市化理论进行批判和否定,而且在实践层面对城市化进行抵制和反抗,试图通过反城市化理论与实践的双重表达,扭转城市化的基本趋势,阻碍城市化的历史发展进程。[17]如果说,与城市化相伴随发生的是农业工业化、农村城市化以及农民市民化,那么,反城市化则是一种工业农业化、城市农村化以及市民农民化的反向演变过程。反城市化与城市化相对立而存在,凡是城市化所要表达和坚持的,便是反城市化所要批判与否定的。反城市化就是以“城市化”为批判目标而存在,通过对城市化的否定来论证自身的合理性,因此,反城市化蕴藏着强烈的价值判断。
从亚非拉到欧美日,尽管城市化的实践进路存在诸多差异,但是,城市化的共同特征均表现为人口向城市集聚的过程。这一特征存在于事实层面,并成为各个国家实现现代化的重要战略选择。反城市化只作为一种社会文化思潮而存在,⑦更多的表现为一种非主流的社会文化思潮。⑧在事实层面,反城市化缺乏实践基础;在理论层面,反城市化缺乏立论依据。也就是说,“在城市化席卷而来的同时,也激起了与之相抗衡的反城市化运动”[18],反城市化更多的表现为对城市化的不满。如果说,城市化表征的是人口向城市集聚的过程,那么,反城市化则试图在实践层面改变这一趋势。只不过,与城市化相比,反城市化不仅缺乏理论基础,而且在事实层面也难以成为一种指导实践的社会理论。进一步讲,反城市化难以在实践层面对城市化构成威胁,更加不可能在理论层面消解城市化的基本取向。因而,更多的只能作为一种反对城市化的社会文化思潮而存在。
在实践层面,城市化是经济社会发展的基本趋势。但是,城市化并非是一剂万能的解药,特定时空范围内,也会产生各种“城市化后遗症”。这些后遗症的存在,正好成为反城市化的突破口。在理论层面,城市化也并非是一个可以解释所有社会实践的理论成果,而是存在各种理论解释的盲点,在指导实践过程中,更是会产生各种偏差。这种城市化理论和实践的脱节,更是为反城市化思潮提供了空间。在理论和实践两个层面,城市化占据绝对主导地位,而反城市化却如影随形,始终作为一种反对的声音而存在。可以说,不同的城市化实践,产生不同的反城市化社会文化思潮;不同的城市化发展阶段,反城市化以不同的形式得以呈现;正是在反城市化的质疑批判声中,世界各国的城市化不断得以提升。也就是说,反城市化产生于城市化,与城市化相伴随而存在,在彼此对立中共生发展。
由此可知,反城市化以批判、质疑城市化为己任,在实践中试图扭转城市化的基本趋势,在理论上消解城市化的价值取向,从根本上否定城市化理论与实践。进一步说,反城市化作为城市化的对立面而存在,其基本观点和实践进路存在诸多差别,但是,二者存在相同的社会发展诉求。城市化试图通过“人口向城市集聚”来实现人类美好的生活诉求,而反城市化则抓住了城市化后遗症,以此来攻击、否定城市化的基本趋势,试图为社会发展提供另外的出路。[19]只不过,反城市化在“反对”城市化的同时,却提供不了有效的社会发展“药方”,其“反”更多的只是停留在“情感”上,无法在理论和实践两个层面对城市化构成威胁,更加无法构建具有科学形态的反城市化理论成果,也无法引导出反城市化实践。与城市化理论与实践相比,反城市化只能作为一种价值判断而处于从属位置。
逆城市化与反城市化既有区别、又有联系。区别在于,与逆城市化相比,反城市化并非是一个事实判断,更多的展现为一种“反对”城市化的社会文化思潮,广泛的存在并发生于全球各个国家的城市化实践当中;而逆城市化却是作为一个社会事实而存在,更多的展现为对“城市人口外流”这一人口迁移现象进行事实判断,独立自主客观的发生于主流的城市化进程之中。联系在于,二者均与城市化实践发生联系,一定程度上均受制于不同的城市化实践。也就是说,逆城市化是城市化“溢出效应”的结果,是个体对城市化不满之后而进行“从城市向农村迁移”的社会实践;反城市化也是城市化作用的结果,只不过更多的表现在个体情感和社会思潮层面。在实践中,个体可以采取“从城市向农村迁移”的“逆向迁移”,却无法发生“反城市化”的社会实践,而只能作出“反城市化”的情感态度表达。
城市化进程中,逆城市化不是“反城市化”,⑨在理论和实践层面,二者存在本质性的区分。一方面,如果我们将城市化进程中的“城市人口外流”当成“反城市化”,便可能否定逆城市化的实践基础,混淆逆城市化与反城市化的区别与联系,进而削弱对经验事实进行理论提升的能力;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将“反城市化”与逆城市化划等号,则会遮蔽对逆城市化实践多样性观察与思考,而且,也无法对逆城市化与城市化的关系作出准确有效的解释判断。更为重要的是,在政策操作层面,逆城市化与反城市化存在极为关键的区分。作为一种社会思潮,反城市化更多的只是表现为一种情感态度,而无需过多的政策介入与操作。然而,逆城市化实践的发生,却与相关的土地、户籍以及财税等政策制定存在极为密切的关联。一旦政策处理不慎,便可能在实践层面诱发利益冲突与关系紧张,进而影响宏观的城市化进程。鉴于此,必须在理论、实践以及政策等3个层面明确界定:逆城市化不是“反城市化”。
3 逆城市化与“郊区化”的区别
在中国,“郊区”并不是一个严格的学术概念,只是作为“中心城区”的对立面而存在,是城市化发展到一定阶段后,人口、产业以及其他各项城市功能“从城市中心向郊区扩散的过程”[20]。随着城市化的推进,原先的郊区会被卷入城市化建设,演变成为中心城区,而原来不属于“郊区”的偏远农村,则可能受到城市化的作用力,演变成为“郊区”。一般认为,“郊区化”(Suburbanization)是指人口从中心城区向郊区的迁移过程。[21]郊区化分为广义和狭义。广义的郊区化是指中心城区的人口、产业以及职能向郊区转移的过程。狭义的郊区化则特指由于中心城区的停滞或衰退,引发的人口、产业以及职能外迁的过程。[22]由于郊区的变动性,在中国,各级政府的数据统计口径中,并不存在相应的“郊区人口”“郊区面积”等专栏。⑩在制度设计上,“郊区”并不是独立于城乡社会而存在的“第三空间”,始终处于一种动态发展过程之中。
郊区既可以是距离城市较近的“农村”,也可以是城市边缘的“镇、街道”等行政辖区单位,更加可以是城乡结合部的转型社区。在中国语境下,郊区往往成为连接城乡空间的地域代名词。“郊区化”首先指的是一个人口迁移的事实判断:即人口从中心城区迁往郊区的过程。[11]也就是说,郊区化首先是作为一种社会事实而存在,是对“人口从中心城区迁往郊区”这一社会实践的事实描述。这种事实描述,无关乎价值判断,更没有牵涉到价值介入,是一种对社会事实的概念化表达。或者说,在城市化作为价值判断和事实判断双重呈现背景下,郊区化并没有上升成为一种价值理念而对城市化构成威胁,更多的情况下只是作为一种“事实”存在于城市化语境之中,既服从于价值理念层面城市化的整体目标定位,也内嵌于“人口往城市集聚”的城市化事实判断。
郊区化并非是城市化的对立与反叛,而是城市化的产物。在一定时期内,城市社会固有的人口、就业、环境等资源承载量是有限的。一旦城市社会的资源承载量达到极限,便会发生各种形式的“溢出”效应,即所谓的“郊区化”。一方面,城市政府会根据既有的城市发展规划,进行产业结构调整和城市布局规划,从而带动了人口的郊区化;另一方面,城市经济发展也会进行周期性的调整,这种调整也在无形中促进了城市人口、产业以及职能的郊区化。郊区化既是城市化发展的客观结果,同时还会反过来促进城市化水平和质量的提升。对于中心城区而言,郊区化不仅成为解决问题的重要渠道,同时还会为中心城区的城市化提供进一步的发展空间,以至于在实践中,郊区往往成为中心城区进行人口调控、产业转移和资源利用的重要载体。
与郊区化相伴随的,不仅是人口、产业以及功能向郊区转移的过程,本质上是一个城市化的扩散过程。[12]因为,作为城市郊区,相关的人口规模、产业结构以及空间布局介于城市和农村之间,本身兼具城市和农村双重特性。而郊区化的发生,恰恰打破了这种城乡的双重特性,使郊区开始步入城市化的轨道,在人口规模、产业结构以及空间布局等方面,越来越强调城市的一面。不仅大量中心城区的人口开始迁移到郊区,与之匹配的产业集群、公共服务也开始向郊区倾斜。而且,原先郊区乡土性的一面也开始逐渐退去,城市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以及思维方式开始导入郊区,为郊区社会所接受。可以说,以人口、产业以及功能向郊区迁移为表现形式的郊区化,本质是一个城市化的扩散过程。
综上所述,郊区化作为城市化的特定阶段而存在,[13]是城市化“溢出”效应的产物,并且呈现出“交错式发展”[23]的态势。从价值判断层面看,郊区化服从于城市化的整体战略定位,以不妨碍城市化的推进为前提;从事实判断层面看,郊区化是城市化进程中人口从中心城区向郊区流动的现象,是客观存在的。从价值判断到事实描述,郊区化与城市化的总体方向相一致,所指向的,都是为了更好的推进城市化。在城市化的整体定位下,人口从中心城区迁移到郊区,并非是对城市化的背离,而是在“城市性”不足的情况下,通过郊区化的迁移,来实现城市化的扩散,促进郊区城市化,进而充实城市性。郊区化反而成为城市化的手段和载体,通过郊区化,城市化理念逐步深入人心,城市化制度安排日渐扩张,城市化建设一步步推进,郊区化成为城市化的重要动力。
从概念上看,逆城市化与“郊区化”存在显著的区别。“郊区化”暗含着“中心城区——郊区”这种二元对立的划分方式,而逆城市化则暗含着“城市——农村”这样的地域界定。“郊区化”中的“中心城区——郊区”,时刻处于时空变动之中,在城市化的作用下,原先的“郊区”会演变成为“中心城区”,“中心城区”的地域范围也逐步扩展,“郊区”的地域空间也在不断的外扩,“郊区”更多的是随着“中心城区”的变动而变动。“逆城市化”中的“城市——农村”,存在明确的界定。在中国,但凡土地是国家所有,在制度上则被称之为“城市”,而只要土地属于“集体所有”,在制度上则被定义为“农村”。也就是说,“城市”和“农村”存在着明确的分野,“逆城市化”可以通过制度设计得到明确而清晰的界定。逆城市化与郊区化均作为社会事实而存在,只不过,二者表征不同的社会事实,牵涉到不同分析视角,折射出不同的城市化实践。
进一步说,逆城市化与郊区化均存在相应的实践基础。只不过,在不同的时空条件下,基于不同的制度设计、政策实施、资源分配以及内外环境,或发生郊区化、或发生逆城市化。二者孰先孰后、孰强孰弱,没有统一标准,更加不存在一致的时间顺序。从西方发达国家的城市化实践来看,郊区化先于逆城市化而发生,以至于国内学者总结西方城市化实践规律的时候,会线性得出“中心城市化、郊区化、逆城市化、再城市化”的规律认知,并进一步将其上升到中国乃至全球城市化的一般规律。其实,城市化的一般规律,应当立足于特定时空、特定对象的城市化实践。从全球范围内看,与西方国家的城市化实践相比,中国城市化在发生时间、制度设计、政策实施、资源分配、内外环境以及发展阶段上,表现出较大的特殊性。正是中国城市化实践的特殊性,决定了郊区化与逆城市化的复杂性与多样性 ,也因此而决定了不存在一个普世的、一般性的城市化规律。
4 逆城市化的概念界定:面向实践的维度
本文对“逆城市化”这一概念的界定,不局限于国外学者的概念界定,也并非聚焦于国内学者的抽象争议,而是从本土复杂性、多样性的社会实践出发,聚焦于人口“从城市向农村迁移”这一“社会事实”。也就是说,逆城市化的概念界定,需要面向实践。无论国内外学界关于“城市化”的概念界定有多少争议,但是,一个共同的本质性特征就是:人口不断向城市聚集的过程。同理,无论国内外学界关于“逆城市化”的争议有多大,也不论学者们在何种语境下去讨论“逆城市化”。从现有的文献来看,“逆城市化”的本质特征,指称的是一个城市人口“逆向”迁移过程,是“城市化达到一定高度后的扬弃”[24],在不同国家的实践中,会以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由此,可以发现,逆城市化的概念界定,便存在一个共同的内涵:人口“从城市向农村迁移”。只不过,在中国语境下,人口“从城市向农村迁移”这一内涵界定,存在不同的外延:即逆城市化的多样实践形式。
需要强调的是,由于中国城市化实践的特殊性,本文对“逆城市化”的外延界定,并非是一般意义上城乡人口的空间位移,同时还涉及户籍制度层面的城乡人口迁移。因为,1949年以后,中国的城市化实践,受到户籍制度的强烈形塑,离开户籍制度,无法准确有效的理解中国城市化实践。而且,中国城市化实践,也十分清晰明确的体现在户籍制度层面。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本文借鉴政府人口统计时所采用的标准:户籍人口和常住人口。因为,国家统计局在发布城市化率时,存在两个不同的统计口径,一是户籍人口城市化率,二是常住人口城市化率。这两个城市化率从不同层面反映了当代中国的城市化水平,并且逐渐成为政府、学界以及社会大众分析当代中国城市化水平和质量的重要指标。因此,“逆城市化”的外延展现在两个层面:一是常住人口层面的逆城市化,二是户籍人口层面的逆城市化。二者均表征当代中国人口“从城市向农村的迁移”的逆城市化实践。
其一,常住人口层面的农民工“离城返乡”。[14]从全球各个国家的城市化实践来看,在制度设计、政策实施、资源分配以及发展阶段等方面存在诸多差异。但是,在差异化的实践背后,一个共同的基本事实就是:人口不断的向城市集聚。中国的城市化概莫能免。1949年以后,中国常住人口呈现出的一个主流的迁移趋势就是:离开农村,进入城市,实现非农就业,进行户籍身份转换,进而实现“市民化”的角色转型。然而,在这一主流的人口迁移趋势下,21世纪以来,尤其是2008年以后,中国社会发生了大规模的农民工“离城返乡”。一方面,从国家的统计口径来看,农民工属于“城市人口”范畴,其返乡行为的发生,无形中影响到了常住人口城市化率;另一方面,农民工的“离城返乡”,与主流的城市化趋势背道而驰,是城市化的理论与实践始料未及的。城市化进程中,农民工的“离城返乡”,直观上呈现出人口“从城市向农村的迁移”这一社会事实,从更深层次则折射出城市化的“逆向”人口迁移。基于这两个层面的考虑,本文将农民工“离城返乡”视为逆城市化的本土实践形式。[25]
其二,户籍人口层面的“非转农”。众所周知,当代中国的城乡关系受到了户籍制度的强烈形塑,与主流城市化相匹配的,是一个“农业户口”向“非农业户口”转换,即“农转非”的过程。然而,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东部沿海经济发达地区,不同程度的出现了户籍人口“非转农”利益诉求,并在随后的实践中,得到了政策确认。如果我们将户籍人口的“农转非”定义为城市化,那么,户籍人口的“非转农”也同样可以成为逆城市化的本土实践形式。[26]因为,户籍是当代中国城乡资源分配的重要标识,[15]是当代中国城市化的重要制度支持,是当代中国户籍人口城市化的重要凭据。自1958年颁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以来,虽然户籍制度几经改革,但从整体上看,户籍制度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动。而且,每一阶段的户籍制度改革,均是为了配合宏观的城市化战略,以不妨碍城市化的整体推进为底线。在这种情况下,“非转农”的诉求与实践,与主流的户籍人口城市化相比,就显得格格不入,进而成为户籍人口逆城市化的重要实践形式。[27]
任何学术概念,都是针对特定实践、特定事实所阐发的,是理论思维对经验事实的抽象表达。学者们对“逆城市化”这一学术概念的争议与误解,首先源自于经验事实层面逆城市化的复杂性与多样性。这表现为:不同国家发生了不同类型的逆城市化实践,同一个国家在不同发展阶段发生不同类型的逆城市化实践,不同专业学者基于不同视角对逆城市化展开了不同维度的分析。逆城市化实践的复杂性与多样性,决定了逆城市化概念界定的复杂性与多样性。不同国家之所以会发生复杂多样的逆城市化实践,取决于不同的城市化实践。从全球范围内看,基于历史传统、现实目标、制度设计以及发展阶段的特殊性,不同国家、不同民族均会选择不同的城市化实践方式。1949年以后,中国的城市化实践表现出较大特殊性,这种特殊性表现在发生时间、制度设计、政策实施、资源分配以及内外环境等方面,这种城市化实践的特殊性,决定了当代中国逆城市化实践的复杂性与多样性。
5 结语
全球化背景下,“逆城市化”作为一个知识脉络而存在。本文对“逆城市化”的概念辨析,并非为了“证实”或“证伪”这一学术概念在本土语境中的有效性和解释性,其最终目标在于实现逆城市化本土实践基础上的理论重构,进而实现逆城市化中西理论的对话与交流,重新认识1949年以后中国的城市化实践。而且,构建中国本土的城市化理论,并不拒斥任何西方的、外来的知识体系。与先行的西方发达国家城市化实践相比,1949年以后的中国城市化实践,既表现出人口、土地、要素、资本、空间等城市化集聚的普遍性,又呈现出时间、历史、制度、政策、环境等城市化实践的特殊性。中西城市化实践的普遍性与特殊性并存,为中西逆城市化理论的交流与对话提供了可能性与可行性。面向实践的维度,对“逆城市化”进行本土概念界定,一方面有助于对照西方知识脉络“接着讲”,另一方面则有利于进一步以“中国实践”为根基,构建本土性的“中国逆城市化理论”,激活中国城市化理论的想象力。
注释:
①在国内学界中,最早对“逆城市化”展开研究的,当属华东师范大学张善余教授。参见:张善余:《逆城市化——最发达国家人口地理中的新趋向》,《人口与经济》,1987年第2期,第57-62页。
②相当多的误解和争议,都是由于概念界定不清造成的。比如,将“逆城市化”理解成为“反城市化”,进而否定“逆城市化”的实践基础与理论成果;将“逆城市化”与“郊区化”混为一谈,进而认为“逆城市化”的本质就是“郊区化”。本文认为,每一个学术概念的背后,都表征的一种“社会事实”,折射出一种分析问题的视角。
③相当多的学者对“逆城市化”和“反城市化”并未作出严格区分,而是在同一个层面上交替使用,这在无形中造成了不必要的误解。
④有学者认为,当代中国的快速城市化会造成“精神慰藉的离别、人文关怀的缺失、个体挫折感和失落感”,由此而引发“反城市化”倾向。参见:姜建成:《价值诉求、目标与善治:当代中国城市化发展中人文关怀问题探析》,《哲学研究》,2004年第11期,第79-83页。
⑤反城市化深深植根于农业社会与乡土文明的土壤之中,与主流的城市化潮流是背道而驰的。参见:涂文学、高路:《罪恶的渊薮,还是文明的阶梯?——1900—1930年代中国的“反城市化”思潮论析》,《天津社会科学》,2013年第1期,第141-144页。
⑥与“反城市化”相关的,还有“反城市主义”这一提法,指的是对城市与城市化的反对与批评。参见:潘允康:《城市化与“反城市主义”》,《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第110-114页。
⑦与反城市化相伴随的,还有反工业化、反中心化以及城市衰落等现象。参见:黄志宏:《现代西方国家反城市化过程的几点思考》,《经济地理》,1998年第4期,第19-21页。
⑧有学者对中国的“反城市化”思潮进行了追溯,认为在20世纪初在相当多的知识分子就持有“反城市化”观点。参见:涂文学、高路:《罪恶的渊薮,还是文明的阶梯?——1900—1930年代中国的“反城市化”思潮论析》,《天津社会科学》,2013年第1期,第141-144页。
⑨有学者认为,与西方逆城市化相比,中国的逆城市化不具有典型性,但是,不能因此而否定逆城市化本土实践的确定性。李培林:《逆城镇化大潮来了吗?》,《人民论坛》,2017年第3期,第60-61页。
⑩无论是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还是地方政府公布的统计数据,均不存在“郊区人口”“郊区面积”等专栏,而只有“城市人口”“城市面积”“农村人口”“农村面积”等栏目。
[11]美国主流学界观点认为,郊区化就是白人中产阶级迁往郊区的历史。然而,近来有学者研究发现,在西方国家大城市人口郊区化过程中,存在一定程度的“工人郊区化”。参见:王旭、王宇翔:《被遗忘的工人郊区化——以洛杉矶大都市区为例(1920—1940)》,《安徽史学》,2016年第2期,第107-116页。
[12]有学者认为,过去过于重视“集中型城市化”研究,进入21世纪以来,学界开始关注“分散型城市化”研究,“郊区化”则是“分散型城市化”研究的重要成果。参见:冯健、周一星:《杭州市人口的空间变动与郊区化研究》,《城市规划》,2002年第1期,第58-65页。
[13]郊区化起源于现代美国,但是,却并非是美国现代城市化进程中的独有现象,对郊区化历史的追溯,可以发现,早在19世纪初期,美国工业化刚展开,郊区化进程即已启动;19世纪后期,郊区化进程加快;20世纪20年代,美国现代城市郊区化的开端;到1970年代,美国已经成为一个初步郊区化国家;到2000年,郊区人口占美国总人口的50%,美国成为真正的郊区化国家。参见:孙群郎:《美国郊区化进程中的黑人种族隔离》,《历史研究》,2012年第6期,第97-112页;孙群郎:《美国城市郊区化研究》,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
[14]有一种观点认为:农民工尚没有完全实现城市化,因此也就不存在“逆城市化”之说。本文认为,需要区分“城市化”和“市民化”这两个概念。城市化指称的是农民工在城乡之间的空间位移,反映在政府的城市化率的统计上;而“市民化”则表征农民工的城市融入,即进城之后的身份转化与角色转型。
[15]在城乡二元空间内,资源配置和福利待遇等方面存在等级化差别。参见:Cheng Tiejun&Mark Selden,The Origins and Social Consequences of China's Hukou System,The China Quarterly,vol. 139(Sept.1994),pp.645-6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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