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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雾树发了新芽

2018-01-22风萧蓝黛

家庭生活指南 2018年9期
关键词:松子螳螂母亲

文/风萧蓝黛

螳螂镇的春天来了,蓝雾树发了新芽,沉寂了很久的枯木逢了春。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周末的早晨,松子从曹溪寺上完香回来,桐家生刚把铺子开开。

他从烟绿色的木窗里探出头来喊她:“喂!一大早去哪?”

松子被他突然的叫喊吓了一跳,瞪了他一眼:“大清早的,吓死人啊!”

“呵呵呵”,桐家生挠挠头笑了,说:“喝豆浆不?刚磨的。”

“来一碗。”

松子进了他的小店,把手套摘了,放桌子上。他端了一碗豆浆来,深蓝色上釉的青花碗,奶白色的豆浆,上面飘着切好的玫瑰花丝。

“我去,你这啥豆浆?”

“刚研究的,玫瑰花豆浆,你尝尝呗,给点意见。”

松子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点点头:“不错哦,有玫瑰香气。”

“真的?”桐家生得到肯定,很激动。

松子歪过头看他,这个二十五岁的邻家大男孩,在外地闯荡了两年,回到镇上开了早餐铺。他有着一双星子般的眼睛,笑起来一派天真。松子每次看见这样清凉的眼神,都会有落地安稳的心绪油然而生。

松子笃定地点头:“真的。”

从桐家生的铺子里出来,松子径直回了家。螳螂镇的清晨泛着雾气和露水,冬日萧索、花木苍凉,但还是有顽强的香樟和松柏依旧深绿。松子搓搓冰凉的手,叹了一口气,好像鼓足了很多勇气,才敢推开家里的门。

父亲病了很久了,是肾衰竭。家里的积蓄花得差不多了,最近两个月他已经彻底放弃治疗,拒绝一切无用的救赎。谁再多劝一句,他就恶狠狠地威胁:“再逼我我就自行了断!”

心情不好时父亲就把松子的母亲臭骂一顿,母亲是不还嘴的,谁会和一个即将离开的人吵架呢。心情好的时候,他就给母亲梳头,一把谭木匠的花梨木梳,把母亲的头发梳得起了静电。父亲的嘴角微动,不知道在喃喃自语些什么;而母亲,仿佛想到遥远的天际。在松子的印象中,那是既温柔又悲悯的画面。父亲的手微微颤抖,母亲的眼神空洞,空气中有一点点腐朽的烟火味,灰尘在里面安静地飘浮。每个婚姻的走向,大抵如此,总有一个人要先走,也总要留一个人徒伤悲。

父亲这两天状况已经很不好了,今早松子去寺里烧香,人力和医学无法改变的事情,只能求助于佛祖,可佛祖俯瞰众生,大多时候也是无能为力的。

所以,松子每天都在等待那个结局。之前她在杭州工作,想请假,但主管冷漠地说批不了这么长的假,要不,等老人去了你又请?松子听听就受不了。人死了有假又有什么用呢?她只希望能看到活着的父亲,能听到他说话,也能围着炉子一起热乎乎地吃顿饭。于是她辞了职,带着不多的积蓄回到镇上。明知父亲要离开的这种等待是煎熬的,她也只能在胆颤心惊中认命。而母亲就淡定多了,她掩耳盗铃的方式就是偶尔和隔壁的姜婶打打麻将,或者张罗几个适龄的男人,催松子去相亲。

“你都二十九了,等你爸走了,你一个人要怎么办?”母亲经常念叨,但话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松子不担心自己,她对婚姻宁缺匆滥,毕竟她还年轻,还有光阴可以挥霍,可母亲呢?

几乎每天,她都在这样的回忆和现实中交替着走完门前的路,然后再深吸一口气,踏进那个门槛。

今天,松子刚推门进去,就看见小院里站着一个人,他回转身来朝她笑,面容温和。是她的高中同学梁桉,离异有孩,最近见了几次面,怀念起青葱岁月的感情来,对她有了意思。

阳光冲破白雾透进小院里,松子觉得恍惚。看着梁桉拎了很多营养品放在桌上,看着母亲热情过头地招呼他,看着病榻上憔悴的父亲眼底有了光,她就觉得,她的婚姻好像能给很多人带来希望和安慰。

那天吃了午饭,她随他去螳螂河边坐了坐,在冬日午后的阳光里,干枯的柳枝在眼前拂摆,就着还算暖和的太阳,他们断断续续地聊了很久的天,但内容空洞客套,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回来时路过桐家生的店,他坐在窗边,看了看她,挤出一丝笑。

从那天起,父母一直念叨着梁桉:工作不错、家境不错、人也不错,车房都有了,嫁给他,就去市里一起生活,不必窝在螳螂镇了。松子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在心里拼命想了想梁桉,他像一场莽撞的骤雨,却没法给她留下深刻的涟漪。旧时同窗之谊,在记忆里也已模糊不堪。

烦心的时候松子就喜欢和桐家生呆着,到他店里去,像模像样地给他提点意见,或者什么都不说,只是坐在窗檐的木桌旁,听听螳螂镇的风声,看这个男孩在案几上和面蒸馒头,白衬衫,深蓝围裙,短头发整齐又精神,炉边的蒸气在他背后形成了幻觉般的白烟。

铺子关门的时候他常常骑着那辆电动车载她去景区后山,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湖,湖面是泛滥的水葫芦,绿油油一大片铺陈开来。

他们坐在湖边看夕阳,桐家生知道松子在烦什么,他去看过松子的父亲,他经常讲一些笑话逗她,然后兀自笑得打滚。

“松子,你记得回去把笑话讲给伯父听。”

“松子,明天我要蒸豆沙松子包,你来尝尝。”

松子坐在湖边,经常会觉得回到了小时候。桐家生穿着开裆裤,跟在她屁股后头,叫她松子姐,恳求她摘树上的酸枣给他。高中的时候她转去市里上学,小学六年级的桐家生说:“松子姐,你要好好读书,长大了我才娶你哦。”松子哭笑不得,嚷嚷着把他赶回了家。

现在他长大了,像一个男人了,他不叫她松子姐了,他依旧年轻、温暖,且富有活力。而她快三十岁了,心苦涩又迅速地苍老了。

那天回来时坐在后座的松子拽拽桐家生的衣服说:“那天你看到的那个男的,觉得咋样?”

“那个啊,不配你。”

“哪里不配?”

“哪里都不配,咋看咋不顺眼,根本不如我。”

“滚!”

松子佯怒,桐家生嘻嘻笑。自从松子回来后,他经常开类似的玩笑,她也总是用这个字回答他。电动车顺着笔架山的公路飞驰,风打过耳垂,像粗鲁的亲吻。

到家时,桐家生把车停住,说:“你要嫁给他?你确定?”

松子未作声。他一本正经地说:“好,就算你一直以来都当我是弟弟,但我还是要跟你说,我喜欢你。这不是玩笑,是真的。”

松子愣了愣,“小屁孩!”她嘟囔着回了家。

一颗了然的心

梁桉来得越发频繁,拿出了十足的劲头来追松子。

他对松子说:“没想到还能在失败的婚姻之后遇到你。”松子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

某一天他走后,父亲把松子叫到床边,忧伤地说:“如果能看到你嫁人,过上安稳的幸福生活,我也就走得安心了。”

松子看着父亲,他眼窝深陷,憔悴得像一株随时会倒伏的植物。她走出房间时步履沉重,像临刑前。

那天晚上送走梁桉,她走回小巷,树影幽深,猫咪轻盈地在墙头穿过。一个黑影突然跳出来,松子吓了一跳,只听见那个声音说:“走!酒吧来了一个新歌手,去听听。”

松子跟着桐家生去了酒吧,黑夜里他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手。小镇的酒吧里大多是外地的游客,气氛松驰又悠闲。他们坐在角落里,灯光在空中投射出斑斓的颜色。新歌手是个男的,声线似河水般苍凉。桐家生点了一点酒,还有一个果盘,他摇头晃脑地跟着哼歌,时不时瞟瞟她,满含笑意。

松子的心渐渐静下来,自从父亲生病,她好像紧绷得太久了。在嘈杂的环境里,她喝了点酒,缩在沙发上,看着酒吧喧闹的人群,昏昏入睡。那一觉似乎睡了很久,醒来时歌手已经走了,仅剩三两客人借着酒意诉说心事。桐家生安静地看着她,温热的手掌握住她的一只手,眼底似一片深邃的海。松子在那一刻突然想借这个现有的肩膀靠一靠,但也只是想想。

踏着月色归家,桐家生说:“你是不是嫌弃我?守着一个小店,没房没车没前途的。”

松子说:“我也一样啊,有什么可嫌弃的?我连店都没有。”

桐家生忽然雀跃:“真的不嫌弃?不准反悔哟!”

他蹦起来,笑嘻嘻的脸上是极致的认真。松子也笑了,但想了想,又说:“你年轻,应该找个比你小的。”

“是政府还是法律规定的?”

“没有规定……”

“那不就结了!我就喜欢你,我不管你几岁。”

“我当你是弟弟......”

“现在不就流行姐弟恋吗?咱们试试?”

“滚!”松子白了他一眼,他又凑上来说:“我不是冲动,我知道你会喜欢我的。我等你。”

“你等吧,万一我明天就嫁人了……”

“你真的爱他?真要嫁他?”

松子不说话,疾步向前,后面没了脚步声,她回头,桐家生靠在墙边,一脸的垂头丧气,她忽然觉得心疼。

松子问母亲:“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年轻男人和一个什么都有的离异男人,怎么选才是对的?”

母亲正在给父亲煨一副中药偏方,药罐扑扑冒着热气,她回过头来:“无论怎么选,这个男人将来都会离开你。人生太短了,短得什么都来不及。”

松子遇到隔壁的林婆,也这样问,林婆说:“丫头,一定要选什么都有的!”“当后妈也不怕?”

“怕啥,孩子嘛,打两顿就乖了。”

“没爱情也不怕?”

“爱情有几两?能吃能喝还是能治病?”

林婆咯咯笑着走了,松子忧伤地看着巷口的泡桐树,愣了许久。她不知道其他未婚的女孩子是不是和她一样,面临过这样艰难的选择题。一边是父母的期许,是无需操心的生活,一边是年轻的男孩,是一无所有的未来,她不知道要怎么选,才能在将来不后悔?

父亲的时间不多了,松子想要尽快做出抉择,让他在有生之年看到女儿有了归宿,可矛盾像洪水,肆意的倾泄使她心乱如麻。

那天父亲已有些神志不清,他把她叫到床边,喊着她的乳名:“小囡!”她握住他的手,枯木一般,泛着冷静的凉意。她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掉个不停。想想人生不就这样,万般追求拼力权衡终是梦一场。

第二天梁桉再次邀请她去他家,之前她一直找借口不去,那天她什么都没说,痛快地答应了。

梁桉的母亲热情地招待了她,忙忙碌碌地做了一桌子菜,把那个五岁的男孩拉到饭桌前,逼着他叫阿姨。

男孩不说话,眼睛盯着天花板。松子笑笑说:“不用了不用了。”

男孩斜着眼看她,然后把盘子里的鸡翅全夹进自己的碗里。梁桉吼他,他端起碗飞快地跑了。

“这孩子,太调皮,你别介意。”梁桉夹了最后一只鸡翅到她碗里,她小口地啃着,沉默不语。

晚上他送她回家,穿过冬季萧索的街道,沿着螳螂河一路向西驶进小镇。她觉得他们应该聊得更深入一点,可她却连他为什么离婚都没有兴趣去探究。她自己的生活都还没经营好,如何去打理一个家庭,如何去当一个孩子的妈妈?她坐在他身边,心像一只空洞的酒瓶,里面没有酒,也没有欲望。

在巷口下车之前,她转回头说:“对不起,我实在不能跟你在一起。最近这段时间,多谢你。”

梁桉坐在车里,一半的脸陷在灯光的阴影里,他没有再挽留,只叹了一口气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叫我。”

“嗯。”

“再见。”

车子顺着公路驶离,像一只未能按计划停泊的船。松子独自站在那里,瑟瑟的凉风里,是一颗了然的心。

未来广阔且充满希望

父亲是在正月里离开的。过完了春节,过完了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年。临走前一晚,他的精神有好转。松子把他推到小院的屋檐下,天空呈现深蓝色,嵌着温柔的白月光,细碎的雪花安静地飘落下来,她像小时候一样伏在他的腿上。父亲摸摸她的头发叹气:“小囡,我走了你可怎么办?”

她笑了,说:“爸,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我会很幸福很幸福。你不相信我吗?不信我你也要信你自己,你一定会让我和妈妈都幸福的,对不对?”

“傻囡啊。不过,或许你是对的,我也不想你委屈地当人家后妈。”说完他咳了两声,呼吸沉重。复又说:“那桐家那孩子也还行啊,你不考虑下?”

“爸呀……”她晃着身子撒娇,他虚弱地笑了,拍拍她的背。

母亲从里屋端了中药出来,他摆摆手:“不想喝。”

母亲无奈地放下药,在松子旁边坐下来,拿起箩筐里的毛衣来织。父亲说:“别织啦,我又穿不上。”

母亲嘟囔:“你不穿我给咱女儿穿。”松子瞄了他们一眼,笑。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鞭炮声,有烟花冲向天空,在与雪的撞击中绽放。

父亲第二天昏迷,被送进了医院。接下来就是一系列松子不想回忆的片段。预知它必然发生,却不愿相信它已然发生。所有关于父亲的记忆被沉淀被封存,像一枚琥珀,凝结于松子的心上。松子想,父亲的病终于好了,他不再疼痛,亦不再悲伤。

办完父亲的后事,松子走了。安顿好母亲,她去了离家五十公里的省城,有朋友做了一个网上商城,约她一起创业。

三十岁又怎样?她不应该急着嫁人,不应该急于在仓促之间交付自己的婚姻。既然不知如何选择,那不如不选。现在父亲走了,她得努力赚钱,创造更好的生活。她不希望以后母亲有事的时候,也同父亲一样,为了不给家人增加负担,为了不给女儿留下债务,而选择最保守最心酸的方式,走完最后那一程。

松子要用一个女人的肩膀,扛起另一个女人的晚年。桐家生来送她,在小镇的路边,他递给她还在热乎的豆沙松子包。她和他拥抱,拍拍他的后背,说:“找个适合你的女孩子,我永远是你姐。”

他笑:“还好不是输给那个男人,我还不至于太绝望。”

松子挥挥手,拖着行李走进车站。旅途中的人群熙来攘往,她走在丧父之后的天空下,觉得未来还是广阔且充满希望的。

那一天松子穿着母亲织就的灰色毛衣,穿着这件本来属于父亲的毛衣,坐上了去省城的客车。

螳螂镇的春天来了,蓝雾树发了新芽,沉寂了很久的枯木逢了春。客车驶离小镇,拖在车尾的笔架山呈现青灰色,绵延地悬在天际,河水开始破冰,所有的事物,都有了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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