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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誉追寻下的大学迷思

2018-01-22蒋凯

大学教育科学 2018年6期

摘要: 大学是社会的公共文化教育机构,承担着培养人才、科学研究、社会服務等职能。近年来,大学出现了一些令人困惑的现象,突出地表现为重科研轻教学、开展生源争夺、追逐排名,等等。出现上述大学迷思的原因在于,大学是注重声誉的机构,大学之间的竞争实质上是声誉竞争,声誉追寻演化为过度声誉竞争,驱使一些大学偏重科研、争夺生源、追逐排名。走出大学迷思,需要诱致性制度变迁与强制性制度变迁相结合,以诱致性制度变迁为主,并且要实现大学教师和管理人员的观念更新,在文化-认知层面深入理解大学声誉的实质、人才培养的核心地位、教学与科研之间的内在联系。

关键词:大学迷思;教学与科研关系;生源竞争;大学排名

中图分类号:G64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717(2018)06-0004-09

收稿日期:2018-09-01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教育学)国家一般课题“高等教育理论创新的条件、路径与方法研究”(BIA140108)。

作者简介:蒋凯(1973-),男,湖南湘阴人,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授,主要从事高等教育原理、比较高等教育、教育基本理论研究;北京,100871。

迷思之一:重科研轻教学

高等教育承担着人才培养、科学研究、社会服务、文化传承、国际交流职能。人才培养与科学研究通常简称教学与科研,是高校的核心职责。1809年,洪堡创立柏林大学,指出该校的办学原则之一是教学与科研相统一。“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指出,重点大学要办成“两个中心”,既是人才培养中心,又是科学研究中心[1]。胡锦涛总书记在庆祝清华大学建校100周年的讲话中指出,人才培养与科学研究要有机结合、相互支撑,高校特别是研究型大学要以高质量高等教育促进高水平科学研究,以高水平科学研究支撑高质量高等教育[2]。

教学与科研相结合,也称科教结合、科教融合,是大学办学过程中的一种理想状态。但是,在实践中,大学的教学与科研之间往往存在矛盾,出现关系失衡的迷局[3],对二者之间的关系也一直存在不同的理解。英国教育家、曾任都柏林天主教大学校长的纽曼认为,大学是一个传授普遍知识的场所,以传播和推广知识而非增进知识为目的。根据他的观点,大学是人才培养机构,为传授知识而设立,其职能是教学而非科研,科学研究应当在大学以外的机构进行[4]。洪堡虽然主张教学与科研相统一,但是他认为发展科学处于大学的首要位置。在他看来,大学具有发展科学和培养人才的职能,二者相互联系,但在这两项职能中,发展科学处于首位,人才培养是在发展科学的过程中实现的,居次要地位,不是大学工作的重心[5]。

关于大学教学与科研之间究竟存在何种关系,迄今仍然没有达成共识。就教学与科研的关系而言,主要存在三种解释模型,即负相关、正相关和零相关[6]。海蒂和马什(John Hattie and H. W. Marsh)对关于大学教学与科研关系的58项研究的元分析表明,教学与科研之间的关系为零[6]。戈特利布和基斯(Esther E. Gottlieb and Bruce Keith)利用20世纪90年代初卡内基国际学术职业调查数据,从国际比较的角度剖析教学与科研关系,他们选择了14个国家和地区中的美国、英国、德国、日本、澳大利亚、以色列等八个工业化国家,收集了近一万四千份问卷,采用回归分析方法进行分析,得出的结论是:教学与科研并非相互排斥,二者在大学教师的工作、生活中可以共存;科研主导型教师更有可能将科研任务视为与教学任务相竞争的部分,也就是认为教学会挤占科研时间;科研对教学有积极影响,但课时负担、学生过多需求等会对科研产生消极影响;学术取向和过去三年论文发表量是体现教师每周用于教学和科研活动时间的最重要因素。他们还发现,整体而言,与教学相比,大学教师更偏好科研[7]。

大学教师更偏好科研,是一种比较普遍的现象,不独在工业化国家存在,在我国也同样存在。基于“2014年中国大学教师调查”数据,沈红教授的研究发现,5 186位填写有效问卷的大学教师的教学、科研偏好为2∶8,认可的教学、科研、服务权重为4∶4.5∶1.5,时间分配则大致为3∶5∶2[8]。近年来,我国部分“双一流”大学引进和建立预聘长聘制度(tenure track and tenure system),预聘制教师普遍面临较大的科研压力,他们认可的教学、科研权重为3∶7,工作时间分配也大致如此。

大学首先作为人才培养机构而存在,人才培养是大学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但是,目前我国高校普遍存在科研优先于教学的现象,这种状况在研究型大学尤其突出。其一,教师考核中科研优先。许多“双一流”大学在学校和院系层面的教师考核中,都将科研作为首要内容,科研所占权重一般大于教学,有的学校和院系还对教师年度最低论文发表数做出了规定。将科研作为教师考核的首要内容,导致教师的教学积极性下降,教育部关于教授为低年级学生授课的制度一直难以落实。其二,教师职务晋升中科研优先。在教师职务晋升中,“双一流”大学普遍将科研置于首先地位,教学业绩要求趋于降低。例如,某大学在2014年规定,教师在申请职务晋升前三年,如果有超过一半次数课程的评估成绩居本院系本次参评教师的后30%,一般不得晋升职务;两年后,这一本来已经比较低的教学业绩要求被进一步放宽,改为申请人有超过一半次数课程的评估成绩居本院系后20%或全校后10%,一般不得晋升职务。但是,在这所大学和其他“双一流”大学,申请人的科研业绩几乎无一例外地必须在同年申请者中名列前茅。而美国和香港地区研究型大学的教师申请职务晋升,在申请人的教学、科研、服务三项业绩中至少须有两项达到A(一般分ABC三档),其中教学业绩不能低于B[9]。其三,教师激励奖励中科研优先。大多数高校或有关院系都对教师在顶级期刊特别是国际顶级期刊发表论文、获得国家级和省部级科研奖励给予可观的物质奖励,有的高校还规定在顶级期刊发表论文的教师可以免除下一年乃至下一个评估周期的课堂教学任务。部分高校近年设立了教师奖、教学优秀奖、教学成就奖之类的奖项,但是与科研奖励相比,教学金的额度和激励效果比较有限。其四,课程教材建设不受重视。在科研优先的导向下,论文发表成为大多数高校和学科的“金标准”,教师参加课程教材建设的意愿较低。例如,Y大学在历史上重视课程教材建设,不少文理科院系都编写过一批影响广泛、反复重印的国家级优秀教材。这些教材大多为教研室集体成果,对保持人才培养高水平以及带动其他高校人才培养水平都做出了重要的贡献。近年来,该校强调科研和国际期刊论文发表,教师编写教材的积极性不断下降,科研活跃院系和经济管理院系极少有教师申报教材,申请立项的教材大多是有关院系或编写者申请将原有教材修订重版。该校一位参加立项教材和规划教材评审会的理科教师指出了问题的症结:“我们学院评职称和绩效考核只认国际期刊论文,不认国内论文和专著,更不认教材。”

克拉克(Burton R. Clark)指出,大学教师负有双重使命(dualities of commitment),即教学使命和科研使命。如果教师更忠诚于院校,就会倾向于将自己视为教师,更加关注教学;如果教师更忠诚于学科,就会倾向于将自己视为学者,注重科研[10]。美国大学有重视教学的历史传统,重视教学特别是重视本科生教育的传统曾经深深扎根[11]。20世纪50年代起,这种景象开始发生变化。1953年至1965年,美国处于高等教育大众化深化发展阶段。这三年间,该国大学教师在教学上的时间投入从69%下降至46%,周教学时间从16小时下降至8小时,而科研占教师平均工作时间的比重从16%上升至29%[12]。美国大学教学地位下降、科研地位上升的原因在于,在市场机制作用下,教师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与教学相比,科研既能增加教师个人收入,又能提高其声誉[12]。20世纪80年代以来,教学在美国研究型大学和博士授予大学的地位进一步下降,教学业绩成为候选人获得长聘教职和职称晋升(tenure and promotion)的次要因素。美国高等教育界普遍认为,大学教师要获得长聘教职就应当兼具教学业绩与科研业绩,同时需要管理服务业绩。但实际情况是:候选人如果科研很强,教学一般,只要不是太差,可以获得长聘教职;反过来,如果教学很好,但科研一般,通常不能获得长聘教职。在研究型大学,教学科研系列教师(faculty)普遍将科研看得比教学更加重要,认为教学效果不好可能会引起学生的抱怨,但是科研业绩不好就不能获得长聘教职和职务晋升[13]。美国研究型大学的教师职务晋升标准,逐渐影响和扩散到综合性大学和其他部分高校。与此同时,在美国研究型大学和多数综合性大学,教师考核和涨薪主要基于科研业绩,并且许多科研活跃教师用科研经费“买课”,减免教学工作量。美国大学还大量聘任兼职教师,目前兼职教师占教师数量一半以上[14]。大量聘任兼职教师,一方面是为了降低人员支出,另一方面是为了减轻教学科研系列教师的教学负担,给他们创造更多的科研时间。

重科研轻教学的现象不但见诸中美两国大学,在其他国家和地区也渐成趋势。大学偏重科研,客观上提高了科研产出,导致论文数量不断攀升,但论文质量并没有得到提升,甚至出现不少科研“泡沫”[15]。大学教学与科研关系失衡,重科研轻教学,造成了很大的弊端:大学未能提高教育质量和人才培养水平,对学生发展的“增值”功能下降,牺牲了学生的利益。

迷思之二:开展生源争夺

一所大学要获得办学成功,需要具备一系列关键条件,如师资、生源、资源、办学自主权、声誉积淀、学术底蕴等。学生是大学的两个核心群体之一,生源质量对大学办学成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抗战时期,西南联合大学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培养出一批杰出人才,虽然与大学自治、学术自由等关系密切,但是最关键的原因还在于该校拥有一支出类拔萃的师资队伍,并且由于有高水平师资而吸引了大批非常优秀的学生。例如,后来获诺贝尔物理奖的李政道从浙江大学转学至西南联大,“两弹一星”元勋朱光亚作为中央大学学生通过参加西南联大在重庆的招生考试而转入联大,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黄昆则在他从燕京大学本科毕业后考取西南联大研究生[16]。

生源对世界各国大学十分重要,其重要性无论怎么强调都不为过。以美国为例,哈佛、MIT、斯坦福、伯克利、普林斯顿、耶鲁、哥伦比亚、芝加哥、CIT等顶尖学府数十年来长盛不衰的重要原因之一,在于这些大学不但在美国国内吸引优秀生源,而且从全世界范围内吸引了大量优秀生源。威斯康星大学是美国一所著名公立大学,历史上曾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密西根大学并称“美国公立大学三强”。该校目前仍是一所世界一流大学,在名校林立的美国大学界占有一席之地,年度科研经费量首屈一指,在各种国际国内排行榜表现不俗。但是,威斯康星大学失去了历史上曾有过的辉煌,跌出美国公立大学三强,原因在于:该校在美国高等教育大众化过程中决策失误,大规模扩招造成生源质量下降,导致学校声誉下降,从而对优秀学者的吸引力下降,学校竞争科研经费的能力下降,做出高水平科研成果的能力随之下降,校友影响力和吸引捐赠能力也下降,进而导致学校对优秀生源的吸引力下降,形成了一个不利的循环。生源对学科专业的发展同样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1956年,哈尔滨工业大学设立计算机专业,是全国最早建立的两个计算机专业之一。该专业建立不久就获得了成功,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是在计算机专业成立初期,学校十分重视这个新专业,从数学、物理等专业挑选了一批优秀学生加入该专业。这些能力突出的学生参与教师的教材编写工作,积极参加教师的科研项目,为该校计算机专业的迅速崛起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大学之间存在竞争,但是竞争主要在同一层次的大学之间展开,有时也在邻近层次的大学之间展开。在大学的一系列竞争当中,生源竞争是一项重要内容。生源竞争既包括对优质生源的竞争,也包括对招收更多学生的数量竞争。高水平大学的生源竞争主要是对优质生源的竞争,普通高校的生源竞争则主要体现为对招生人数的竞争。

在大学排行榜时代,国内外都存在“两校互竞现象”,如国内的北大清华、复旦交大、天大南开、武大华科,英国的牛津剑桥,美国的哈佛MIT、斯坦福伯克利,这些同城或地理邻近的名校为生源和师資、资源、排名进行竞争[17]。生源争夺是“两校互竞”和大学“同城德比”中最引人瞩目的竞争形式之一。在2011年高考录取过程中,复旦、交大争抢高分考生,各自发布声明,引发生源争夺“口水战”,有关高校的招生部门还使用了“性质恶劣、行为严重、道德败坏”等偏激措辞[18]。北大清华更是处于一年一度高考生源争夺的风口浪尖,从前些年各自公布对自己有利的“状元”数统计且两校录取的“状元”数合计大于全国之和,高考后将高分考生“请”到自己所在学校“体验”、使竞争对手失去录取这些考生的机会,到2015年两校为抢生源掐架、互揭花钱买考生而达到争夺战的白热化阶段[19]。实际上,两校招生工作人员都清楚,在各省市排名前30名乃至数量更多一些的考生中,谁都有可能考出最高分,排名第一具有较大的偶然性,“状元”并不预示着他们将来的学业成绩和毕业后成就一定会更加突出,更多的只是由于显示度高而具有高考招生的风向标效应。于是,录取的“状元”数、高分段考生数、奥赛和学科竞赛获奖者数、各省高考录取分数线,成为巩固大学地位和声誉的符号资本(symbolic capital),顶尖学府为此生生必争、分分计较。

目前,招生部门成为国内几乎每所大学的一个核心部门,许多大学将招生工作看得比培养工作更加重要。每年高考前后,顶尖大学都向各省份派出规模浩大的宣讲团和招生组。例如,2015年东北某省参加高考的学生总人数不到14万,是年某顶尖大学在该省通过各种方式录取的文理科考生总计约90人,但是该大学在2015年高考录取阶段派往该省的招生组师生合计达20余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高考高分学生进入这些顶尖大学后,多数大学并没有将本科生教育摆在应有的重要地位,学校的工作重心仍然在科研和研究生教育。许多高考高分学生进入顶尖大学后失望地发现,大学在招生宣讲和高考录取过程中做出的许多承诺,如著名教授给本科生授课、本科生有机会进入教授实验室和参加科研项目等,并没有兑现。

在美国,生源是衡量一所大学声誉或精英程度最常用的指标之一。在《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国内大学排名中,招生选拔严格性(selectivity)、特别是本科生录取率一直是个比较重要的指标,大约占10%的权重[20]。在过去一个世纪中,美国前100名的精英大学的排名变动很小,很少有其他大学跻身这一行列。这些精英大学的地位变动主要表现为集团内部的地位调整,精英俱乐部阵营高度稳定。国际著名学者马金森(Simon Marginson)指出,为了维持自身的高地位和声誉,精英大学采取的一种重要途径就是保持适度的学生规模,特别是保持小规模本科教育和较低的本科录取率[21]。

2015年美国东部八所常青藤大学录取的本科生数量多在2 300人以下,本科录取率一般在10%以下,其中哈佛、耶鲁、普林斯顿、哥伦比亚四所传统名校的的本科录取率均低于7%(见下表)。地位产品(status good)又称位置产品(posistional good),具有等级性、高度稀缺、相互依赖的特点[22]。私立精英大学的本科教育是美国教育领域最典型的地位产品,这些大学大多坚持将本科教育保持在小规模状态,为本科招生工作投入巨大的人力和资源,在国内和全球范围内竞争优质生源。

著名公共政策研究专家科伯(David Kirp)的研究揭示,美国精英大学无一例外地在意本科招生,进行激烈的生源争夺。私立精英大学在招生过程中尤其在意所录取学生的SAT分数、中学阶段的绩点和排名,芝加哥大学等传统名校、南加州大学等雄心勃勃的新兴大学等都会在招生宣传材料中以醒目的段落列举其所录取新生的SAT分数、中学绩点和排名等统计数据。有的顶尖大学为了保持其对优质生源的垄断地位,甚至在招生业绩中虚报SAT数据,引起舆论哗然[23]。科伯还发现,美国普通高校为争夺生源也纷纷采取各种手段,包括更改校名(例如,海狸学院更名为桃源大学)、降低招生标准、采取营销策略,有的高校在招生过程中甚至采取了欺騙手段[23]。

争夺优质生源,与大学办学越来越受到排名的影响密切相关。近年来,各种国际和国内大学排名、学科排名不断增加,而生源质量、国际学生数量、国际学生所占比例属于一些大学排名和学科排名的指标。这些指标对实力旗鼓相当的大学或学科的最终排名结果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因而排名促使大学之间的生源竞争趋于加剧。

迷思之三:追逐大学排名

在高等教育领域,竞争无处不在,竞争的结果是在国内乃至全球范围内形成了高等教育等级分布。高等教育等级分布最直观的体现形式之一是大学排名,排名成为大学向消费者(学生)展现自己实力的重要方式[21],也成为大学向公众和其他利益相关者(政府、董事、家长、捐赠人等)展示自己实力的重要方式。

最早的大学排名可以追溯至1870~1890年美国教育事务委员会(Commission of US Bureau of Education)发布的年度统计,该委员会对高校进行分级。1983年,《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周刊推出全美最佳本科院校排名[24]。进入21世纪以来,大学排名迅速增多,新的排名不断涌现。截至2014年,全球范围内共有国家大学排名50余个、世界大学排名10个,其中由政府作为排名主办方的有12家,独立机构主持的大学排名有14家,媒体主办的大学排名有15家。这些大学排名的目的各不相同[25]。

大学排名有广义与狭义之分,上文所述排名为狭义的大学排名。广义的大学排名是指对以大学为整体以及大学某个方面进行的排名。这种排名更加丰富多样,从内容上看包括学校排名、学科排名、专业排名、本科教育质量排名、研究生院排名等;从范围上看包括国内排名、世界排名、区域排名、语系排名等。一些排名机构还会就生源质量、院士教师数、诺贝尔奖教师数、毕业生就业率、毕业生年薪、院士校友数、诺贝尔奖校友数、豪富校友数、自然指数(Nature Index)、论文总数、权威期刊论文数、论文总被引次数、篇均论文被引次数、捐赠基金数、校友捐赠基金数等单项指标进行大学或学科的排名。媒体和互联网几乎每天都要推送各种排名,令人眼花缭乱,使不明就里者感到无所适从。

在全球化和知识经济时代,伴随着高等教育成为提升国家竞争力的一个核心领域,同时跨境高等教育迅速发展,使得大学之间的竞争不再限于国内,而是在世界范围内进行,并且竞争日趋激烈。2003年,上海交通大学首次发布世界大学学术排名。该排名的研制者认为,世界大学排名唯一充分、可靠的数据应当来自广泛收集、可测量、国际间可比较的科研表现及成果[26]。次年,注重教育出口的英国推出了泰晤士高等教育世界大学排名,首要关注点是大学在全球学位市场上为学生决策提供服务的水平,其中近一半的指标与声誉调查有关。马金森将英国在上海交大世界大学排行榜问世后迅速地推出自己的世界大学排名称为“帝国的回击”[27]。不久,英国又推出QS世界大学排名。《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周刊过去对美国国内大学和专业等进行排名,近年开始进行世界大学排名,从而形成了四大世界大学排名鼎立的局面。这些大学排名机构不但对全球范围内的大学进行排名,而且对全球范围内的学科进行排名,它们采用的指标不尽相同,各自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在信息社会,大学排名受到了广泛的关注。每当一个影响较大的大学排行榜发布的时候,媒体都会大张旗鼓地进行宣传。大学排名受到政府的关注,影响了许多国家的政策制定。西欧有的国家发现本国大学在世界排名中不占优势,就实施卓越大学计划,合并有关高校,力图打造一流大学,并且和排名机构进行沟通,旨在提高本国大学的世界排名。大学排名还影响了一些国家的移民政策。例如,荷兰调整移民政策,规定从2008年起,在泰晤士高等教育排名、QS世界大学排名、上海交大世界大学学术排名前200名大学的毕业生具有优先获得该国高技术移民的权利[28]。受消费文化的影响,考生和家长十分关注大学排名,将大学和学科排行榜作为考生选择学校和专业的重要参考。广东管理科学研究院与新浪等互联网公司合作,每年高考后发布大学和学科排名,对许多考生填报志愿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许多留学生在选择拟前往留学的院校时,最重要的参考信息就是几种影响最大的世界大学排名及其学科排名。不只是学生和家长,普通公众也会出于好奇或其他原因关注大学排名。排名还会影响对大学的捐赠,排名越靠前的大学,获得捐赠的机会越多,捐赠基金数额越大。

排名对国内外大学办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美国加州某著名私立大学的董事会与校长签订合同,在校长聘期内,学校每在上海交大世界大学学术排名中前进一位,就给校长以约定数额的涨薪,提升位序越多,涨薪就越多,直接将排名与校长业绩和涨薪挂钩。在世界大学排名中,英美顶尖大学居主导地位。虽然世界排名前10名、前20名的大学在全球各主要大学排行榜中的排序有所差别,这些大学在同一排行榜中不同年份的排名也会有变化,但是其他大学很难进入这些排名的最前列。如果一所世界排名前10名的大学连续几年跌出前10名,校长、教务长就可能会面临政府、董事会、教授会和校友中一个或多个利益相关方的不信任和压力,校方恐难以安之若素。对世界排名前20名、前50名、前100名的大学而言,道理同样如此。鉴于此,在2016年第二届“北大-斯坦福论坛”上,澳门大学前校长赵伟教授直言,顶尖大学的校长都说自己不在意排名,其实他们还是很在意排名。不只是顶尖大学在意排名,普通高校也很在意排名。M师范学院是一所新建本科院校,该院院长向同行介绍,M学院近年发展很快,在广东管理科学研究院的高校排名中进入全国前300名左右。每当世界大学排名、国内大学排名、学科排名、学科评估结果发布的时候,国内许多大学就会选取对自己最有利的排名和评估结果进行宣传和介绍。近年,国内有的大学在世界排行榜中异军突起,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们参考世界大学排名进行“精准”办学,调整办学思路和学科布局,集中资源发展最有利于迅速提高本校排名的学科。此外,为了争取有利的排名结果,不少大学还对所在学校的一些数据进行了人为操作的处理。

大学排名并非易事,而是具有难以克服的内在困难。大学在办学目标、层次、类型、学科结构等方面都存在巨大的差异,要选取适当的排名指标极为不易,在世界范围内对大学进行排名则面临更大的困难。虽然每一家大学排名机构都声明自己的排名客观、中立,但是从来没有完全客观、中立的大学排名,排名的背后要么存在方法上的缺陷,要么存在利益的考量,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大学排名是一柄“双刃剑”,有利有弊。对大学有利的方面是,通过学校排名、学科排名和其他有关排名,大学可以看到自己与国内外同类大学相比的优势和不足,也能进一步分析自己在发展建设过程中取得的进展或存在的问题。但是,在实践中,由于许多大学追逐排名,排名对大学办学产生了错误的导向作用,造成了一系列弊端。第一,扭曲大学办学行为。许多大学将提高排名作为优先事项,不是致力于内涵建设和提高教学科研质量,而是下功夫筹划如何尽快提高学校排名和学科排名。有的大学为了获得更高的排名,特别是为保持或争取自己在世界大学排名中处于所在国家或地区大学的前列而虚报数据。例如,少报教学科研系列教师数,以提高在教师人均论文数和人均论文被引次数上的得分;虚报国际学生数和国际教师数,以提高国际学生占全体学生比例、国际教师占全体教师比例,从而提高学校在国际化指标上的得分。第二,重科研轻教学,忽视人才培养。大多数大学排名和学科排名都具有明显的科研导向特征,科研占有显著的权重,教学权重较小,特别是有的大学排名本身就是一種科研排名。追逐排名的结果是,大学更加注重科研,强调论文发表、影响因子、引证次数和科研获奖,教学地位持续下降,重科研轻教学、忽视人才培养的情况更趋严重。第三,扩大院校差异,牺牲非顶尖大学的质量。排名导致高等教育资源不断集聚,优质生源、高水平师资、政府经费和捐赠进一步集中于顶尖大学,院校等级差异扩大,牺牲了非顶尖大学的质量。第四,大学办学趋同,特色淡化。近年,国内外许多大学纷纷新建或重点建设国际期刊论文产出高、有利于提高排名和显示度的学科和专业,如生命科学、医学、纳米科学、材料科学、认知科学、人工智能,不断削弱所在学校的传统优势学科如农学、地球科学等,不少大学的人文学科和非经管类社会科学更是面临“关停并转”的危机。针对大学追逐排名、排名引导办学的现象,王英杰教授进行了批判,指出大学排行是对高等教育质量的狭隘理解,具有很强的商业性,反映了功利主义技术优先的价值观[29]。

将排名作为有价值的参考信息,可以促进大学的发展建设;如果办学受排名的牵引,以排名来指导办学,为提高排名而办学,就会扭曲大学的办学方向。2018年两会期间,习近平总书记到上海代表团参加审议,和全国人大代表、复旦大学校长许宁生院士谈起时下热门的大学排名,指出大学更重要的是底蕴和声誉,不要太过在意那些国内外大学排行榜[30]。

大学迷思的成因与超越

推进“双一流”建设,建设高等教育强国,要求大学树立人才培养在学校工作中的中心地位,实现科教融合。重科研轻教学,开展生源争夺,追逐大学排名,是高等教育的异化,反映了大学在办学过程中的困惑和误解。

为什么会出现国内外大学偏重科研、忽视教学、争夺生源、追逐排名的现象?大学是一种社会组织,与许多其他类型的组织一样,追求地位和声誉。韦伯指出,地位的来源包括权力、财富和声誉[31]。对大学而言,其地位主要来自声誉。声誉是一种社会现象,也称声望、社会名誉,是人们对他人和机构等的印象和评价,与韦伯提出的地位、名誉的概念十分接近[32]。声誉对大学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正如著名教育家克尔(Clark Kerr)所指出的,声誉一旦建立,它就是一所大学独一无二的最大财产[33]。克拉克进一步指出,大学是极其重视声誉的组织,“在院校市场,声誉就是通货”,是最主要的交换商品,院校关系在很大程度上由高校所处的地位所决定[34]。大学竞争实质上是声誉竞争。近年来,大学重科研轻教学,围绕学生、教师和资源进行的竞争日益激烈,热衷于追逐排名,这些现象趋于普遍和严重,归根结底是大学之间为声誉而进行竞争。

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深入分析了科研比教学更加受重视的原因,在于科研能带来更高的声誉。他犀利地指出,教学是普通工作,科研是使大学教师从学科中脱颖而出的事业,决定其等级[35]。科研对于大学教师如此,对于大学同样如此。排名盛行,导致大学的声誉竞争日趋激烈。排名以等级分布和排序的方式直观地反映了大学所处的地位。在消费文化的影响下,借助互联网的迅速传播,各种排名结果走进大众生活,提升了大学声誉的影响力。但是,大学的声誉与教育质量之间存在一定的错位,排名并不完全反映声誉,更不能准确地反映质量。盖格(Roger L. Geiger)指出:“声誉应当反映(大学的)质量,但事实并非如此。作为消费者意识的功能之一,声誉受到许多因素的影响,包括选择性强的大学如何营销以及媒体对它们做出何种评价。大学排名提升了声誉的影响力,创造了‘地位市场……在这场竞争中,地位市场是选择程度、成本和排名的尺度。”[36]

注重声誉是由大学作为学术组织的特性所决定的,追寻声誉是大学的合理行为。但是,如果将大学声誉狭隘地理解为通过排名所显示的地位,将正常的声誉追寻、声誉竞争升级为声誉争夺,就会导致大学办学的异化,重科研轻教学、开展生源争夺、追逐排名的现象势必在所难免。正如澳门大学前校长赵伟所指出的,“世界范围内对于大学声誉的兴趣和追求,使得许多国家强化了对大学教师科研及相关活动的重视和奖励,导致各国大学特别是那些注重排名的大学过于强调教师的科研产出和影响力,认为这些才是最重要的,这种情况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明显。”[37]

《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指出,要牢固树立人才培养在高校工作中的中心地位,加大教学投入,把教学作为教师考核的首要内容,促进科研与教学互动[38]。国务院《统筹推进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总体方案》要求,突出人才培养的核心地位,将学生成长成才作为出发点和落脚点,推进科教协同育人。教育部等三部委《统筹推进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实施办法(暂行)》要求,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的资源配置、政策导向要体现人才培养的核心地位。重科研轻教学、开展生源争夺、追逐大学排名,恰恰否认了人才培养在高校工作中的中心地位,也与科教互动和科教协同育人原则相悖。走出大学迷思,回归大学的理性,一方面需要制度变迁,另一方面需要大学教师更新观念。

制度是一整套规则,是应当遵循的要求和合乎伦理道德的行为规范,用以约束个人和组织的行为。制度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发生变化。制度创立、变化乃至旧制度被新制度替代的过程称为制度变迁(institutional change)。制度变迁包括自下而上的诱致性制度变迁(诱导性制度变迁)和自上而下的强制性制度变迁两种基本类型[39]。前者又称需求主导型制度变迁,指由人们在响应由制度不均衡引致的机会时所自发倡导、组织和实施的制度变化,具有改革主体来自基层、采用自下而上程序、渐进主义等特点。强制性制度变迁又称供给主导型制度变迁,一般通过法律和政府命令来实现,具有政府作为制度变迁主体、采用自上而下程序、激进主义等特点。

走出大学迷思,需要政府部门的介入,进行适当的强制性变迁。针对大学教师重科研轻教学、给本科生授课意愿较低的现象,美国俄亥俄州政府采取了改进本科教学的政策措施,要求州内所有四年制公立大学增加10%的教学工作量[40]。由于政府是公立大学经费的主要来源,俄亥俄州的这一规定对州内公立大学具有较强的约束力,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该州公立大学加强教学工作的地位。我国教育部多次发文要求教授为低年级学生授课,要求本科院校教授承担本科教学任务。这一制度迄今没有完全落实,但是也有一部分本科院校执行这一规定,根据本校情况制定了具体的规章制度,如申请晋升职务的教师须开设本科生课程,不给本科生授课的教授绩效考核不能评优或评为考核不合格等,说明教育部相关规定取得了一定的效果。《教育部关于深化高校教师考核评价制度改革的指导意见》要求,高校教师考核评价要突出教育教学业绩、完善科研评价导向、建立合理的科研评价周期、改变评价过多过频的局面[41]。虽然这一政府文件只是指导意见,没有很强的约束力,但是对高校加大教学投入、改变重科研轻教学现象以及引导教师更加重视人才培养工作还是产生了积极的作用。此外,学科评估对高校办学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響,如果教育行政部门做出学科评估中的人才培养权重增加一定的比例、科研权重降低一定的比例的明确要求,就会起到引导高校加强教学工作的一定效果。

大学需要办学自主权,并且具有底部沉重、决策弥散等特点,大学走出重科研轻教学、开展生源争夺、追逐排名的困局,更重要的制度变迁是诱致性制度变迁。例如,研究型大学要求教师承担合理的教学工作量,要求教授承担一定的本科授课任务,增加教学在教师职务晋升、绩效考核中的权重,加大对教学业绩的激励和奖励,采取措施鼓励教师编写优秀教材、开发精品课程,等等。通过制度变迁走出生源争夺和追逐排名的状态,也应当主要依靠诱致性制度变迁而非强制性制度变迁。由基层发起、自下而上的诱致性制度变迁既落实了大学的办学自主权,又避免了政府对大学的过多干预。当然,最理想的情况是诱致性制度变迁与强制性制度变迁相结合。

制度包括规制性要素、规范性要素、文化-认知要素。制度的最深层次要素是文化认知-要素,也就是人们对制度具有内在的理解,接纳制度的信念体系和文化框架。社会组织的运行仅仅关注效率机制是不够的,还应当关注合法性机制[42]。合法性的主旨是指法律制度、意识形态、文化期待和价值观念等被社会大众广为接受,进而形成强大的约束力量,规范着人们的行为。大学要超越重科研轻教学、开展生源争夺、追逐排名的迷思,最终取决于教师和各级管理人员的观念更新。只有教师和各级管理人员从文化-认知层面深刻地理解大学声誉的实质、人才培养在大学工作中的核心地位、教学与科研之间的内在联系,认识到大学排名的局限性,认识到大学声誉取决于大学底蕴和实际贡献而非外在的排名,人才培养是大学的根本任务,教学与科研之间主要存在相互促进而非相互挤占的关系,大学才能真正超越重科研轻教学、开展生源争夺、追逐排名的迷思,最终走出困局。在教师和管理人员观念更新的过程中,如果大学进行积极的引导,就会对其成员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前些年,国内一所研究型大学在官网首页新闻中频繁地宣传介绍一些教师和科研团队的科研进展,不断报道他们在国际顶级期刊发表的最新成果和科研获奖情况,在高考招生录取阶段则连篇累牍地发布各省招生业绩和洋洋洒洒的招生工作总结,发布和宣传对自己最有利的国际大学排名、国际学科排名、国内学科评估结果。其中,倾向性明显的科研宣传无形中引导着该校许多教师更加重视科研,疏离教学和人才培养。近三年来,该大学官网报道科研进展的首页新闻比以前少了许多,关于教书育人典型事迹和教学奖励的报道明显增加,高考录取后较少宣传招生业绩,也极少发布本校的国际排名,办学趋于理性和务实,教师和管理人员的观念也在发生静悄悄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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