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网络小说的发展与批评

张乃禹

作为全球公认的网络强国，韩国是互联网基础设施最为完善的国家之一。根据Akamai公司发布的《2014年第四季度互联网发展状况报告》，韩国以22.2Mbps的网速稳居世界第一，这一速度相当于美国的2倍，中国的6.5倍。同时，早在2005年，韩国的网络普及率就高达71.9%，同样位居世界第一。凭借如此得天独厚的网络环境优势和丰富的大众文化资源，韩国网络小说起步较早、发展速度之迅猛令人咂舌。时至今日，更得益于“一种素材、多元使用（One Source，Multi Use）”的成熟市场运作模式，韩国网络小说与出版业、影视剧和游戏等产业形态频频联姻、深入融合，获得了旋风式的持续高涨人气，呈现出强劲的发展势头，以其独特的文本审美特征吸引着广大青少年读者和无数网民。

韩国网络小说的嚆矢之作是1989年发表在网站“千里眼Ⅱ”论坛上的《亚特兰蒂斯狂想曲》，作者为李诚洙，当时只有21岁。此后，李愚赫的《退魔录》、李荣道的《龙族》、可爱淘的《那小子真帅》、朴范信的《乔戈里峰》等构成了韩国网络小说一脉相承的发展链条。众所周知，当前以“韩流”为外在表征的韩国文化创意产业异常繁荣，韩国已形成以影视、广播、动漫、游戏、出版印刷、网络及其相关产业为核心的完整文化产业链。以互联网为依托的网络小说具有重要的文化产业价值，为影视、动漫、游戏等提供了丰富的创意资源，反过来这些文化衍生产品又进一步推动了网络小说的完善和发展。目前，韩国已构建起先进而完备的网络文学产业生态链，在网络文学作品的版权出售、影视改编、游戏产品转化等方面走出了一条颇具特色的产业融合发展道路，众多网络文学作品已经走出国门，畅销亚洲多个国家和地区。韩国网络小说经历了怎样的发展历程？与传统文学存在何种渊源？韩国如何对网络小说进行批评和评价？产生了怎样的社会影响？正是本文所着重探讨的重要问题。

一、韩国网络小说的三个发展阶段

韩国网络小说是随着信息通讯技术的发达和电脑网络生活化而出现的新的小说样式。纵观韩国网络小说的发展历程，可以发现，真正意义上的韩国网络小说自1989年诞生以来，大致经历了“初创期（1989－1994）”“中兴期（1995－2000）”和“繁盛期（2000－至今）”三个发展阶段。

1989－1994年可视为韩国网络小说的初创期，韩国网络小说是伴随着“千里眼”和“HiTEL”两大网站的创立而出现的。网络时代不仅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也使文学的表现形式发生变化，网络作家与网民读者们利用互联网的强大力量构建了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以至于使一直标榜文学保守主义的某些文学杂志和文艺团体从1990年开始关注和依附网络文学。此时，释放压抑情绪的作品开始登场，作品的叙事方式也从单调转向适合于影像或漫画的描写方式，网络小说剔除了传统文学的沉重和反思的一面，代之以感性和娱乐，正是对主流文学的根源性挑战和全面的逆反。

1989年，被称为韩国首部网络小说的《亚特兰蒂斯狂想曲》诞生，这是一部典型的科幻小说，韩国称之为SF（Science Fiction）小说，主要讲述了外星球、外星人以及在古代文明的神秘维度中，主人公灵魂所经历的梦想与爱情。此后，1992年“HiTEL”和“千里眼”网站分别开设“HiTEL文学馆”和“文学/电脑文坛”专栏，网络小说的运作模式正式确立。1993年7月，李愚赫的《退魔录》在“HiTEL”的“恐怖/SF”论坛上连载并获得极高人气，此后8年的时间内，受到持续的狂热追捧,陆续推出系列单行本19卷，包括《退魔录（国内篇）》3卷、《退魔录（世界篇）》4卷、《退魔录（混世篇）》6卷、《退魔录（末世篇）》6卷。此作品以四个驱魔师与超自然的邪恶灵力的斗争活动为主线，通过一个个故事展开情节，对主人公为驱散所有为祸人间的邪灵，重新唤醒人类的良知，使用多种宗教和驱魔术展开驱魔活动的整个过程进行了详尽描绘。《退魔录》兼具玄幻、神怪、武侠甚至心灵分析小说的特点，融合了韩国历史上各种土俗信仰、怪谈故事以及儒、释、道思想，以离奇荒诞的故事情节，吐露对现实社会的不满情绪和人生的深层感悟。鲜明的东方传统文化背景和多元魔幻要素的杂糅，使它对读者的要求迥异于《哈利·波特》和《魔戒》，甚至有评论家认为《退魔录》具有与金庸作品相比肩的美学特质，但比金庸作品更年轻也更现代。惊险刺激的情节和婉转优美的语言，不仅使读者零距离接触到怪诞骇人的传说，还得到了深刻的人生启迪。因此，1998年《退魔录》借助成熟的市场运作，还被改编为电影搬上大荧幕，可以说《退魔录》向完全不知网络文学为何物的市民大众正式宣告了网络小说时代的到来。但是，此时的网络文学作品与现有的印刷媒体发表的小说并无根本性差异。就《退魔录》来看，只是在素材方面呈现出独特崭新的一面，在形式和文体方面与印刷媒体小说并无太大区别。初期网络小说的主要特点在于素材的崭新积极，语言方面的简洁和口语化，事件的快速展开和主题的轻松明快。

1994年和1996年，网络公司NOWCOM和UDS分别推出“Nownuri”和“Unitel”两大网络社交平台，面向社会大众提供PC通讯服务，宣告了网络小说“中兴期”的到来。以年轻人为核心群体的网络一族急速涌现，接受影视和游戏影响较大的70后也加入了网络小说读者群并成为主力阅读群体，网络小说实现了“量”的全面膨胀。此外，在韩国网络小说“中兴期”，奇幻小说（Fantasy Fiction）发展成为韩国网络文学的主流类型。韩国第一部网络奇幻小说是1994年6月开始在“Nownuri”科幻论坛上连载的《雷吉欧斯》,作者林达永当时只是一个高中生,拥有千余名固定读者,是首次在“Nownuri”网站上开辟专门创作空间的奇幻小说作家。同期比较知名的类似作品还有金根宇的《风魔》（1996）、李璟荣的《上帝的骑士》（1999）等，尤其《风魔》名噪一时，在“HiTEL”和“Nownuri”同时连载，曾经创造了一天点击率最多的记录。此后，金艺璃的《龙之神殿》、方智娜、方智延姐妹的《魔王的育儿日记》等陆续推出并出版为单行本广为诵读。不过，此时影响最大的奇幻小说当属李荣道的《龙族》，小说自1997年开始连载，由于更新速度较快，第二年就出版为总12卷的单行本。出版之后迅速成为畅销书，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销售量就突破50万册，1998年一年之内曾经创下150万册的惊人销售纪录，在当时的出版界引起剧烈轰动。2001年韩国eSofNet公司与三星电子共同研发推出同名网络游戏，另外《龙族》还入选韩国国立高中教材，可称为韩国奇幻小说史上划时代的作品，标志着韩国奇幻文学时代的全面到来。小说讲述了一个寻找“龙族”这一特殊存在的冒险故事，在遍布怪兽和魔法的空间中，作者向人们展示了人类及六个种族相互对立、并生共存的魔幻世界。虽是以现实中并不存在的虚拟世界为背景，但“通过主人公的心理描写以及其他种族眼中人类真实面目的描绘，传达了作者对现实世界中‘人’这一主题意识的强调”。事实上，从20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韩国网络小说就以奇幻小说为中心，形成了武侠、恐怖、科幻以及言情等类型小说遍地开花的发展格局。同时，在幽默论坛上发表的以个人经历为素材和原型的轻快故事，也受到人们的欢迎和追捧。最具代表性的是曾经改编为电影且轰动一时的《我的野蛮女友》，此小说是1999年金浩植在“Nownuri”网站幽默论坛上连载的，以其个人爱情经历为蓝本，融合虚构等艺术手段而形成的爱情故事。

2000年以来，伴随着文化产业和流行文化的全面繁荣，韩国网络小说呈现出一派繁盛景象。继《我的野蛮女友》之后，《我的野蛮女老师》开始连载并在网络中迅速扩散，曾经创造了点击率最多的记录，由此搞笑幽默系列的小说正式确立为韩国网络小说的主要类型之一。此后，一批80后作家们一跃成为韩国青春系列小说创作的主力军，其中人气最高、最具代表性的当属可爱淘。主要作品有《那小子真帅》《狼的诱惑》《哆来咪发唆》《致我的男友》《局外人》《爱的五颗星》《追爱症候群》《寻爱天使》等等。《那小子真帅》自2001年8月开始在Daum网站的幽默BBS上连载，当时平均每篇的点击率达到七八万次，出版为单行本后销量突破200余万册，翻译成中文之后在中国更是被热捧为“韩国第一畅销书”。被改编为电影后也是横扫各大影院，“可爱淘和她的作品的成功, 证明了网络小说的勃勃生机、旺盛的生命力和光明的发展前途。”小说沿用“灰姑娘”模式，充满了新新人类独有的浪漫因子和时尚元素，新兴流行网络语言符号的使用成为重要特色，吸引了无数热血沸腾的青少年读者。总起来看，《那小子真帅》以及可爱淘其他网络爱情小说的传播大致具有以下四大特点。第一，小说在出版为单行本之前，就已在网上引起过巨大反响，可爱淘网站主页的会员超过30万名，确保了潜在的读者群。同时随着网络小说的电影改编热潮，获取了更多的潜在读者。第二，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给青少年读者们带来现场感和带入功能，通过刻画学校生活和恋爱感情，以鲜活的人物形象反映同龄人的感情世界。第三，大量运用青少年学生们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口语和表情符号，契合主人公新生代的身份特征，如实而准确地传达了主人公的心理状态和感情世界。第四，运用超凡的想象力，为青少年读者营构了一个憧憬神往的精神世界，通过平凡女主人公与高富帅“白马王子”的爱情故事，使读者获得强烈的代入感和阅读愉悦。

在韩国网络小说的“繁盛期”，除了可爱淘，还有李敏英（《新邪恶少女》《海月童话》《寻找翅膀》等）、金敏珍（《性感男孩》《男人是天》）、刘贞雅（《泰迪男孩》《接吻中毒症》）等代表性青春系列网络小说作家。近来，这些新生代作家作品中表情符号和网络语言的过多使用也逐渐为人所诟病，加上这些80后作家情绪宣泄过程中生理和心理的不断成长，韩国网络小说也正在发生变化。小说的构造由初期的涂鸦形态转向成熟稳重的写作模式，年轻网络作家思想和创作行为的变化正是韩国网络小说在寻找自身改变的过程中，逐渐与主流小说类型靠拢的集中体现。

二、韩国网络小说的幻想性与韩国叙事传统

韩国人似乎对天马行空、诡谲荼靡的奇幻文学情有独钟，因此以奇幻小说为代表的幻想文学在韩国网络文学中占据主流地位，韩国网络小说的开端正是以奇幻小说出现为标志的。李愚赫的《退魔录》和李荣道的《龙族》拉开了韩国网络小说的帷幕，此后奇幻小说受到持续追捧，其心理根源也许可以追溯到韩国古典文学的叙事传统。

目前韩国网络小说的主要代表类型是奇幻、武侠和爱情，而韩国古代小说的主要类型有军谈小说、言情小说和传记小说，两者看似并无任何关联，若将其并行考量，可以发现两者之间存在着超越时空的内在同质性。换言之，从韩国古典小说和口碑文学，到20世纪初的报刊连载小说，再到当今的网络小说，可以发现一条贯通古今的大众文学发展链条。古代以英雄为主人公的小说大多采用“英雄传记”的叙事模式，朝鲜王朝的英雄小说以非凡人物的一生为主要素材，承袭了英雄神话的原型构造。具有英雄传记构造特征的小说一般都归类为军谈类英雄小说或军谈小说，这些小说无疑也是丰富想象力的产物，其主人公大都具有高贵的血统（非正常孕育或出生、能力超凡），幼时成为弃儿而频临死亡之境，后遇到救命恩人渡过难关，成长之后再次遇到危机，最后通过斗争克服危机。这些情节安排和内容设计似曾相识，频频出现在现代网络小说中。源自神话中的英雄传记叙事构造延续到古代小说发展阶段时，在典型性之中具备了多样性特征。因此，当今韩国网络武侠小说与古代“创作类军谈小说”具备了一脉相承的连贯性。

韩国传统武侠小说虽然是在中国武侠文化的影响下产生和发展起来的，但其中出现的“中原”反而在很大程度上具有明显的虚拟空间特性。小说背景的具体性和真实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件或情节的展开，古典小说《田禹治传》在小说开头将时代背景设定于朝鲜初期，然而在叙述过程中却转而成为高丽王朝。类似现象同样出现在当今的网络武侠小说中，读者的重点在于从小说中读出本民族文化的认同，而相对忽略了小说空间背景的真实性。韩国的网络武侠小说作家们正在从武侠的主题意识或内容方面否定传统旧武侠的创作范式，目的在于凸显当今异于中国文化的韩国现代文化和主题意识的重要性。神话和古代小说所采用的英雄传记叙事构造到了网络小说时代，也发生了多元变革，并非对人物出生到死亡的过程进行事无巨细的描述，而是将叙述的焦点放在与主题紧密相关的情节和内容上。

韩国当代著名的网络新武侠小说家权五端，根据古典同名小说全新创作了《田禹治传》，讲述了自幼成为弃儿的田禹治经过养父母和师父的培养，在国家面临危机时，往来于日本和中国，不断经历危机和成长，与五位女性存在感情纠葛，最终遇见生父，挽救国家于危机之中的故事。权五端在小说创作过程中进行了穿越时空和刺激想象力的多样尝试，比如安排主人公与朝鲜时代退溪李滉的奇遇，将古代小说中的道术重新阐释为现代意义的武功等。在充分体现幻想性的同时，将源自于历史事实和传统文化世界观的“幻想性”传达给读者，使读者反思或重新审视他者化的传统文化。如果说古典小说《田禹治传》通过道术的神奇和情节的起伏，使读者的感情宣泄和精神陶冶达到最大化的话，那么同名网络武侠小说《田禹治传》却将当代韩国的理想主义话语体系投射到田禹治和他所处的时代，最终使读者们发现田禹治的成长过程就是自我的他者化成长过程。在此，《田禹治传》体现了比较接近于正统武侠英雄传记和成长叙事的特点。相反，同样是网络新武侠小说的崔珍晳的《无法者》在正统武侠英雄叙事的基础上，反映的是现代视角下颇具个性的新英雄形象。时至今日，韩国的网络武侠作家们在承袭韩国叙事传统，充分利用幻想性的同时，也在尝试寻找和构建本国武侠小说的正统体系。因此小说中出现的英雄人物既没有浓郁的中国文化色彩，也不与本国古典小说人物完全吻合。这些英雄人物只是套用了英雄传记的构造框架，在整体韩国文化认同的基础上，反映了当代读者们的阅读欲求和期待，是某种他者化的存在。其他奇幻小说中出现的个人成长也与此类似，只存在于奇幻世界的虚拟空间，而非传统武侠小说中带有明显中国文化印记的“中原”，英雄的成长叙事深深根植于韩国文化认同之中，左右着作品的整体框架。

韩国当前网络奇幻小说中的幻想因素以及对乌托邦世界的追寻，也可在古代民间传说和传奇小说中找到根源。与神话相比，民间传说传达了更多社会底层的声音，所塑造的理想世界更为普通百姓所熟知，在《三国遗事》“调信梦”影响下，充满幻想因素的梦想世界成为韩国文学表现的常见主题。此后，梦游录、梦字类小说、幻梦小说成为固定的叙事模式，形成了梦想与现实的对立构造，入梦与醒梦的过程构成了叙事展开的过程。幻想性介入的文学作品，其深层动机必定是追求现实中不存在的、理想化的乌托邦世界，但是乌托邦作为现实世界的另一面，也有提高现实主义真实感的效果。假想空间在使幻想具体化并为其插上想象翅膀的同时，也通过其他方式扩大了现实主义的维度，所以并不是现实主义的消亡，而是对其进行的重新阐释。无名创作的战争奇幻小说《天军》导入穿越模式，讲述了韩国为了改变国际秩序中的弱势地位，穿越到400年前的壬辰倭乱时代，进行武力改革、重振国威的故事。为了解决现代韩国所面临的问题，历史上的朝鲜成为社会、经济、政治全面变革和重新调整的对象。可以推测历史军谈小说《壬辰录》、《林庆业传》等在当时所发挥的作用大致与此类似。事实上，无论在历史上的军谈小说中，还是在当今的网络小说中，“壬辰倭乱”这一历史事件所导致的受害者心态，常常使韩国人在文学营造的虚拟空间中，刻意凸显消解欲望的乌托邦意识。

韩国穿越小说同样体现了充满幻想性的乌托邦思想，大部分穿越小说涉及的主要内容是现实中无法实现的社会政治变革或理想世界的改造，从这一点来看，可以说韩国穿越小说深深根植于当代社会深层矛盾和现实话语体系。啄木鸟创作的《捕蛇者》融穿越、奇幻、魔幻因素于一炉，将过去的传说、神话、民间故事以及乌托邦世界与现代时空杂糅融合，含蓄地表达了韩国现实的深层矛盾和社会乱象。“捕蛇者”是现实世界中的人物，他发挥了将各种异质空间连接起来的媒介作用，主人公是现职教师，为了成为“捕蛇者”，递交了辞呈，跟随以捕蛇为业的父亲，穿梭于各种不同的空间。他们穿越佛教中的“结界”来到了仙界后，主人公发现父亲与仙界渊源深厚的事实，于是通过偶然的机会，获得仙力，与人间的怪兽、仙界的灵物和妖界的妖物之间展开斗争与妥协，由此小说被称为韩国版的《黑衣人》。小说中的“仙界”就是作者极力描绘的乌托邦世界，而这一理想世界可以追溯至古典小说《洪吉童传》塑造的“栗岛国”，在“栗岛国”中，武艺高超、精通道术、变幻莫测的洪吉童曾以儒家的“尧舜盛世”为蓝图建立了“理想国”。

三、韩国网络小说的内容与市场运作特点

作为类型小说，韩国网络小说以科幻起步，后来奇幻和爱情主题的小说受到追捧，发展到现在，奇幻、武侠、言情、恐怖等是最活跃、最受欢迎的小说类型。韩国网络小说主题内容的分类具有相对性，网络小说文体的宽松性使其所涉主题包罗万象，作家在创作过程中也有意将各种小说类型杂糅融合。比如，将奇幻、武侠和爱情因素相融合，扩大了读者的共鸣区间，武侠小说作家会在小说中突出爱情或奇幻内容，根据剧情需要着重添加武侠要素以维持武侠的基本格调。在此过程中，读者往往发挥着重要作用，有些网络武侠小说作家在与读者的沟通中调整写作思路，加入奇幻内容后销量大增，内容的多样化与受欢迎程度之间呈现出某种正比关系。韩国网络小说中，宏大叙事与私人叙事并存，基本上以传播社会正能量为创作宗旨，但也存在刺激性的低俗内容，部分作品中的煽情性、暴力性过强，创作内容方面，过于偏重幻想性较强的虚拟空间文学。就武侠小说来看，韩国网络武侠小说内容更加轻快，故事情节进展快，更加注重故事的趣味性。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韩国武侠曾深受金庸、古龙、卧龙生等作家的影响，2000年以后才真正敲开了独创之门，逐渐形成了本国特色的创作风格和美学特征。

虽然韩国网络小说的发展起步早于中国，但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韩国网络作家都是通过博客或个人主页进行小说连载并与读者沟通，小说付费阅读制度的确立也滞后于中国。2013年韩国最大的门户网站NAVER开始提供“Web小说”服务，接着韩国排名第一的社交软件KAKAO推出“KAKAO PAGE”，自此韩国才正式进入了小说付费阅读的时代。韩国网络小说阅读平台的建设滞后但发展迅猛， 目 前NAVER “Web小 说”“KAKAO PAGE”“MOONPIA”“JOARA”等网络连载平台的销售额正以每年50%的速度增长。小说的消费方式主要以智能手机阅读为主，网络小说平台通常把一本书分25章连载，付费100－500韩元（约合人民币0.6－3元）就能阅读一章节的内容。这种营销模式使推出仅三年时间的“KAKAO PAGE”累计用户达到832万名（韩国总人口不到5000万），累计访问量达到60亿次之多，共15000部作品中有143部总销售额突破1亿韩元。2000年成立的“JOARA”是韩国最早的网络小说连载网站，2015年的年销售额达125亿韩元，累计访问量达130亿次，14万名作家连载了42万余部作品，日平均2000篇以上的作品上线。目前，“JOARA”正积极推进“视觉小说”的制作和营销，所谓“视觉小说”，是将小说与图像、音乐相结合创造的介于小说与动画之间的中间视觉化小说文本。为激励作家创作，该网站还推出了诸如“120－100计划”（每个月排名前120名的作家每人奖励100万）等优厚奖励政策，签约作家的收益也直线上升，最高收入达年薪5亿韩币。

韩国网络小说的市场运作主要采用OSMU（One Source Multi Use）的模式，将网络小说与发达的文化产业无缝对接，网络小说与出版、漫画、影视、游戏等文化业态融合发展，形成了较为完备的文化产业形态体系。事实上，长期以来韩国出版业一直面临着读者锐减和图书市场规模紧缩的困局，而图书定价制度的全面实施无疑使这一切雪上加霜。随着阅读平台转向网络，网络作家和网络读者开始主导市场，网络小说成为韩国出版市场的主体。奇幻、武侠、惊悚等传统的边缘化题材，迅速成为图书出版的中坚力量。目前韩国网络小说的出版机制主要有两种：一是先由出版社担任网络作家的经纪人再出版其作品，一是图书出版后二者达成协议，再由出版社担任作家经纪人。另外，韩国国家层面的支持也是网络小说与出版产业融合发展的重要驱动力量，韩国文化产业振兴院、韩国出版文化产业振兴院、韩国电子出版协会、大韩出版文化协会、韩国故事创作作家协会等政府和民间机构投入巨资，积极促成网络作家培养、网络小说的改编和出版。

韩国网络小说与影视剧的联姻最早可以追溯到2001年《我的野蛮女友》的电影化改编，此后《我的名字叫金三顺》《魔女幼熙》《咖啡王子一号店》《成均馆绯闻》《树大根深》《拥抱太阳的月亮》等影视改编火爆荧屏。《我的野蛮女友》在改编为电影之前，还出版为单行本和漫画。凭借《那小子真帅》的一举成名，可爱淘的《爱的五颗星》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胶片广告等，出口至中国大陆及港台地区。在韩国社交软件Kakao上连载的《Old Man》于2014年11月被MBC拍成电视剧《Mr.Back》，创造14.2%的最高收视率，使网络小说读者人数比电视剧开播前增加了3倍。目前，韩国网络小说的OSMU模式并不仅仅限于传统的单行本和影视改编等，而是重新与通讯网络技术紧密结合，形成了全方位的多媒体传播体系。大部分网络小说作家的版权费用仅相当于专业作家或知名编剧的五分之一，因此具有较大市场竞争优势，网络小说的各种改编也就日渐频繁，韩国业界预测今年网络小说市场规模将达到800亿韩币左右。另外，韩国网络小说与游戏的结合相当紧密，尤其奇幻、武侠小说中的奇遇、神武和幻想因素与游戏存在天然的契合性，网络小说改编的游戏推动了韩国游戏产业的纵深发展，游戏产业海外出口额占到韩国文化产业出口额的55%，2014年年产值接近700亿人民币，其中网络原创小说的贡献不可忽视。韩国网络奇幻小说作家全民熙，被誉为韩国的“J.K.罗琳”，她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通过与游戏的结合，创作的小说被改编成游戏的同时，其本人作为“游戏架构师”为网络游戏提供文学策划，赋予网络游戏以“灵魂”。目前，韩国很多网络小说作家与游戏开发公司携手，改变了“先小说后游戏”的传统范式，采用作品创作与游戏开发同步进行的合作模式，最终小说出版的同时游戏上线，取得了“双赢”的合作效果。全民熙的《符文之子》就是典型例子，开发的游戏名为《天翼之链》，在共同开发过程中，小说与游戏的“结合”和“分离”必须实现了巧妙和自然的过渡。最近，鉴于韩国游戏产业的发达和中国市场的广阔，中韩合作或购买韩国网络小说改编权的市场行为频频出现。韩国网络武侠小说作家妙才的《江南华佗》连载平台正与中国华人影视集团合作设立合资法人，推进小说的改编工作。网络小说平台MUNPIA也正选拔中国职员，积极促进与中国之间的交流。中国卓越游戏为引进高质量的IP，不惜重金购买了韩国知名奇幻小说《龙族》中华区的游戏改编权。这种自发的市场行为在促进中韩网络小说版权交流的基础上，对两国网络文学的发展和成熟起到了重要的驱动作用。

四、韩国网络小说的美学特征与文学批评

在信息通讯、网络技术和文化产业发达著称的韩国，大部分网络写手们通过在知名门户网站建立博客或个人主页，并以连载的方式将自己创作的小说发表于其中，这种方式具有强化网络小说集中性和便于管理的优点。从叙事的角度来看，随着网络媒体的变化发展、新作家的大量涌现以及读者阅读诉求的不断变化，韩国网络小说的叙事模式也在持续变化。如果将叙事传达的方式分为客观描述与直观展示的话，那么一般来说以文字为媒介的小说大都采用客观描述的叙事方式，而以影像为媒介的影视作品则采用直观展示的方法。但是，20世纪以来随着影像媒体的飞跃式发展，韩国网络小说创作中也积极导入直观展示为手段的影像传达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相较于传统小说形式，韩国网络小说具有更接近于剧本的特征。剧本中发挥核心作用的是台词，因此网络小说通过主人公富有现场感的对话展开情节，甚至有些网络小说直接模仿剧本的外在形式，比如可爱淘的《狼的诱惑》，仔细研读可以发现其段落短、行间距大，且段落与段落之间留有足够的余白。这种外在视觉样式不仅能够使读者集中于文本本身，也更有利于准确高效地传达作者的写作意图。韩国网络小说通过剧本型叙事及多样的表情符号和网络语言的使用，在某种程度上将重点放在相关信息的罗列上，而非出场人物内心世界的洞察，这反而使故事情节更加具有真实感和现场感。

在开放性的文学空间中，韩国网络小说还具有一定的未完结性特征，韩国网络小说作家通常在个人主页上连载作品，能够更高效方便的整理读者留言，极大缩短了读者意见在作品中的反馈时间。就开始连载的作品来说，只要作家没有公开宣布最后结局，随时都有终止的可能，已经连载的部分就都具有潜在的未完结性特征。“网络写作‘以读者为中心’是市场化的产物，是网络文学产业化的必然结果”，对于韩国网络小说来说，作家与读者之间的界线日益模糊，创作与阅读的障壁逐渐消解，从网络小说创作的初期阶段开始，读者们就通过留言等方式直接介入了作品的创作过程。传统意义上作家与读者的垂直关系也逐渐转变为两者共同参与生产和消费的平行关系。甚至即使作家宣布终止作品写作，读者仍然继续进行阅读和改写，由此韩国网络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了永无休止的无限开放性。这种开放性也表现在小说语言层面，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符号和网络语言充斥网络小说，实现了文学创作语言层面的多样化，但同时也带来了语言不规范甚至错乱的先天文体缺陷。

尽管如此，在信息化时代潮流和互联网的巨大力量推动下，韩国网络小说的发展给整个韩国文学界和评论界带来了不小的冲击。首先，韩国网络小说使主流精英文学（韩国称之为纯粹文学）与通俗文学（大众文学）之间的界限变得日渐模糊。李文烈的《坠落有翅膀》、马光洙的《倦态》、蒋正一的《亚当睁眼时》、河日正的《去赛马场的路》等都是介于精英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的代表性作品。人们对网络文学的认识和评价渐趋客观和理性，某些对网络文学持有偏见的体制内著名作家和诗人纷纷通过开放的网络空间进行创作，采用连载的模式将作品上传网络，改变了精英文学创作和传播的惯常范式。比如，韩国当代最著名的女作家孔枝泳于2008年11月26—2009年5月7日在门户网站Daum上连载《熔炉》，2011年被改编为同名电影大获成功。曾经横扫韩国各大文学奖项的著名新生代先锋作家金英夏，就曾在“HiTEL”连载自己的作品，引起了关注。年过七旬的著名作家黄皙暎也曾在Naver博客上连载《长庚星》，读者点击率超过200万。

韩国文学界对网络小说的批评，与中国一样，也存在着以精英文化作为价值评判标准对网络小说进行批评的现象。现代主义批评家们利用生硬晦涩的学术术语和文学理论对网络小说进行批评，其结果往往使读者产生厌烦情绪甚至远离文学。此外，宗派主义和利益纠葛也是韩国网络文学批评中存在的突出问题。宗派主义是韩民族固有的宗派思想和派别意识在文学批评中的具体体现，过度的宗派主义使韩国文坛的封闭性日益严重，最终导致出现自说自话的文学批评，使缺乏文坛利害和亲疏关系的有名网络小说作家沦为寂寂无名的网络写手而遭受无视。另外，自1990年代开始，韩国文学批评界与出版资本的利益纠葛，导致文学批评界出现了有失公允的一边倒的文学批评现象，批评家们在利益的驱使下，对网络小说展开了不切实际的文学批评，没有发挥应有的社会作用。

信息化时代，虚拟的网络世界与现实世界相互渗透、相互融合，使同时生活在真实的现实世界和虚拟的网络世界中的人们逐渐丧失了辨别能力。因此，如何以辩证的视角，科学的界定和评价网络小说成为学术界集中讨论的热点话题。在韩国，一方面由于网络文学时代的到来，改变了文学的创作和接受模式，网络小说必将载入韩国文学史，成为其重要组成部分。另一方面，也要看到其不足之处和负面影响，能否在作家创作、读者反馈、学者批评、媒介态度、市场反应和商业机制的多重合力作用下，寻找到稳定发展的平衡点，决定着韩国网络小说的未来发展走向。

注释：

①韩国将“奇幻小说”称为“Fantasy Fiction”，其与科幻小说的区分标准并不明显，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奇幻小说相对比较侧重魔法、魔术、灵魂、幽灵等还未经现代科学验证的内容，其背景通常设定于非理性或不可预测的世界结构上。奇幻小说经常从历史中寻求背景依据，而科幻小说则会偏向现有科技的延续，强化及加强想象。

②金孝植：《写作与变化：网络、超文本文化——以奇幻小说为中心》，国学资料院，2005年，第78页。

③马季：《韩日网络文学》，《红豆》2006年第13期，第72页。

④军谈小说是以战争为背景和题材创作的小说，是韩国古典小说的主要类型，出现于朝鲜李朝后半期，分为“历史军谈小说”（如《壬辰录》《林庆业传》《朴氏夫人传》《四溟堂传》《金德龄传》等）和“创作军谈小说”（如《刘忠烈传》《权益重传》《苏大成传》《龙门传》《崔陟传》《张国振传》等）。韩国学界一般将其统称为“军谈小说”，也有学者将其称为“英雄小说”或“武勋谈”，故事情节的大体框架为非凡的历史人物经历苦难而成长，后投身战场勇猛杀敌、救国家于危难之中，最后享受荣华富贵。

⑤口碑文学又称“口传文学”，是区别于有文字记录的记录文学的一种文学样式，口碑文学是韩国文学的原始形态，因此俗语、谜语、说话、民谣、巫歌、盘所里、民俗剧等皆是口碑文学的外在表现形式。

⑥李滉（1501～1570），字景浩、季浩，号退溪，朝鲜中期著名文臣、儒学者、哲学家，朝鲜朱子学的主要代表人物，发展了朱熹哲学，奠定了朝鲜性理学发达的基础。创立退溪学派，被公认为是朝鲜儒学泰斗，著有《退溪集》（68卷）、《朱子书节要》《启蒙传疑》《心经释录》《天贫图说》《四端七情论》等。

⑦“调信梦”为韩国史书《三国遗事》中记载的新罗时期的民间故事，通过梦中故事的讲述，表达了世俗的欲望虚无易逝、是痛苦根源的无常观。

⑧壬辰倭乱（1592－1598），又称万历朝鲜战争或万历援朝战争，指明朝万历年间，中朝人民抗击日本侵略朝鲜的战争。此役改变了当时东亚的政治军事格局，实际上起到了重新整合东亚各国政治军事力量的作用。

⑨韩国“图书定价制”，是为了防止恶性的价格竞争影响学术、文艺领域图书的正常出版，为拯救濒临倒闭的中小型书店从而按照出版社的定价销售图书的制度，即为了保护“文化商品”价值，不按低于出版社定价销售图书的制度。该制度于2003年2月开始实行，其间经过几次修改。从2014年11月开始，根据韩国《出版及印刷振兴法》的相关规定，按照新实行的图书定价制的相关规定，无论任何品种，图书只能有10%的直接优惠和最高5%的间接优惠。

⑩欧阳友权：《“茅奖”视野中的网络文学》，《小说评论》，2016年第1期，第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