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螃蟹

安武林

小时候，只要听说母亲要去姥姥家，我就嚷着喊着非得和母亲同去不可。我已知道大人们惯用的一些伎俩。为了防止被爷爷支开，让母亲偷偷溜出家门，我死死盯着母亲，就是她去厕所的片刻，我也坚定地守在厕所的门口。母亲无可奈何，她去姥姥家总得把我带上。

姥姥家在深山里，道路坎坷而又遥远。曲曲弯弯的山路我吃不消，有时耍赖躺在地上不走，非得缠着母亲背我不可。母亲大多时候都会心疼地背我一段，她体力不支时就威胁我：“咱们回家吧，我也走不动了。”我赶紧爬起来，挺起小胸脯说：“妈，我行。”

我拒绝不了舅舅给我摸螃蟹时带来的乐趣。那是一种妙不可言的诱惑。

姥姥的家在一座山的顶峰，四周长满野杏树和野核桃树。山谷里有一条晶莹清澈的小溪，四季清冽。舅舅每天都要挑着水桶去那条小溪里挑水。我跟在舅舅的屁股后面，蹦蹦跳跳，像只快乐而不知疲倦的山雀。我看见一些漂亮的野花，忍不住就去采上几朵。舅舅发现我落得远了，就冲我喊：“快跟上，我们还要摸螃蟹呢，待会儿它们跑光了。”一个人幼年时，总得接受一些亲人们善意的欺骗和美丽的谎言。一旦它们破灭了，你感受到的就是一份浓浓的亲情与爱恋。它们不过是保护你脆弱的肉体和心灵的一种方式罢了。

舅舅把水桶灌满水，和我一起开始摸螃蟹。小溪两旁葱葱郁郁的景色我顾不得观赏。我们寻找水势很缓的小溪里面掩着的石头，不停地翻弄着。浑浊的泥沙不时卷起，若非眼疾手快，根本摸不住狡猾的螃蟹，它们很会利用天然的屏障逃跑。舅舅掀开一块石头，我的手伸了进去。一双钳子死死钳住我的手指，疼得我“啊呀”一声，眼泪从眼角滚落下来。我的手指上吊着一只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螃蟹，舅舅急忙用双手把钳子掰开。

舅舅从草丛里找到一枚蘑菇状的东西，拨开它白色而又松软的外壳，捏出一撮绿褐色的粉末，按在我血流不止的伤口上，而后冲我的手上吹了两口气说：“林林乖，不疼不疼。”我问舅舅给我伤口上涂抹的是什么东西。舅舅告诉我，那是一种中药，叫马勃，专门止血用的。一到秋天马勃就变得软乎乎的，你若不小心，一脚踩上去，它就会轰的一声粉尘四溅，好像地雷一样。舅舅说：“林娃，看我给你报仇。”舅舅抓起那只螃蟹，撕开爪子，把它塞进自己的嘴里。后来，我才知道，螃蟹可以生吃，是那种咸涩而略带芬芳的味道。起初，嚼起来咸若盐水，慢慢回味就变作香味儿了。

有了教训，我不敢把手伸进水里了，只好站在舅舅的旁边，看他娴熟地给我摸螃蟹。舅舅掀开一块石头，我的“快”字还没喊出口，舅舅的一只手已经按住螃蟹的甲壳，将螃蟹扔进手帕里。我只管把手帕的四角攥紧，任凭它们在手帕里蠢蠢欲动。那时，我有点惧怕这些小东西了。透明的小溪里不时掀起小小的浑浊，很快，又澄澈见底，映着我和舅舅的身影。舅舅的双手硕大笨拙，长满老茧，抓起螃蟹来却灵巧自如。那些螃蟹在舅舅的手里变得老实乖巧，仿佛是他饲养的一样。舅舅告诉我：“摸螃蟹一定要得法，食指先摁它的壳背，然后再用拇指和中指卡它的两侧。刚才你的手指放在它的钳子中间，它不钳你才怪哩。”

舅舅本想把螃蟹带回家里，用油给我炒一炒，一看我馋兮兮的样子，索性找来一些干枯的玉米棒和树枝，点着火，给我烤了几只。焦黄焦黄的螃蟹散发着香喷喷的味道，我顾不得揩去上面的灰尘，大口大口往嘴里塞。我们坐在寂静的山谷里，山谷里飘荡着烤螃蟹的芬芳。天色已晚，我们该动身回家了。临行前，舅舅反复央求我，一定要把受伤的手指藏好，别让姥姥看见，否则，别想再去摸螃蟹了。

回到家里，已是掌灯时分。姥姥埋怨舅舅这么晚带我回来，不怕把孩子吓着。姥姥亲热地把我抱在她的怀里。她搓起我的小手，发现我的手指受伤了。她把脸一沉，询问舅舅是怎么回事。舅舅躲在墙角，畏畏缩缩地告诉姥姥，给螃蟹夹了一下。姥姥破口大骂：“挨刀的挨枪子的，咋不把孩子看护好！”舅舅一声不吭。姥姥骂了一通，又轻轻捏着我的手指，低声叫着“心肝宝贝”，然后抚摸着我的脸问：“孩子，还疼吗？”

我突然感到了一种疼痛，放声大哭起来。姥姥把我的脸贴在她的脸上，不停地用手帕给我擦去泪水。姥姥和舅舅坐在我的两边，他们手足无措，不知该怎样哄我。那时，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爱像螃蟹的兩把钳子，把我紧紧地钳在中间，我不哭，那才叫铁石心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