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惑君心
2018-01-19
简介:即使诺依只是一个蛊人,她也拥有着人类的情感。她爱她的丈夫,尽管他对她的态度永远是那么冷淡。诺依不在乎,只要他们能在一起一天,那就是天长地久。可是,苗寨的深处却藏着许多可怕的过去。那过去鲜血淋漓,她也好,阎九郎也好,不过都是局中人。
1.蛊人诺依
诺依被蛊师苏莱带到寨中时,阎九郎正坐在长桌的那头,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军装革履的男人,脸上有一条刀疤,一身的匪气。男人左腰别着长刀,右腰则挎着一把乌黑发亮的枪。
满洲鞑子的政权倒台后,各大军阀势力都毫不遮掩地显露出自己的野心,想在乱世中分一杯羹。听说汉人的生活早已是水深火热,苗寨却因有天险阻隔而暂时没受到战火波及。
但这并不代表着神秘的苗寨可以就此从这个乱世中消失。事实上,觊觎它的人有很多。
凶悍男人的身后站着一小队表情凶狠的士兵,他们保持着将手按在腰间的动作,警惕地瞪着诺依。
阎九郎朝诺依招招手,诺依乖巧地走到他身边坐下,将头枕在了他的膝盖上。阎九郎慢条斯理地梳理着她的头发,诺依餍足的神情像极了一只猫。
“阎九郎,我跋山涉水来这里,不是看你调戏女人的。”男人开了口,声音沙哑而凶狠。
“这是内子。”阎九郎淡淡地说道。
“我管你内子外子,重生蛊,你到底给还是不给?”
诺依皱起眉头,她听出男人话语中对阎九郎的威胁。
“给又如何,不给又如何?”阎九郎慢条斯理地问道。
“给,我薛万山就认你是朋友,以后一起发财;不给,你可别怪我……”薛万山阴险地笑了起来。
黑洞洞的枪口立刻齐刷刷地指向阎九郎。诺依皱眉,正准备一跃而起却被阎九郎按住。他看着她不满的表情,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乖。”他凑到她耳边,低声喃道。
诺依红了脸,乖顺地点点头。
“薛大帅,重生蛊极其危险,若是这些蛊流传到了外面,恐怕天下将会大乱。”
“阎九郎,我没空听你的废话!”
薛万山终于耐心告罄,拔出枪指向阎九郎并扣动了扳机。一道人影飞快地闪过,在薛万山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有人竟然将他的枪卸了下来!他的手被反扭到身后,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关节处传来,大概是骨折了。薛万山痛呼着抬起头,不想却看见诺依那双没有感情,只剩冰冷的眼睛。
“你伤他。”诺依锁住他的脖子,薛万山的脸因为缺氧涨成了紫红色。她冷冷地说道,“我杀你。”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突然,所有人都被诺依的身手惊呆了,就连薛万山的那些手下也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诺依。”阎九郎不慌不忙地喊了声。
诺依这才松开了手,像个木偶一样听话地退到阎九郎的身后。
薛万山再看向阎九郎时,眼中已有了些许惊恐之色。
“薛大帅,还请不要见怪,方才我的话只说了一半,交给别人,天下大乱;交给您,是百姓的福气。”
薛万山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阎九郎笑道:“我只是想把重生蛊的力量展示给您看,如果薛大帅满意,价格方面我想我们还能再谈谈。”
薛万山先是一怔,疑惑的目光在阎九郎和诺依身上流连数回,恍然大悟:“她……”
“她服过重生蛊,是蛊人。”閻九郎斩钉截铁,截断了薛万山的话。
“有意思,有意思!”薛万山贪婪地笑了起来,“阎九郎,你连自己的老婆都能下手,你比我狠啊!”
阎九郎淡淡地笑笑,他请薛万山移步偏寨,派人与薛万山细聊。
薛万山离去后,阎九郎这才回到诺依身边。她皱着眉头盯着薛万山离去的方向,警惕得犹如在防备猎物。
阎九郎的视线落在诺依那双被血染红了的胳膊上。刚才她出手擒住薛万山的时候,子弹擦着她的手臂飞了出去。可她木木的,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
阎九郎叹了口气,将她的胳膊拉起来仔细端详。鲜红的血液仿佛不受控制,争先恐后地从诺依的伤口里涌出。
诺依却仿佛一点儿不觉得痛。木然的神情唯有在和阎九郎肢体接触时才有了些变化,红了一张脸颊。
“下次没我的命令,不要轻举妄动。”
诺依忐忑地看着阎九郎,问道:“你生气?”
阎九郎却未置可否,只轻轻地说了声:“先去包扎伤口吧。”
诺依又被苏莱带了下去,她费力地扭过头,想再看阎九郎几眼,可阎九郎似乎正忙于事务,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2.重生蛊
苗疆连日来阴雨连绵,不见日光。那些原本饲养在蛊盅里的蛇虫鼠蚁也躁动不安,有几只竟然咬烂了蛊盅溜之大吉,倒苦了阎九郎带人上山下海般的寻找。
诺依因为受伤,所以这些时日一直在家中休息。事实上,就算她身体健康,阎九郎也很少放她出去行动。
诺依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看向窗外。
她和阎九郎的寨子建在山上最高的地方,阎九郎说,只有这样才可以将整个苗寨的情况尽收眼底。对此诺依倒是没有什么特别感觉,她倒是喜欢这里的风景,能收获满目苍翠之色。
还有这里的风,裹挟着阳光青草味的泥香,每逢下雨,都会顺着雨丝溜进屋内。诺依喜欢这种味道,这味道能让她产生一种熟悉的感觉。
诺依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她似乎能透过皮肤看见里面的血管。
她是蛊人。
阎九郎说,蛊人不过是行尸走肉,算不上是人。它们只听主人指令行动,没有知觉,动作却异常灵敏,具有很强的攻击性。
诺依想,也许这就是薛万山要重生蛊的目的。
不过,诺依却固执地认为自己和人类没有区别——她能感受到所有来自阎九郎的温度、气味。因为阎九郎,她还拥有感情。甚至,她能算得上是一个称职的妻子。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诺依立刻朝窗外看去,林影之间,阎九郎缓缓走来。
诺依有点儿开心。
她不知道怎么向人夸赞阎九郎的样貌。事实上,他有着不属于苗疆人的白皙肤色,举手投足之间永远都是儒雅淡定的气质——那气质总是能让她着迷。
阎九郎推门进来,诺依立刻迎了上去——虽说这是他们共同的寨子,可他很少来这里。多数时候,他都睡在自己的寨中。
阎九郎的表情依旧是平淡如水,一双深若寒潭的眼神也波澜不惊。他扫了诺依一眼,不咸不淡地问道:“胳膊好些了吗?”
诺依慢慢地点了点头,可她很快从他的身上闻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香味。诺依知道,那是铃兰的香气。阎九郎身上总带着这味道,连带着她也爱起了铃兰。
如今这味道使她心安。许是太心安了,她开口时,语气中竟然像是在撒娇:“你,好久不来,看我。”
“只是有些忙。”
“忙?”诺依鼻子有点儿酸,“看到,有女人,离你很近。”
她说的不假,正因为这里视野极好,所以偶尔她站在窗边的时候,总能看见有些女人缠在阎九郎身边。
诺依讨厌她们,因为她们是人。
“不要胡思乱想。”阎九郎打断了她的醋意,说话的时候语气却并不怎么能称得上是哄和讨好。他公式化地说道:“你放心,既然你是我的妻子,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儿。”
诺依有点儿伤心。
其实她想告诉阎九郎,她希望他待她好是出自真心,而并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毕竟,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的人。
诺依还记得,她醒来时是在一张冰冷的床上,床边只站着阎九郎一人。他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有些为她流露出的温度。
不等她说话,他率先说道:“我是阎九郎,是你的丈夫。”
接着,阎九郎告诉她,她因为患有恶疾离世。阎九郎不忍她离开自己,便驱使了重生蛊将她救了回来。
而重生蛊是一种只有阎九郎才会驱使的蛊虫。蛊虫钻进濒死之人的身体里,靠不断噬咬血管来促进人体内的血液循环,驱使人体自如运动,行动力甚至更强。但作为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她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的——无知无觉,前事尽忘。
其实诺依一直觉得,忘记不是什么坏事,只要现在的阎九郎还在她身边就行。
但让她措手不及的,是她和阎九郎之间的关系,似乎从她变为蛊人的那一刻开始,就渐行渐远了——阎九郎待她永远是那么冷淡。
想到这里,诺依有些害怕。她轻声道:“我累了。你陪我,可以吗?”
阎九郎抿着唇,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他二人的婚床很大,人只要躺上去就会陷进柔软的床垫中。阎九郎陪诺依倒在床上的时候,诺依试探地将头埋在他的胸膛里,阎九郎并没有推开她。他紧闭着眼睛,平日里毫无破绽的脸终于在此刻流露出一分稚气。
诺依苦笑了一下,想来是心理作用。她是蛊人,心脏早就停止了跳动,是不可能会有任何感觉的。
阎九郎似乎很累,他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匀称,发出轻微的鼾声。诺依看着他,离得近了,却怎么也不舍得睡。
她带着笑容伸出手,趁着月色描摹他的轮廓。最后,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在他的唇上留下轻轻一吻。
诺依狡黠地笑笑,又觉得十分甜蜜。她这才心满意足地抱着阎九郎,陪他一起沉沉睡去。
阎九郎连续睡了四个小时,醒来的时候已是夜晚。他抽回麻木的手臂,揉了揉沉重的眉心,顺着月色却看见脸色苍白的诺依。
阎九郎一怔,即刻掀开被子!诺依的嘴唇几乎已经没有了血色,而她身下的被褥早已被猩红的液体染透。有那么一个瞬间阎九郎产生了一种诺依将永远离开他的感觉。他近乎凶狠地将诺依拽了起来,发现原来是她手臂上的伤口又流血了。
那血大汩大汩地流出,诺依却好像根本不觉得痛。
“诺依、醒醒!”
诺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颇有些不解地看着阎九郎。她顺着阎九郎看向自己的手臂,也是一愣。
“又出血了啊……”诺依随即笑笑,安慰道,“你放心,我不疼的。”
阎九郎的脸色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3.铃兰香
诺依也不知道自己最近这到底是怎么了,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枪伤伤口,竟让她的身体愈发虚弱。
上次流血事件似乎吓到了阎九郎,他哆哆嗦嗦地给她止了半天的血没止住,后来找来寨中神医苏莱,用了些特殊的法子才让诺依不至于失血而亡。
只是自打那次之后,诺依就一直很嗜睡。
但也不知算不算是因祸得福,阎九郎对她不再那么冷淡,甚至一反常态经常来陪着她。
这天,诺依服了苏莱开的药之后倒头大睡,迷迷糊糊之间却好像听到苏莱在质问阎九郎:“阎九郎,你到底有没有用真心待过她?”
诺依在梦中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阎九郎的声音,也没有等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再醒来看见的就是坐在她床边的阎九郎。阎九郎正望着窗外的夜色沉思,向来雷厉风行的男人憔悴且疲惫,好像无形中有什么重担狠狠地压在他的脊梁上。这样的阎九郎让诺依觉得陌生。
诺依想摸摸他的脸,可她不过稍微动了动,阎九郎就立刻察觉到她醒了。诺依只好收回自己的手,她觉得,阎九郎也许并不想自己触碰他。
“重生蛊,是不是,没用了?”诺依轻声问道,“我是不是,又要死了?”
阎九郎一愣,随即凶狠地说道:“不要胡说八道。”
“我不怕死。”诺依有点儿難过,她说,“我是蛊人,早就该死。我怕,你一个人。”
向来冷酷的阎九郎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垂下眼眸,眼角分明闪过几抹哀戚之色。再抬起头时,他的脸色柔和了许多,就连声音也放轻了不少。
“你没事,只是这些天太过潮湿,才会让你总是出血。”阎九郎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撩着她额前的发。
诺依点点头,阎九郎的话,她从来不会怀疑。
阎九郎伸出一只手,抚上了她的后颈,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她的后颈。诺依觉得,阎九郎的指尖藏着毒——一种让她甘心沉溺,诸事不理的毒。耳边回荡起阎九郎轻飘飘的声音。
“我有些事要出去一趟。你乖乖待在苗寨等我回来,知道吗?”
“要去,很久吗?”
阎九郎定定地看着她,竟然露出一抹难得的安抚笑容。他道:“你好起来,我就回来了。”
诺依于是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她叮咛自己一定要赶快好起来,因为她根本无法忍受和阎九郎的分别。
阎九郎第二天便走了,苗寨的大小事宜由苏莱暂时打理。苏莱不愿意每天爬山麻烦,所幸把诺依接到了他的药寨子里照顾。
这日,诺依难得有些精神,苏莱又不在,她像往常一样坐在窗边,这儿虽然不比她住的地方高,但是若是阎九郎回来接她,她定能一眼看见。
空气中忽然飘来一阵香味,是铃兰!
铃兰的香味对于诺依来说仿佛具有天生的吸引力,她情不自禁地循着香味的方向,想去到香味最浓郁的地方。
时值傍晚,苏莱的药寨地处偏僻之隅,并没有什么人。诺依沿着药田一直走,终于来到一间小屋子门前。那房屋门窗紧闭,可那勾人的铃兰香却源源不断地从里面散发出来。
诺依不知为什么有些心慌。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推开了房门。
房间很干净,一丝灰尘都没有。霞光将房间的原貌勾勒出来,能看出这是一个少女的房间。
窗边摆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一行字:
——不欺不瞒,不离不弃。
落款是阎九郎,和笔迹歪歪扭扭的诺依。
铃兰的香气仿佛在空气中无形爆炸,在那浓烈的香气中,诺依只觉得有大段大段的回忆涌进她的脑海里,在扼住她脆弱脖颈的窒息感中,她艰难地捕捉到一些画面。
阎九郎被她救回来的时候,一身是血,根本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她费尽心思地为他把脸擦干净,这才发现白净儒雅的阎九郎和苗寨里那些黑黢黢的男人一点儿都不一样。
真好看啊,那时的她这样想到。
痊愈后的阎九郎终于可以自如行动,他穿着一身银灰色的长褂子,举手投足间皆是风骨。她蹦蹦跳跳地走到他的面前,挑着眉看他笑道:“阎九郎是吗?我叫诺依,你的救命恩人。”
她带着阎九郎上山下海,还把最宝贝的蛊虫展示给他看。阎九郎的身手比她想象中要矫健得多,他们爬上一棵树,坐在树枝丫上享受林间的风。她的心脏因为兴奋欢喜而怦怦跳个不停,她扭头看着阎九郎,对他说:“我喜欢你,你永远留在这里,好不好?”
月上柳梢头,她带他来到这间房子。她不管他的愕然,大大方方地褪去所有衣衫。她歪着脑袋冲他笑,说:“这样,阿爹就不会反对我和你在一起了。”
他们在她的亲朋好友的见证下举行婚礼,他们在写着余生契約的纸上共同写下自己的名字。他向她承诺:“不欺不瞒,不离不弃。”
再后来,大批手执火枪的士兵涌入,响起狰狞的枪声。
她目眦欲裂:“你骗我!”
诺依扶住脑袋,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的位置剧烈地疼痛起来。那疼痛感像一只手,紧紧地攥住她的呼吸。
4. 被遗忘的过去
阎九郎恭敬地垂手而立,正在向桂系军阀 刘鹤彪汇报:薛万山花大价钱买走的其实是假的重生蛊,只要他喂士兵服下,士兵必将反噬。如此一来,战场上军心涣散,刘鹤彪要摧毁他们的势力便易如反掌。
刘鹤彪满意地点了点头,阴鸷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当初果然没选错人,多得有你的计划,我才能将薛万山的势力一网打尽。想必日后通过此法,除掉其他军阀势力不在话下。九郎,想不到,你一个人就能拿下苗寨的势力,你想让我怎么赏你?”
阎九郎淡淡地说道:“多谢大帅好意,这只是我的分内之事。若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慢着。”刘鹤彪喊住阎九郎,他看着阎九郎,一字一顿地问,“重生蛊,真的在这世间消失了吗?”
阎九郎脸色不改,答道:“诺氏族人已死,这世上当然不会再有重生蛊。”
刘鹤彪脸色阴沉地问:“诺氏族人,真的已经死了吗?你那个小娇妻……”
阎九郎打断了刘鹤彪的话,道:“大帅,您明知道我造那蛊人只是为了向外界证明重生蛊重现于世,又何必试探我的忠心呢?”
刘鹤彪又是一笑:“你记得就好。九郎,我只是怕你忘了自己的真正身份。”
阎九郎的心颤了颤。
刘鹤彪若是不提醒,他倒真是想忘记。
多年来,坊间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久居苗寨的诺氏族人,会驱使重生蛊。这重生蛊不但能使死人复活,还能使复活的人如同换上铜皮铁骨,堪称杀人武器。
一年前,他受刘鹤彪之命夺取重生蛊。可苗寨奇花异草,蛇虫鼠蚁遍地,强攻只会耗时耗力。于是,阎九郎想了一个最直接的办法,就是骗取诺氏人的信任。
他选中的那个人,正是诺依。
诺依……阎九郎眯了眯眼睛,诺依太傻了,他不过是稍微向她示好,她就中了他的迷魂计,甘愿为他赴汤蹈火,还要嫁给他。
那时阎九郎是没有想过要害她的性命的。谁知刘鹤彪收到风声,听闻薛万山也在苗寨中安插了探子,已经快要得到重生蛊。刘鹤彪不能容忍这个世界上有除他以外的第二个人拿到重,日后威胁自己,本着得不到干脆毁了的心态,率人屠寨,阎九郎的身份这才提前曝了光。
时至今日,婚宴上的一幕幕如在阎九郎面前。他依旧忘不了那明烈女子绝望凄婉的眉眼。“你骗我”三个字掷地有声,字字都是对他的控诉。阎九郎无从解释,横亘在他和诺依面前的,已然是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诺依仇恨地瞪着他,竟然一头撞向房梁,就此香消玉殒。
那画面太过惨烈,阎九郎不愿再想下去。他不动声色地对刘鹤彪说道:“是。”
阎九郎回到苗寨,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曾经的杀戮血腥并没有发生过。阎九郎清楚地明白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那些不服从于他的人早就或死或关。现在的苗寨,只有听他话的人才能活下去。
他走进苏莱的药寨时,诺依坐在窗沿上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大概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她扭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阎九郎觉得今天的诺依有点儿怪,她不再像只小猫小狗一样黏上来,毫不掩饰地表达对他的思念。
“身体有好一些吗?”
诺依慢慢地点点头,露出一抹笑容,可看起来竟有几分苍白无力。
“那就好。”阎九郎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他向她伸出手,道,“走吧,回家。”
诺依颤了颤,却还是将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掌心里。她与他并肩而行,二人之间却又仿佛隔着一些距离。
“九郎……”
“嗯?”
诺依犹豫了一下,道:“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看见了一些事情。”
阎九郎依旧不动声色,他循循善诱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我看到你杀了我。”诺依大概是觉得这样说有点儿奇怪,立刻说道,“不不,我是说,我看到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儿,是苗寨寨主诺山的女儿。你骗她爱上了你,还想骗她告诉你重生蛊的配法。然后,在你们婚礼的那天,来了好多官兵……”
诺依越说越心慌,她怕自己说多了或者说快了,阎九郎想不出辩驳的话。
“即使是,那又怎么样呢?”
诺依吃了一惊,她有点儿不敢相信地看着说这句话的阎九郎。她没想到,他竟然根本没有反驳!
阎九郎笑了笑,可那笑容之中当真是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冷漠异常。
他道:“即便我真做了这些事,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不是她,不过只是个蛊人而已。”
被他牵着的诺依,剧烈地颤抖起来。
閻九郎看了她一眼,终于恢复了正常。他笑着摸了摸诺依的头,动作轻柔,像是在蛊惑。
他说:“傻瓜,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儿呢?那只是一个梦,你最近身体太虚弱了,才会胡思乱想。”
诺依迟疑着点了点头,掌心却越发冰凉。
阎九郎便站住,他执起诺依的手,放在唇下呵气,试图将温暖传递给她。许是他的温柔博得了诺依的信任,诺依不再瑟瑟发抖,只是更加沉默。
阎九郎轻声道:“诺依,你乖乖的,我们就永远留在这里,好不好?”
诺伊怔怔地看着阎九郎,他那么诚恳,一点儿都不像是在说一个谎话。
5. 酒不醉人
苗寨终日乌云笼罩,大雨迟迟未至,诺依觉得这里就像一个大蒸笼,压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来气。
阎九郎好像不忙了,每天陪着她,俨然一副好丈夫的模样。那些时常上门讨要重生蛊的人,也霎时间少了。
诺依胆子大了些,她告诉阎九郎,她想出寨子走走。阎九郎许是心情真的不错,便答应了她。
苗寨以外,便是刘鹤彪管辖的省城。两人特意换了省城人的装扮,饶是如此,有着麦色肌肤、身材高挑的诺依还是显得和周围格格不入。
只是,现时的省城根本没人在意诺依。省城中弥漫着躁动不安,街上都是背着大包小包,准备离家逃难的百姓。
当诺依问起时,阎九郎才向她解释:原来是刘鹤彪和薛万山开了战,两败俱伤、死伤无数。乱世之下,战火到底是殃及了百姓。
诺依听不太懂,也没什么兴趣。只是人心惶惶,想找个落脚的地方都很难。阎九郎想了想,告诉诺依,他在省城内有间小屋子。
那屋子不大,却很干净,显然曾有人常来打扫。也许是回到自家的缘故,阎九郎看起来兴致很高,说要下厨给诺依做顿饭吃。
入了夜,小屋中点上了蜡烛照明。诺依在桌边坐好,看阎九郎挽着袖袍,端着酒菜走进来。许是烛光温暖,阎九郎的轮廓也不再显得那么分明,而是柔和了不少。
可惜他手中的菜却没那么美好,青菜泛黄、肥肉干瘪,就连鱼都没人小拇指那么大。
阎九郎难得流露出几分赧然。他道:“我转了好几圈儿,外面只有这些菜在卖了。”
诺依笑笑,表示并不在意。
两人坐下,像寻常人家的夫妻一样吃饭。阎九郎的心情似乎很好,不断地为诺依布菜,诺依则带着浅浅的笑容,为阎九郎斟酒。
阎九郎咽下口中的酒,叹息着说道:“也许你不信,我做梦都想过这样的日子。”
诺依静静地听他说话。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我回到家,都能见到我爱的人。”阎九郎的目光落在了诺依身上,眼神却有几分恍惚憧憬。他含笑说道,“我们是人世中最寻常的一对夫妇,不惧时间的侵袭,稍不留意就白头偕老……”
“既然想,我们就留在这里,好不好?”
阎九郎摇头,苦笑道:“别傻了,我怎么能留在这里呢?我还有很多事儿要做,那么多想要来找重生蛊的人,我总要想办法应付他们。”
“你是想做大事的人。”诺依轻声道。她问,“我曾听过一句话,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若是有一天,我挡了你做大事的路,你会怎么对我?”
“杀。”
诺依怔怔地看着阎九郎。
阎九郎眼中的寒凉一闪而逝,又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笑容:“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又喝了一杯酒,捏着酒杯的手却不太稳。
“你醉了。”诺依轻声说道。
“笑话,这才一杯酒,怎么能让我醉呢?”阎九郎懊恼地摇了摇头,道,“我一直很想醉,可是我一直都很清醒。”
他说着说着,竟然真的如同醉了一般,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烛光越来越暗,原来是灯油不够了。诺依站起身来,她的脸色在渐暗的光线中晦涩难明,只隐约流露出些许凉薄与冷漠。
诺依却早已泪流满面,唯有那双眼睛,写满了对眼前男人的恨。
6.真相是假
阎九郎再醒来时,时事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听说,和薛万山一战中并没有讨到什么好处的刘鹤彪,被人发现死在自己的府邸。
听说,刘鹤彪死状可怖,全身上下连一块好的皮肉都没有。
刘系和薛系的军阀势力相继倒台,再没有新的军阀到来之前,省城恢复了新的宁静。
阎九郎站在刘鹤彪的府邸面前,面色沉沉地看着眼前那一夜之间破败的府邸,久久没有动作。
诺依走到他身后,难得主动地挽上了他的胳膊。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我累了,我们回苗寨吧。”
阎九郎回过神来,他怔怔地看着诺依,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可到底没有说什么。
回到苗寨是傍晚时分,然而还没踏进寨子,阎九郎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果然,下一秒,一小队溃兵从树林中杀出,为首的那个人,正是薛万山!
薛万山一身狼狈,愤怒得面容扭曲。他怒吼道:“阎九郎你竟敢用假蛊骗老子!”
阎九郎没想到薛万山居然会逃来了这里,他却下意识地把诺依护在身后,带着她逃跑!
所幸有夜色的遮掩,他二人很快在树林中找了个藏身之地。隔了老远,阎九郎听见薛万山和他的手下在搜寻他们的声音。
阎九郎扭头看向诺依,少女的容颜仿佛未见苍老,在月色的映衬下依旧是那么的纯洁无瑕。
这仿佛回到了他们初时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奄奄一息地倒在河边,遇上了诺依。
其实那本是个局,他故意装作受伤的样子,想借此骗取苗寨人的信任混入苗寨。他根本没有想到,那天碰上的人会是诺依。
他也更加没有想到,明明那么聪慧机敏的诺依,竟然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爱着他。
他从没见过这么傻的丫头,傻到为一个骗子付出了自己的性命。
“九郎……”
他听见诺依叫他,扭头看向她时,看见却是她面无表情的脸。
诺依说:“你把手给我。”
阎九郎闻言伸出手去,却不想寒光一闪,原来是他的手腕被一把锋利的匕首化出一道口子,大量的鲜血喷涌而出。
他惊恐地捂住手腕,又见一道寒光,那匕首直直扎进他的胸口。
握着匕首的是诺依的手,那双手微微地颤抖着。
阎九郎疼得不可抑制,又听见诺依的声音。
“以前你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了。”
原来,当她在小屋看见那些往事后,她曾要挟苏莱,终于逼他讲出了事情的真相。
其实那故事也不过叫作痴心错付,天之骄女爱上了处心积虑的骗子,付出的代价是血淋淋的生命。
当深爱阎九郎的诺依发现自己被骗,早是为时已晚——父亲和族人皆死于刘鹤彪军队的铁蹄之下。诺依万念俱灰,自感对不起族人,因此撞向柱子,当场身亡。
阎九郎没有得到重生蛊,这才想出了制造出蛊人诺依,对外宣称掌握了重生蛊的配法、帮刘鹤彪铲除异己的办法。
所以,在这整个故事里,蛊人诺依根本连个替身都算不上是。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妻子,她不过只是他完成野心的工具。
当真是郎心如铁。
“虽然我不是诺依,但若是连我都不为她报仇,那还有谁记得那傻女子呢?”诺依冷笑道,“是你说的,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我不过是在你杀我之前,先杀了你罢了。”
阎九郎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可他的眼睛却依旧是那样的淡泊和平静。
诺依讨厌这样的平静。
他总是这样,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伤人最深。
“刘鹤彪……是你杀的?”阎九郎静静地看着她,似是已经接受了即将到来的命运。
“是。屠寨之仇,不能不报。如今他和薛万山两败俱伤,我才能趁着帅府人手最薄弱的时候杀了他。”
深陷在痛苦中的阎九郎,目光已经渐渐涣散,仿佛随时都要死去。
诺依的手滑过他的胸膛,停在他的心口上,那里早就被鲜血染红。
諾依说道:“你放心,在薛万山他们找来之前,我会给你一个干脆的了断。”
她顿了顿,哀伤地说道:“阎九郎,我喜欢你。”
阎九郎皱起眉头。
“哪怕你的爱情从来和我无关都没关系,我还是喜欢你。真的,我也是有感情的。”她拉住阎九郎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胸膛之上。
阎九郎的眉头越皱越深,他怀疑地看着眼前的女孩,直到再次在她的瞳孔中看到属于自己的倒影。
她的笑意越来越浓,越来越绝望。她继续说道:“你知道吗?正是因为我有感情,所以我会爱你,也会恨你。”
她的眼神骤变,阎九郎忽然捂住胸口,疼痛狰狞地跪在地上。他的胸口,很快染出一大片的血迹,那血像一朵盛开的花,在他的胸口狰狞地绽放着。
诺依凑近阎九郎的耳边,轻声道:“你做了这么多坏事,应该有报应。”
阎九郎瞪大眼睛,失神地看着诺依。
“我,那个你从来没有放在眼里的蛊人。”诺依自嘲地笑笑,她低声道,“我替她,也替我自己报仇了。”
这时的阎九郎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诺依的脸上带着惩罚成功的快意,更多的还是不可言喻的痛苦。
那边,传来薛万山怒不可遏的声音:“阎九郎,你给我出来!刘鹤彪死了,你也去死吧!”
诺依脸上的表情终于悉数消失,她冷冷地看着阎九郎,道:“他说得对,阎九郎,你去死吧。”
“诺依……”阎九郎用尽全身力气最后喊了她一句。
诺依回过头来看着他。
他大概是回光返照,怔怔地问道:“你要……你要去哪儿?”
“去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我的地方,好好活下去。”诺依说道,“你越是不在乎我的生命,我就越是在乎。”
诺依一步一步地向远方走去。
她发誓,从今往后,她要过自己的日子。
她发誓,她的余生再不回头。
所以,她并没有看见,濒死的阎九郎,在刹那间露出的释然笑容。
她也没有听见,阎九郎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活下去,就好。”
尾声
在诺依并不知道的地方,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结局。
那时苏莱站在满目疮痍的苗寨前,知道这里终将从这世上消失。
苗寨被屠的那夜,阎九郎暗中救下了他,说只要他愿意帮他一个忙,他就留他一命。
那个忙,就是昏迷的诺依。
苏莱震惊不已,他明明看见诺依血溅三尺而亡。阎九郎却告诉他,诺依是死了,但他却用重生蛊把她救了回来。
苏莱这才知道,原来痴恋着阎九郎的诺依,早就把重生蛊交给了他。
苏莱问阎九郎:“既然你得到了重生蛊,为何不走?”
彼时的阎九郎只是摸着诺依的头发,久久没有说话。其实苏莱不傻,他也能想明白——阎九郎不走,不过是因为他对诺依动了真情。
至于重生蛊……嗬,这世上哪有什么死而复生,所谓重生蛊,不过是一命换一命。
施蛊之人使用重生蛊救了人后,是要被被救之人亲手杀死,蛊虫才会认定是双方定下了换命契约。否则,被救之人即使“重生”,也会再次流血而亡。阎九郎那时便是从诺依身上看到了蛊虫的反噬,才加快了计划的进程。
世人都以为阎九郎是个背信弃义的恶人,但其实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要诱使诺依亲手杀了自己。
而之所以让诺依以为自己只是个蛊人,因为只有世人以为诺依已死,她才能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
醒来后的诺依一如阎九郎所愿前事尽忘,误认为自己是蛊人。她再一次爱上了阎九郎,而她不知道的是,她正一步步地步入阎九郎早就安排好的故事中。
在那个故事里,他是世上最负心薄幸的人,他为了要她恨他,每一天都在演戏。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他压抑着自己的情感,装作对她满不在乎的冷淡模样,甚至引导着她一步步走向苏莱的药寨,了解过往的所有事情。
铃兰香可以诱使诺依想起当年的事,只有这样苏莱才能配合着演戏,把当年事实的真相全部告诉她。
苏莱百思不得其解,问阎九郎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阎九郎说,只有诺依带着不属于自己的仇恨,她才能真正地放下仇恨,拥有平静的余生。
而他,早就做好了准备,用自己的性命來换她活下去。
“值得吗?”
苏莱记得,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阎九郎时问他的问题。
彼时阎九郎只是笑,他握着在床上沉睡的诺依的手,反问了苏莱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他问:“你说,她以后会嫁给一个怎样的人?”
苏莱无法回答。
阎九郎便笑,自言自语地说道:“怎样的人都无所谓,她幸福就好。”
阎九郎说着抬起头,用苏莱从没见过的温暖笑容,笑着问他:“她以后会幸福的,对吧?”
苏莱的眼角不知为何流下了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