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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鄂梅小说创作论

2018-01-19

小说评论 2017年6期
关键词:底层人性理想

方 越

中国现代女性写作发展至今已有80余年,在最初写作时,如冰心一辈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写作者们便已天然具备了社会人的自觉性与责任感,《斯人独憔悴》《两个家庭》中饱含的社会关怀引领了“五四”时期“问题小说”的写作潮流,这给后来的女性写作者们树立了良好的借鉴与典范。经历新时期、九十年代以来的私人写作、身体写作之后,新世纪以来,姚鄂梅一代的女作家们秉持“五四”文学传统,自觉自己身上背负的书写社会问题的责任: “我希望我的小说主题是深邃而质朴的,我不喜欢将小说艺术的丰富内涵缩减成生活的片断和人生的慨叹。在我看来,小说艺术恒久的魅力在于它具有面对、洞察和提升整个世界的能力。”因此,姚鄂梅在其创作实践中,逐渐跨越了性别意识,摒弃了曾经叙述的单向度、一元化,而逐渐将“我”放置到社会现实之中,表露出对人性深邃的细致观察,对价值理想的执着追求。将姚鄂梅的小说创作放在新世纪女性写作的背景下观照,我们惊叹于她对人性,对社会细致入微的体察和感悟。从发表的第一篇中篇小说《脱逃》到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1958:陈情书》,姚鄂梅完成了自己创作上的转折与蜕变。阅读姚鄂梅的作品,使人印象深刻的不是她作为一个女性写作者独特的生活体验和创作视角,反而是字里行间跨越了性别意识,表露出的对人生理想的坚守,对社会现实的洞察。这种对人性细致的探索和表达,使姚鄂梅不仅在同代女作家中独具一格,更让她展示出身为一个时代的记录者,所具备的社会道义和良知。

关注当下作家们的创作,往往需要我们思考这两个问题:我们是怎样生活的;我们应该怎样生活。姚鄂梅的创作开端起于“逃离”,在她开始从事小说创作之初,“逃离主题”在她的作品中就有非常明显的表现。无论是《脱逃》中的女主人公刘佳,还是中篇小说《马吉》里逃之深山,委身农妇的“我”的外国继母马吉,姚鄂梅在创作伊始就着意于表现某种对现实生活的逃离,对人生理想的关注。这种写作情怀源于作家自身的人生经历,从1986年毕业到2003年之间很长一段时间里,姚鄂梅悄无声息地生活在一个狭小闭塞,与文学毫不相关的小城,据她自己描述,“虽然生活安定,可总觉得心灵荒芜,想得到滋润。”上世纪90年代开始,姚鄂梅开始了自己的“逃离”之路,用她的话说,“那些年,我的魂魄掉在了路上。”这种在外漂泊游历的经历,也是作家文学心灵的一个成长历程,作品是作者内心的呈现,体现的是作者的气质类型,对现实生活的逃离以及行走途中体验到的别样人生,使姚鄂梅的作品从此贯穿着一种难得的理想主义情怀。结束游历的姚鄂梅最后选择放弃自己曾经固化的生活,潜心进行文学创作,在随后的几年中,陆续发表了一些中短篇小说,《黑色》《死刑》《黑键白键》等,这是一些读来有点残酷沉重的文字。彼时的姚鄂梅大概还没有完全从昔日凌乱的旧生活中彻底抽身,字里行间透露出对生命,对人性灰败失落的情绪。写出这样文字的人是非常有勇气的,积淀了一定的人生阅历,却还未对生活丧失理想与热望。果然,2005年姚鄂梅推出了最能代表自己当时创作气质的作品,《像天一样高》。不可否认,这部长篇小说也许不是姚鄂梅十几年创作生涯里最好的作品,但一定是最能体现她创作气质的作品。我们可以从这部小说中看出青春小说的影子,它带有强烈的个人理想主义色彩,塑造的人物都渴望理想的诗意生活,他们往往单纯、浪漫而易于满足。较之新时期大量的成长小说,我们看到了太多关于主人公成长的故事。这些所谓的“成长”,从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理想的放弃,是人们精神世界的退避,是同现实生活的妥协。故而,当我们看到《像天一样高》这样的作品出现的时候,惊喜之外,还有十足的感动。《像天一样高》的出现亦可视作姚鄂梅一个创作阶段的结点,这是向“五四”崇尚自由、独立精神的致敬,是对逝去的八十年代的诗意回归,是姚鄂梅对人性本质的初步探索,也是她对自己青春岁月的漫长告别。

我们知道,“五四”时期的中国社会无疑是各种思想碰撞最为激烈的时期,传统作为价值体系遭遇崩溃,而新的价值尺度却得不到认定,对人生意义和价值的终极追问无法确证,于是苦闷、彷徨成为笼罩一个时代的精神氛围。在这种时代背景下,“五四”时期的冰心接连写出了《两个家庭》《斯人独憔悴》《去国》《最后的安息》等问题小说,表达了对家庭问题、婚姻问题、妇女问题等一系列社会问题的广泛关注,而1921年发表的《超人》,标志着冰心开始由对社会问题的关注,转向思考当时年轻人普遍感到苦闷和焦虑的人生问题,试图 以独立的个体将做“人”与做一个“女人”进行统一,意欲实现“为人”“为女”的双重解放。与“五四”时期女作家们的创作观念一脉承接,姚鄂梅于创作之初就自觉将探讨人生理想与生存价值渗透进作品之中,表达自己对人生的关注。《像天一样高》主要描述了三类人生样态,展示了三种理想与现实产生矛盾时,人性之间的差异带来的不同应对方式。阿原、晏子选择将诗歌作为人生的工具,是物质和精神、内心和行动上彻底的分裂者,当想象的理想生活与现实产生冲突时,他们选择把诗歌作为达到功利目的的手段,价值理性异化为工具理性;康赛是一个理想化的、纯粹的诗人,将诗歌作为自己的全部精神需要,完全与物质生活脱节,只追求理想的精神世界,最终走投无路选择自杀,演绎了一幕“诗人之死”的悲剧;小西在经历了现实、情感上的种种磨砺之后,寻找到了契合自己的生存方式,虽然还在执着寻找,但也达到了理想情怀与现实生存之间的某种和谐,可将之称作是一种有现实基础的理想主义生活。《像天一样高》中呈现的这三类诗歌人生,姚鄂梅并没有简单的对其进行比较评判。这是一部打破叙事常规的作品,我们可以将其视为一种精神指向,一曲挽歌。姚鄂梅在作者寄语中说,“把这部作品献给八十年代”,透过它回望八十年代的精神与生存样貌,怀念既往的诗意生活。罗兰·巴尔特在《写作的零度》中说:“小说是一种死亡,它把生命变成一种命运,把记忆变成一种有用的行为,把延续变成一种有向度的和有意义的时间,但是这种转变过程只有在社会的注视下才能完成。”

近年来,回望八十年代的文化语境是思想界热议的话题。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从荒诞中突围的时代,社会渐渐摆脱贫穷,人们也逐渐释放人性中一些真实的东西,漫谈理想与自由,重构精神的乌托邦。查建英就在《八十年代访谈录》前言中谈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当代中国历史上一个短暂、脆弱却颇具特质、令人心动的浪漫年代。”而新世纪以来,物质生活的迅速丰富带来的是人们精神世界的日益匮乏,大众普遍追求的,是物质利益的最大化,如今已鲜有人谈论诗歌,谈论理想主义的诗意生活。因此,姚鄂梅在作品中所要表现的不是对八十年代的概括和总结,而是通过作品表达自己对日益没落的纯真人性、价值理想的关注。虽然诗意、激情、理想、纯真这些字眼在当下似乎已不再是时代关键词,但对八十年代的回望,对八十年代人们生存方式的探讨,却可以作为我们反思现实生活中物质主义、功利主义盛行的价值标尺。正如哲学家海德格尔倡导诗意的栖居生活是契合人性的生存方式:“只要善良、纯真尚与人心同在,只要这种善良之到达持续着,人就不无欣喜,以神性度量自身。这种度量一旦发生,人便根据诗意之本质而作诗。这种诗意一旦发生,人便人性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没有贫瘠的年代,只有贫瘠的诗人,“《像天一样高》之所以能获得一些好评,最关键的有两点:一是它的真实性,包括它的情感的真实性,理想的真实性;二是它的讲故事的方式,在物质气息无处不在的今天,关于理想,关于激情,关于梦想,其实并没有变得不合时宜。我们以为这些名词不属于当下,事实上恰恰相反,任何时代都需要它,因为任何人都需要超越现实,需要找到一个安置精神世界的地方。”与当代其他作家相较,姚鄂梅在这部作品中创造了一批不可多得的人物形象,他们热爱诗歌,热爱文学,把文学作为自己生命中不可分离的东西,是他们精神的乌托邦。诗歌是康赛的理想,自由写作是小西的理想,可这种看似简单的文学梦想却都如此难以实现,当上世纪八十年代语境中的信仰、传统、梦想等词语逐渐在当下陷落之后,在这个物质化世俗化的时代里,我们的生活场景里只剩下旧时代道德伦理的幻影。对精神世界的渴望,对纯粹理想的追求,像天一样高远,如此崇高,也如此虚无。而作为一个现实生活的敏锐观察者,姚鄂梅以她独特的笔触对当下社会的精神面貌进行了反馈,现实中的人们是怎样生活的,而我们又应该如何生活,如何看待我们的人生。借助文字的表达,姚鄂梅展现了自己对自由、诗意生活的体会和想象,以及对人性不同侧面的初步体察。

在新世纪当代中国文学中,底层写作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现象,尽管对这个概念的理解有着不尽相同的阐释,但有一点却是达成共识的,即底层写作是指对一切有关底层平民生活样态的书写。底层文学的兴起对应着我们整体的社会生存危机,为社会底层写作,成为每一个有良知的作家的自觉行为。新世纪以来,湖北作家方方、刘醒龙、陈应松、晓苏、姚鄂梅、刘继明、张执浩等人相继投入到底层小说的书写之中,以其创作实绩对新世纪底层文学潮流做出了重要贡献。在这其中,姚鄂梅对于当代中国底层图景的书写,值得我们关注。《像天一样高》问世后不久,姚鄂梅紧接着发表了她另一篇代表作,《穿铠甲的人》。在随后的几年里,先是发表了又一长篇力作《雾落》,随后陆续创作了《妇女节的秘密》《大路朝天》《摘豆记》《一只蚂蚁的现实》等一批优秀的中篇小说。较之之前的作品,《像天一样高》之后的姚鄂梅在作品中对理想主义的表述不再那么直白热切,虽然这种创作气质仍然贯穿于小说的灵魂,但很明显我们可以看出,这一阶段,她将写作重心转移到了对底层社会的关注上。关于底层文学,姚鄂梅的看法是,“所谓底层关怀, 并不是说写底层题材的就一定是底层关怀, 底层文学作品首先要在文学上站得住脚, 要有最充分的文学性和艺术性,才具有文学作品所特有的震撼人心的力量,否则,它的力量甚至不如专题调查或是社会新闻来得直接有力。另外,一个作家的底层关怀意识要出于自己的良知,要有发自内心的悲悯和批判, 而不是为了某种目的,硬把自己的创作与底层扯上关系。这种硬扯出来的底层,往往是粗糙的,浅薄的,既伤了底层,也伤了文学。”故而,读姚鄂梅这一阶段的作品,我们感受最强烈的不是她所描绘的尘世浮世绘,而是其中流露出的对社会现实问题的激烈关注和悲悯情怀。当我们重读冰心的《最后的安息》《六一姊》《冬儿姑娘》,石评梅的《董嫂》,庐隐的《一封信》《灵魂可以卖吗》等书写底层的作品的时候,不免联想起姚鄂梅在其创作中的呼应。“五四”女作家们对旧时代底层妇女受封建伦理秩序压迫奴役的描写与想象,站在女性立场上真实还原底层百姓生活的原色,人性的本色,思考的深度令人称谓;姚鄂梅秉承前辈传统,她对当代底层社会冷峻的注视,对人性进一步的探索,没有怀旧和哀悼,也无意于尖锐的批判,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写作者立此存照的难得的清醒与透彻。

在《穿铠甲的人》中,姚鄂梅描述了一个痴迷文学的农村青年郁郁不得志的一生。主人公杨青春生长在乡村,因为读过一些书而在心中怀有了梦想,他想成为作家,被左邻右舍讥讽为“文疯子”,而在现有文学体制下,他的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最后的结局只不过是编了一本谁也不会去翻的《乡村谚语全集》。杨青春对文学充满理想,对继子无私关爱,对去城里打工自甘堕落的妻子一往情深,这让他的人生境界远远超出村人,正是因为这个人物是一个执着的理想主义者,他的感情才超出了世俗偏见,他的理想情怀才构成了坚硬的“铠甲”。所谓穿铠甲的人,一定是对自我一直充满怀疑和虚无感的,杨青春的遭遇揭示了现实世界的残酷,如同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他的人生际遇仿佛是孔乙己的命运在当下的延续,随着现实生活的不断幻灭,最终“杨青春”们的理想被一点一点蚕食殆尽。《穿铠甲的人》这篇小说的可贵之处就在于,虽然写出了现实中残忍泥淖的一面,可“杨青春”依然坚定的要从泥泞中抬起他高贵的头颅。姚鄂梅于描写底层的同时挖掘出人性中几乎快被我们忽略的一点,在麻木的现代社会,我们都是杨青春,疲于奔命的人们其实都拥有扬青春式的铠甲,每个追求理想的人也都需要这层铠甲,只看我们是否能克服人性的弱点,从疲惫的现实中坚持向前。而在讲述了乡村底层男青年“杨青春”的故事之后,姚鄂梅将叙述的重点放在了她较为擅长的女性角色上。“曾经有人说过,我笔下是一片女性的世界,偶尔携带几个男人进来,也都是些不成器的小人物……我从小便像惧怕野生动物一样对男性充满畏惧,后来理所当然地发展成不擅跟男人打交道,直到现在,对男人的世界仍然感到深深的隔膜。相对而言,跟女性相处就容易多了,所以,关于我的作品中出现的所谓女性话题,恐怕不是思考过后的选择,而是无意中流露出来的一种病态。”在长篇小说《雾落》里,一个闭塞的小村庄,老少三代女性,命途多舛,各有各的辛酸人生。阿山阿水为爱情耗尽一生,单纯而偏执的少女小鱼为爱同归于尽,有着如冰心笔下的《冬儿姑娘》一般的坚忍与胆识,却又平添了一股浪漫理想的人文主义色彩。在经历了生离死别的种种之后,麻姑一家选择留在即将被长江吞没的雾落,看大水涨起,守候最后的家园,等待死亡,犹如等待一种新生。对永恒精神家园的执著追寻,对生命本真的最后坚守,在饱受生活的苦难之后依然有如此必然选择,这是姚鄂梅理想主义气质在创作中的一种体现,亦是她在揭露底层生活的灰暗后对人性保留的一丝温情。

在讲述完《雾落》的绵长故事之后,姚鄂梅几乎有两年时间都在进行中篇小说的创作,持续关注底层平民的日常生活,不断加深着自己对底层文学的理解。在同地域的湖北作家中,陈应松、刘醒龙等作家以深刻冷峻的现实主义笔法如实记录了底层乡村社会严峻的生活境况。陈应松以神农架边远山区底层的生活为写作基础,将苦难进行了极致书写,表达了对边远山区底层生活的忧虑和对城乡二元对立现状的思考,《马嘶岭血案》即为典型代表。观之姚鄂梅对底层社会的书写,在表现底层乡村生活的同时,姚鄂梅似乎更注重对城镇底层世界的描摹。《大路朝天》《一只蚂蚁的现实》等作品,故事的背景皆发生在小城镇,用作家的话说,“底层是一个巨大的范围,是金字塔最宽广的底座,除了农村,还有城市这块巨大的底层,比如文化底层,商业底层,等等。而时下文学作品所关怀的底层似乎有厚此薄彼之嫌,写农民进城打工的多,写发廊餐馆的多,却忽略了那些出入办公大楼看似新鲜亮丽的小人物,卡夫卡式的小人物,尽管他们受过程度不低的教育,但他们仍然挣扎在社会的底层,为生计苦苦煎熬,他们才是城市底层的代表,他们的艰辛才是推动城市这个巨大车轮前进的润滑剂。”姚鄂梅以丰富的人生经验及独到的文学认知,为扩充当代底层文学书写版图做出了贡献,用贴近生活的观察和口吻,忠实记录了城市底层人群的各种生存困境。《大路朝天》里的吴树和小妹,两个年轻女人的身份、背景截然不同,本应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然而走着走着,两人的命运仿佛殊途同归。当我们品读着冰心《六一姊》中知识女性“我”与普通底层劳动者六一姊之间温馨美好的友谊,为六一姊的淳朴坚毅所打动的时候,姚鄂梅讲述了《大路朝天》里两个不同文化背景的女性的生活经历。从乡村少女到下岗临时工,从南方工厂女工到餐馆服务员,从临时坐台小姐到代孕母亲……小妹希望一步步摆脱命运的泥潭,却不得不越陷越深;知识女性吴树在鼓励小妹改变命运的同时又鄙夷她改变的方式,然而无奈又讽刺的是,最后她自己也即将走上为了前途利用、依附男人的道路。对于底层女性尤其是农村进城女性来说,无论是不是知识分子,人生的道路都异常艰辛。姚鄂梅敏锐地把握了当下社会底层女性生活的命脉,在不同的时代对类似的故事作出不一样的注解。同样,《摘豆记》里的小锐和阿珠,《一只蚂蚁的现实》里的兰、燕、静,故事的背景都发生在小城镇,这些小城里平凡普通的女性,她们对自己的人生并没有很大的野心,只有一些简单的梦想,然而即使这样,现实中巨大的生存压力却还是让每个人无路可走。面对来自底层社会的复杂书写对象,姚鄂梅有心表现人生中的残缺,然而在所有故事的最后,我们亦无法明确得出关于底层最终的出路。对于姚鄂梅来说,她只要通过自己的艺术描写,对当下提出问题,引起读者的思考,就已经完成了作为一名时代记录者所应承担的艺术使命。

可姚鄂梅并不止步于此。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姚鄂梅并没有在她的小说中呈现一个温暖柔美的感性世界,在她的笔下,我们感受到的是沉重如铁的情绪。现实世界的残酷和对人性本真的碾压,是姚鄂梅书写底层的这些作品给读者展示的深沉底色。在同代女作家中,魏微的《化妆》、金仁顺的《彼此》、盛可以的《缺乏经验的世界》等书写爱情的小说吸引着读者的阅读视野。而与同时代的女作家们相较,姚鄂梅的独特性在于,我们从她的文本中,读到的关于价值理想的坚定追求,对社会现实的深刻体认,使人感受出某种超越了性别意识的写作样态。姚鄂梅对底层社会深刻冷峻的观察与书写,不难让人想到“五四”女作家们对旧时代底层百姓生活的真实反馈。如果说《像天一样高》更多的完成了姚鄂梅写作阶段必要的“向内转”,以作品审视自己的内心,那么,这一阶段的姚鄂梅开始了她“向外转”的转变,正是这样的宝贵转型,将自己的创作与社会现实紧密结合在了一起。“新世纪女性写作在‘社会性别自觉’与‘文学自觉’的双重意义上开始了一个新的格局——深具社会性别意识的女性写作姿态和书写样式,是新世纪女性写作的珍贵收获。”姚鄂梅自己也说过,不喜欢被划分为一个女性主义作家:“女性视角是我的小说所无法避免的,因为我的生活经验完全是一个女人的经验,我的思维方式也注定与男性迥然有别。既然小说是诉诸感性的艺术,那么无论我的叙述方式如何改变,也无论我所关注的是什么问题,本质上我的声音只能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但我很少思考和刻意追求女性文学的独特性,我也不赞成用女性视角这个概念来谈论女作家的作品,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写作者应该关注的问题,也没有必要把女性视角作为一个特殊的视角来分析……我并不喜欢强调自己在写作中的性别意识,虽然我的写作无可避免地带有性别特征。我想,每一个有着远大理想的女性写作者,她们都没有在自己的作品中刻意显露或隐藏自己的性别意识,她们都希望站在人的立场上,关注世事沧桑与人生无常,都希望有一个冷静客观的立场,来表达自己的文学思想。”与上世纪九十年代陈染、林白等人的“私人化写作”,卫慧、棉棉等人的“身体写作”截然不同,我们从姚鄂梅的作品里,看不到女性对于自己的自怜自艾,不是俯视底层的精英人群,而将自己视作体验人间疾苦的平凡一员。姚鄂梅在作品中的立意与格局已经表明,她的创作不再只是有关女性知识分子生活的写作,亦不是上世纪末风靡的“中产阶级趣味”写作,她对底层生活真切的关注,对人性幽微的细致洞察,意味着姚鄂梅从感悟人生价值,回望理想主义情怀,过渡到将“我”真实的放进社会现实之中,从而彰显出了自己的社会性别意识。

长篇小说《一面是金,一面是铜》讲述了廖明远和马三翔两人及两个家庭之间的恩怨故事,围绕其中的矛盾姚鄂梅给我们展示出了人性的深度与复杂性。从这部小说的名字上我们就可以看出,作家想探讨的,是现实生活的不同侧面。主人公马三翔的身上无疑展现了现代社会被物质名利所异化了的人性特点,在此我们不多加赘述。当大家的关注都集中在马三翔和廖明远二人的纷争纠葛上时,往往忽视了这部小说中最能体现人性矛盾复杂特点的人物,安娜。在各种利益漩涡中,安娜沦陷其中却又没有丧失她的理想情怀。她和马力每个星期约定来酒馆聊天,互不询问个人信息,不谈世俗利益,不问过往,不问将来,只在一起交流自己的日常生活感受,这是一种超现实的,纯粹的精神层面的交往,带有强烈的理想主义光环。而事实上,马力不知道的是,安娜其实是父亲马三翔的情人,也是马三翔安插在廖明远身边的暗探,她一面行走在阴谋算计中不见天日,一面为自己这种行为痛苦万分,是一个典型的在现实的泥淖与理想的梦幻中挣扎的人物。不得不说,安娜身上鲜明的体现了人性中善恶的两面。一面是金,一面是铜,理想与现实是生活的两面,金钱名利与人格尊严亦是交叉融合的两面,而所谓真实的人性,正是在这种矛盾复杂中,表现出其丰富的层次感与厚重感。

注释:

①⑤⑩姚鄂梅、马季:《在疼痛的理想中不停地奔跑——姚鄂梅小说创作访谈录》,《朔方》2009年第6期。

②罗兰·巴尔特:《写作的零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3页。

③查建英:《八十年代访谈录·前言》,三联书店,2006年版。

④海德格尔:《海德格尔谈诗意地栖居》,中国工人出版社,2011年版,第114页。

⑥⑧姚鄂梅:《关于底层文学的一点看法》,《黄河文学》2007年第2期。

⑦姚鄂梅:《在文学这条路上我给自己鼓掌》,《西湖》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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