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亚种族骚乱:“新的文化战争”撕裂美国
2018-01-22张业亮
张业亮
2017年8月12日,美国白人种族主义者和极右翼团体在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市举行集会,与反对集会的少数族裔、移民团体和反种族主义人士组成的反示威者发生暴力冲突,一名白人男子驾驶汽车冲向反对集会的人群,造成1人死亡、19人受伤的悲剧。这一事件除了反映当今美国社会在种族问题上仍存在严重的分裂外,还是美国社会正在进行的一场“新的文化战争”的缩影和具体体现。
新老“文化战争”及其转向
“文化战争”一词是美国弗吉尼亚大学教授詹姆斯·戴维森·亨特(James Davison Hunter)在其1991年出版《文化战争:界定美国的一场斗争》一书后进入公众视野的,亨特在这本书中对“文化战争”做了经典的阐述,分析了它是如何在美国社会和政治的众多领域发挥作用的。1992年大选,美国著名保守派人士、共和党总统竞选人帕特·布坎南(Pat Buchanan)在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做了题为“文化战争”的著名演说后,该词得以流行,用以描述当代美国人围绕堕胎、同性恋和同性婚姻、胚胎干细胞研究、枪支管制等社会问题而产生的分歧。
“文化战争论”把美国人特别是精英阶层分成保守派和进步主义者这两大对立的阵营:前者信奉传统的宗教和道德价值观,坚持传统的家庭和婚姻,反对堕胎和同性婚姻;后者则强调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多样化和选择权的重要性,支持堕胎、同性恋和同性婚姻。“文化战争论”宣称,这是一场决定美国人未来生活方式的战争,当代美国人在文化和宗教道德价值观上已分为两大极化的团体,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分裂趋势将日趋严重。事实也是如此。在过去的一二十年里,美国社会围绕文化和道德价值观的冲突一直没有停息。同性恋的日益泛滥和社会对之日益宽容的态度引起围绕同性恋和同性婚姻合法化的激烈争议;在堕胎问题上的“生命权”和“选择权”及其所包含的妇女权益和隐私权问题之争愈演愈烈,使该问题上升为最重要的全国性政治议题之一;美国社会独特而悠久的枪支文化和强大的枪权利益集团的游说活动,加上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对公民持枪权的保护,使得控枪立法步履艰难,美国社会枪支泛滥,枪击案频发。上述道德和价值观问题成为美国社会陷入分裂的主要因素:美国人依其种族族裔、社会经济地位、文化程度、性别、年龄、宗教信仰等的不同,在堕胎、同性婚姻等问题上采取截然对立的态度,分成两大对立的团体;民主、共和两大党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由其在这些问题上的主张所界定;两党总统候选人也必须表明自己在这些问题上的态度;道德价值观成为美国社会分裂的因素还使联邦法官,特别是最高法院大法官的任命成为两党在国会斗争的一个焦点。因此,亨特“文化战争”定义为“根植于不同道德理解系统的政治和文化仇恨”,也有美国学者将之定义为“美国社会基于冲突的文化价值观而产生的分裂”。
近年来,一方面,美国社会对堕胎和同性恋权利的态度发生变化,多数美国人支持堕胎权和同性婚姻,美国最高法院也于2015年和2016年相继做出同性婚姻合法化和否决得克萨斯州堕胎法的历史性裁决;另一方面,随着移民的大量涌入和美国人口结构的变化,美国的“文化战争”开始转向,逐渐被关于国家认同和民族认同的“新的文化战争”所取代。在“新的文化战争”中,“国家认同”和“民族认同”而不是文化和道德价值观问题成为美国社会分歧的焦点。换言之,“它关注的是美国将正式允许哪个团体居住和给予公民权”,以及美国人“如何从种族、族裔和语言上界定自己”。
是什么因素促使“文化战争”发生上述转向?
首先,移民的大量涌入带来美国人口结构的变化导致白人的“身份焦虑”和“民族认同焦虑”是一个主要的原因。美国是一个由移民建立的国家,但与其他民族国家不同,美国社会不是建立在一个共同的祖先、宗教、历史、语言、习俗、传统和领土上的,而是建立在一系列观点至上的,用哈贝马斯的话来说,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y)。换言之,文化认同和价值观在美国的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中起着重大的作用。在整个19世纪上半叶,美国主要是新教的社会。之后,随着移民的不断涌入,在给美国人口结构带来深刻变化的同时,还推动了美国社会宗教和文化多元化的发展,对美国传统价值观及其与之相连的政治和社会秩序带来巨大的冲击。到上世纪初,美国已完成由一个同质的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徒社会向种族多元化的转变。近数十年来,随着美国社会非白人移民的增加,一度主导美国的“瓦斯普文化”,即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文化(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WASP)的影响力在下降。并且,随着移民的持续大量涌入,白人人口占美国总人口的比例加速下降,目前在美國一些城市,白人人口已经不占多数。美国人口普查局预计,到本世纪中叶,少数族裔将全面超过白人人口数量。这造成美国非拉美裔白人身份危机感上升,带来了“做一个美国人意味着什么”的自我认同、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问题,以及什么价值观代表美国,它们如何转变为公共政策等问题。帕特·布坎南是美国首批认识到移民问题对美国国家认同重要性的人之一。早在2002年,他在其畅销书《西方的死亡》中就危言耸听地发出警告说:“不受控制的移民将对我们成长于斯的国家造成解构的危险,把美国变为没有共同点(历史、英雄、语言、文化、信仰、祖先)的一群人的集合体。”
其次,最近十多年来,全球化和技术进步、产业的梯度转移造成的美国制造业就业岗位流失和蓝领工人就业竞争加剧,中低收入工人阶层工资停滞,工会成员及其传统的福利在下降,收入不平等和贫富差距不断扩大,也导致美国蓝领白人对移民的不满,成为“新的文化战争”展开的经济原因。尽管美国黑人在收入上仍远低于同阶层白人,在执法、选举权、教育和用工方面受到的种族歧视仍没有太大的改观,但白人普遍认为,少数族裔,特别是非洲裔美国人的收入增长比他们快;“肯定性政策”(affirmative action)的实施使少数族裔和非洲裔享受入学、就业和职业培训等方面优待,是对白人的“逆向歧视”,使白人实际上在入学、就业等方面处于与少数族裔的不平等地位。上述因素使得蓝领白人工人阶层在“身份焦虑”的同时,也处于“经济焦虑”之中,从而加剧了美国社会在种族和移民问题上的分裂,导致白人至上主义抬头,针对黑人、少数族裔、穆斯林的仇恨言论和仇恨犯罪上升,从而引发“新的文化战争”。endprint
最后,特朗普在总统竞选中和就任后所提出的“美国优先”、反移民、反精英、反建制的立场和政策以及他的“西方文明正受到非西方文化围攻”的思想也在某种程度上加剧了“新的文化战争”。
“新的文化战争”的集中体现
近年来,美国社会关于国家认同和民族认同的“新的文化战争”主要是围绕是否拆除公共场地上竖立的美国内战时期南部邦联将士的塑像和纪念碑而展开的。
美国目前有718座南部邦联纪念碑,其中多数分布在南部各州。这些纪念碑和雕像中的大部分修建于1895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这段时期,即南部各州实施种族隔离法的时期。2015年,美国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市黑人教堂发生枪击案。在事后公布的录像中,21岁的美国白人枪手迪伦·鲁夫(Dylann Roof)焚烧美国国旗,挥舞南部邦联的旗帜以示对现状的不满,于是当时的南卡罗来纳州州长尼基·黑莉(Nikki Haley)(现任美国驻联合国大使)下令从州办公大楼场地移除南部邦联的旗帜,从而在全美特别是在南部诸州引发是否保留南部邦联纪念碑的激烈争议。今年4月,新奥尔良市市长下令拆除该市多个南部邦联雕塑,遭到强烈反对,最后被迫在大批警察警戒下在夜间进行拆除。
主张拆除这些南部邦联塑像和纪念碑的人认为,它们是在南部种族主义盛行的年代修建的,“是残酷的种族隔离时期的遗产”,美化了南部的蓄奴制度,含有种族主义的内容,象征仇恨和偏执,是白人至上的象征,应该被拆除;而反对拆除的人则认为,这些纪念碑和雕像代表南部的历史和文化遗产,它们并不是为了纪念奴隶制,将之拆除是试图否认这部分美国历史和南部文化,从而分成了截然对立的两大阵营。一般来说,黑人、少数族裔、妇女、自由派和民权人士主张拆除这些纪念碑,而包括白人至上论者在内的右翼则强烈反对。这充分说明,除了传统的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的对立外,“新的文化战争”也基本上是依照种族族裔划线的。
弗吉尼亚州种族骚乱的导火索就是围绕拆除该市解放公园的一尊美国内战时期南部邦联将领罗伯特·李(Robert Lee)的铜像而引发。夏洛茨维尔是弗吉尼亚大学所在地,是美国开国元勋托马斯·杰弗逊的家乡,居民大部分在种族问题和其他社会问题上持自由派观点。2017年5月,夏洛茨维尔市政委员会投票决定拆除该塑像。当晚,数十名示威者在著名白人至上主义者理查德·斯宾塞(Richard Spencer)的带领下,手持火炬,在李的铜像前集会,反对市政当局的这一决定。7月,三K党成员在该市正义公园举行集会,遭到支持移除该铜像的1000多名反示威者的阻挠。8月11日晚和12日,白人至上论者、新纳粹分子、种族主义者再次举行集会,与由少数族裔、移民团体和反种族主义人士组成的“反示威者”发生暴力冲突,导致惨剧发生。
因此,这一事件虽然是围绕是否拆除南部邦联将军铜像而引发,但它在实质上是以“白人至上论”和白人民族主义者、另类右翼团体为一方,以少数族裔、移民、自由派和民权人士为另一方围绕美国文化、国家认同和民族认同而进行的一场“文化战争”,反映了美国白人在非白人移民不断增多和白人在美国总人口中所占比例不断下降所产生的“身份焦虑”或“认同焦虑”。弗吉尼亚州暴力冲突事件充分说明,老的“文化战争”尚未退潮,新的“文化战争”已经打响。
“新的文化战争”对美国社会和政治的影响
弗吉尼亚暴力冲突事件也充分显示,这场“新的文化战争”正对美国社会和政治产生深刻的影响。
首先,它将加剧美国社会在种族族裔、国家认同和民族认同问题上的分裂。目前这场围绕是否拆除南部邦联雕塑和纪念碑的“新的文化战争”正迅速向全国蔓延。在夏洛次威尔事件发生后的短短数日内,已有数十座南部邦联塑像和纪念碑被拆除,由此导致的美国白人至上主义者为反对移除南部邦联纪念碑而举行的集会游行与反示威者之间的对立冲突也频频发生。围绕是否拆除这些雕像和纪念碑的立法斗争也在不少州展开,一些城市相继通过搬迁这些塑像的决议,但也有不少州立法保护这些雕像。南部邦联纪念碑问题还出乎意料地成为正在进行并受到密切关注的弗吉尼亚州州长选举以及竞争激烈的地方选举的最重要的议题。
与民主、共和两党在堕胎、同性婚姻、枪支管控等“旧文化战争”问题上的立场截然对立一样,两党的主要领导人对南部邦联雕像的态度也相反。特朗普反对拆除这些纪念碑和雕塑,他在推特中写道:“看到我们伟大国家的历史和文化随着搬迁这些美丽的雕塑和纪念碑而被抹去令人悲哀”,“人们不能改变历史,但可以从历史中学习”,认为拆除这些南部雕塑是“改变历史和文化”。美国副总统彭斯把这种行为称为“试图以当代某种政治原因的名义抹去美国一部分历史”。民主党领导人则为各地拆除南部邦联雕塑辩护。他们认为,“夏洛茨威尔事件”表明,这些雕塑已经成为白人至上主义者的集会地点而不是关于美国历史的教育工具,明确表示支持拆除这些雕塑。众议院民主党领袖南希·佩洛西和其他民主党议员还要求迁移國会大厅展出的南部邦联雕像,从而使这场辩论由各州扩大到国会山。但民主党议员的这些议案在共和党控制的国会很难通过。
民调显示,尽管美国人在总体上拒绝种族主义,但在是否拆除南部邦联雕像问题上存在分歧:62%的美国民众认为南部邦联塑像作为历史性的象征应该保留,27%的民众认为应该拆除。这充分说明,美国社会在是否拆除南部邦联雕像和纪念碑问题上存在严重的分歧。
其次,弗吉尼亚暴力冲突事件还推动了左右翼极端思潮和运动的发展。种族主义分子以反对拆除南部邦联雕塑和纪念碑为由频频举行集会,打着“白人的命也是命”、“把美国重新夺回来”等口号,公开宣扬“白人至上”,导致美国社会针对黑人、少数族裔、穆斯林的仇恨言论和仇恨犯罪上升。一些极端左翼组织也应运而生,采用暴力方式反对白人至上主义的集会和游行,从而导致暴力冲突不断发生,对美国社会和政治造成巨大的冲击。
最后,“新的文化战争”所涉及的领域正在不断扩大。“新的文化战争”最早是围绕英语是否作为美国的官方语言而展开的。白人种族主义团体举行宣传白人至上主义的集会游行遭到反示威者的阻挠,一些学校和地方当局取缔类似集会引发了美国关于言论自由的大辩论,进而扩大到美国公民言论自由权的领域。近期美国举行的全国足球联赛中,一些球队的非洲裔球员因对美国的种族歧视表示不满,在演奏国歌时以单膝跪地的方式以示抗议,引发巨大的争议,使“新的文化战争”又扩大到作为国家和民族象征的国家和国旗领域。
上述现象说明,由弗吉尼亚暴力冲突引发的美国社会围绕国家认同和民族认同的“新的文化战争”正在撕裂美国。
(作者系清华大学中美关系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教授)
责任编辑:彭安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