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哲学:理性而低调的自然主义
2018-01-19李建军
李建军
莎士比亚的戏剧尽管妙趣横生,引人入胜,但是,他却从来就不单为了“好看”和“好玩”而写作。他将戏剧当作反思历史和探索人生的伟大手段。他之所以显得伟大和让人敬仰,根本上讲,是因为他关注那些与人生相关的重要问题,并且对这些问题有着深刻的思考和庄严的回答,正像柳无忌先生所指出的那样:“莎士比亚的光荣永久存在着,因为他懂得人生,人生的微奥;他的作品犹如一个灿烂的宝石圆顶,里边照映着各色的人生及情感。”
莎士比亚的戏剧与汤显祖的戏曲所表现的人生哲学,有着很大的相契之处,甚至可以说,基本属于同一价值谱系。汤显祖将人的“情”和“欲”分开来,高扬“情”的旗帜,拧紧“欲”的阀门,认为过度膨胀的欲望只会给生活带来灾难,而莎士比亚也表达过同样的思想,只不过,他更强调“理性”的作用。
在《汉姆莱特》的第四幕第四场,汉姆莱特尖锐地批评了那种放纵欲望、醉生梦死的生活方式:“一个人要是把生活的幸福和目的,只看作吃吃睡睡,他还算是个什么东西?简直不过是一头畜生!上帝造下我们来,使我们能够这样高谈阔论,瞻前顾后,当然要我们利用他所赋与我们的这一种能力和灵明的理智,不让它们白白废掉。”第三幕第二场,汉姆莱特在赞扬霍拉旭的时候,还说过这样一段话:“自从我能够辨别是非、察择贤愚以后,你就是我灵魂里选中的一个人,因为你虽然经历一切的颠沛,却不曾受到一点伤害,命运的虐待和恩宠,你都是受之泰然;能够把感情和理智调整得那么适当,命运不能把他玩弄于指掌之间,那样的人是有福的。”这是汉姆莱特的肺腑之言,也是莎士比亚的生活观念。有的批评家就认为:“以理智控制情欲是理解莎氏伦理观念的钥匙。”当然,由于文艺复兴和宗教精神的影响,莎士比亚的人生哲学,比汤显祖的人生哲学,显然要复杂得多,所涉及的方面,也更加宽阔和广泛。
在我看来,莎士比亚的生活哲学,可以用“理性而低调的自然主义”来概括。哈兹里特所说,“阅读历史的人没有一个会喜欢帝王”,同样,所有将历史悲剧和人生悲剧看透的人,几乎全都认同理性而低调的自然主义人生哲学。
朴素的自然主义,原本就是一种英国气质。如果说,法国是一个浪漫主义的民族,德国是一个理性主义的民族,那么,英国就是一个自然主义的民族,就像勃兰兑斯所说的那样,英国气质的本源,“即生气勃勃的自然主义”。
人生哲学范畴的自然主义是谦卑的。它没有那种野心勃勃地战胜一切的妄念。相反,它承认人的能力和生命的有限性。就像约翰逊博士在《展望死亡》深刻地揭示的那样:“懂得生命短暂的道理,在克制我们喜怒哀乐的同时,也会使我们心中的谋算有所收敛。即使是所向披靡的天才人物和最勤勉不懈的人士,也无法将自身的力量拓展到一定范围之外。强王霸主在心中狂妄地谋划征服世界的伟业,鸿儒大师则荒唐地奢望自己能通晓所有门类的学问;这两类人最终都发现自己所企及的显赫高度是人类绝无可能达到的,他们雄心万丈,痴妄地想着自己能摘下一项殊荣,殊不知天上的神早已颁下法谕,令凡人毕其一生也无法能够得这样的殊荣,他们因此失去许多使自己有用于世、幸福于世的机会。”从莎士比亚的戏剧叙事来看,约翰逊博士所概括的人生哲学,无疑也是莎士比亚所赞同和乐意接受的。
是的,低调的人生哲学,符合英国人的精神“习俗”。在那本著名的《英国特色》中,爱默生曾如此谈论英国人的“习俗”:“浮夸永远是令人讨厌的。他们在衣着和仪态上却走上了低格调的极端。他们避免虚饰,径直进入事物的心里。他们憎恨言不及义、多愁善感和高谈阔论,他们使用一种处心积虑的平易。甚至他们的花花公子布雷美尔也以衣着简朴为特点。他们在公事方面以没有戏剧性的东西而自豪,在私事方面以简明和中肯而骄傲。”这种追求朴素和自然的文化“习俗”,不只培养英国人对植物和动物的兴趣和喜爱,也不只是培养了他们对大海的热爱,还培养了他们求真的思维习惯和自然的生活态度。
莎士比亚常常通过对自然的描写,象征性地表达自己的生活哲学,例如,在《暴风雨》和《冬天的故事》等故事中,他就宣达着一种摆脱了功利主义缠绕的自然而又充满诗意的生活情调。在《暴风雨》中,爱丽儿这样唱道:
蜂儿吮啜的地方,我也在那儿吮啜;
在一朵莲香花的冠中我躺着休息;
我安然睡去,当夜枭开始它的呜咽。
骑在蝙蝠背上我快活地飞舞翩翩,
快活地快活地追随着逝去的夏天;
快活地快活地我要如今
向垂在枝头的花底安身。
在《冬天的故事》里,潘狄塔与王子弗罗利泽的爱情受到国王的阻挠。潘狄塔并不想趋炎附势。她明白爱情和尊严的关系,也清楚地知道,在同一个太阳下生活,人们之间是平等的,而生活的意义,也不因地位的差异而有什么不同。所以,她对震怒的国王波力克希尼斯和自己所爱的人说:
虽然一切都完了,我却并不恐惧。不止一次我想要对他明白说:同一的太阳照着他的宫殿,也不曾避过了我们的草屋;日光是一视同仁的。殿下,请您去吧;我对您说过会有什么结果的。请您留心着您自己的地位;我现在已经梦醒,就别再扮什么女王了。让我一路挤着羊奶,一路哀泣吧。
对潘狄塔来讲,能在太阳的平等的照拂下生活,就可以心安理得,就应该觉得幸福和有尊严,就无须在有权力的人面前自惭形秽。这里体现的,其实就是一种朴素的自然主义的生活态度和人生哲学。
很多时候,那些失去了国王地位和最高权力的人,往往会在巨大的绝望和痛苦中,认识到低调的寻常生活的意义。《理查二世》中的理查王被赶下国王宝座之后,大发感慨:
理查二世本来就是一个残忍的暴君,所以,他的悲惨下场,也许让人震惊,但并不让人同情。一个傲慢的暴君,纵然有可能在某一特殊的时刻,发出羡慕底层人的普通生活的感叹,但却不大可能清醒而深刻地认识到自然主义生活的意义
比较起来,《亨利六世》中的亨利王对人生的认识,就完全不同了。他清楚地知道一个普通人的自然主义生活,有多么自在,有多么惬意。在与叛军战斗的间隙,在战事陷入困境甚至显露出败兆的时刻,他忧心忡忡,百感交集,便发了这样一通感慨:
显然,亨利四只看到了表面现象,却不理解这现象背后的实质和真理。他不知道,缺乏制约的权力,帝王的窳败的德性,不仅会导致社会性的政治混乱,而且,也必然折磨着大权在握的最高统治者的神经,造成他们的精神焦虑和心理混乱,而失眠,实在不过是这种心理混乱的一种结果和表征而已。事实上,在这段话里,莎士比亚不仅揭示了人物的复杂而丰富的心理活动,而且还肯定了低调的自然主义生活态度和人生哲学。也就是说,一个最高统治者,倘若能卑己自牧,而不是高自标树,动辄要人家向他折腰下跪,或对他喊“万岁”,那么,他的良心就会安宁很多,睡眠这个“温情的保姆”,也会像对待普通人那样,对他温情脉脉,眷顾有加。
关于睡眠,关于人生乐趣,关于权力和伟大,关于尊敬和荣耀,关于“煊赫的排场”,《亨利五世》中的亨利王,也有着深刻的体验,也有过深刻的思考,也发过深深的感慨:
在亨利五世看来,做国王的代价,就是放弃正常的人生乐趣。国王可以享受“排场”,但为此他得付出“更大的忧患”。他可以让人们恐惧,却无法令自己快乐。他只会得到虚情假意的逢迎——“有毒的谄媚”,却很少收获真心实意的赞美——“纯洁的尊敬”。虚假的“伟大”不会治愈国王的疾病,不会慷慨地惠赠他健康。最可怕的是,“高倨的王位”和“煊赫尊荣”,反而会搅扰你的睡眠,使他无法“像一个卑贱的奴隶那样睡得香甜”。也就是说,一个奴隶,虽然没有国王的“排场”和“煊赫”,但是,却享受着那些最基本、也最重要的幸福——甜蜜的睡眠和充实的生活。
就金融的功能而言,商业银行向各大产业客户提供间接融资并生成基础资产,其他非银行金融机构向社会公众提供各类投资品及保障品并生成特定资产,还有的金融机构把这类资产及由此衍生的收益或风险证券化,为社会提供更高层次的投资产品及风险规避产品,如ABS、CDS等,并配套形成规则清晰的获取风险收益及转移风险的资产衍生化机制和市场。对存有另类不确定性风险的技术研发融资,则要靠专门的风险投资(VC)去评估并解决。
低调而朴素的自然主义人生哲学,不仅意味着满足人们的最基本的需求,而且,还意味着亲近自然,并按照自然所暗示的原则生活。这就是为什么汤显祖和莎士比亚都会不约而同地写到大地上的万物,写到草木、山水、月亮和太阳,写到最基本的日常生活事象,例如,睡眠和食物。
然而,十九世纪以来,尤其是在二十世纪的后五十年和二十一世纪的最近十多年,人类的生活彻底背弃了“和谐与平衡的内在法则”。种种极端主义的社会法则和原教旨主义的生活法则,控制着人们的心理和行为。人们似乎更倾向于认同和接受那种征服一切、攫取一切的高调的人生哲学。
在大自然、时间和种种神圣的事物面前,我们表现出一种极其浅薄的傲慢和肆无忌惮的恣睢。我们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战无不胜。我们只追求形式上的成功和虚妄的荣耀。我们先是贪婪地攫取权力,后来就疯狂地攫取金钱。
不再有慷慨的给予和温柔的同情。残忍和冷酷成了一种心理习惯。对别人的不幸和痛苦我们视若无睹。骇人听闻的伤害,恐怖性质的破坏,在在可见。
生活完全失去了方向和目标。生活的技术手段,越来越尖端,但生活哲学和价值体系,却越来越低级,越来越混乱。重读汤显祖和莎士比亚,也许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那种古老而又智慧的人生哲学。是的,低调而理性的自然主义——最可靠的生活哲学和最有效的价值体系。无论对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人,还是对二十一世纪的“新人类”,这样的sophrosuné,这种低调的自然主义,无疑是仍然是伟大的人生哲学,仍然是我们必须服从的普遍法则。舍此之外,别无他途。
注释:
①柳无忌:《西洋文学研究》,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5年,第211页。
②③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等译,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101页、69-70页。
④张泗洋、徐斌、张晓阳:《莎士比亚引论》〈下〉,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年,第189页。
⑥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英国的自然主义》,第四分册,徐式谷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6页。
⑦塞缪尔·约翰逊:《饥渴的想象:约翰逊散文作品选》,叶丽贤译,三联书店,2015年,第19页。
⑧爱默生:《爱默生集:论文与讲演录》(下),赵一凡等译,三联书店,1993年,第911页。
⑨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等译,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