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这个人

周亦

瞧，这是位老中医。

他住在某个古镇的一条巷子里。记忆里，父亲和爷爷总是尊敬地叫他一声老先生。老先生已过耄耋之年，头发花白，精气神却依然很足。说起话来温温润润的，眼神里仿佛有一汪泉水，永远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

他没有子嗣，便常把我当亲孙女对待，几乎比爷爷奶奶还要宠我几分。我也打小便喜欢往他那儿跑，因为他那里永远有听不完的故事和可以随便吃的零食。老先生的住所一面临着街，一面临着水。跨进门槛，两边便是偌大的中药柜子，沉默地靠在墙边。高大的木柜子上是一个又一个小格子。每个格子上都有老先生写的清秀的毛笔字，是一个又一个好听而拗口的中药名字。我很喜欢逃过在家中的午觉，逃来老先生这里，进门后胡乱高喊一声“先生好”，然后便趴在高大的红木柜台上，晃着腿数对面柜子上究竟有几个小格子，但往往数不到一半，便在明媚的阳光和好闻的中药熏香里沉沉地睡了过去。我也未停止过对于那些小格子的好奇，可往往刚爬上几级梯子，便被老先生揪着领子给拎了下来。

以前喝中药，总是想着中药这么苦，而中医先生又往往拉长了一张脸，整日皱着眉头。所以我自小对中医先生的印象都是严肃而恐怖的。所以我想着，大概中药先生的中药房也都是阴郁可怕而死气沉沉的，柜台后都坐着一位长着马脸的中药先生拿眼睛恶狠狠地瞪你。

而老先生则是完完全全地打破了我这一死板刻薄的印象。老先生的房里似乎都是阳光满满的，特别是晒药的大院子里，就好像一年四季都有着暖洋洋的太阳一般。我很喜欢看老先生晒药，从后屋里拿出一个个箩筐，箩筐里有着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于是看老先生把这些树皮草根与叶子，轻轻地捏起来，放在手心里，眯着眼睛展开、理顺，再小心翼翼地用粗筛子筛去石子，整整齐齐地放在架子上；又把晒好的草药一样一样抖进前屋的柜子里。阳光照到老先生的身上，把老先生花白头发的末端染上暖黄色，把他整个人勾勒上一层暖洋洋的金边来。我看得那么真切，甚至能看到老先生微翘的嘴角和仿佛看孩子一般温柔的目光。我抱着小狗坐在场边的小板凳上，看着老先生明明是一个人做完了所有事，却不显出半分孤寂来。不知为何，心底有什么被触动，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多年以后我读到三毛的这样一段话，我才理解了当时被触动的是什么：“看着那一墙的小抽屉一开又一开，变出来的全是不同的草根树皮，连带加上一个个又美又诗意的名字，我又换了念頭，觉得在中药房深深的店堂里守着静静的岁月，磨着药材过一生也是一种不坏的生涯。”

有一段时间我常常追问爷爷，问他老先生一个人难道不孤单吗？爷爷笑笑说，不会的，先生的世界里哪会有孤单二字呢？他守着他的草药，便是热闹的一生了。

每年七八月份，就会遇到老先生以前的学生带着一群二十几岁的大学生或研究生风风火火地闯进古镇来。这群老先生的学生们年龄也已很大了，大多是大学里的教授，趁暑假给自己的学生来补补课。老先生每年大概这个时候是最高兴的，对于那群年轻人几乎是有问必答，问题再刁钻再稀奇古怪，他第二天也会认认真真地给出答案。那大概是老先生的老屋里最热闹的时候。他也总在那时一天到晚地开心着。而送走这批年轻人后，老先生便有时会悄悄叹气，说现在有些年轻人学中医是为了图个热闹与好奇，中医是要学一辈子的东西，怕只怕离开了学校，便忘记了初心。

老先生每年也会离开小镇那么几次，大多是去大学里做讲座，有时也去高中。我跟着老先生去过一次。老先生说话幽默风趣，又随和，很受学生的喜欢。讲座常常要超出规定时间许久，而学生依然不愿离去。老先生最高兴的还是看见有学生跑过来跟他说对中医有兴趣，觉得中医好像也不是什么“伪科学”。我问过老先生这么大年纪为什么还飞机火车地折腾自己，老先生笑笑，说，让更多国人知道中医、了解中医，去承认中医的科学性，有时候比择择药更好。

我离开小镇的时候，老先生最舍不得。我把自己的小狗送给了老先生，希望它可以陪陪老先生。老先生一辈子桃李满天下，美国、澳大利亚甚至非洲都有他的学生。老先生总说，虽然自己不能走太远，可看着自己的学生把中医带到了这么远的地方，自己真的很开心。

我想爷爷说错了。老先生这辈子不仅仅是守着他的中药。他像是个船夫，以一己之力，把人们摇到对岸，他把无知的人摇过去，把诋毁的人摇过去，好让他们了解有着数千年历史的中医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他守着身后的那柜子草药，又望着前方未知的漫漫路途。夕阳西下，瘦马不在，人未断肠，引药入香。

我想老先生是个摆渡者，他独行着、守望着，永远值得我细细瞧。

作者笔力老到，叙述沉稳从容，议论画龙点睛，细节拿捏到位，拨动着读者的心弦，使“这个人”跃然纸上。第三段在描写老先生的家时，紧扣住家中的“中药柜子”“高大”“清秀的字迹”“好听而拗口的中药名字”，特别是“明媚的阳光”，采用暖暖的基调描摹了一个安静温暖的环境，为人物出场做好了铺垫。第五段对“这个人”进行正面描写时抓住了人物的动作，这一连串的动作让我们看到了老先生技能的娴熟和对待中药的一丝不苟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