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词句的分类刍议—认知语法视角
2018-01-22杜小红
摘 要:表示类概念的独词只有被植入特定的情境,才能表达完整的语义,成为独词句。文章借助认知语法的情境植入理论,以《骆驼祥子》里出现的独词句现象为语料,对植入不同情境的汉语独词句现象进行归类分析。研究发现:汉语独词句可归类为:原型独词句“X”及其扩展承继和偏正独词句“X+A”或“A+X”及其扩展承继“A+X+B”两大类。该分类可以对芜杂的汉语独词句现象做出统一的认知阐释,完善汉语独词句的分类研究,为独词句的深入研究奠定基础。
关键词:独词句 情境植入 原型独词句 偏正独词句
一、引言
独词句是人类言语最早的胚胎,这从儿童习得和发生学角度均已得到证实。“独词句”只含一个实词,在语言产出过程中因被植入了特定语气、语调、时态、停顿、态势、冠词、指示词、量词、文化或价值观念等或显或隐的情境,表述相对完整的语义功能,映照交际者复杂的认知经验,凸显其更潜隐的认知意图。需要说明的是,独词句是一种特殊的语言现象,它是以结构为标准分出的一类句子。这类句子一词成句(因为单个的字也可以称为词,故也包括独字句),与话语中其他部分无结构上的联系,但自身能表达完整意思。
當今社会,随着生活节奏日趋加快,人们的语言风格趋于电报化,独词句以其简洁、高效、明快等特点日益受到热捧,但相关的理论研究尚未受到足够重视。目前国内仅有为数不多的几篇论文涉及独词句,如:于善志、张新红(1999)对幼儿独词句的习得进行的纵向观察[1],杜道流(2003)对独词感叹句进行的考察[2],彭芒(2006)从发生学的角度对原始独词句的生成机制及句法特点的研究[3]。现有独词句的分类主要包括名词性、动词性、形容词性、副词性和叹词性独词句等,不仅有重叠交叉现象,而且也不够全面。黄弋桓、李步军(2016)从叹词性和非叹词性角度进行了分类[4],前者包含情感类、态度类和意念类,后者涉及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和代词等,该分类虽有一定新意,但缺乏对独词句整体性的认知考量。
认知语法致力于为语言表达式寻求统一的、富于心理真实性的解释,为我们对杂乱的独词句现象进行整合研究提供了理论依据。本文以认知语法奠基人Langacker的情境植入理论为指导,以《骆驼祥子》中的独词句为语料,对汉语独词句现象进行深入研究,旨在对芜杂的汉语独词句现象进行统一的分类,进一步发展和完善我国语言学界相对薄弱的独词句研究。
二、国内外独词句研究的历史与现状
我国“独词句”的研究可追溯至金兆梓《国文法之研究》(1922)(他称单词成句为“独字句”)[5]。主要经历如下几个阶段:
(一)“省略说”和“半省略说”阶段
刘复《中国文法通论》(1939)发展了“独字句”,称两个字以上的形式(如“噫嘻”“天乎”之类)为“推广的独字句”,并以主谓形式(他称主词、表词)为参照标准,将独字句分为四种:一是只有主词而无表词,如“火!”;二是只有表词而无主词,如“来!”;三是不分主词表词,却能包括主词和表词意义,如“是”;四是无所谓主词表词,却能表示喜怒哀乐种种情感,如“唉!”。[6]由于受印欧语法句子主谓二分之影响,刘先生也倾向于把独词句看作省略句。
高名凯《汉语里的单部句》(1956)中承认叹词性和名词性独词句,却认为形容词性和动词性独词现象为省略语,[7]高先生显然未彻底脱离“省略说”之影响;郭中平《简略句、无主句、独词句》(1957)虽谈到了十类独词句,[8]但也未完全脱离“省略说”。
(二)“零句说”阶段
在借鉴布龙菲尔德(Bloomfield)(1933)关于零句和整句理念的基础上,赵元任(1968)指出,“汉语句子可以从结构上分为整句和零句”,零句无主谓形式,常出现于“对话及说话和行动掺杂的场合”,零句是句之根本,且可独立表义。[9]赵先生的“零句说”将独词句研究范围扩展到非主谓形式的句子。沈家煊(2012)对“零句说”给予了高度评价,指出“零句说”是从根本上揭示汉语语法特点的重要学说[10];马文津、施春宏(2016)把零句分为“在境零句”和“离境零句”,在一定程度上发展了“零句说”[11]。
(三)“语义功能说”阶段
吕叔湘(1979)指出,句子可以简单到只有一个单语素的词,如“好!”。吕先生基于语言的静态和动态单位对词、短语和句子进行了区分:一个动词短语或名词短语也可以是一个句子,单个的词和短语是静态单位,句子是语言的动态单位[12]。
朱德熙在《语法讲义》(1982:21)中明确指出“句子是前后都有停顿并且带着一定的句调表示相对完整意义的语言形式。如果一个语言形式的前头或后头没有停顿,那就不是一个句子。”[13]如:
(1)我知道孩子们喜欢听故事。
(2)孩子们喜欢听故事吧?
(3)孩子们喜欢听故事。
例(1)中,“孩子们喜欢听故事”前面没有停顿;例(2)中,“孩子们喜欢听故事”后面没有停顿,故都不属于句子;例(3)中,“孩子们喜欢听故事”前后都有停顿,故例(3)是句子。
朱德熙先生认为,省略指的是结构上必不可少的成分在一定的语法条件下没有出现。朱先生不仅区分了省略句与独词句,还触及了独词句的表意功能。他指出,“独词句‘好!比词素‘好多一些东西”。这里的“一些东西”即本课题要植入的情境。
20世纪初期,Henry Sweet(1900)就开始关注独词句(one-word sentence)。关于独词句的分类多散见于各类著作的句子分类中。布龙菲尔德(Bloomfield)(1933)把句子分为整句(full sentence)和零句(minor sentence)[14]。当非主谓形式的成分独立出现、自成一个句子时,即零句。布龙菲尔德描述了完整式(completive)(如:Next Sunday)、感叹式(exclamatory)(如:Naughty boy!)和格言式零句现象(如:A young idler,an old beggar——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在语言习得领域,结构主义语言学家把儿童的独词表达称为“单词句、表句词或全息词”(holophrases),主要指婴幼儿习得语言初级阶段句法和语义结构的隐性表述。
综上所述,现有研究缺乏对独词句整体性的考量和梳理,关于独词句的分类等问题,学界仍存在分歧。本文从认知语法的情境植入视角对芜杂的独词句进行统一的分类研究。
三、从独词到独词句的实现路径:情境植入
表示类概念的独词只有被植入特定的情境,才能表达完整的语义,成为独词句。将独词句与语境结合的研究可追溯至索绪尔(Saussure)的《普通语言学教程》(1916)。索绪尔(1916:168)认为,当一个“没有装饰的词”在言语里出现时,它一定有了一个确定的类型,这其实就是独词句情境植入的雏形[15]。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家布龙菲尔德(Bloomfield)(1933:172)把句子分为完整句(full sentence)和小型句(minor sentence),后者常以感叹词的句调讲出,当独立出现时,它处于绝对位置,自成一个句子,如不带修饰的“Come!”[14],布龙菲尔德不仅涉及到了独词句,还触及了其主要类别——感叹词。系统功能语言学注重意义和功能的研究,认为语言的意义存在于具体的使用过程之中,其所指的“语言使用的具体环境”类似于认知语法的情境植入。
情境植入理论(grounding theory)是认知语法奠基人Langacker从交互功能出发,逐渐发展出的一套理论,代表了认知语法研究的新进展。基于对英语情境植入的观察,Langacker(1987,1991,2008,2009,2016)深入探讨了情境植入的方式、策略及其主要特征,逐步建立和完善了英语名词和动词的情境植入系统[16~20]。认知语法认为,光杆名词是事物的抽象和概括,标示(specify)一类虚拟的事物,只有给光杆名词植入情境,让类(type)事物成为具体例示(instance),才能使它们指称真实的事物。名词的情境植入常常是通过冠词、指示代词、相对量词等得以实现,即使用情境述义(grounding predication)把名词(noun)转化为相应的名词短语(nominal),将其所凸显的事体在时空和现实上得以具体化(specification),指引听者的注意力达及言者所意指(intended referent)的实例(instance)上,最终达成指称协同(Langacker 1991:61)。牛保义(2015)指出,情境植入就是“使用一定的语法成分将名词或动词表达的事物或事件置于说话人和听话人(或曰言者和听者)的知识之中”[21]。
四、情境植入视角下汉语独词句的分类
认知语法的植入情境是一切語言表达式的基本特征和必要条件,独词本身表达的是类概念,而一个类概念往往含有多个例示,故唤起类型本身并不足以确定我们想要谈论的具体实体。情境植入通过某一例示与场境的关系,将特定例示“锚定”于当前话语中,使其能够被听话人理解,以此唤起台下的“场境”(ground)(即言者、听者及言语事件的时空环境),达到语言的交互功能。如:光杆名词“snake”与独词句“Snake!”的差别在于前者表述的是一个类概念,后者表述的是该类型的一个具体例示。
现有独词句的分类标准不一,且不够全面,主要包括名词性、动词性、形容词性、副词性和叹词性独词句等粗略分类。在语料收集和分析过程中,我们发现很多独词句现象都无法归入现有类别,比如代词独词句(如:我?他啊?)、动词重叠独词句(如:瞧瞧!)和追加疑问的独词句(如:爷爷说:“你是个很特别的孩子”。“特别?!”)。另外,口语中的独词句如“茶还是咖啡?”“川普总统”等也无法归入以上分类。下面将从认知语法的情境植入理论出发,对《骆驼祥子》[22]中收集到的典型独词句现象进行统一的归类分析。
老舍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句式灵活多样,大量独词句的使用既避免了语言叙述的呆板,又突显了下层劳动者语言的特色。例如:
(4)这一身汗!等到放下车,直一直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5)骆驼!
(6)哼!一把儿?倒退三十年的话,我有过三把儿!年头儿变了,谁还喂得起骆驼?!
(7)逃吧!不管是吉是凶,逃!
(8)微微的凉风,静静的灯光。
(9)他恨不能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掐!掐!掐!
(10)危险?难道真这样巧?
(11)“我?哼,事儿可多了!”她左手叉在腰间,肚子努出些来。低头看了他一眼,想了会儿,仿佛是发了些善心,可怜他了:“祥子!我找你有事。要紧的事!”
(12)“谁?哟,你!可吓死我了!”高妈捂着心口,定了定神,坐在了床上。
(13)老程开了灯,披着件破皮袄,开了门:“怎么啦?祥子!三更半夜的!”
(14)“怎样?”老程剔着牙上的一个芝麻。“该走了!”祥子看着地上的铺盖卷。
(15)“好小子!你成!我要有你这么个儿子,少教我活几岁也是好的!
(16)“受苦的命!”她笑了一声,“一天不拉车,身上就痒痒,是不是?
(17)“先商量商量!”祥子决定不让步。
(18)“色!色!色!”祥子得意地叫出自己唯一知道的调动骆驼们的口号。
(19)“祥子!祥子!这儿来!祥子!”虎妞的声音!
例(4)~(19)均是从《骆驼祥子》里摘出的独词句。从这些例句可以看出,独词句不仅可以由单独一个词组成,也可以在独词的前面或后面加上其他成分构成复杂独词句,还可以由两个独词重叠构成。
以单个词(简称X)出现的句子是独词句的原型形式(prototypical form),如例(5)中的“骆驼!”、例(6)中的“哼”、例(9)中的“掐!掐!掐!”、例(10)中的“危险”、例(11)中的“我”“祥子”、例(12)中的“谁?哟,你!”、例(13)中的“怎么啦?祥子!”、例(14)中的“怎样?”和例(18)中的“色!色!色!”。有时单个词也可以其叠用形式出现(XX),如“看看”“听听”“瞅瞅”以及例(17)中的“商量商量”。这类独词句在日常交流中很常见,有些也有适当的形式改变,比如:食品导购员常说的“尝一尝!闻一闻!瞧一瞧!”等。又如,等计程车时,当看到车靠近,我们可能会说,“出租车!”或“停一停!”等类似表述。显然,离开语境,“出租车!”或“停一停!”等独词只是个类概念,相当于我们使用的词典意义,在不同语境下可以表达很多意义,但因为植入了特定的场境情境,其表达的语义便一目了然。另外,原型独词句也包括上面提到的“茶还是咖啡?”以及“去还是不去”这类选择性的独词句,这类独词句简称“X 还是Y”“X 还是不X”等。
从例(4)中的“这一身汗!”,例(6)中的“一把儿?”,例(8)中的“微微的凉风,静静的灯光”,例(11)中的“要紧的事!”,例(13)中的“三更半夜的”,例(14)中的“该走了”,例(15)中的“好小子!”,例(16)中的“受苦的命!”和例(19)中的“虎妞的声音!”可以看出,独词句还可以由一个实词与其前或后的成分一起构成(简称“A+X”或“X+A”或“A+X+B”,“X”为原型的独词句,“A”和“B”为独词句前或后的附加成分)。
现有文献较少论及偏正独词句,根据收集到的独词句语料,偏正独词句主要以名词性偏正结构形式出现(如“微微的凉风,静静的灯光”“受苦的命!”和“虎妞的声音!),当然也包括动词性偏正结构(如“快点跑!”)、形容词性偏正结构(如“非常漂亮。”)叹词性偏正结构(如“太累了!”)等不同次类。
从以上例句可以看出,如果离开植入的情境,这些独词本身只是个类概念,并不能表达其例示意义。如上文提到的例子“骆驼!”和“掐!掐!掐!”所表达的语义和语用内涵源自植入的情境成分,包括其后的叹号、小说故事情节寓于的大语境、乃至作者老舍笔下描述的当时的政治环境。“掐!掐!掐!”的重复出现,反映了祥子遭遇命运起起落落后对黑暗的旧社会发出的控诉。又如,偏正独词句“受苦的命!”本身也只是个类概念,其所传递的语义和语用内涵需要借助虎妞的生活环境和她骨子里对祥子这类下层人民的态度去理解。
还有一点不能忽视的是,独词句不可以充当复句的分句,比如:“古色古香的校园。”是偏正式独词句,但在“古色古香的校园,我爱你!”一句中,“古色古香的校园”同其它成分合在一起,已失去独词句的功能。
五、结语
本文借助认知语法的情境植入理论,对《骆驼祥子》中的独词句语料进行了分类研究,旨在对芜杂的汉语独词句现象做出统一的解释。研究结果表明,汉语中的独词句可以简单分为原型独词句“X”及其扩展承继(“XX”“X还是Y”“X还是不X”等)和偏正独词句“X+A”或“A+X”及其扩展承继“A+X+B”两大类。基于认知语法的情境植入视角对独词句语料进行梳理研究,既可以对芜杂的汉语独词句现象做出统一的解释,也可以为对外汉语教学中独词句的处理提供一定的借鉴和参考。
(本文为作者主持的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英汉独词句的认知对比研究——情境植入视角”[项目编号:17YJA740010]和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基于慕课的高校英语语法多维教学模式研究”[项目编号:2015BYY022]的部分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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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小红 河南开封 河南大学外语学院 475001;河南郑州 郑州大学外语学院 45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