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此心何寄
2018-01-19纪南方
纪南方
作者有话说:构思这个故事时,我正在听朴树的歌,那首歌像卷着风雪般袭来,不是第一次听了,这时才觉得这首歌的悲切,脑海中便浮现那个画面——少年人倚着吉普车,戈壁荒漠,口琴声起,好在,好在他们不是歌中的人,他们有着怎样都要在一起的孤勇。真好。
他是高三(二)班所有女生十八岁时最美好的梦。她也不例外。
然后,有一天,這个梦抬起头,对她笑了笑。
00
叶欢予是个极爱凑热闹的人,人言,哪里热闹,哪里就有她。然而,说这话的人没想到,他十年后,想找到她还需要靠写信。
等这封信兜兜转转到叶欢予的手上时,她正在带队去楼兰。一时疏忽,她差点把它丢进面前的篝火里。对方在信中控诉了她消失了这么久不说,连地址邮局都不愿送,最后说:“高中聚会,给个面子,木往也来。”
木往也来。
叶欢予怔怔地看着这四个字。西北的风呼呼吹来,她裹紧了身上的哈达,有人关心:“欢予姐,冷吗?”
叶欢予摇了摇头。
半天,她把信丢进火里,火烧得更旺了,烟雾升起飘向空中,目及之处皆是戈壁的荒凉。她仿佛在这烟雾中看到了木往。
木往从不爱笑,鼻梁上架了副眼镜,镜片在阳光下闪着光芒,神情冷淡地穿着校服低头写字,构成了高三(二)班所有女生十八岁时最美好的梦。
她也不例外。
然后有一天,这个梦抬起头,对她笑了笑。
01
那时候,叶欢予就鬼精鬼精的,她所在的省重点高中是封闭式管理,而她则因为容易食品过敏申请了走读,每天给同学们带外面的东西,报酬是帮她做几张卷子。
“欢予,中午吃完饭帮我带块西瓜呗,想吃!”
叶欢予听到这话,干净利落地擦完黑板,笑眯眯地用手肘撑着讲台,伸出两根手指:“两张卷子。”
“残忍!”这位同学捂住胸口痛斥叶欢予,但又碍于西瓜的诱惑,只好同意了。
叶欢予亲自把卷子送过去,他揶揄叶欢予:“如果换成木往,你还会这么黑心吗?”
叶欢予下意识地去看木往,木往侧趴在桌上休息,白色耳机的线弯弯绕绕地向下延伸,不知道在听什么,少年的眉头轻微地皱着。她渐渐收回目光,小声反驳:“木往成绩那么好,才不在乎做几张卷子呢。”
木往确实不在乎,因为他从来没让叶欢予帮他带过东西,倒是叶欢予,隔三岔五就要往木往的桌洞里塞点水果。
所以,当中午放学后,木往站在叶欢予的面前时,她差点没咬到舌头,她结结巴巴道:“怎……怎么了?”
木往问:“中午出去吗?”
叶欢予点点头,便见木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说:“麻烦你帮我带个东西。”
纸上用蓝色的圆珠笔画了个口琴,明暗对比明显,一看就是有画画功底。叶欢予重点跑偏,讷讷地开口:“你画的?”
“嗯。”木往指了指口琴上的字母,说,“这是口琴的牌子,不要买错了。”
叶欢予有点讶异,她向来嘴快:“很急着用吗?明天就周日了,要不,你自己……”
“我没时间。”木往打断她的话,他蹙了蹙眉,从她的课桌上抽出几张卷子,说,“我成绩好,确实不在乎做几张卷子,帮你写这么多够了吗?”
……够了。
木往没再往外面走去。叶欢予看了看手中的画纸,小声嘀咕:“有时间画画,没时间买东西,学霸都是这么难以理解吗?”
“对了——”木往止住了脚步,回过头提醒她,“要保密啊。”
叶欢予狂点头,木往看了看她,眉头展开,忽地一笑,这才出了门。
叶欢予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是答应了木往,但中午要带的东西太多,口琴没买到,她觉得没面子,信誓旦旦地跟木往保证,说:“等晚上,我再去那边看看。”
木往没说话,叶欢予以为他不信她,忙举例说明她多能干。
木往沉默地听她说,好一会儿,他从桌洞里摸出一个苹果,问:“吃吗?”
叶欢予一怔:“……吃。”
她啃了一口苹果,木往又问:“甜吗?”
“甜。”
苹果是她亲自挑的,不甜不要钱。
木往突然对她这么好,顿时引起他人的八卦之心。
面对质疑,叶欢予一脸深沉,说:“这是同学之间的分享,你们懂吗?”
于是,在放学前,木往的桌上摆满了同学们分享给他的零食,叶欢予感觉到他瞥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眼神里竟然有几分哀怨。
叶欢予安慰自己,肯定是错觉。
02
木往说的口琴不难买,买到后,叶欢予趁着没上晚自习,班里没几个人时,往木往的桌洞里塞,还没塞完,就听到有人在她头顶说:“买到了?”
叶欢予吓了一跳,口琴差点脱手。她抬起头瞪了木往一眼,递给他,说:“吓我一跳。”
木往接过口琴,仔细看了看,满意:“是它。”
“你要学口琴?”叶欢予不放过这次亲近的机会,干脆坐下来,眨着大眼睛看着木往。
木往淡淡地嗯了一声,又似乎想起什么,皱了皱眉,喊她的名字:“叶欢予。”
叶欢予心想,木往的声音真好听,喊她的名字更好听。这样一想,她难免走神,反应迟钝了三五秒才应了一声。木往无奈,说:“你平时出去得多,知道我们学校哪里最不受人打扰吗?”
木往这么一说,叶欢予还有点不好意思,重点高中学习压力大,同学们都在埋头苦学,只有她,吊儿郎当地东跑西跑,她扭捏:“其实,我出去得也不多……”见木往面无表情,她立刻转了话锋,“我知道。”
叶欢予说的地方是学校的礼堂,那里平时被闲置得久了,到处落满了灰尘。木往在舞台上走了走,也不介意脏不脏,直接坐下了。他又抬起头,淡淡地下逐客令:“谢谢你。”
彼时刚下晚自习,学生们都匆匆回宿舍,赶着在熄灯前洗漱睡觉。叶欢予坐在观众席上,装作听不懂:“别客气,你练吧,没人打扰你。”她又怕木往赶她走,忙把书包里的书拿出来,说,“我在这看书。”
木往无奈:“没开灯。”
为了怕人发现,礼堂里没有开灯,木往拿着个手电筒还能照明,而叶欢予是完全坐在黑暗里。
木往覺得这姑娘胆子也太大了,想了想,还是把手电筒给了叶欢予,叶欢予一边拿着,一边说“那多不好意思”,说完又看着木往。
她的眼神里写着“光都在我这边,你就别走了吧”。
木往:“……”
就在叶欢予以为自己的奸计要得逞时,谁知道木往慢吞吞地站起来,说:“没事,我把谱子背下来了。”
他重新在舞台上坐下来。不一会儿,叶欢予听到黑暗中传来琴声,前奏很缓慢,像雪花卷着风在黑暗中回荡。
叶欢予累了一天,还没听清楚是哪首曲子就睡着了。她醒来时,琴声已经停了,木往坐在她旁边看书。
听到声音,他翻书的手顿了顿,说:“醒了?”
叶欢予尴尬:“我睡多久了?”
木往看了看手表,说:“不长,半个小时。”
说完,他看了看叶欢予,女孩才醒,眼中还带着茫然,慢慢地,这份茫然转变成了委屈。他还在想她委屈什么时,就听她叹了口气,说:“你应该抱我回去啊。”
好好的机会浪费了,叶欢予感到可惜。
木往毫不意外地沉默了,她本来也没指望他能回答她的问题,看快到学校关校门的时间了,忙站起来就要出去。
谁知道木往突然抓住她的手,她一怔,手电筒快没电了,灯光也微弱,倒是窗外的月光隐隐地照进礼堂,映着少年清秀沉静的脸。
叶欢予的脸一红,刚要挣脱,便见木往的唇微张,说:“我出不去学校。”
叶欢予:“……”
是个好理由,他确实出不去。
03
在叶欢予的印象中,木往不爱与人来往,每天沉迷于学习不可自拔,眼看就要会考,他怎么还会分心去学口琴?偏偏他冷淡,她不好开口问,所以在周日放学后,她悄悄地跟在了他的后面。
木往背着书包走在大街上,他走得不快,偶尔还会停下来买点东西,磨磨蹭蹭的。日头越来越毒,少年却丝毫不受影响,闲适得仿佛在度假。
叶欢予委屈,她最怕热,但又不肯放弃,跟着木往进了一条巷子。
“木往,放假了?”
“嗯,半天。”
有人跟木往打招呼,叶欢予这才知道木往是要回家了。她悻悻,看来木往只是突然多了一个兴趣爱好,她倒好,居然跑来跟踪他。她心中升起一抹羞愧,正准备回家,便听到他家的院里传来琴声。
叶欢予的脚步一顿——
来都来了,听完再走好了。
于是,她三两下爬上墙头,院墙不高,院子也不大,木往坐在板凳上,身边坐了个三四岁的小少年。木往小声地跟小少年解释着口琴是干什么的。他侧着脸,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漫在他的身上,像镀上了一层光芒。
叶欢予心想,木往真好看啊,就算被发现也值得。
然后,她心想事成,木往抬起头,对上了她的目光。她的手一抖,好不容易抓紧没掉下去,她讪笑,说:“Hi。”
木往还没说什么,他旁边的小少年气呼呼的:“你是谁?!”
叶欢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是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小先生要买点什么?”
木往静默地注视着她,想让她自己下来,哪想这姑娘就等着他接话,他无奈,配合她的演出:“买你的歌声。”
叶欢予顺着台阶下来,坐在木往的旁边。她本以为木往只是逗她,没想到他来真的,起了个调吹了一段,问:“知道是什么歌吗?”
叶欢予茫然地摇了摇头,木往提醒:“高一的时候学过。”
他这么一提醒,叶欢予想起来了,高一的时候还有音乐课,但大多数都被其他科的老师占了,音乐老师折腾了半年才教了他们一首歌。
见她恍然,木往将口琴放在唇边,那卷着风雪的琴音清浅地逸出。
歌名叫《白桦林》,讲述了二战时一位姑娘在白桦林等去当兵的心上人,却耗尽了她的一生也没把他等回来的故事。故事凄惨,听着都想哭,而叶欢予理智,她听完后问:“她怎么不去找他呢?”
木往一怔,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那边的小少年注意力早被其他玩具转移,一时间院子里竟然有点安静。
叶欢予托着下巴,等着木往的答案。木往迟疑了一下,说:“她是女孩子,那时候在打仗,很危险的。”
叶欢予却不同意,她哼了一声,说:“如果换作是我,我宁愿死在去找他的路上。”
她那时性子倔,觉得既然喜欢,那就该一腔孤勇地去争取。见木往不说话,她戳了戳他的胳膊,说:“那你呢?”
“我?”木往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口琴,又招手把小少年喊过来,问,“长夏,这个故事哥哥讲给你听过,你觉得哥哥会怎么做?”
小少年声音清脆:“哥哥是女孩子的心上人啊。”
明明是无心之语,叶欢予的脸却忽地红了起来,而木往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淡淡地笑了笑,说:“知道我会怎么做了吗?”
叶欢予生怕他看到自己脸红,别过脸去,嘴硬:“不知道!”
木往叹了口气,说:“不知道也没事。你先回答我,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我家?”
叶欢予的心咯噔了一下,她本以为已经糊弄过去了,没想到木往兜了那么一大圈还是要问个清楚,她干笑,说:“路过……你信吗?”
木往挑了挑眉,显然不信。
04
虽然叶欢予用尽了各种理由,但木往还是不信,她最后表示不信也没办法,看木往能把她怎么办。木往无语半天,才慢吞吞地说:“别笑了,太得意了,不好看。”
叶欢予瞪了他一眼,说:“哪有得意?”
木往戳了戳她的脸,说:“这里。”
他戳得坦诚,戳完还弯了弯眼睛。叶欢予的脸一红,心跳也快得厉害。她在心里暗暗想,感情果然是培养出来的。
毕竟,在此之前,她从未见木往对谁这么笑过。
于是,在后面木往偷偷练口琴的时候,不管刮风下雨,她都作陪,闲着没事干就打着手电筒做卷子。
除了《白桦林》,木往又学了不少新曲子,有次甚至吹了首儿歌。
“满天都是小星星,闪闪放光明……”叶欢予会唱这首歌,拍着手和着调子唱起来。
唱到一半,琴音戛然而止,有低低的笑声从舞台上传出来,叶欢予微怔,才反应过来木往是在笑她,她生气:“笑什么笑?”
木往抿了抿唇,说:“好听。”
叶欢予嘚瑟:“是吧?还是儿歌好听,小孩的声音甜,下次可以教长夏唱。”
长夏是木往的弟弟,才上幼儿园不久,木往学口琴都是想逗弟弟开心,后来觉得还挺好玩,便吹口琴放松一下。他不置可否,又将口琴放到唇边,还没出声音,就听到礼堂门口传来说话的声音。
“你真听到这有人吹口琴?”
“对啊,可吓人了,要不要告诉老师啊?”
“我们进去看看。”
叶欢予吓了一跳,眼看门被人推开,她正要下觀众席找木往,黑暗中却有人拉住了她的手,木往轻声说:“别说话,跟我走。”
少年的声音如往常一样,平平淡淡,听不出情绪,攥着叶欢予的手却用了力气。暗夜极静,叶欢予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心脏沉闷而有力地跳动在胸腔里,她任由木往拉着她在黑暗中穿梭,直到他停下了脚步。
木往跑得有点急了,他靠在墙上喘息,见女孩怔忡地看着他,他歪了歪头,说:“怎么了?”
叶欢予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你……你早就想好了?”
木往嗯了一声。他心思缜密,早就想好了如果被人发现的溜走路线,这才走得轻车熟路。叶欢予打量了一下四周,面前是通往天台的楼梯,台阶弯弯绕绕有点陡,她问:“从这下去?”
谁知道木往摇了摇头,说:“来都来了,看星星吧。”
那天是晴天,星星也明亮,遥遥地挂在空中,星海铺散开去。叶欢予惊叹,说:“好久没见过这么多的星星了。”
她是许久没见过了,仰着脖子数星星,木往看着好笑,问:“累不累?”
叶欢予揉了揉肩膀,低下头,将头放在膝盖上,侧过脸看木往。他也在看星星,只是看得漫不经心,更多的时候是把目光落在人间灯火中。
叶欢予低低地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疑惑地嗯一声,看向她。
叶欢予笑了笑,说:“木往,你知道咱们班同学私下里都叫你什么吗?”
“高岭之花?”木往轻笑,“冰山?面瘫?还是木大学霸?”
叶欢予喃喃:“你都知道啊?”
木往没说话,叶欢予往他的那边靠了靠,指了指天空,说:“我觉得都不是,我觉得你像星星,又明亮又好看。”
她的声音有点低,在空气中轻缓地流淌,却又怕惊动他,刻意屏住了呼吸。
她听见木往说:“我不是星星,也不想当星星。”
“为什么?”
木往没回答她的话,反而把口琴拿出来,还是那首《白桦林》,吹完了整支曲子,他说:“你上次问我,如果我是主角,我会怎么做。”
他仰起头,长久地注视着校园路上的灯火,才轻声开口:“死在战场上,也要回来。是国家的战士,也是心上人的战士。”
他说完,侧过脸对她笑了笑。
十八岁的木往笑起来,嘴角有浅浅的梨涡。
叶欢予恍然,其实他不是不笑,只是没对着你笑而已。
而他一笑,星光都明亮了几分。
05
同学聚会的日期是一周后,叶欢予带人出了楼兰,恰好有空,便找老板请了假。老板惊讶:“欢予,你是一年都不出西北的,怎么想回去了?”
叶欢予自从在这条线当领队后,哪怕淡季都不曾回北京,也不知道是在躲着谁。
有旅客打趣,说是谁负了叶欢予的心,要强烈谴责。叶欢予捧着酒杯大笑,最后又黯然:“你要是能找到他,就帮我骂他一顿吧。”
众人八卦,说叶欢予心里果然有人,但无论怎么问,她都不再说什么了。
叶欢予坐火车一路向北,海拔一点点地往下降,黄土高坡在视线中渐渐远去,星星点点的烟火在燃烧,火车摇摇晃晃地把她带回了北京。
聚会地点在一个四合院,叶欢予到的时候,很多同学都已经到了。刚一到,她就看到了木往。他坐在座位上,衬衫的袖口解开挽起来,认真地跟盘子里的螃蟹较劲,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叶欢予走过去,问:“螃蟹好吃吗?”
他拿着螃蟹的手顿了顿,不一会儿,一个被五花大绑的螃蟹出现在叶欢予的盘子里。叶欢予默然,她张张口,还想说什么,他淡淡的声音传来:“别说了,吃吧。”
“哦。”叶欢予闷闷地埋头苦吃,刚吃完就看到木往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起身朝外走去。她连忙跟上,木往腿长,走得也快,等她追出门时,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叶欢予委屈,她随意地抹了抹嘴,小声说:“跑得快有用吗?”
“没用啊。”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叶欢予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木往抵着墙看着她,他嘴里叼了根细长的树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叶欢予给了他一个白眼,说:“好久不见,木往,你……”
话还没说完,有人走出来,叶欢予顿了顿,下半句话变成了:“你又长高了。”
木往:“……”
来人咦了一声:“欢予,怎么不进去?木大学霸也来了?”
木往显然比叶欢予受欢迎,来人已经凑到木往的身边,熟练地递过去一支烟。木往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说了句不用。那人寒暄了两句,见木往热情不高,悻悻地转移目标,问叶欢予:“欢予,我去接人,要不要一起?”
遭到拒绝后,他瞥了木往一眼,说:“都这么久了,还没死心啊?”
叶欢予的神情一僵,她呆愣了片刻,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兀自来了气,看也不看木往一眼,径直就要进去,手腕毫不意外地被人抓住。贴着她手腕的手有点凉,她不自觉地颤了颤,回头,咬牙:“木大学霸。”
木往抬起眼,他慢吞吞地摘下眼镜,说:“来都来了,陪我看看星星。”
“可以拒绝吗?”
“这么久了,你死心了?”
叶欢予静静地看着木往,男人的轮廓硬朗分明,皮肤因为常年在西北地区待着,黑了点,却愈发显得成熟,他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叠,让她有点恍惚,她听到自己低声说:“没有。”
是没有。
不管时隔多少年,她从来没有对木往死心。
现在如此,当年如此。
06
虽然在礼堂的事情差点被人发现,木往却依然我行我素,只是不再允许叶欢予跟着了。他皱着眉看着叶欢予的月考成绩,默默地把私藏的卷子递给她,说:“好好学习。”
叶欢予悲伤:“学习使我快乐。”
木往忍着笑:“你知道就好。”
于是,在整个暑假,叶欢予都沉浸在学习中不可自拔,自然不知道木往居然还有空到路边卖艺。说是卖唱,其实是他带着长夏到社区广场上玩,无聊时便吹一吹,结果引来了眾多人围观。
直到快开学了,好友满满看不下去,将她拉了出来,夏天广场上人多,她又走了神,毫不意外地和满满走散了。她还惦记着没做完的作业,给满满发了条消息就准备回家。
她的脚还没迈出去,就看见了木往。他坐在长椅上,正低着头仔细地擦拭着手中的口琴。她眼前一亮,笑眯眯地凑过去,喊道:“小哥忙什么呢?”
木往的手一顿,他听出了她的声音,说:“卖艺不卖身。”
他抬起头,见叶欢予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没想到他会开玩笑,他抿了抿唇,说:“想听什么?”
叶欢予回过神来:“想听什么就听什么?”
木往白了她一眼,说:“自然是我会什么听什么了。”
木往会得也不多,就随意地吹着,叶欢予坐在他的旁边,周围是汹涌而平淡的行人。
木往离她很近,没了平日的清冷孤傲,反而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长夏玩够了,吵闹着要去捉萤火虫,萤火虫并不多,捉起来也费劲。叶欢予站在草丛里,一只也没发现,失了耐性,喊道:“我一只萤火虫都没看见!”
“那里有一只。”木往的手指了指丛林深处的河滩旁,某一处闪着微弱的光芒,叶欢予看见了,卷起袖子就要去捉,手腕却被木往抓住。
她回过头,见他看着萤火虫,轻声说:“我去吧。”
蝉鸣蛙叫响成一片,吵闹得让她没听清木往在说什么,她啊了一声,脚步却没停下,木往手上用了力气把她往回一拽,她没站好,踉跄地撞到了少年的肩膀。
她疼得眼泪汪汪,正准备谴责木往,却见他皱着眉看着她,她立刻消音,却还是忍不住委屈:“疼!”
木往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在她的额头上揉了揉,说:“揉揉就不疼了啊。”
他的手有点凉,沁在她的额头了,却像火把般点燃了她整张脸,把她定在了原地。
木往很满意她听了话,转身进了草丛,谁知道惊动了萤火虫,萤火虫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木往身姿矫健,惊起了藏匿着的无数萤火虫。
萤火虫在他的身边飞舞,一只一只被捉住又飞起,长夏看着好玩,跟在木往的身后跑,孩童的笑声传来,像银铃般清脆。
后来,叶欢予去了西北,也见过那里的萤火虫,但在她的私心里,再也没有比这个夏天里围绕在木往身边的萤火虫更好看了。
因为那时候的木往,在星星点点中回过头,喊她:“叶欢予。”
“嗯?”
“你想要哪只萤火虫?”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愈来愈烈,木往走到她的面前,将一只萤火虫放在她的手心,说:“一只萤火虫一张卷子。”
叶欢予微怔,萤火虫在她的掌心微亮,她怯怯地问:“现在放生还来得及吗?”
07
最后萤火虫还是被放生了,而叶欢予也没有少做一张卷子。开学后,木往作为课代表来收她的卷子,亲自批改,她恹恹地坐在旁边看,说:“唉,你总是针对我。”
木往不理她,红笔鲜艳,在卷子上飞舞。
叶欢予悲从中来:“我对你那么好,你还针对我……咦,这是什么?”
叶欢予从成堆的书中抽出几个信封,叫道:“是女孩子送的?”
木往眼都没抬,说:“是吧,我没看。”
“为什么不看?”木往写着字的手顿了顿,然后他抬起了头,他的眼睛仿佛会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让她的心头一跳。
木往又说:“我扫了一眼署名,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叶欢予:“我还以为,你……”
“你以为什么?”
叶欢予反应快,扯过一个信封,说:“这个是隔壁班班花吧,长……长得那么好看,我以为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呢。”
女孩结结巴巴,又扯过一张卷子做了起来,木往微叹,说:“公式套错了。”
叶欢予尴尬,忍不住问:“木往,你准备上哪所大学?”
“一起?”
“我……我看着努努力,不行就算……”
“Q大。”
“……算了。”
但是,让木往没想到的是,在第三次模拟考试中,叶欢予赫然进了年纪前二十名,他去看红榜的时候,女孩手上拿着《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侃侃而谈:“选择这个,没有错。”
隔着人群,他仗着个子高,遥遥地望着她,她露齿一笑,无声地开口:“我厉害吧?”
木往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转眼都那么多年了。”叶欢予抬起头,天上星星高挂,像那年的夏天。她又蹙起眉头,问,“当年我问你我厉不厉害,你都没说话,在想什么?”
木往坐在她的旁边,叼着的树枝被点燃,烟雾蔼蔼,他注视着黑暗,说:“我在想,我心上的小姑娘真的很厉害。”[点燃树枝干嘛]
“果然,你那时候就把我放在心上了吧?”叶欢予嘚瑟,“就是不愿意说,搞得全班都以为我在单恋你,为了你发愤学习,和你考上一样的大学。”
木往伸出手,将她的手拉入掌心,手指在她的掌心挠了挠:“可是先说喜欢的是我啊。”
是了,当年的叶欢予暗恋木往,她本想等高考结束后告诉木往的。谁知道他一结束便直接去毕业旅行了,一路往西北走,直到纳木错,给她寄了一张明信片。
等明信片到她的手上时,他刚刚下了火车。她拿着明信片跑到他家,他提着行李箱站在门口,风尘仆仆的样子。她拿着的明信片上,写着一段话。
——欢予,我不想当星星,如果可以,就当学校门口的路灯好了,能照亮你回家的路。
之后他们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四年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但是和木往在一起,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美好的。
直到大四那一年,科院招人,拿了物理化学双学位的尖子生木往成了他们满意的对象。
叶欢予微叹:“我那时候还高兴,炫耀你没毕业就找到工作,但是……”
她没有继续说,而是看向了木往,木往的眼睛一暗,轻声说:“老师来找我时,就说清了利弊。科院以研究为主,研究地点多在西北,每年至少有六个月要在那边的基地,而如果想进步,我这样的至少要待十个月。其实那时候,我想过要分手。”
这个机会,他非抓住不可,但是又舍不得叶欢予。
叶欢予笑了笑,说:“是啊,所以,我跟你说,喜欢一个人,是想变得和你一样好,而不是要把你拉下来,你就放肆大胆地往前走,我会拼了命追上去的,千万不要故意为了我,慢下脚步。”
还好,木往向来理智,他没有为了她慢下脚步。
叶欢予记得那天,她去送他,一路从北京送到敦煌,再往深处就是研究基地。她不能再往前送了。他从车上下来,军绿色的吉普车就是唯一的背景,她还是笑着的,扯着他的袖子,说:“等你回来啊。”
他也笑,从口袋里掏出口琴,说:“吹一首给你听。”
于是,琴音伴随着黄沙扬起,在无边的戈壁回响,她静静地注视着他,裙角飞扬,不知道是谁在轻轻地和着琴音唱着歌。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
心上人,你不要为我担心,等着我回来。
在那片白桦林。
08
那天的聚会,叶欢予和木往一直在看星星,看着太阳一点点从地平线升起,晕染着天边的云彩,在她的眼中绽放。她笑了笑,说:“其实我很庆幸。”
“嗯?”
“我知道你有个同学,因为舍不得喜欢的人受苦,所以没有和她在一起。所以很庆幸,你给了我选择的机会。”
她不是白樺林那等着爱人的姑娘,她有着一腔孤勇,相守这件事,也不一定需要天天腻在一起。哪有那么多的望眼欲穿,只要等的那人会来,等就等呗。
叶欢予听到木往低低的笑声传来,像那年无人的礼堂中,他第一次拉住她的手,冷静淡然的少年的脸也微微红了。
那时的清风明月如此,那时的脸颊红红与心跳亦如此。
编辑/张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