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们握握手吧
2018-01-22魏平
魏平
我的爸爸魏巍去世后,妈妈刘秋华像变了一个人。
曾经有一段时间,家里热闹非凡。姐姐和弟弟家先后添了小宝宝,都放在妈妈这里。爸爸的客人特别多,有时一天好几拨。爸爸的事情也多,许多事情都要妈妈相助。那时妈妈俨然一位高级指挥官,把家里指挥得井井有条。不仅如此,妈妈还很带劲地在院子的空地里都种上东西。窗户下种竹子,院墙下种爬山虎,小路两边种花,大一点地方种树,整块的地种蔬菜。小院里绿荫匝地,花树满园。空间里小孩的啼哭声、客人的话语声,与妈妈的高嗓门交相辉映。
爸爸离开我们后,家事妈妈不管了,每天只静坐在沙发上看看书报。看的最多的是各地纪念爸爸的文章,她细心地剪下来放在一个袋子里,准备出一本纪念册。
爸爸不在了,没人再让妈妈去招待客人、去找这个那个了。院子里玉兰、月季、丁香、凌霄花还是热热闹闹地开,苹果、山里红、石榴、枣依旧压弯了枝头,可妈妈不再管它们了。爸爸、妈妈都喜欢树和花,所以妈妈劲头十足地照顾它们。爸爸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妈妈的精神也随着去了,她没有了生机。不管我们怎样哄她高兴,妈妈的话却越来越少……一次电视台采访,让妈妈谈谈爸爸的事情,妈妈只说了一句:“他累啊,从没有过休息……”就哽咽地说不下去。
妈妈曾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你(指爸爸)慢点走,常回头,等着我。由于过度思念爸爸,军区大院又比较偏僻,与人交流太少,妈妈逐渐脑萎缩,慢慢地说话连不成句子了,病情发展很快,她丧失了语言能力。
妈妈变得愿意握住别人的手,借此表达对朋友和亲人的感情,也是越来越衰老的身心对儿女的依靠。来了客人,妈妈很有风度地伸出手和客人相握。我们也常常说,妈妈,握握手吧,她就伸出手。我们扶她站起来,她也会牢牢地、长久地握住我们的手。
慢慢地,妈妈连伸手的能力也没有了,我们就主动握住她的手,她很慈爱地看着我们。弟弟将她接到他家照顾,每次去看望,我都会握住她的手。一次,我去看她,临别时说:“妈妈,你看,你也不和我说话,我要走了。”妈妈嗓子里发出似乎要说话的声音但没说出来,我感到她握住我的手略加了些力气,我的泪水止不住滚落而下,握住她的手静静坐着,直到她疲倦地闭上眼睛。
妈妈快要走了,病痛折磨着她,她的手肿胀得透明。我握住她的手抚摸着,无限眷恋。想着经历过的大大小小喜怒哀乐的事情,一切都还是那么清晰、亲切,令人难忘。
1925年农历六月十二,妈妈出生于河北省安平县报子营村一户贫困家庭,是家中的长女。14岁参加村自卫队,16岁入党,当了指导员和青年抗日先锋队女队队长。日本鬼子对根据地频繁“扫荡”和灭绝人性地烧杀抢掠。我的姥爷在“扫荡”中被捉去挑死在村外的柳子地里。当时妈妈也就16岁,家里有未成年的弟弟和4岁的妹妹,她顶起了大半个家,种地、织布、挑水、洗衣、做饭什么都干。姥姥告诉我,当时家里粮食少,每顿饭妈妈做一锅野菜,里面放一把豆子,维持生活直到来年。舅舅未满15岁、个子还未长起来,非要去参加八路军。我的姥姥和妈妈把他送到村口,姥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流泪。舅舅一年后再无消息。据《安平县志》记载,我的舅舅刘玉振已于1945年在战场上牺牲,姥姥和妈妈一生都没有停止对他的思念。
在艰苦条件下,为了抗战,冀中人民在平原地区创建了青纱帐战役、地道战、地雷战等游击战术。一夜之间能聚集几百民兵对封锁沟、敌人的公路进行破坏。我的妈妈组织妇女破路挖沟、站岗放哨、锄奸防特、传递情报。男青年参军走了,她做家属的工作,帮她们干一些农活、家务。我们家是根据地的堡垒户,常有八路军领导住在我们家。听老乡讲,一次听村北头喊:鬼子来了!那天住在家里的是七分区司令员的爱人、妇联干部张子辉,大家赶紧钻进地道。刚进去她说文件包落在屋里。妈妈说,你别动,我去拿。妈妈迅速钻出地道,抓起文件包又钻了回去。机警干练的女队长形象宛如眼前。还有一次,妈妈被鬼子堵在了院子里,妈妈翻墙跑到隔壁同族奶奶李杏阁家,李杏阁从锅底上抹了两把锅灰涂在她脸上,让她穿上老太太的破衣服低头烧火,躲过一劫。李杏阁是根据地有名的子弟兵的母亲,在自家地洞里掩护、护理了70多名伤员。妈妈帮助李杏阁挖地道,还经常帮着一起护理伤员。1944年春节,爸爸当时在晋察冀一分区工作,去采访李杏阁时遇到了妈妈,一见钟情。1945年,妈妈也参加了八路军。1946年3月19日,在平绥线上一个叫下花园的小车站二人结了婚,为了革命工作聚少离多。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爸妈先后进入北京,在部队驻地有了相对固定的家。为了爸爸的事业,妈妈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心甘情愿地当起了贤内助。她任过房管局团总支书记、幼儿园园长、工厂组织科科长,她总是随着爸爸工作的变动而变动,但无论什么工作她都充满了热情,正直而清廉。“文革”期间,无一人写批判妈妈的大字报,反而把抄家抄到的东西交由妈妈保管。
妈妈不变的工作就是照顾爸爸和家人。爸爸的材料要妈妈收存、客人要妈妈招待,他外出要她陪伴,衣食住行要她照顾。为写《地球的红飘带》,爸爸两次实地寻访红军长征路,60岁的妈妈相陪。第一次寻访途中,爸爸的脚陷进田垄的泥窝里,粉碎性骨折。那天妈妈犯了心脏病没有同去,后来她百般埋怨爸爸工作起来不看路,说若她在就不会出这个事。“文革”中,爸爸被打成三反分子,一些人让妈妈同爸爸划清界限。妈妈的话毫不犹豫、斩钉截铁:“他什么时候变成坏人了,我们一块生活了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他?我们枪林弹雨都拆不散,你说散就散了?!”爸爸的书出版,第一本总是送给妈妈。文集十卷出版,爸爸在扉页上写道:
秋华:
这部文集,包含你相当大一部分辛劳,当它出版时,我不能不深深地感谢你。此处留下几个字做个纪念吧!
魏巍,两千年岁末。
妈妈常给爸爸讲生活中的故事,这些故事不少写入了爸爸的文章。妈妈的“许多辛苦奔波,也都化作书的生命而存在”(父字)。妈妈陪伴了爸爸62年。
妈妈把我们养大,又带大我们的孩子。妈妈喜欢孩子,愿意把孩子留在身边,孩子们从小晚上挤在奶奶(姥姥)的床上听故事,养成正直善良的性格。平时,妈妈给爸爸做些好菜,自己只吃萝卜、白菜、土豆,还说自己不爱吃肉和鱼虾。可是这些吃的东西要坏了,妈妈就会把它放到自己面前。衣服领口、袖口破了她细细地补了又补,背心、袜子破了洞也都一针一线补好,舍不得扔掉。
妈妈总要拿钱捐助部队,支援老家办小学,帮助烈士子女、志愿军老战士和亲戚中需要上学的孩子,她尽其所能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这些事情都不需要爸爸操心,每當受过帮助的人来表示感谢,爸爸都会满意地、以赞许的微笑看着妈妈。有记者问爸爸喜欢什么样的女性,爸爸说:“喜欢有理想有热情的女性,不喜欢庸俗自私、冷若冰霜的女人,即使是美人。”妈妈就是这样有理想有热情的人。爸爸1945年在绥远写过一首诗:
如果战友允许,我要寄一支歌,给一个淳朴的乡村的女儿。诗中写道:月亮照着战壕/忍不住/将你思念/谁叫我/在织布机旁/将你碰见/谁叫那琐碎的日子/在我们的身边留连/……说不清为什么/今夜我特别想你/想你呀/和我的老解放区/想起你们妇女抬担架吃力的样子/头一次登台讲话的可笑样子/在村剧团唱歌的疯傻样子……
妈妈在爸爸心里就是这个英姿飒爽、热情善良的可爱样子吧。
2017年5月26日,妈妈去世了。我亲爱的敬重的妈妈啊,工人师傅来家里修理电器、水管,你热情地请师傅抽烟喝水的样子,你领着孙子上幼儿园的样子,你吭哧吭哧干活的样子宛若眼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爸爸的手绢,姐姐小时候剪下来的辫子,我和同学、朋友几十年来往的信件,你都替我们保管着……这些我都清清楚楚记得呢。
我握住妈妈的手,无限依恋。祈望老天让妈妈少受些罪,祈望通过手的温暖让妈妈感受到我们的关爱,祈望时光倒流,再为妈妈多做些事情,祈望和妈妈倾心相谈。
妈妈,如果有来世我还要做你的女儿,我会搂住你,先亲昵地说:妈妈,我们握握手吧。
(责编 王燕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