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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株情(中篇小说)

2018-01-21刘国欣

南方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梁山伯青云妹妹

刘国欣

过了这个晚上妹妹就要和丈夫带着孩子回老家了,此刻她陪妹妹在床上一起趴着说话,母亲在隔壁的卧室睡觉。也就是和妹妹说的这些话,让她知道,童年一直在妹妹身上,从来没有离开,那个多愁善感的小女孩,她躺着,瘦瘦的,七八十斤重,小小的手腕拖着细细的胳膊,脸长得也像是孩子,圆脸,盛着两只大眼睛,根本不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还是她的妹妹,一直生活在童年里,她们一起回到了小时候。门响第一声的时候,她没有听到,妹妹已经是竖着耳朵的兔子了,她一直有这能力,像确认一种不幸,太过敏感是脆弱的。就像好久没有进入常规生活,她想起了妹妹来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

那天已经深夜,电话里,母亲哭着说:“一个要离婚,一个不结婚,共两个女儿,都快四十岁了,我上辈子造了孽?”那声音让她不由自主按低了语音键,怕隔壁房间人也听到。房子是租的,木板隔开,并不隔音,她怕邻居们听见笑话,虽然她和他们只是点头之交,并不知道名字,走在路上也不说话,只站在门口开门或者房间集体停电的时候问一声。母亲早就说过,我们家族的女性没有男人缘,都不会过上幸福的生活。那时候妹妹还小,她已经懂事了,虽然她只比妹妹大一岁。母亲说这话的依据是母亲的母亲是个疯子,母亲的母亲的母亲也是个疯子,再往上一代,婚姻也并不幸福。而母亲这一代,早早就守了寡。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已经守寡几年,姐妹俩在深夜里不睡觉,说悄悄话,母亲怒不可遏,说出这句话。婚姻就是精神病院,她那时候就觉得有这感觉,外祖母在精神病院关了一辈子,外祖母的母亲在窑洞里关了一辈子,而母亲,正在吃着抗抑郁的药,喝下一碗又一碗的黑水,母亲的弟弟正关在精神病院呢,精神病患者的产物。她觉得自己要避免这种结果,因此一直不愿意结婚。而现在,二十年过去了。妹妹坐在她租住的房间里,她想起这些。

她叫青云,妹妹叫青雨,似乎她们是因爱而生的。实际她们父亲死得早,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一些书,照片都被她们母亲撕掉和剪掉了,像是故意不给她们留下线索,故意让两个女儿忘记她们的出处。她们俩也实在没有办法,那时候太小,小到不知道母亲的冷酷和决绝,是对生活的绝望,还是某种坚贞?

她母亲给她取名叫青云,应该只是对第一个创造物的赋名的新奇,觉得一个女孩子就该像云朵儿一样,温婉多态,结果她出落得毫无可喜之处,脸长得就如一张地图,斑斑点点,脸形则长得像个马头,长脖子。仿佛为了修正,她母親给她妹妹取名青雨,妹妹长得倒是骨骼匀称,嘴唇圆润,少女时代是一个圆脸女孩,胖嘟嘟的很可爱,和那个打乒乓球的叫福原爱的女孩很像。人们只认为妹妹是福娃,她才不是,她嘴唇上方一粒黑痣,眼睛下方两粒黑痣,鼻尖上蹲只瘊子,实在太丑了,尤其有个漂亮的妹妹陪衬,那丑就显得具体形象,父母的基因在她身上算是浪费了,因此他们从小不喜欢她。不过这未必没有好处。父亲死的时候她九岁,妹妹八岁,在葬礼上妹妹哭得晕了过去,不让把爸爸埋下去。她那时候心里想:“你才是爸爸的女儿。”因为她除了渺茫地感觉到可能以后日子会过得很穷,没有别的太多疼痛。

事实上,她珍惜自己免于抚养孩子的自由,因为她没有男人,逞论一个孩子(未婚生个私生子,在于她是不可能的,首先是经济条件不达标,其次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出生就挑战社会眼光),所以她身形无束,不必因为孩子的软肋听命于任何人。一直以来,她那远在八百里之外的妹妹,则婚姻美满,娃娃绕膝,不止前面所说的那一个。每当她幻想找到一个人在四十岁之前生个孩子的时候,视频里,妹妹都要大笑不止。“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可能,老大,我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当这时候,妹妹就恢复了她们青春期以来的称呼习惯,她叫妹妹老二,妹妹则叫她老大。妹妹的意思她懂,年轻就是好看,都没有把自己嫁出去,哪有以后。“我觉得你不会结婚,永远永远。”关视频时妹妹经常说这句话,她说自己实现了有婚姻的生活,作为一母一父的另一株胚胎,就应该过另一种生活。

也确实,她一直都在逃避,对那些可能让她嫁给他们的男人们,她总能抽身而退,所有的风流韵事都无法拴住她。而且,很久以来,她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判定一个男人值不值得交往的一点,就是好不好脱身。她不喜欢那些纠缠她的男人,不喜欢他们哭哭啼啼,更不喜欢他们威胁她不让她离开,也不喜欢他们自残让她愧疚。她曾经遇上最难缠的,是最后一种,迄今犹记。但是她爱那个人,一直无法否认,她从这个人身上知道了那种煎心的渴望与一个人的欲望。而现在,书写就是给往事烧纸,她的生活早就过成了那样的模式,给心爱的男人写情书,与不爱的男人做爱,无拘无束,无所隐蔽。这么多年,她只想过一次结婚,只渴望过一次,那之后才出现了前面所说的逃避,就是她唯一爱过的那个男人,而那个男人有妻子,她求着他让她嫁给他。那时候她失去了理智,后来才一而再再而三想,是不是和一个有妇之夫结不了婚,所以才那么强烈地渴望,哭着求他娶她,肝肠寸断,说不这样会心碎而死。——她当然没有死。事隔五年想起,她才觉得庆幸,幸亏他拒绝了她。他对她的爱是社交性的爱,她对他的爱则是宗教性的爱,他需要偷情而她想要爱情。因此,苦难最终结束了。他提出分手的,她花了五年时间才明白,尤其是妹妹到她的城市住了一个月之后,她总算明白了,他做得对。否则,她无法想象自己三十多岁的时候与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睡在一起,闻着他日渐衰老的老人气,看各种衰老特征水草一样爬上他的身,她无法想象即使在与他老婆的斗争胜利了拥抱着这样的战利品有何快乐可言,何况中间隔着几火车皮的一个男人为了平衡女人的嫉妒说出的所有谎言。但是她还是没有放下,几年之后,还一直在他的头顶盘旋,监视着他的命运,她就像一架观察仪一样毫无声息地观察着自己爱的男人如何活下去,如何进行一日三餐,当然也包括,如何与别的女人做爱,用他一日比一日衰朽腐化的身体。这不是造谣,他最后离开她的时候谎言就是他的一条腿,因为相思,她在萎缩,但因为他老婆在以自杀威胁,他不得不离开她。最后一次隔着四年时间长河的时候,她检阅过那腐坏下去的腿,相信这是他说过的唯一真话,只相信一半,腿在腐化是真的,是不是为她就不一定了,因为对别的女人也可以说:“为了不离开你,我让一条腿都腐化了,也不去找她。”横竖都会是他的理,一个老男人在衰朽下去这是真的,对此她一面愧疚一面欣喜,那些日日夜夜的期盼,一次又一次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地找寻,等在他楼下却见不到他长达半月的绝望,终于有了报应。上苍有眼。

他的身体已经对她没有诱惑力,如同一座坟墓,但有时会有那么一点痛感,未尽之欢,最初的爱,虚荣与虚妄结合的那种无名之悲。风雨相催,兔走乌飞,她知道,他最终会成为彻底的过去。爱记忆里的人容易,难的是当他们出现在现实生活里,还爱着。最后一次,隔了四年时间流水的长河,他来找她,她只觉得肮脏不可忍,一切都变了,别人的液体还柔滑地黏在他的身体上,她无法承受那想象,太恶心。春来草色一万里,芍药牡丹相映红,他做那样的梦,红玫瑰与白牡丹,她则无法。太脏了。对于她来说,爱情是肌肤已坏香囊犹在,爱情的味道还可以熏晕她,而爱人已经是一把灰尘。生活如同腐水,四年的时光,他足够腐化。——尽管青云还是经常有一种要去补偿他的隐隐自责,比如妹妹来了带着妹妹看中医,想给他也问问方子,但是也仅仅是想想。生活自顾不暇,让他与怕失去他的妻子一起承担这条腿好了,祝他们夫妻恩爱到白头,共享花圈与坟墓。然后就是主动暗示自己他也有为难和不舍,也有过一些夜晚辗转反侧,不这样,又怎么放得过自己?

整体来说,青云是个性格活跃的三十多岁往四十岁走的中年女人,她的生活在竭力达到某种可以叫作“优雅”的特点。她在一所教育院校的图书馆工作,之所以找这样的工作,是因为博士毕业之后实在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大城市只能当没有编制的编辑或者三本院校的教师,小城市虽然给的安家费多,但是一次定终身,以后没有什么前途,整天得填表格写论文写论文填表格。研究生三年博士三年,她过透了那样的生活。毕业因着有个好导师和自己写过几篇核心论文的关系,曾不小心混进一所当地还算可以的师范院校里教书,但是不到三年就被辞退了,因为她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写过论文,所以尽管教书尽心尽责,但没有谁会看那点教学成果,最主要的是要有项目,要经常参会,要发论文。她讨厌参加会议,对于和编辑打交道也很不在行,项目年年填表,可是年年陪跑,就在那所师范院校要辞退她时,恰恰这所大学院校在网上发出通知可以考核录取一批人进入图书馆工作,她去考了,而且考上了,算是平稳过渡。不能不说应该感谢好时代,这样说又似乎有点不太准确,那就感谢时代赋予的机遇吧,不管怎么说,总还有地方发着工资可以端着饭碗。

她未必没有虚荣,博士同学不是进了原来的985院校,就是进了211院校,要不就进了社科院等很亮堂的一些地方,自己混进一所平庸的院校不说,还被辞退,面子上太过不去。虽然在图书馆工作,但是这所学校至少在签名或者交換名片的时候,不至于丢人,至于在学校里教书还是做行政或者跑跑腿,一般没有人会细问。那些走马观花的相亲对象,还说找个大学教师做老婆是很多人的理想呢,虽然最后也没有结婚,但说出去,对于他们,也像是满足了一回虚荣,至少是自己蹬掉了一个大学老师。不过青云也不去揭他们的虚荣,就如他们不会去嘲笑青云不会化妆一样,说得好听一点叫“人艰不拆”,不好听就是一把年纪了谁在乎这点事。因为不化妆,青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而且眼神茫然,很容易给人一种不知所措的无辜感。也许就是这个原因,那些相亲对象才总是一走了之,也不说什么过分话吧。她不想结婚,但她经常相亲,她喜欢这活动,从三十岁开始就喜欢了,一年总相那么几个,有资源的时候就去相,当作参加社交活动。世界上除了男人就是女人,要想不落后于时代,大龄女青年,不生孩子不养个男人在床上,那么最好的保持两性关系的方式就是相亲,相亲可以在近距离很快看清一个人是君子还是小人,是龌龊还是荣光。而且,相亲会显出活络性,单位领导和其他人也会知道她的生活不是一潭死水,还有希望。单位领导,一个五十多岁离婚又娶了一个女人的倜傥男人,出差的时候,还对她进行过嫁人规划指导,同时,当然也不忘记炫耀一下自己现在实现的理想婚姻,他说他老婆每天都把他的皮鞋擦得干干净净供起来,因为皮鞋是一个男人的脸面,比他的脸更需要尊重,至于他的袜子,终年到头都是白色,每天必洗,当然是老婆洗,因为老婆认为袜子是一个男人的眼睛,是脸上的主要部位……他对她进行了指导,意思让她学着他老婆点,以后还是有希望的,毕竟工作还像个样子,但是要低得下身子才行。“现在男人有点钱有个职业的,多是独生子,抢手得很,不行就找个离婚的或残疾的,以前别人给你介绍的小儿麻痹就不错,虽然腿残了点,但是又不影响其他,人还本分,毕竟你也年龄大了,人家肯娶你已经是苍天给你机会了。”她的领导的原话,就是这样的。因为是领导,掌控着自己的饭碗,所以她也不敢辩驳,只说下次相亲要好好表现,心里其实是明白的,这辈子不结婚也不至于如此。男人嘛,太容易自以为是,认识一个偶尔聊聊还可以,养一个每天供着,还每天替他擦皮鞋洗袜子,太累了。

青云在这座城市的郊区有一处还没有拿到产权的房子,自然也没有装修,那是三十四岁那年,她拿出所有积蓄加贷款买的。在这个城市,有一间小小的房子可以让她在老来的时光里住进去,她就觉得已经是不错了。她曾经到市中心去看过一些大房子,也心仪过一些小户型楼不高的房子,但是她买不起。她买得起的是一幢高楼的最顶层的一套小房子,尽管把自己已经累得半死,但贷款还得还上二十年。她就像一头徘徊在城市的野兽,四处张望却无法形成自己的中心。

这么多年,她一直靠租房生活。这次租住的房子七月一号到期,六月三十号就得搬家,她在上旬就开始看房子了。妹妹打电话来说要住一段时间之后,她开始看两室一厅的房子。

单身女人找房子是一个令人崩溃的过程,从58同城到赶集网,从个人到中介,房子到期的半个月或一个月前她就开始打听房子,因为房东已经说了,得搬。涨房租是第一次的借口,那以后又续了半年,第二次的借口是因为孩子要上学了,她租的房子近,正好公婆可以来了接送带娃。反正总是有借口,不同的房东有不同的借口。有时当然她也有挑剔人家的地方,比如上一次住的房子,清明节发现左边是人家买的骨灰盒存放处,毕竟房子比墓地便宜,隔了不久发现,右边养了头藏獒,整夜低号。骨灰盒她还觉得是个惊骇的浪漫之物,藏獒就没那么好玩了,它经常在门口坐着,像一个大胖长毛黑娃娃。养狗的是个三十多岁有孩子的女人,比她还小几岁。知道那只终日号叫的狗是藏獒之后,她想都没有想,直接搬家了,好在房东仁慈,那个月的房租倒是全扣了,但没有扣她的押金,谢天谢地。寻找房子是黑暗之旅,但一年里必经历那么一两次,青云越来越像是无所畏惧的士兵。也确实应该这样,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人生最好的年龄,要钱有钱要力气有力气,没有丈夫和儿女需要伺候,难得人生清明的黄金时代。

大城市的房子,一般都是小夫妻可以繁殖的小家庭户型,两室一厅,一间用来做爱,一间用来住宝宝。二胎政策出来后,三室一厅的房子才更吃香了,但很多人还是把两室一厅当作过度,因为毕竟得考虑手头人民币的厚度。在青云单位的四面八方,二十分钟以内步行可以抵达的只有三座一室一厅或一室零厅的楼,这是为了学校的恋爱男女(毕竟他们大多人不敢在校生孩子)和像她这样的空巢男女准备的房子。一室的房子并不比两室便宜多少,但是单身女人如果住在两室的房子里,太过浪费和空旷了。然而一室零厅真是太令人羞耻了。进门就是卫生间,接着五步不到就是卧室,邀请女性朋友来坐会儿还可以,男性朋友,太过逼仄的空间和布置,仿佛是一种对失败生活的无声嘲笑,要不就明显显示出一种轻桃和暗示,有过那么几次,她再也不如此了。

那段时间,她从各个角度分析着所看房子的困境。好不容易看上八楼一间两室一厅的房子,窗户朝着北面,就这个缺点,说定第二天一早签约,因为当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中介要回去吃饭,第二天打电话过去,房子已经被别的中介公司租走了。正逢六月快假期,毕业学生找房子,一些学生为放假找房子,一些情侣找房子……中介说粥少僧多,这么便宜也只此一家,房东在外地不了解房价。从这间房子开始,她也不得不加入了近乎绝望的哄抢队伍,最后不是将好房子输给那些愿出高价的(已签了合同还没有来得及搬),就是输给那些信息灵通的,租房子就如这座城市坐环城车抢座位抢空地,永远都满满当当,永远都人挤人。她的从这个城市搬到海边去工作的朋友,电话里说除了可以每天看海,最开心的是永远不用再挤公交。她自己也很想去海边生活,但没有能力。

最后,在桅子花开的如火如茶的六月底,青云几乎要放弃了看房子,准备与家人挤在那间单身公寓里,却在58同城的私人联系里找到一间20世纪末的旧房子。去实地看了才知道,在一幢待拆迁建筑的后面,布局随意,两室一厅,比想象的小得多,房主在墙壁上漆了一棵棵绿叶子的树。一进屋子,青云就被树冠抓住了心。在此之前,她喜欢没有壁纸的白色的墙,但现在,不一样了。她立即认定这是她要租的房子,她需要那些树。可以说,青云立即爱上了这间房子。

这间房子倒也不算便宜,比原来租住的一室一厅多了一千元。但比起那间房子,这处落败的房子还有其他好处,比如房前屋后都是树和花,虽然主卧窗前不远是个走廊长亭,但是如果把这当作是精神追求的磨砺,其实也很好。青云想要的理想房子也是门前有花有狗有猫,门后有树。这间房子的狗虽然是白日里别人牵着溜的狗,但毕竟也是狗。那猫则是流浪猫,有时三三两两就来了,雨夜倒是叫声让人瘆得慌,但是它在花下草丛里酣然而眠的样子,分明制造了一种太平现世,所以能承受得了它的哀嚎。最主要还有鸟,似乎已经习惯青云在窗台的外平台撒一些小米面包屑等食物,它们经常来青云卧室的两边平台上叫着招呼,有时也飞下来吃食。差点忘记了,青云房间还有只壁虎,也不知道它是原住民还是外地和她一起搬迁而来的,总之它经常在夜里爬在墙壁上“作壁上观”,青云发现了几次,索性夜里要么一直亮着灯,要么不开灯,怕吓着它。它是她此间唯一的朋友,共处一室,和平相待。也算住了个把月了,相安无事。

妹夫梁山伯的微信视频是青云在傍晚吃过饭准备买水果散步的路上接到的,当时正有楼下新开的瑜伽馆拦着她做宣传,已经递到她手里两张活动的单子,她不喜欢她们,但一天不见人了,得找个人说说话,就停下来装作了解情况。铃声响的那一刻,她很诧异要不要接,但平时也有过几次这样的经历,妹妹经常用妹夫的手机打给她,所以她接了起来。没有想到,当着发传单几个小姑娘的面,她就听到梁山伯在那边说:“你赶快打你妹妹电话,她说要去死!”她听了一惊,就连忙从发传单姑娘们身边走开,边走边问:“为什么?”梁山伯说:“你赶快打,反正才跳了车下去自己跑了。”她心里好奇,但听到妹妹说死,也是又怒又担心的。平时她向妹妹的宣扬说教,总有一句:生活不能经常无故表演死一死吓人,尤其不能为一个男人去死。

联系不到妹妹,她急忙给母亲打电话,得知母亲在妹妹新搬的房子里,照看着妹妹新生的孩子,母亲说妹妹电话来说晚上在外面吃饭。母亲的声音平平静静的,所以她没有敢把妹妹跳车自己跑了的事情告诉母亲。夜里十二点多又接到妹夫梁山伯的电话,说他和妹妹爆发了一場短暂却毁灭性的争吵,因为出现了一个女人。

梁山伯当然不叫梁山伯,这件事之后,梁山伯也许可以改名为陈世美了。梁山伯在此之前之所以叫梁山伯,是因为他在认识青雨后,寸步不离地追青雨。那时候追青雨的有好几个人呢,小县城嘛,官二代和煤二代,对于漂亮的女孩子才敢下手。梁山伯家比起那几个来,算不上优越,但是结婚讲究门当户对,寡妇制下养起来的女孩子,自卑得很,太好的东西不敢选择,觉得不配,因此几个里面选择了家境相比较最差的梁山伯,当然和梁山伯自身的表现有关系,嘘寒问暖,如同一只保温瓶。他这保温瓶十几年后的现在给别人去送温暖是另外的事情了,在那时不得不说温暖了青雨的心。青云知道这些,完全是寡妇母亲的话语传递。因为这么多年,她对这个女婿的满意远高于对自己孤单拉大的两个女儿的满意度。她觉得女儿情感冷漠,说话如刀子,而只有女婿为了讨好女儿,才真是孝顺她。因此,后来出了这件事,情感受到伤害的冲击力甚至比青雨都大。梁山伯是母亲取的,看这个男人每天黏着青雨,觉得像戏曲里的梁山伯。

妹妹和妹夫已经在一起十二年,已婚已育两个孩子,眼泪和啼哭应该会让他们在几天之后很快和解,毕竟有孩子。在接听妹夫电话的时候,她对妹妹在那所县城郊区两室一厅主卧常年不进阳光的房子里一连生了两个娃的日子的担忧似乎终于落实,在此之前,她早就觉得那样的生活不可忍受。虽然妹妹在今年年初买了新房子并且搬了进去,但作为十几年的旁观者,她都觉得看着累。三角形并不具有稳定性,女人已经出现,分歧已经形成。所以,现在,妹妹在随后几天请求来到她的城市散心,和她一起生活在她租住的房子里,她答应了。

妹妹青雨是在二00八年结的婚,那年国家算得上大喜大悲,奥运据说是举世瞩目的,但地震也是举世关注的。那年腊月她和当时谈的对象在年末赶了一班结婚的车。不过青云并没有参加。青云知道他们结婚是在过年回去之后。她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但也没关系。其后几年更是渐行渐远,她忙着建设自己,读完了硕士,又读了博士,三两年换个城市,然后参加工作,不满三年,又换了个工作。祖母在青雨结婚两年后去世,青云和青雨都是她帮着母亲带大的,她爱青雨,也爱青云,但因为父母不爱青云,所以祖母表面上给青云的爱多一点,作为平衡和补偿。青云简直是爱她的祖母,太爱了,不过是在她死去之后才感觉到那种深度,她终夜都无法安睡,总是梦到祖母,那之后她索性连年也不回去了,一两年才回一次,选择在夏天。与妹妹青雨的见面,也仅限在夏天回老家的半个月,——至多半个月,而这半个月她有的是事情做,由于学的是社会学专业,她经常顺便回家去做个社会调查,不是去敬老院去住几天,就是去特殊学校与聋哑儿童们待几天,反正时间忙得很。以至于青雨有一次好不容易逮到她,却是在县城的一家肯德基,她正在和高中同学吃东西。青雨也认识她同学,谈话中,她对她同学说:“你们见她比我时间都长,即使去我家,早上我去上班她还没有起床,晚上回去就已经差不多到了入睡时间。”那天适逢周末,她下班之后打的找到她,想把她拐回去。确实,姐妹们自从大学各分东西,所见机会不多,尤其青雨嫁人后,一年保证不了一次。青云从来不恋家,第二个孩子是第一个的修正和补充,比第一个完美,妹妹一直都是父母的宝贝,即使父亲死了,她还是母亲的宝贝,后来嫁人了,她看起来是丈夫的宝贝,她不操心她,但听见她说见面时间不多,还是觉得难过。这么多年,自从上大学后,她把自己过成了马路的宝贝,常年人在离家几千里之外,却觉得如鱼得水。世界不过一个大水缸,而她是条鱼,痛苦是有的,但快乐完全可以抵销痛苦,至少比在家里强,母亲哭哭啼啼,永远没有晴朗的天。

青云本来是想瞒着母亲的,但半夜回去夫妻俩就闹了起来,母亲自然也知道了,青雨说要离婚,电话打给她。母亲也哭着打来电话,才知道更详细的情况。青雨十年生了五个孩子,留下两个。看来母亲也早就担心了,但这些家庭之事,她却从来不知道。青云计算,从二○○八年到二○一八年,两年一个,婚后第二年夏天生了第一个孩子,从那时候算起。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青云在读硕士。从孩子的年龄算,夏白出生在二○○九年,夏晚是二○一四年……简直不能想,中间哪几年在怀孕?哪几月知道性别打掉了?一个读过大学的女人,在生孩子,怀孕,怀孕,生孩子……一只母鼠。

青雨的公公婆婆一直盼望生个男孩子,从第一个孩子夏白在肚里时就盼望了,因此夏晚出生之后一家人很不喜,甚至想抱养出去,再抱一个男胎回来养起,至于中间怀孕和夏晚出生之后再怀孕被检查是女孩子的有几个,全部……

新近闹事,也是因为青雨怀孕之后又——

生两个已经够多了,现代社会,一个人的眼光还集中在繁殖上,居然还在为了继续生男孩努力,青云不是不暗暗生妹妹的气。

其实就连妹妹青雨第一次怀孕生孩子,也似乎令她不开心。如果说嫉妒,也谈不上,但她就是不喜欢她那么早就生孩子,大学毕业,小小的,闪婚,接着就赶快怀上了。她是几年之后才放下心的,人家热热闹闹过日子,夫妻看起来恩爱,还能有什么。自然是祝福她。虽然隐隐有酸意,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距离分明是产生了。

就这样,妹妹来了,与她一起而来的还有妹夫,以及新生的妹夫家想送给别人但自己已经养了八个月的小婴儿夏晚,还有母亲。青雨发了自己所租房子附近的酒店链接给他们。她对她妹夫从来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不过是妹妹的丈夫而已,既不亲近,也不厌恶,因此并不打算给他定房间。自己的房间是住不下的,肯定有人得住旅馆,何况在这样的事情上,她觉得离婚最合适,当今社会,真爱都该得成全,如果不是真爱,那么没有必要这样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妻子和孩子不是寻求真爱的绊脚石。

晚上吃饭是在青云单位的对面,一排的酒肆楼坊,妹妹说想不到变化这么大,读大学的时候这里还一片荒野。她心里想那时候你还是姑娘,但终究没有说话,就如妹妹在视频里拨出奶头给小孩子吃奶一样,她无法接受她说的什么“下奶量”。她只见过她一次大肚子,生夏晚的那个夏天,她是回去了之后才发现妹妹怀孕的,以往在视频上根本看不出来。妹妹又接着说:“我上大学的时候还没有大学城,这里还属于县而不是属于区,最繁华的地方也只一条街。”——妹妹在她现在工作的省会上的大学。她说:“世界会变的。”她心里想的是你那样天长地久的爱情也说变就变了,梁山伯也是此一刻不同于彼一刻,为什么有这么多感叹?妹妹在老家的小县城里从毕业就一直生活着,十多年没有出来,时代日新月异,她也不是没有愧疚,也许鼓励妹妹早点出来在外面发展是好事。但是妹妹不喜繁华,第一份职业也是找在省城的,单位真不错,数一数二的一家文物单位,每天去都是和几百几千年前的文物打交道,可是她不喜欢文化人那副包浆气,说是受不了,很快就辞职提了档案回去当了公务员。家乡桃源,可以做得了五柳先生,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小县城衙门生涯裙带关系比大城市尤甚,不过,那时候县城还稀罕大学生,是分配的,妹妹至少守住了一个饭钵子。青云自己是本科没有考好,才又考的研究生,到研究生毕业时候不分配,自己也无意回县城,才继续读了博。其实那时候已经算是把生活看透了,回到小县城,无非就是嫁个暴发户,比如煤老板的儿子;再不就是嫁个小地方官员的儿子;再不行,就是嫁个同样通过奋斗考上大学回到小县城当公务员的凤凰男,就这三类,几乎没有了。而那时候,她已經二十七岁,在小县城想嫁个人,本来就丑,县城认为长脸的女人克夫,恐怕连个情人都找不到,毕竟一条街几个人,大家谁都相互认识,不需要六个人,绕三个人就可以攀起关系,和别人共用丈夫,也未必有机会。一狠心之下,她才考的博。居然考上了。妹妹在电话里说她是曲径通幽。也许妹妹和她一样想法,她长得丑,回到小地方嫁人也只会高不成低不就,不如索性就在外面吧。小县城人喜欢有亲戚在外面,在国外最好,还可以说是华侨,不在国外,北上广也很好,最好是北京,她没有本事,落在了省城,也算小小额外满足一下家人的心理需求,但过得怎样,只有自己知道。不过正是因为这种距离,家人和外人才可以有理由共同构建想象,即使觉得她是个可怜的大龄空巢老女人,但在一所大学里上着班,亮堂的建筑,管理着一堆写满知识的书,也是觉得有吹捧资格的,何况,还是个博士。这时代,洋博士和土博士都太多了,然而小县城人眼里,博士的笑话还是愿意看的。客观上讲,她为家人和认识她的老乡们提供了一箩筐谈资,从她没男人到她子宫被空置,再到年华磋跎无人问,她享受着认识的不认识的老家人一众的关心。这些人包括妹妹的同学和同事,也包括认识自己也认识妹妹的其他人,当然包括村人,读过小学和初高中的老师们,以及其他七大姑八大姨,堂哥堂姐堂妹堂弟……妹妹有时在电话里细细地一一描摹,和她说,想起一个说一个。哪些人平日见到她说让她作为代表向青云问候。有一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和朋友甚至来说媒,谁家在医院有个亲戚上着班,也是没有结婚,才二十七,但人家说不嫌弃女方大,可以考虑;谁家在学校里有个大龄男亲戚,死了老婆,虽然有孩子,但是个女孩,何况二胎政策放开了,可以考虑,大龄女中年在城市也是不安全的;谁家的儿子虽然开滴滴,有点小儿麻痹,也抑郁过一阵子,但人家长相亮堂,在省城有三套房,如果结婚了,靠收房租就可以两口子一起生活……

现在,妹妹来了她的城市,在房间里坐着或躺着。白天青云去上班,图书馆总是这样,每周都有新书来,她得浏览它们,然后写出梗概填入目录,贴上条码,上架。每天都是这些差不多一样的事情,把新书请上架,照看破损的旧书,时而回答来借书的人的各种问题。她去上班的时候,青雨就抱了孩子来她房间,母亲和青云一起住,所以也在房间里。晚上回来一起吃。梁山伯有时待宾馆里,有时也来青云租的房间。

她带着妹妹青雨吃中药,一剂又一剂,同时也在考虑两个孩子,如果妹妹想离婚,是不是应该支持?如果妹妹不想离婚,是不是还应该鼓励离婚,而不是当鸵鸟,为着在妹夫和他家人面前装个好人?十几年满可以是几分钟的事情,如果没有孩子,十几年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只需要一个女人或一个男人加进来,只需要一些狗血的男女剧情,一对不再相爱或有点相爱但没有那么爱的男女就可以彻底分开。然而,孩子的哭声让一切变得破碎,妹夫梁山伯在不断解释,那只是个巧合,似乎看起来只是如此,她不得不忍受他这些相互矛盾的废话,因为对于别人的婚姻,她并不喜欢指手画脚。妹妹的悲剧并不等同于她的,只是有点相关,何况在她认为并不是悲剧。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一辈子,那也许才是悲剧。

几天下来,故事也算是听清楚了。没有想象的那么可耻激烈。在与妹妹交谈中,她知道妹妹青雨早就得知丈夫出轨了,却能一直保持隐忍沉默的态度,他们依然相敬如宾,她以为丈夫不过是逢场作戏,片叶不沽身,等到他腻味的时候他依然会回到自己身边,只需要三个月,她依然是他的好妻子,他依然可以在她的家人和同学面前演他的梁山伯角色。没有想到婚外办公室恋情越演越烈,五月二十号更是短信红包不断,光520元就不知道发了几十个。那天梁山伯也活该倒霉,夜路走多了。他下班之后,夏晚已经会着‘图了,抢着要玩手机,梁山伯急着去厕所,不小心未锁上手机,小孩抓过去掉在了地上,青雨捡起来,正是人家郎情妾意的画面,不小心看的那一眼里就520元一分钟三次。还有他在加班时节对那个女人每天的点餐,深夜十二点女人发来的睡不着求安慰求抱抱的短信……

幸福已经恶化,汤药是在补救。妹妹一日日住下来,倒也逐渐神清气爽,只是瘦得很,圆脸变成了长脸,一米六的个子,八十斤不到。带的衣服不多,穿她的衣服,都是大号,如同戏服。姐妹俩相差一岁,小时候一直是互相换衣服穿的,她第一次发现妹妹穿不成自己的衣服,恨不得掴梁山伯一巴掌,不过梁山伯看过去,也是瘦干棍一条,让她觉得对他下手也没必要,何况她能理解生活的随遇而安或急不可耐。

她在大学和硕博士阶段,上海南京成都,都在大城市,社会学专业尤其思想解放,也风流过一些日子。二十到三十岁,一年比一年轻浮放浪地生活在灯红酒绿的城市。城市的建筑太过拥挤了,一间又一间的房子,一张又一张床,太多躺下来的地方,不行,沙发也是可以的。在那几年,她惊诧地认识到性可以是那样自由随意,不像在农村,即使是夫妻之间,在孩子面前亲个嘴也会容易被孩子说成流氓。自从父亲去世后,家里连双男式鞋子都很少见到,到了城市才发现,世界上有那么多男人。城市到处都是酒店,尤其大学旁那种小旅馆多的是,还可以开钟点房,便宜快捷实惠,甚至还可以办卡。

生活虽然难以忍受,处处得苟且,但是回忆起这段浪荡自由的日子,也不是没有享受,即使失恋也不能让这十年被否定,何况失恋还是二十七岁之后的事情,那个人在心里不想要了之后已经摧枯拉朽当风扬灰。正因为有过这样的一些享受,她觉得没有什么理由去责怪梁山伯,两个无能的人,在不断制造孩子,这个过程中合作者叛变了,进行道义的责怪只能说自己无能,因此,青云觉得青雨把日子过得太随意了,这时代,猪可以上树,男人则靠不住,想在一个男人身上安身立命,抵上自己的肚皮和未来,老鼠一样生孩子,未免太不自量力。

“他很体贴,对家人好。”和母亲的话差不多,妹妹青雨对丈夫的认识,也仅局限于此,“不要像个中央空调就好了。”青云想着,应该是照明灯才最准确,以为自己红彤彤,谁都可以关心照耀到。红太阳还升了又落。那个梁山伯给她打电话的晚上,也是这样解释的:“人家外地的,来这里上班,和我一个单位,经常得一起做事,所以给她有时点外卖,因为她中午自己开了个培训班,给县城的孩子带家教,大丫(父母叫夏白的昵称)也在里面上课的,现在普通话说得很好,才艺也上去了……”青云没有听后面的话,想着新闻上这样的事情很多,以前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落难公子总能遇上达官贵人家的小姐,女驸马就是这样的情节,陈世美的故事也不外乎此类套路,当然也有送京娘的戏曲,历史总也说不清。梁山伯这情节不算严重,不过就是嘘寒问暖送了几回饭,但电视节目和当下的时尚新闻以及恶作剧,保姆和家庭女教师,如同《简·爱》,日久天长新鲜甚于旧爱,旧的毕竟不鲜了。她知道怪梁山伯不得,然而恶心,真恶心,尤其事发之后他还觉得这些没有什么,完全可以说得清,是青雨不讲道理,不给自己面子,将事情闹在人前,他觉得只是聊个天发个红包送点温暖,又没有做什么坏事,何况也没有抱回个孩子,他只是犯了大多男人所犯的一点错誤……

就像特写镜头,话语都能回录到十多年前,那年过年她回家,赫然发现青雨已经是妇人了,过年不在家里过,正月初二携了新婿来。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听过她讲这段恋爱。“他很体贴,很会照顾人。”妹妹垂着眼睛的样子迄今想起来令她心酸。穷人家的孩子,眼光没有开启过,但凡有人对她好,就会觉得是真爱,实在是太缺乏所以弥补。她想起自己二十七岁那年爱的人,也是这样,才分开他又来,限制自己的行动,甚至和他朋友说一句话都可以吵半个月,但那甜蜜的新鲜呵……虽然他抛弃了她,有好几年她还想念那被需要感,一想到他数次下着大暴雨从巴山转火车又转汽车来看她,她就恨不得立即回头,那是她生命里第一次被人那样需要,她渴望那感觉,甚至难以区分是否为爱。

青雨很喜欢他,也许因为他无微不至的殷勤,喝一口矿泉水都怕凉到她。他和她年龄相当,属相相同,他是正月生的,她七月,一个春天一个夏天。这些都是母亲告诉她的。

妹妹青雨给她留了一大包喜糖,让她带到学校去吃。这就是她结婚的交代了。那些糖果最后带到学校,却忘记了吃,直到毕业。她当然没有告诉妹妹。

亲戚们都觉得婚礼挺好的,说是孤儿寡母有了依靠。青雨忽闪着眼睛,做梦一样靠在梁山伯的胳膊上。——梁山伯的外号是母亲取的,她在过年那次见他之后也认可了,母亲需要他像戏曲里的梁山伯,真心疼自己的女儿。读书不多的母亲,大约觉得戏曲里的梁山伯和祝英台的爱情就是世界上最美的爱情,她这样祝福女儿。

最初的几年,姐妹俩不再有什么话说,青雨新婚,新鲜得很;她拼命读书,不想回到小县城女人结婚嫁人生孩子的轮回里。她和妹妹有过几年很亲密的关系的,除了小时候两个人躺一个被窝里的童年,读书时代,在不同的学校里,从高中到大学,还写过几年信。妹妹的字总显得有种孩子气,大大的,像她的脸,圆圆的,似乎每一个笔画都在长成一个圆形图案。记得大学里收到妹妹的信,同学们有人还笑笑地说:“你妹妹有多小,还这么可爱。”她把信写在好闻的洒了香水的信纸上,那信纸也是非常有特色的,总是有一只卡通猫或老鼠,有时也会是夕阳下一只行走的骆驼。妹妹把信件叠成心形状。每取出妹妹的信,她都很感动,觉得自己是爱着的。她那时候太忙于学习了,忙着兼职,忙着考研,忙着在大城市谋取生存,根本来不及像妹妹这样,或者根本没有心思像妹妹这样,妹妹一直活得比她精致,衣服被褥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书包和鞋子也洗得干干净净,人更是清清爽爽,男孩子们总是喜欢她妹妹而不是喜欢她,即使开始喜欢的是她。她不是没有嫉妒过妹妹,但是她也爱这样干干净净的妹妹。妹妹大约收到她偶尔的来信会失落吧,一色的方格信纸,规规整整写上几句努力加餐饭的话,与妹妹共勉。大约妹妹那时是绝望的。从小被父母很爱着的妹妹,早就养成了一颗敏感的心,需要有人回应。她看见妹妹贴在梁山伯臂弯里的头,才想起这些。梁山伯高而瘦,架着一副黑色边框的眼睛,眼往上翘,白色多于黑眼珠的那种,再加上眼睛小,那种吊梢相,总让她觉得不舒服。她不喜欢看他的眼,但已经是妹夫了,就不好和妹妹说什么。这样说也不对,因为他的眼睛不是无神,而是无法捕捉到他的眼睛在看什么,忽闪忽闪的。第一面的印象就这样的。

然而,最初的几年,实在是甜蜜呀。母亲都经常抑制不住向她炫耀妹妹找了个好人,催促她也尽快结婚。

妹妹结婚之后就跟随她丈夫一起和公公婆婆住一起,当然还有丈夫的哥哥和嫂嫂,以及他们的孩子。一大家子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她婆婆觉得孩子们上班走了,不够热闹,招了老家农村的亲戚来,不要钱,免费住着他们盖起的房子,就图个人气。

青云不喜欢太多的人,孤儿寡母的少年生活过出的气场就是永远自带一身卑弱的孤单气,不合群。但是妹妹从来没有表示过不开心。“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妹妹似乎深得公婆喜欢,就如小时候深得父母喜欢。公婆没有女儿,说是将她当女儿养着。

那年夏天,青云考上了博士,还是公费,就在青雨生了夏白的第二年。秋季入学,因此有一个漫长的暑假可度,前一年拿了国家奖学金,两万,因此亦不必因为钱再如何打工,反正开学就有收入,一个月国家发一千多,再加上稍微兼点职,养活自己没问题。妹妹青雨工作之后,尤其嫁人之后,青云就几乎不用负担母亲的生活了。因此,那个夏天她回了家。

“我真為你自豪,只要想一想,咱们家有一个读博士的人,就觉得开心。我也想去读书。”妹妹专门喊了几个母亲那边的亲戚还特意叫了父亲那边的两个亲戚来县城吃饭,说为她庆祝,当然是梁山伯张罗烟酒。她看了看梁山伯,并不敢接妹妹的话,如果鼓励妹妹考试,势必影响夫妻间的生育计划,甚至影响夫妻关系。她自己是自从考了博士就被人笑话说是第三种人的人,也知道自己家里其实一直弥漫着一种不健康的女性单独生活的孤寡味道,现在妹妹好不容易从这种家庭里面脱离出去过上了在一般人看来正常的家庭生活,她不想拉她进入自己的那种泥淖生活里,虽然可以自得其乐,但得付出一定的社会代价。妹妹从小遭遇了父亲的去世,在一些方面,她是渴望家庭的爱的,她知道妹妹比她需要爱,来自恋人的,来自亲人的,来自朋友的。如果鼓励妹妹深造读书,小县城的家庭,妹妹出去读书几年,心变未必,梁山伯自小锦衣玉食,在街镇生活,势必有一些变化,她想都不敢想……她不是对妹妹没有愧疚,小孩儿需要妈妈,丈夫需要妻子,所以只能闭着眼睛看妹妹自行如何发展。另一方面,即使鼓励妹妹读书,现在的工作是辞退还是保着,也是一方面的问题。其实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家庭,妹妹的婚姻。

青云是后来才知道,也是这一次妹妹闹婚变才听梁山伯说起:“你妹妹不信任我,以前就有这种。和她结婚时候高中谈过的女朋友,还加了她qq,经常给她留言,说我坏话,拉黑也不行,还会换着法子。当然也有别的女孩子,我大二时候追的,也是咱们县城的,最后没有追上,人家要考研,后来加了你妹妹微信,当时已经生了大丫,你妹妹还在月子里,人家告诉你妹妹,说我与她到她老家见过父母了。这完全是编的,她过得不顺利,我只与她吃过一顿饭……”微信里,几年以来梁山伯给她发照片,先是妹妹和大丫,这个男人说当两个女儿养,接着是妹妹和大丫二丫,这个男人说自己有三个女儿,老婆也是当女儿养。即使出“520”事件的那段时间,他还在向她炫耀他的幸福,给她发过照片,难道是为了让他自己安心?照片里,妹妹坐在床上,正在给大丫剪纸,而旁边的小丫坐着,一手抓着个发光的塑料铃铛,看着姐姐和妈妈。妹妹青雨穿着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扎起。——一幅家居生活图,那么幸福。旁边的墙上贴着大“‘画着“幸福家庭”的图片,爸爸抱着妹妹,然后一手牵着她,她牵着妈妈,四个人在河滨公园散步……听过很多这样的案例,如果离婚,孩子只会责怪母亲拆散了家庭,却不知道父亲才是那个炸毁地基的人。

原来有这么多拐弯抹角的故事。妹妹从来没有说过,一次都没有。“你知道,我这样的人善,总是容易同情人,所以很多女孩子会误解。”这也是妹夫梁山伯絮絮叨叨的话,他似乎恨不得说自己是一只红灯笼,照到哪里哪里亮。后来对青云的解释,之所以生下夏晚,是因为突然怀孕了。“你知道,我和你妹妹都是善良的人,不能杀生,何况是自己的孩子。”她那时候不知道,也就没有间:“那其他几个呢?”

好胜的妹妹,什么都要好的,要完美的,从小就如此,妹妹长得比她漂亮,妹妹会唱歌,妹妹有两个小酒窝,妹妹牙齿整整齐齐的,妹妹成绩好……在嫁人上,妹妹也要自己好好的。她后来给妹妹的同事打了电话,想旁敲侧击问一下妹妹的婚姻。这个妹妹的同事她以前见过,妹妹单位曾经组织过一次旅行,到了她所在的城市,妹妹和这个女同事一起到她的学校去看过她,因此她有她的联系方式。在电话里,妹妹的同事很开心说:“羡慕你妹妹,丈夫对她那么好,孩子又乖。你妹妹不开心了,人家就拉着你妹妹去买个金链子……”妹妹需要金链子的光,那代表太阳的温暖,小时候家里太穷了,只要有人对她好一点,妹妹就容易动心,一直如此,从来没有改变。她最怕妹妹这一点,小时候在家里照看着妹妹,妈妈也是对她训话多,让她留意着,不要有人把妹妹拐走,太过乖巧的一个孩子,害怕拒绝人,很容易就跟人走掉了。她们母女不是没有为妹妹操心过。那时候她还可以帮助妈妈照顾得了妹妹,没有在童年时代拐走,现在呢?她的同事什么都是不知道的。妹妹需要这层生活的包浆,不到最后一刻,她不会揭掉画皮。妹妹的同事是一个小县城里还没有结婚的女人,四十多岁了,她一直在等她的真爱,对妹妹的羡慕也是真心的,只是她不知道真实生活如一个华美袍子里裹着的烂棉絮。可怜的妹妹。挂掉电话之后她哭了一会儿。

背开人来,母亲自妹妹婚后第一次哭着对她说:“你考上博士在电话里和你妹妹说,你不知道你妹妹那天多么伤心。如果不是因为我,她本来想考研究生的,家里穷,她就结婚了。青雨很懂事,你以后要多照顾妹妹……”她一直以为妹妹嫁给爱情的,但母亲这样说,她还是觉得难过。妹妹小时候一直比她学得好,而且六岁就读书了,和她大学一起毕业。那一年她独立考研,也没有深入和妹妹商量,不知道她要不要考。“谢公最小偏怜女”,母亲更爱妹妹,因此妹妹对母亲也心思更重,所以要赶快工作和结婚了孝顺她?

母亲一个人很辛苦,父亲死后,没有再嫁,东挪西借地供着她们姐妹上学,虽然亲戚们也帮衬着,但毕竟各有各的生活。妹妹也许比她更爱母亲。

自从妹妹出嫁后,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被她丈夫梁山伯霸占了。青云后来跟着她妈妈叫妹夫为梁山伯,也是因为几乎没有与妹妹单独相处的时间,即使她回去仅仅几天,妹夫也几乎寸步不离跟着妹妹,下班了就接回家,上班时候将她送到上班地点,再自己去上班,一条街也不远,妹妹在中街上班,他在后街上班,走路也就十多分钟,她愿意叫他梁山伯,也是祈愿他对妹妹好,自己在乎的人就是软肋,被人家握着。

似乎真没有什么记忆,自从妹妹结婚后,青云不记得和妹妹一起住过,再加上很快就有了大丫二丫(夏白夏晚),她不是在喂奶就是在陪睡、陪玩。

“就今年年初,总共也就几个月。前年开始,那姑娘总是发短信或微信,你知道一个单位,我没有好意思直接拒绝。后来家里一堆事,工作上这几年也是一堆事,你妹妹和我妈妈又经常互相过不去,我妈妈就那老思想,为我们好,想要个男孩,青雨又只懂得哭,也不说两句顺心话。那时候家庭和工作都压力大,你知道小县城生两个女儿对一个男人的压力,朋友都说断子绝孙了,所以我也需要个说话的……”梁山伯对青云说。

“夏晚现在出生七个月,今年年初,青雨月子里?”她問,头脑里推算着事件。春天开始,夏晚出生一两个月。而往前,再前一年,属于暖昧期,夏晚为一个小胚胎或在成为一个小胚胎前。

他大爷的。所有孩子都会以为自己是父母相爱的产物,大多人都会如此认为。夏晚呢,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她出生在2017年的夏天。

“月子里冷冷清清,因为是女孩,我那段时间在村里,也没有去。老早就不对了,感觉不对。我去的时候还在月子里,冷锅冷灶的,也没有个人,你妹妹一个人奶着孩子,睡着,半夜十二点多他才回来……”这是母亲的话。青云不是没有感觉过不对劲。那时候她忙,学校里双一流建设考核,有材料需要写,妹妹对文字的处理比她小心,妹妹学历史出身,一字一句都要逻辑,都需要出处。她让妹妹检查自己的文字。微信发明的好处,让联系更便通,方便亲人更亲。

妹妹有时好几天不接微信,她也不觉得难过,毕竟刚生了孩子,体力不好,也是要休息的,但有时也有担心,千万不要产后抑郁症,母亲家族有精神病遗传。她想不到,至亲至远夫妻。然而,结过婚的男女,难道就没有再次追寻爱情的权利?人们总是不断地结婚,二胎政策出台,生育像是成了大部分人心中永恒的希望。可是,电视剧和电影,文学作品,哪个不是在做婚姻的观察仪?公共场合观察那些已婚夫妇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偶数的故事比单数更丰富。谁也没有许诺女昏姻就是天堂,甚至一度有人赞同婚姻本是坟墓,子宫孕育生命一样孕育出死亡。当代中国的婚姻就是你必须或者你应该和一个异性睡在一张床上,即使你不想说话,你每天在婚姻的海洋里进行谈话式游泳,谈判,喘气,微笑或哭泣,继续谈判,喘气,继续在一张床上学习游泳术,必须盯着对手,不然就得沉船。

母亲私下里说梁山伯:“以前还以为是梁山伯,现在时间久了嫌弃人,要做陈世美。”她心里想着这不是以前的社会,戏曲里有包拯,眼下女性的苦只有自己受着。二胎政策出台,女性一方面受着家庭的压力要生育,另一方面却不得不承受丈夫的“出轨”和单位的施压。如果是一个对孩子责任心强的女性,只有陷入被动。青云也不是个厌恶婚姻的人,她实在是童年时期挨冻受饿吓怕了,女子三从,未嫁从父,可是靠山山倒。现在妹妹倒是既嫁从夫,兴致勃勃往下生,夫还不是靠不住,这种时候,最坑人的不过枕边人。青云已经是私下骂过梁山伯的了,却又不得不说好话,毕竟这是人家做人的权利,人性的自由,只是龌龊了一点。想到自己曾有的恋情,亦觉得茫茫,不外乎这样的故事。深爱的人在舞台上演戏,一切信息都是不对称的,他说他为她得了重病,可能会死,后来说为她枯萎着一条腿,几年之后远远找来,腿确实一条细一条粗,但那已经是分开四五年的事情了,他还要她愧疚。她总是一遍一遍回想这一切,等到想明白一切,回头细细查,发现自己不过是他众多绣球里的一株,事情在几年之前就已经演过一次,剧情一样,换了演员而已,一地狗血。可是能怎样呢?连一句话都无法再说出。未尽之欢,仍然时时在心上扎针,却又得替他想他也有他的为难和不舍得,这才能在心上真正一别两宽。

然而,青雨不同,两个人只能隔着嗷嗷待哺的孩子。

“世界会变的。”青云对妹妹说。妹妹喝着苦药,为着怕领导责问,千里之外一天两次朋友圈,早晚拍照汇报,药是喝的,非是装病。那中药有一味叫独活,是一种开着白花的草,青云在大巴山上见过,青雨看着方子上这名字,说:“缺的就是独活。”她专注地看着妹妹的脸,研究她是否有独立生活的决心。“坏男人祸害女人一辈子”,这是她常常和别人说的话。梁山伯谈不上坏,只是喜欢偷偷摸摸,但是也不可以说好,然而体贴,在人前对配偶热情备至,那种幸福生活的表象至少人人都认同,连青云这几年也承认了。大丫开学就五年级了,这个叫夏白的女孩子,过几年就是初中和高中。几年来,青雨对她算是尽心的,胎儿时代就进行孕育辅导,她也最得父亲宠爱,比起那些没有来得及出生的孩子,她好很多,比起指望生一个男孩却被认为性别错误的夏晚,她是最早出生的,最得祝福。父亲对她的待遇是小情人一般的待遇,滑板滑车数不清,还专门在院子里为她修建了小游泳池……夏晚的衣服则是旧的,有时连外人都笑称充话费送的……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没有什么雄心。指望着工作之余做点小生意补贴家用的……”夏雨说。

她以前很好地掩藏着她的不幸,展示出来的都是幸福。她还不习惯批评自己的丈夫。

说着,青雨又走神了。

青云忍不住说:“一个工作大学毕业干到现在,跟他岁数一样的人都提升了吧?三十五岁是男人的分水岭,不上则下,以后也就科员一辈子,至多就是个副科长。我以前以为你们甘于淡泊,要宁静致远,没有想到妈妈给你们看着孩子,他倒弄出一地鸡毛。”青云又开口道:“这大概不关我的事情,可是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一个女人从三十岁开始斗小三,斗到五六十岁斗不动了,还在为此伤心,似乎斗小三成了她一辈子的事业,何况也许婚外恋比初恋都来得真挚,因为更能证明自身存在感,无能男人的戏法,你越斗越显得深情,两女争一夫,古来不缺戏。要不你就离婚吧……他也就这样,一辈子不飞黄腾达就如此偷偷摸摸两下子,飞黄腾达你还不知道会受什么罪?从一个男人身上训练自己海纳百川还不如脱离男人让社会训练你。”

青雨摇起了头:“不,那不可能,我们不能真那样做,对孩子们不公平。她们很喜欢爸爸,你知道,她们至少现在还有个家。记得我们小时候有多糟糕吗?我不能再像妈妈一样独自带着两个女儿。”

“可是孩子们会长大的。”青云说。青雨停了汤药之后,开始喝起她去年冬天就泡制的酒,她自己本来每晚就贪杯,对着青雨喝,一边说话一边喝多了,因此说话越来越尖刻,趁着梁山伯不在,她要给妹妹说清楚:“你一辈子不可能把自己的事业活成斗小三事业,哪个出了轨的男人最后不是和老婆如此?”

“那是另外一回事。”即使这样的事情,青雨也不急不缓,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从来说话不紧不慢。“不管怎么样,这次他说了以后改,我也希望他不再做每个人的保之品瓶,要看效果,也不能一棍子打死。”

这样争论下去总是回到原点。

“我永远也忘不了窑洞塌下来,”青雨说,“你记得那次下了四十多天雨房子最后塌了吧,也许你心大,不记得了。那时候你在睡觉,妈妈在炉台前坐着,我在炕前方坐着。就是中午时分,外面的雨停了,咱们的房子却塌了下来。妈妈被吓坏了,也不敢行走,甚至不去叫醒你,你是被塌房子聲音吵醒的。妈妈害怕跑出去的时候被房子压住,也不让咱们跑出去,直到外面有人听见房子塌了跑来,在院子里叫咱们赶快跑出去,妈妈还待了一会儿。”青雨似乎流着泪,她不敢看她。一直以来,妹妹都比她多愁善感,旧事记得一清二楚。那天要是房子在夜半塌陷,母女一个都不会活着了吧,当时真危险。

“我也不是不要离婚,你不知道,那天已经到了民政局。哎。咱妈妈昏了过去……”青雨似乎很难过。

青云知道,当时妈妈昏过去,叫了急救车住了医院,还打了液体。第二天做了全身检查,她当时本来要回去的,但单位遇上了上面来检查,下了死命令不能请假。

“我只能说我得想一想”,青雨吸了一下鼻子,“孩子重要,妈妈的命重要,你只上有老,下没有小,这么多年妈妈和我在一起,你不知道妈妈,经常夜里吼叫,我不得不醒来去看着她,我怕妈妈也和外婆一样疯了。”

“我也怕你疯了,才想你离婚,我是怎样都愿意受的,我能承担得了你的生活费用,但是孩子不行,我负担不了。”这是青雨想说的,当时没有说。她怕吓着了妹妹,妹妹已经有了轻度抑郁倾向,总是哭。

“已经那样了,妈妈送去急救,人家一家子跟着,再急着救过也要妈妈来离婚,还不清楚妈妈状况,我受不了的。”青云吸了口气接着说,“妈妈一辈子守寡守怕了,她怕我也那样一辈子,这个男人不可靠,但至少是管孩子的。”

管孩子就在孩子还没有满月出去勾搭人?青云内心嘀咕着,不想刺激妹妹,只好把涌上嘴边的话又一句句地咽下。

“两个家庭三观不同,他们家要繁殖,咱们小时候那样过着,其实对生男生女不重视的。你如果不得不和梁山伯生活,也要想好,二胎政策出台了,你也日渐年龄大了,夏晚生了的时候,他们家在外面已经打听好了一个男娃,一个司机的孩子,你也知道,最后没有抱回来,未必是顾忌你,而是还想着自己生。”关于梁山伯家里要抱养一个男娃,是母亲告诉她的,已经说定了。

“然而当时他没有什么行动,这是他妈妈和哥哥的意思,当然他爸爸也乐意……”青雨喝了一口药酒。

“逢到你的事情,我都觉得自己走错了世纪。”青云苦笑着说。她很担心了那么几年,从母亲流露出妹妹打掉第一个孩子开始,她没有找妹妹确定,但她就怕她遭受那样的罪,很多农村妇女,就是为了生儿子生儿子生儿子。她不想妹妹这样做。是不是这些年不喜欢回家,也有这样的阴影,她心里问着自己。

“我知道你也会笑话我,觉得作为当代女性我不独立,大学白读了。”

整个傍晚,她们都在强忍泪水,不要哭出声来。有时候,青云想从床上起来抱一下妹妹,可是显然她安慰不了,谁也安慰不了,因为她总是在流泪。她们的妈妈在租住房子的另一个卧室,她们不能让妈妈知道她们在哭泣,她们最后醉醺醺地搂在一起,却还得在出门的时候,表现自己很好。姐妹俩不约而同早就学会了这个招数,可怜的被生活打败了的妈妈,无法继续承受女儿们的悲哀。后来,她们感觉自己都好了一点,状况稳定了,才坐起来。

“我愿意摆脱这一切,将一切都埋了,如果我可以这样做——”妹妹说。

“难道不是你说了算?”

“舅舅在福利院,现在也在吃着药,妈妈这种情况……,,

“是的,我们要一条一条都理顺,但是我们不要屈从于生活。”

“有时候我做噩梦,可怕的噩梦,各种各样的,我醒来会很可怕,如果我成了妈妈,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妈妈也只是因为你的事情,受了刺激。以后就让妈妈和我一起生活吧。”青云说。这么多年将妈妈扔给妹妹,她不是没有愧疚,以前她自私地想,爱谁谁就负担着。妈妈爱妹妹,可能也只是因为妹妹比她乖顺,又小,还多愁善感,不像她。

“福利院里来电话,舅舅每天大喊大叫,人家给吃了药。那药吃了,正常人都会呆了,何况本就不正常,我连一点都不敢和妈妈说。”青雨抓着衣襟说。

“我们终要告诉的。”

“再缓一缓,等我的事情妈妈不愁了。现在只能如此慢慢等着平稳。”

“那你的意思是不打算离婚?”

“看他改不改。”

对花心的男人寄托希望,还不如早点给他烧纸。

“你房间里有烟吗?我记得以前有。”青雨说。

青云听了真是惊讶,夏天穿裙子都不允许自己露腿的妹妹,说是梁山伯会生气,居然要吸烟。坏女孩一直都是青云做着的,妹妹是那种人人都喜欢的女孩子。

“没有。年初生理期不对劲,医生建议戒烟酒,所以才连啤酒白酒都不喝了,泡起了药酒。”

“你不该老是喝酒,像爸爸那时候,让人担心。咱们家似乎也有嗜酒基因。妈妈那边有精神病基因,爸爸这边有嗜酒基因,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碰上的,生了咱们,让咱们担惊受怕。”夏雨接着说,“哎,孩子都说,姨妈比妈妈洒脱。你是酒神文化养起来的,什么都要干净利落。”

“夏白都觉得这些了?”

“现在的孩子,上了二三年级就懂得很多了,还经常教育我,说她爸爸不该打我,再打我她会半夜磨刀子杀了他——”

“什么?”这是第一次,青云听见妹妹这样说。姐妹俩看起来近近的,她第一次感觉到如此遥远。学校里和学生们经常要座谈,虽然做着图书管理员的工作,但也相当于一个心理老师,负责管理那些志愿服务图书馆的学生,当然也给他们发钱,但发了钱不代表就没有矛盾,有时一些学生失恋不想来了,有时一些学生父母闹离婚,在工作时候就哭了,馆长看她是女性,平日里温和,就把这些事情都交给她,让她去处理。她和他们说的第一条就是:“安全最重要,首先是自己安全,其次是家人安全。学习是其次。”

青云说:“你得跟我说清楚,这种事情以前有过吗?”

她还是把床头抽屉里的烟拿给青雨了,顺便递上打火机。

看着青雨熟练地点起烟,青云知道她显然不是第一次。

“一直,断断续续,有时一周几次。通常没有多么严重。”

“你一直没有告诉我。妈妈知道吗?”

“我早就想和你说了。妈妈不知道。她看见我总穿长衣长袖,以为我冷。你也问过我为什么总是不穿裙子穿裤子,还不露胳膊。——如果爸爸活着……”

她们很少提爸爸的,仿佛爸爸没有存在过,清明和过年也不给他烧纸。青雨最爱爸爸,甚至比爱妈妈更多一点。她知道。在小时候,每次问青雨最爱谁,大人们总是会玩这样的游戏,爸爸总是排第一位,妈妈第二位,青云在第三。爸爸去世后,青雨有一段时间总是离家远走,到村庄很远的地方才能找回来,青雨会说害怕妈妈也走掉了,姐姐也走掉了,不见了……现在青云不知道,排在青雨记录簿上的位置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但她知道青雨怕提到爸爸。

“也许婚姻就是忍耐。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圣经》里都说要忍耐,妈妈也常常劝告我。想要维持婚姻,就要忍受,也许我爱着这个人,这就是命。”

“爱怎么可以被这样对待?”青云听妹妹前面那样说,只觉得心底有深切的悲哀一股一股涌上来。这时她也要讲讲自己了,让妹妹知道自己身为女人虽然读了个博士,在省城知名大学的图书馆当着职员,其实并没有外面表现的光鲜。

正准备开头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句话,“你不要说了——”青雨说,同时支起耳朵。接着青云听见了敲门声,她知道梁山伯抱着孩子来了,青雨得回宾馆去。孩子是他手上的令牌。紧接着就听见妈妈去开门,梁山伯进来了,孩子的哭声也进来了。

她用了很大的力,才忍着没有骂梁山伯,这样的男人,如果不是妹妹的丈夫,和她不会有什么关系。

梁山伯的父亲找了车子,过了晚上妹妹就要和孩子一起跟着丈夫回他们的“家”了,青雨虽然不愿意,可是也没有抗拒,大丫由婆婆照看着,她不放心。

夜里躺下,青云想了很多可能性,衡量了各种。如果青雨最后选择离开自己的丈夫,她愿意和妹妹一起住很久的——无论多久。小时候,父亲去世了,一家三口在一起,孤儿寡母,母亲和姐妹俩在一起,一切灾难也过来了。青雨以后可以结婚,也可以不结婚,不结婚就不结婚,没有什么可怕的,好好赚钱,带着母亲去旅游,她也会想清楚没有男人的日子彼此依靠也是很好的。何况,来年自己就可以装自己买的房子了,虽然不大,但两个卧室一个客厅,一个人占一隅,将客厅做个屏风挡起来,做卧室,也不是很差。她已经将这个计划告诉青雨了,妹妹也说“考慮一下”,希望她尽快可以回复——离婚。对于一个出轨还打人的丈夫,瞎了眼的女人才要,祈祷妹妹能想得清楚。至于孩子。哎,说到孩子依然是迷茫,现在首先得考虑大人,姐妹俩辛苦赚钱,孩子最终会走向成人。现在最困难的,就是破除青雨的心魔,青雨曾经说过:“和姐姐你不一样,我结婚时候是个处女,之后也一直就他一个人。”青云做心理咨询的朋友和青云说过:“你也不要立挺你妹妹离婚,她和你不一样,她也许更需要家庭生活。”青云准备等这阵子单位的事情忙完了,回老家看看,她得让梁山伯知道,如果妹妹有什么安全问题,他……她不会吓唬他。但她总觉得,离婚了就好了,梁山伯有追逐真爱的理由,让他去寻欢作乐吧,世界天地广阔,妻子不是挡道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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