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浴女》在英语世界的翻译和接受
2018-01-19吴赟
吴 赟
引 言
作为当代文坛最具影响力的女性作家之一,铁凝以其作品中蕴含的鲜明女性意识而著称。在她的众多小说中,她对中国女性的生存境遇与命运起伏始终充满着深切的人文关怀。她以诗意而感性的笔触细致地描摹了中国当代女性在道德与情感上遭遇的惊涛与微澜,《大浴女》便是其代表作品之一。2000年,《大浴女》成为当年文学图书市场的一道抢眼的风景:作为著名品牌《布老虎丛书》之一,它在春季全国文艺图书集团订货会上以20万册码洋的辉煌业绩位居榜首。由此可见,中国读者对这部小说的期待与热爱程度。
铁凝的作品一直深受中国读者喜爱,她的作品在世界其它语系有多种传播,英语世界是其中之一。2006年《大浴女》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之后,直到2012年,美国斯克里博纳出版社(Scribner’s)才推出了由张洪凌和杰森·索默(Jason Sommer)合译完成的英文译本(The Bathing Women)。在译本封底,出版社这样介绍铁凝和《大浴女》:“2006年,49岁的铁凝成为‘中国作家协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主席,她的作品曾被翻译成俄语、德语、法语、日语、韩语等语言。而《大浴女》则是铁凝第一部被翻译成英语的小说。”虽然铁凝的部分作品曾由“熊猫丛书”、《人民文学》期刊翻译并出版,但一直以来并未有西方主流出版社对其主要作品进行翻译推广。从中国知网上查询“铁凝小说英译”,目前也并未有任何学者探讨铁凝小说的英译情况。因此,对铁凝代表作品《大浴女》的英译本研究有着很重要的现实意义和学术价值。通过探讨海外出版社的翻译选材、《大浴女》的英译模式、译者的翻译策略以及其出版后在英语世界的接受情况,可以一窥中国当代女性文学在海外传播的历程和呈现的镜像。
一、文本选择:对女性自我的审视和关怀
中国文学经由译介走向世界,其中所涉不止是简单的文字或文学的双语转换。翻译文本的选择、翻译过程的建构、译本产生后的传播路径与交流方式、进入目的语国家之后的接受情况和形成影响,这诸多方面构成中国文学外译的完整图景与研究重点。
就文本选择来说,从总体来看,西方对中国当代文学的阅读往往受着好奇心理的驱使。文革以来的中国快速发展,经济的腾飞、城市的变迁乃至生活起居的差异都给西方带来了全新的文化体验。其中以女性视角展开的现实性文学作品充满对于女性个人经验的直接书写,呈现了鲜明的都市文化和时代气息,再加之性爱以及政治元素的渲染,因此尤为容易引起西方读者的阅读兴趣。
如著名汉学家、翻译家蓝诗玲(Julia Lovell)在谈及这本小说时说:“中国一些卓有成就的、颇有见地的女性小说家带给我们阅读的快感——人物刻画细致、对话观察入微——和莫言、余华那种粗糙的、拉伯雷式的讽喻迥然不同。铁凝的《大浴女》充满了温婉的人性光辉,相比那些男性同行近作中的喧哗,实在令人眼前一亮。”(Lovell, 2013)《出版周报》(Publishers Weekly) 则认为,“故事发生在一个文化价值观发生转变的时代,精巧地描绘了四个女性的心理,她们努力满足自己对于美食、同伴、家庭、社会、性和爱的需求。”《图书馆期刊》(Library Journal)认为“铁凝文笔流畅,捕捉到了人类无论处于何种境况,都想要出人头地的欲望——……有些读者喜欢阅读那些能够直视困境中复杂人性的文学作品,这本书一定会受到这类读者的喜爱,尤其是其中热衷亚洲文学的读者。”
这样的阅读趋势使得《大浴女》的翻译成为可能。译者张洪凌在接受采访时就为何选择《大浴女》进行翻译做了如下阐释:“我基本上遵循的是文学史上女性主义的写作传统,特别是想表现女性在中国现代特定历史时期的精神成长,她们的自我意识是如何在一个比较广阔的背景下得到丰富和完善的。翻译对我来说一直是个学习和深度阅读的过程,我选择能够让我学到很多东西的作品……其实在选择翻译铁凝之前我也考虑过刘震云和韩少功,翻译过刘震云的《我叫刘跃进》的前四章,但我的文学代理商不无遗憾地告诉我们,美国的阅读市场大部分由女性读者组成,如果我们想寻求商业出版社,最好是选择女性读者感兴趣的作品。”《大浴女》对文革的自我批评、移民美国、中国都市生活中的现代繁荣都有着生动、恰当的描述,但这些并不是铁凝笔下人物的全部精彩之处,她们的人生情感、灵魂纠结与其说是强调历史与社会语境,不如说是刻画了女性成为女性的历程中所经历的苦难、冲突和令人心醉的美。铁凝透过对笔下几个女性人生的描写,透过尹家姐妹的成长、生活、命运,叙述了一个时代的人世变化;小说在日常细碎的民众体验之中,把历史、政治、权力、伦理、性别与性、城镇与社会等等主题融合在一起,给西方提供了中国当代社会的生动镜像,让他们了解其中表露的女性特质、文化心理乃至中国存在的诸多社会问题。正是因为对于女性自我的鲜明审视和人文关怀,以及在表现中国城市和社会时具有的独特性和表现力,使得英语读者对文本有了较为直接的认识和感知,成为《大浴女》能够走入西方世界的主要原因。
二、英译模式:初译加润色的中外译者合译
从“中国文学”走向“世界文学”,翻译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优秀的翻译可以促进一部文学作品在不同的语言文化中的经典化过程,反之,拙劣的翻译则有可能使得本来已列入经典的优秀作品在另一种语言文化中黯然失色甚至被排除在经典之外。”《大浴女》英译本由张洪凌和简森·索默合译完成。两位译者的合作保证了译本既具有了忠实性和准确性,又具备了可读性和文学性。
在王小波逝世16周年的专访中,张洪凌介绍了他们翻译王小波作品时的合作模式:先由她本人翻译初稿,而后索默与张洪凌一起在初稿基础上修改润色。在翻译《大浴女》过程中,这种模式基本没有改变。即:由于索默不懂中文,因此由张洪凌翻译初稿,随后索默再对译文进行文学润色,两位译者的合译各有侧重,在各司其职的基础上协力合作。这种合译模式与另一种较为普遍的分块承包式合译有着显著不同。分块承包式是将原文本切分为不同板块,同时推进翻译,时间的同步性与化整为零的空间性虽然能保证翻译的效率,但是不同的译者各有自己的翻译特色,使得整体译本中很难形成统一的翻译风格。而在张洪凌与索默的合译模式中,初译者来自源语国并且精于源语,而润色者以译语为母语且精于译语。两人按照时间的先后推进,两人的责任也各不相同,各自主导初译与润色,这样就能保证两位译者在合作过程中不断修正译文,去除突兀的格格不入的翻译词句,使得合译的各个部分构成和谐的一个整体。
具体而言,张洪凌与索默的这种翻译合作模式在两个方面具有优势,其一,中美译者的不同分工与职责保证了翻译的质量。译者总是置身于两种文化和语言之间的矛盾与互动之中,译者一方面要为原著负责,尽可能保留原作在源语文化中的文字和艺术特色。另一方面,译者也要兼顾目标语读者的接受能力,让读者欣赏到原著译入目的语之后具有的艺术魅力。索默同绝大多数英语读者一样,不懂中文,作为《大浴女》译本的第一位读者,他除了译者身份之外,同时也是一位普通读者。如果索默感觉译文难以理解,译本也就同样很难为大众读者所接受。在谈及翻译过程中,张洪凌指出:“我在把初译交给他看过后,两人还会定期碰面讨论,他是一个诗人,对文字有非常精细的感觉,所以我们的讨论是冗长甚至可能是痛苦的,因为有时候他遇到的理解障碍非常微妙,连我都不明白他的障碍是什么。需要很多次的讨论举例才能沟通。”这样一来,初译者首先能确保对原文内涵以及政治、社会、文化事物项的精确解读,而润色者则在阅读译作过程中尽量去除译文的翻译腔,并增强译文的文学性和可读性,从而确保目的语读者对译文的接受。两位译者之间的不断沟通和交流保证了译文能够兼顾原文和读者的不同诉求,使之具备较高的翻译质量。
其二,两位译者的作家身份使得译本具备了文学的美感和洞察力。在一些西方汉学家看来,当代中国文学界之所以出不了一流作家,很大程度上可以归因于大多数当代中国作家都不懂外语。《大浴女》的两位译者则不然,两人不仅是学者,同时也是作家。张洪凌专攻英文小说创作,曾在英文刊物上发表过短篇小说,也完成了一部英文长篇小说的创作。而另一位译者索默不仅是英文系的文学教授,同时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诗人,他曾于2001年荣膺美国“怀丁作家奖”(Whiting Writer’s Award)中的诗歌系列奖。因此,作家身份决定了他们的翻译不同于其他译者。作家身份赋予他们的敏锐洞察力和表现力使得他们在理解作者意图和写作策略方面具有天然的优势,而在译文的措辞选择上也会更接近目标读者的阅读旨趣;同时,他们所设想的读者群不仅仅局限于小范围的学术界,而是普通的大众读者,这不仅确保了译文的流畅性和文学性,同时也扩展了读者群,让更多的英语读者欣赏到原著独特的魅力。
三、 翻译策略:中英两种文化的杂合
一方面,两位译者尽量靠近原文中的中国文化特质。读者在阅读由翻译引入的异国文学作品时,本身就有责任去包容异国文化,适当的陌生感能够提醒读者开放视野,接受自己不曾接触过的东西。试看一例:
在《大浴女》中,铁凝花了大量笔墨来写美食与食谱,这给译者带来了巨大挑战,因为饮食文化历来集中体现了中西方价值观念的分歧与冲突。最广为人知的例子该数“狗肉”可不可吃。中国人并不视吃狗肉为禁忌,但海外读者却将狗视为同伴,“吃狗肉”与“吃人”无异,甚至有人用“dog eaters”来辱骂华人。同理,“酱兔头”一词要不要译、该怎么译便成了个棘手的问题。张洪凌和Jason Sommer也就此问题进行了长久的讨论——是该打破“忠实”原则,贴近读者;还是冒着无视读者反感的风险,尊重原著,两位译者无法决断,在征求了铁凝本人的意见之后,经过多方沟通交流之后最终达成一致,还是译作“marinated rabbit head”。再者,“酱兔头”不仅仅是一个文化意象,它还是连接重要人物唐菲整个人生的线索,有着重要的意义。因此,译者最终决定尽可能地去还原原作的本真面目,让陌生的异质他者融入英语的言说方式之中,再现了极具地域文化性的中国色彩。
一个优秀译本的杂合程度既受到原文本的制约,也受到语言交际效果的制约。如果异质成分过多,就很容易使目标语读者丧失阅读的乐趣。因此,译本必须具备较强的社会传真的功能,必须充分考虑译本读者的阅读习惯,让读者的主体世界有足够充分的显现。试看一例:
脚注的使用会使得文本的意义更为精确、明晰,但是由于脚注独立于正文之外,会切断读者的阅读行为,在一定程度上破坏读者的阅读体验。铁凝在《大浴女》写作的若干地方,使用了脚注,上文所示就是其中一个例子,作者特意加注来解释“猪胰子”这一词。猪胰子此处实指“猪胰子皂”,由猪的胰脏经处理后混合豆粉、香料制成,去污能力强,旧时生产水平较为落后,人们常用猪胰子代替香皂洗手、沐浴。生产水平提高后,鲜少有人继续猪胰子皂。对于生活在21世纪的中文读者来说,这一词语极为生僻,因而作者不得已牺牲了一部分可读性,解释了猪胰子的形状与用途,保留了词语的历史感与年代感。而在翻译中,译者选择了解释性翻译的策略,将脚注直接化入原文中,译为“a piece of soap looked like a rice ball”。英文如字字对应翻译“猪胰子”,则无法译出中文特殊的文化内涵,因此并没有特别大的留存价值。译者在此处进行了适当的增补,这样既传达了作者意图,让读者明白该物品的形状与用途,又避免中断读者的阅读过程,保持了行文的流畅和阅读体验的完整性。再看一例:
《大浴女》着力描绘了从后文革时期一直到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向读者展现了那一特殊历史时期的生活图景,因而不可避免地会使用具有强烈时代色彩的词语,“插队”便是其中一个。“插队”本意指排队时不遵守秩序,而在中国城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则逐渐开始用来代指“安插在农村生产队”这一模式。如果按照字面意思译成“cut in line”,不但让读者不知所指,也背离了作者的真正指代。因而译者在此处直接译为“接受农民再教育”,直接解释出了特殊历史背景下的特殊举措的目的,使译文更容易被海外读者理解与接受,这样做正是因为译者将可接受性作为翻译活动的重要依归,适度削弱并修补因文学陌生元素而引起的阅读困难。
译者在双语转换的翻译过程中,始终表现出鲜明的文化立场,这一立场是由译者的文化身份所决定,不可能完全客观中立,对原文的体现也不可能全无遮蔽,因此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翻译策略的选择。在一些情况下,译者会刻意改写译文,这样的文化杂合处理达到了维护本人文化身份乃至本民族的形象与尊严的目的。例如:
在“启蒙运动”后期,随着西力东渐,往昔《马可·波罗游记》《曼德维尔游记》所描绘的“繁荣富庶、高度文明”的中国形象已成为过眼云烟,中国形象逐渐走向败坏。对中国的全面否定于19世纪初期达到高潮,手拿大刀,头缠红布的义和团使西方猛然间看到了一个觉醒的中国,这让西方人惊恐万分,他们意识到中国是一个潜在的巨大威胁,于是“黄祸”一词(Yellow Peril)在此期间应运而生。由英国作家萨克斯·罗默创作的“傅满洲”(Fu Manchu)系列小说正是“黄祸”思想的典型代表,傅满洲这一形象刻板丑陋,被西方人视为“黄祸”的拟人化形象,是中国人奸诈取巧的绝佳象征。这一人物形象也被视为“辱华观念”中典型的“东方歹徒形象”,再加之yellow本身在英语中含有“胆小、懦弱”的意思。因此在《大浴女》中,译者为了回避yellow的负面内涵,特意将其改写为brown。从这一改译中,译者张洪凌的文化身份与文化立场鲜明可见,为不迎合西方对中国人的刻板印象,译者摒弃了忠实翻译的立场,对译本的接受环境作出合理性和普遍性的考虑,使得西方读者不至于再次形成对中国形象的负面认知。
四、西方接受:政治化与人文化掺杂的解读
《大浴女》一书出版后在国内广受赞誉,后陆续被译为多国语言,其中包括俄语、德语、法语、日语等,英译本则于2012年问世。不过不同于国内的一路褒扬,《大浴女》在海外的接受却呈现了以政治化述评与人文化解读掺杂的格局。
2012年,这部小说获英仕曼亚洲文学奖(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提名,该奖项由英国英仕曼公司创办,旨在从亚洲作家英文作品中,评选出优秀作品。《大浴女》能够凭借英译本入围该奖项,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西方社会对该部作品的积极认可与评价。
虽然《大浴女》中对中国女性敏锐的体察与书写引起了英语公众的兴趣,来自中国的异国情调元素得到了关注和褒扬,但是,对这部小说的众多批评和解读仍建立在对中国政治文化的固有观念之上,也建立在西方长期以来对中国的刻板印象之上。这样的阅读模式和体验也说明,虽然英语世界的读者对中国文学的阅读已经具有了较为浓厚的文化与文学兴趣,但仍然受到传统惯式思维的制约,仍然聚焦于政治化的大历史叙事,尤以文革中的书写为轨迹来引导并鉴定阅读旨趣和价值判断。
结 语
铁凝在《大浴女》中立足女性意识,借跌宕起伏的情节洞悉自我,对女性的生命内涵展开内省与质询,并由此审视外部世界,体现对人性、对命运以及对男权社会的批判与思考。作为一部典型的中国女性作家作品,其英译本的在场使得以男性作家作品主导的中国文学外译市场呈现出别样的色彩与光芒,同时也使得西方读者能够从女性的视角出发,了解在特定历史时期下中国社会的风貌。
《大浴女》的两位译者在合作翻译时,尽可能保持原著中含有的异质文学文化因素,英译本极为贴近原文,展现了原作独特的文学话语;同时译本也注意贴合英语目标读者的阅读旨趣,注重再现语言的流畅度和文学性。尽管不同语言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但对欲望的追逐、对苦难的同情、人世跌宕里的悲欢离合,这些人类共通的本性是具有普适意义的。也正因如此,文学作品才能增进不同文化形态之间的相互了解,尊重、包容彼此的异质因素。中国文学作为东方文化的特别形态,要被西方乃至全世界认识、接受仍有十分漫长的道路要走,需要作家、译者等多重维度的共同努力。
注释:
①《新书报》,2000年第16期4月28日第1版。
②这个言论并不准确。经笔者从MCLC上查阅,在《大浴女》英译本问世前,铁凝的《麦秸垛》《永远有多远》《孕妇和牛》《蝴蝶发笑》曾被译为英语,由外文出版社“熊猫丛书”和《人民文学》期刊发行。这也在很大程度上从侧面证明,美国(甚至西方)对中国政府组织的“主动译出”活动并不待见。
⑦王宁:《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
⑧“王小波逝世16周年:专访著作英文版作者”,http://edu.sina.com.cn/en/2013-04-12/131273489.shtml 2013-04-12.
⑩顾彬:从语言角度看中国当代文学,《思想的时差:海外学者论中国当代文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