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未来的居委会干部什么样?
2018-01-22龚丹韵郭文浩
龚丹韵 郭文浩
过去的居委会干部,走街串门与居民打成一片,从家长里短到公共纠纷,样样都能应对,也因此被称为“小巷总理”。
然而如今,新时代面临新挑战:有的年轻人只知物业,不知居委会;有的居民维权意识特别强,过去说情讲理那一套难以应对,更需要居委会干部对法律政策融会贯通;再加上如今正逢“80后”“90后”年轻社区干部渐渐成为居委会主力,新的社交平台、新的协商话语、新的思维和生活方式层出不穷,未来的居委会干部究竟应该具备什么能力?
多元化的社会需要更专业的知识
“居委会,这个耳熟能详的组织,在新时代面临的挑战不容小觑。”唐有财说。
他是华东理工大学社工专业副教授,多年從事社区相关的调研。在他看来,居委会工作已经不再像过去那般,仅凭一腔热血就能解决各种矛盾,还需懂得更多专业知识。
比如,新的小区里,居委会很难敲开年轻人的大门。他们觉得自己和居委会不需要有交集,也不愿意去了解、去参与居委会开展的活动。一位年轻人对唐有财形容自己印象中的居委会干部:一群阿姨妈妈,组织小区老年人唱唱歌跳跳舞,彼此聊不到一块儿。
大部分居民表示物业公司必不可少,但凡涉及停车问题、治安管理问题,或者家里硬件出了问题等,于公于私,大家第一时间都会去找物业公司。
但是有年轻人对居委会“一问三不知”,居住多年,不知道居委会究竟做什么,不认识居委会干部,也不知道居委会办公室究竟在哪里。
越来越多的案例表明,多元化的社会,复杂的邻里纠纷、难解的公共问题,非居委会一家之力可协调。
比如停车难,几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小区内部空间挖潜,涉及居民利益,难;与外部资源协商错峰停车、夜间路边停车等,涉及社会不同主体,也难。
诸多公共事务管理中,物业、业委会、居委会三方,在有的小区是彼此互相监督,有的小区是彼此互相捆绑,还有的小区2打1,各执一词。有居民讲情理,有居民只讲法理。过去人情社会、熟人社会那套有时候没那么管用了,协调矛盾的难度上了一个新台阶,不仅考验居委会干部的专业素养、沟通协调和心理素质,还考验法治素养、媒介素养、文化水平。
又比如,微信群已经成为居民们喜爱的沟通手段,涉及小区公共利益时,只要有人在微信群里说几句,立马引起共鸣,有的人不了解情况盲目跟风。
一位居委会干部感叹:“我们在群里看着也很焦虑。不知道该发声音还是不发声音,如果跳出来说几句,能管用吗,能安抚情绪吗,会不会起到反效果?如果不吭声,会不会被居民认为我们不作为,没担当?有时候真的很没方向。”
沟通时不时“卖萌”,居民们非常吃这套
社区工作者的能力究竟如何,口说无凭,还得看第三方调研。
唐有财的团队首先在上海黄浦区开展社区工作者调研。令人意外的是,平常听到的抱怨,在实际测评中并不是问题。
1500多份有效问卷显示,社区工作者的工作时间平均一周约50小时,大部分人表示满意,并没有想象中的“叫苦叫累”,他们对工资和福利待遇也表示认可。尤其让人欣喜的是,目前社工们的年龄结构比较合理,“70后”“80后”“90后”都有所覆盖,青壮年成为主力,已经形成一个合理的梯队。学历明显提升,专业社工证书的持证比例显著提高。
根据调研分析,年轻人愿意来应聘居委会社工,有几种情况:一是认为社区工作稳定,虽然工作时间不确定,值班加班不少,但是离家近,节省上下班时间,性价比还不错;二是有公益情怀,愿意和人打交道,对社区工作有好感,觉得这份工作能实现自己的价值;三是此前有工作经历,觉得社区工作也是另一种挑战;另外还有因企业转制等原因,工作岗位需要变动,本人愿意回归社区等等情况。
调研中,有几个现象值得注意。一位老年人直接说:“我孩子都不在身边,看到年轻人上门很开心。”居民们喜欢“80后”“90后”的社区工作者。
一个典型例子是,一位“90后”女孩,讲话方式比较可爱,在过去可能会被斥为“幼稚”,但是她和老人家沟通时不时“卖萌”,居民们非常吃这套,对她总是客客气气。调研时,她坦率表示,其实也没有多做什么,定期上门听老人讲话,居民们并不需要她当即解决难题,老年人就是比较寂寞,喜欢和年轻人说话。
“黄浦区是一个老城区,独居老人多,情感需求其实很重要。”唐有财分析。调研中发现,有一批老年居民,别看他们时常来居委会“坐一坐”,或者“投诉”“提建议”,其实心里并不指望家里的难题真能解决,不过是希望和人说说话、叹叹苦经罢了。他们发自内心地认为,居委会很重要。这批人的诉求和那些敲不开门的年轻居民情况截然相反。
年轻人能够略微抚慰老年居民们的情绪不假,但他们真能解决实际问题吗?遇到事情,能派上用场,从容应对吗?
就拿走访来说,为了鼓励社区工作者多走访、多了解居民情况,区社建办专门有一个信息系统,社工需要定期填写具体走访了哪位居民,对方情况如何。这一招监督效果显著。但有些年轻人并不善于沟通,和居民们聊家常聊不下去,几句话结束,走访只为完成任务,有悖于走访的初衷,还让有些居民感到“被打扰”。
“我们有多少居委会工作已经和居民平常生活脱节,需要与时俱进?又有多少工作真实有效,可以进一步发挥?目前还在探索中。”区社建办相关负责人说,黄浦区社建办希望能借助高校“智库”,引入高校专业团队,培养社区治理优秀人才,使专业知识和既往经验能碰撞出火花。
更加考量情与法之间的协调
马骥是一名“80后”,在居委会工作已经9年多。他从小喜欢和人打交道,所以尽管大学专业读的是理工科,但毕业后毅然选择社区工作,凭着热情和能力,如今已是五里桥街道紫荆居委会的书记。
紫荆居委会所在的小区并不好带。有一批居民学历高,法治和维权意识强。多年前,这里创新的“三会制度”(听证会、协调会、评议会)就一直是全区亮点。如今三会制度进一步完善,有了一整套小区自治流程。
马骥举例说,每半年,居民们自发提交小区相关的提案,提案必须10个以上居民联名,找到社区相关的委员,由委员代表统一提交。提案内容必须涉及居民的公共利益,而不是个人私利。如涉及资金,需要写清楚预算大概多少,有多少居民受益。提案在小区公示15天,随后召开听证会。
一般每年收到提案约30个,设置了议事范围、规则、使用方法。居委会初步筛选后,约16项提案进入听证会现场集体表决。比如给小区75岁以上老人免费安装扶手,具体到什么样的扶手,品牌、颜色、款式如何,经费怎么规划,老年人万一摔倒责任怎么划定等。听证会集体全部通过后,才能真正统筹资源落实。资金来源往往比较多元,比如业委会出一点,党组织出一点,共建单位出一点,居民众筹再出一点。
去年,大家给小区安装了电网防盗。前年,小区重新改建了活动广场,还把废旧自行车区改成小区健身房,这个项目获得认可时,通过微信众筹,你1元我1元,最后4170位居民参与,众筹款项2万多元。
紫荆居委会干部的做事风格常常被同行羡慕地夸赞“时尚年轻范”。但一些老小区的年轻社区工作者感叹:“我们很难推广。”
毕竟居民情况不同。居民自治协商,需要遵循一整套议事规则、程序,发言有理有据。不然想说什么说什么,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就会难以收场。对年龄较大的居民来说,流程一复杂,操作难度就比较大。更别提后面还涉及一系列法律问题、责任意识的划定,以及利用微信众筹等互联网手段。
王晴是淮海中路街道志成居委会的书记,她坦言,所在地区二级以下旧里多,老年人口多,困难人口多,外来人员多。所以,志成居委会大部分精力用来解决传统的邻里纠纷、家长里短,当好“小巷总理”依然十分重要。
“我们的困惑是,如何适应居民各种各样的新需求。”王晴说,现在的居民都比较注重维护自身权益,遇到矛盾纠纷,自己都会去研究法律法规,社区工作者如果不了解与居民生活比较密切的诸如住宅管理条例、婚姻法、老年人权益保障法等一系列法规、政策,就很难让他们信服。
过去,有些政策规定没那么细,和居民有些问题都可商可量。但如今法治社会,任何调解都不能突破底线原则,在法规的基础上才能做好调解,也因此更加考量社区工作者在情与法之间协调的能力。
而让人为难的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遇到纠纷后选择直接上网、上电视,走各种信访投诉或法律渠道,“有事不来找我们怎么办”成为社区工作者的新难题。如何获得居民们的信任,尤其与年轻人打成一片,在新时代提出了更高要求。
王晴说,万变不离其宗,老一辈居委会干部的经验和新时代的知识殊途同归,那就是同理心。怀着同理心,设身处地为当事人多想想,协调矛盾就会好办很多。
也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培养新时代的社区工作者,案例教学、老帮青永远不会过时。
居民会像一个“块”,专业社工像一条“线”
调研之后,就是创建更加科学合理的能力培训体系。比如,建立系统的推进机制、全覆盖的培训方案、整合全方位的培训资源。重点建好“四个库”:“专家智库”“实训基地库”“师资库”“教程库”。尤其不再是“一刀切”的大而全的培训,而是根据不同对象、不同问题和需求,依托专业研究和培训机构,组织开发了针对不同队伍的培训课程模块。形式更具实效性。特别突出实践,增加模拟实战,交流互动,探索团队合作模式。
社区工作者的定期培训目前还比较传统,大多是一些枯燥的理论大课。不少工作者坦言,“其实上课睡着了”“听不进去”“理论听完就忘”。大家建议采取“问题导向”,“多讲讲案例故事”,“希望能够结合实际”。
就在近几个月,社工专业的学生入驻黄浦区的几个居委会,分别进行访谈,了解社区的“老大难”,按照专业理念,开始设计策划一些长期合作的项目。
那么,社工专业知识究竟碰出了什么火花呢?
马骥曾遇到一起家庭纠纷,夫妻闹离婚,丈夫跑到妻子娘家的小区吵架,一言不合最后吵到了居委会。当时的马骥大致上劝说双方以和为贵,好歹平息了怒火,其中居委会究竟起到多大作用,谁也说不清楚。
社工专业的学生提出他们的看法:在专业领域,家庭纠纷有一套专门的调解技巧,比如角色扮演、换位思考、场景复盘等等。吵架只是表象,背后必然有更深层的家庭沟通问题。专业的家庭社工,会一步步深入了解原因,通过各种专业知识和手段,最终化解矛盾,“治标更治本”。
然而居委会工作的思维方式并非如此,往往先充当“救火员”,解决当下矛盾,把情绪安抚下来再说。至于背后的深层次家庭矛盾,当事人不表态,居委会也不能插手太深。这与专业社工的工作思维其实并不相同。
唐有财做了一個比喻,居委会的工作能力就像一个“块”,在辖区的块里,家长里短、公共利益,千头万绪什么事情都管,但是只要出了这个“块”,协调的有效性就不明显了。
而专业社工的工作能力就像一条“线”,它按照领域来区分,养老领域的社工、家庭领域的社工、环保领域的社工,各有自己的专业知识和工作方法,化解矛盾时,往往链接各种社会资源,打通上下游的关节点,策划方案、项目,一步步解决问题。
如今,在唐有财的带领下,这批学生将会按照各小区的“老大难”问题,分别制定一些长期的项目,社工专业学生与居民区社工结对,组成团队落实项目,由此引入各种社会资源和专业方法,希望能够对社区人才未来的能力培养提供一些启迪;
比如,聊到小区停车难问题。小区附近的商场很难答应错峰停车。有时候,即便软磨硬泡,商场答应了、价格谈拢了,最后由于车位早就包月出租,包月用户非常恼火,认为既然付费包月,晚上这个车位“我就算不用,别人也不能用”。协商就此不了了之。
社工系的学生则提供了另一种思路:协商的基本原则,就是所有当事人一起谈,“那为什么不能请包月租户也共同参与,大家其实能够商量出一个三方共赢的方法,仍然有谈判余地。”
无论如何,当下社区治理的问题纷繁复杂,越来越需要专业知识的介入和分工合作,在原有的“小巷总理一把抓”“救火队长满场跑”的能力基础上,进一步创新培养方式,才能更好地面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