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追星史
2018-01-22刁斗
刁斗
作为以摆弄文字为业的小说家,王朔对当代汉语的发育贡献很大,他首创的“痞子腔”“油滑调”,通过轻佻的语流、讥诮的组词、辛辣的讽刺,对虚浮伪善道貌岸然有着一针见血的揭示和入木三分的批判。比如吧,那个指称追星族的英语单词“Fans”,“粉丝”是它的通行汉译。但在我印象中,王朔最早使用它时,是写成“饭厮”的,意蕴丰沛,味道怪异,有一种让人芒刺在背的特殊的幽默。假如你对汉语的指事会意功能稍有了解,便数得出来,由“饭”和“厮”组织的“追星族”,可以甩“粉丝”多少条街。至于为什么最终劣币驱逐了良币,道理很简单,似是而非的平庸容易皆大欢喜,准确真实的深刻则刺人眼目……哦,对王朔的赞美到此为止,书归正传——说明一句,我起首便抛出王朔这颗文学之星,并不是为了“饭”他或者“粉”他。
对于古今中外的明星人物,不论演艺星体育星科学星政治星道德星骗子星……虽然我都心存好奇,很乐于玩味他们的蛊惑技艺与征服手段,但我却从不敢以追星族自诩——对所追之星,一般来讲,追星族的迷信是非理性的,一如父母宠爱儿女;可我这人,太喜欢挑剔质疑看阴暗面,迷信自己时都要理性得锱铢必较。所以,不光对王朔,对任何人,假设由于某些物质的或精神的、技术性的或思想性的、就事论事的或比喻象征的机遇缘分我喜欢了他,那只能因为我了解他——当然不是星座血型性取向那类了解,而是对他的做人谋事有大体的认识。
那既然这样,我的此文,难道就是标题党吗?幸好凡事都有例外,在我喜欢的星或不星的各色人物里,倒也有一男一女两位歌手,能赢得我的非理性迷信,尽管,当知道她曾恋爱过一个貌似强悍的脑残小丑时,当听说他有过文化沙文主义的偏颇态度时,我也会理性地解剖他们。所以,我又认为,我今天的标题党也并非完全哗众取宠。
我是乐盲,五音不全,对唱歌这种能骚动众生的赏心乐事一向兴趣有限,如果朋友聚会时为了助兴,也张牙舞爪地嚎几嗓子少年时代的荒谬唱词,那多半只为讽刺与控诉。但另一方面,几十年里,我又一直对那两位不知算不算偶像的歌手心怀爱感,只要听到他们名字,就条件反射般地——其实,我喜爱他们,与他们唱得多好没啥关系,这我也基本不会辨识,况且,多年里我听着顺耳的歌曲,一两百首总归有了,而看着顺眼的歌手,三五十个估计也不止。我所说的条件反射,是指有关他们的信号一刺激到我,哪怕那信号感伤、悲怆、冰冷、黑暗、邪恶、绝望……也能让我快活受用,简直如同食了色了。
好啦,不卖关子了,他們两位,分别是1980年代的初期与尾段被我爱上的邓丽君与崔健——当然了,他们最终扎根在我的理性和非理性中,不是一见钟情的结果,而是都有过几年的情感积淀,然后,经历三四十年到了今天。
由于对唱歌我太无知,一般来说,即使别人请我听演唱会我也婉拒,可世纪之交时有那么两次,前后间隔整整10年,我都自己买票去了现场,还每次回来都失音数天。我两度去演唱会现场疯狂呐喊,都为了崔健。而邓丽君,由于她一直未能在大陆的舞台上惊鸿照影,当我有机会去台湾岛,在那个简陋的、游人很少的、她生活多年的大房子纪念馆里泪如泉涌时,她已与我阴阳两隔。从上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最为普通大众所喜闻乐见的流行歌曲这一文艺形式,像洗礼生命的自由之风,从港台辗转着刮了进来,邓丽君,便是最有代表性的自由的精灵。就当时20上下岁的我来说,正渴望挣脱虚假和狠恶,便巧遇了邓丽君那恰到好处的情感的柔软与情思的丰富,不仅发现了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的幻美奇境,更在爱与不爱之间,认识到了各种阴差阳错身不由己苦中有乐喜里含悲的真实与悲悯……至于崔健这个原创歌手,也像打动别人一样,他最初以《一无所有》震撼了我,但在我这里,这还不足以让他有资格与邓丽君平起平坐;可历经了几年的歌哭血泪,他的《假行僧》一横空出世,骤然启发了我在慷慨激越愤世嫉俗的“从南走到北”与“从白走到黑”中,也可以从怅然若失中走出潇洒,从玩世不恭中走出豪迈。岔开一句,当年我每每扯着嗓子喊《假行僧》时,有人严肃地批评过我,说我认同的主人公是个不负责任的采花流氓。流不流氓标准不同,但“不负责任”我却难以容忍。我不夸张,“责任”一词,几乎从我少年时代起,就是我衡量人的第一标准。什么叫责任呢?说白了,就是分内理应去做的事。这个其实挺好理解,稍微有点儿弯弯绕的是“分内”,即责任的范围,其边际常常暧昧不明。但无论怎样,那个喜欢漂泊的“假行僧”冒着恋爱对象离去的风险,事先就坦言,我们的恋爱只能是短暂的阶段行为,这多君子呀,多么有助于增加两人相处的选择项呀。一个人能对自己真实对别人诚实,还不就等于对自己的“分内”有了担当;倒是“假行僧”若有了放下旅行包立地成宅男的信誓旦旦,才会引起我的警觉。
不好意思,做追星族,我知道我还是太不合格,居然在非理性地迷信的过程之中,理性地把我“饭”或者“粉”两位明星的理由总结了出来:她以温软复苏我人性,他用冷硬加固我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