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狠人”的消亡
2018-01-22宋金波
宋金波
这里要说的主要不是狠人,是狠人文化。狠人常有,狠人文化不常有。狠人过去哪里都有,未来也是。东北有,别的地方也有。不信你看看各地恶性犯罪新闻。
什么是狠人文化?我给个定义,就是鼓吹忽悠谁狠谁牛的文化。这是一种气氛,不一定是一种行动。街上几句口角掏出刀来把人捅了,十步杀一人,那叫玩命,不叫狠人文化——简直没文化到不像话。
20世纪90年代初,我上大学时,一位同学是家里从哈尔滨支援大三线建设到贵州去的工厂子弟。他一次又一次对我们讲起他们厂区周围的贵阳郊区土著,如何凶狠对待到他们田里“搞破坏”的半大小子。他们手里拿着砍刀,边追边喊:“看老子砍断你脚杆!”
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们听得气都屏起,似乎漫长的停顿后有人小声问:“真砍吗?”“咋不真砍!我一个同学就被砍了!大腿!”于是齐声叹,哀着眼神散了,心里种下了敬畏的秧苗。
很多人以为狠人文化是东北人与生俱来的,并且还将千秋万代地传习下去。
大错特错。
东北人的性格面目更明晰,应该是20世纪初叶,大批内地移民闯关东后的事了。关东这样的地方,总体来说,培育的是一种宽厚、大度、与人为善的民风。我爷爷是20世纪30年代闯关东到东北的,我父亲就曾讲起他八九岁时,家里会收留生病的流浪盲人数月之久,免费吃住,直到天气转暖。
为什么我说得这么肯定?为什么那时候的东北没有狠人文化?
首先,你找不到需要那么“狠”的理由。经济那么多年都是好的,不愁吃穿,狠个什么劲呢?更重要的证据是,在20世纪20年代到70年代,除了若干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剿匪小说,大部分东北的文学作品,包括当时一些在东北的传教士的记述,几乎找不到“狠人”存在的证据。
无论是萧红笔下的东北,还是骆宾基笔下的东北,都是如此。不僅没有这种狠人文化,反而大部分人物都有点过分老实巴交,文质彬彬了。东北作家王阿成写的《胡天胡地风骚》,笔端跨越上百年,但早期的东北,也没有这样的刀枪炮式人物。在街上横晃耍流氓的小痞子形象,都是70年代末后才有的。
所以东北的狠人文化,并不是一个早期传统,而是一个现代产物。其起点,就是70年代末,也就是传统计划经济开始全面崩塌转型的起点。
在当时,东北的城镇化程度在全国大区中首屈一指,产业工人的数量也巨多。而在80年代初开始,由于体制松动,出现了大量的失业半失业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又带动了足够多的失学的半大小子。他们本来习惯了城镇聚集和组织化生存,现在出现有组织的打群架、斗殴,维持一点生存空间,也就很正常了。
还有一点,不管当时的各种街头冲突原因是什么,他们所争夺的往往是一种“公家财产”。我还记得小学一二年级时,和同学随便到一些国企院子里捡点铜铁零件,就能卖个五元八元。那是1982年。
这种争夺,或者衍生下来的冲突,绝不会是一种为了保护私产才会有的“死磕”,大部分情况下,虚张声势的艺术比搏击能力重要,也足以获得想要的利益。当然,真正的狠人,也会在这种情况下获得额外的“荣耀”。
这就是孔二狗笔下《东北黑道二十年》的真实场景了。这也是我在80年代上学时常见的景象,手拿棍棒的社会人在校园和大街上呼啸来去,追逐和斗殴时有发生,但真正的命案,并不多见。
在21世纪第一个十年之后,东北的狠人文化终于不可避免地衰亡了。原因其实很简单,当初支持这种狠人文化的大部分基础,都是时代性、短期性的。东北人没有任何额外的理由比其他地方的中国人更狠。
《东北黑道二十年》中讲到,当初在街上混的狠人,后来都有了正经生意变文明变软弱了。整体上看,随着人口迁徙和交流不断深入,对东北人的刻板印象也在改变,其中包括东北人对自己的刻板印象。赵本山的《乡村爱情》中,一系列装疯卖傻的喜剧化“狠人”角色出现,“狠人”已不复当初之“狠人”。
而在2017年,随着一部分东北人在海南“偷菜”的视频流到网上,他们开始被戏谑地称为“瑞典人”。这当然也不是让人愉快的事,但毕竟,在“偷菜”视频中猥琐狡狯多于蛮横的东北人形象,彻底地消解了东北狠人文化。(本文有较大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