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化认知模型视角下的诗歌语篇连贯的认知解读
2018-01-18孙珍绢
孙珍绢
摘要:国内外对语篇衔接和连贯的研究很多,对诗歌语篇的研究却很少见,且多从微观角度进行探讨。诗歌作为一种特殊的语言表达形式,其最显著的特征就是缺乏显性衔接手段,因此只能用隐晦的连贯来解读其内涵。本文从认知诗学角度出发,以Lakoff的理想化认知模型的四项基本原则为依据,对唐代著名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进行系统分析,旨在从宏观和微观两个角度对其语篇意义上的连贯性做出解释,验证在诗歌语篇连贯中“意义连贯比形式衔接更有价值”这一说法。
关键词:理想化认知模型;诗歌;语篇连贯
根据系统功能语言学派的观点,保证语篇连贯的重要条件是显性的衔接手段(Halliday&Hasan,1976)。诗歌缺乏显性的衔接手段,其整体意义的构建需要语言使用者极大限度地调动其心理连贯机制,激活相关百科知识,用隐晦的连贯以解读其内涵。国内外对语篇连贯和衔接的研究成果颇丰,对诗歌语篇连贯的研究却在少数。
《春江花月夜》为唐代诗人张若虚所作,曾被誉为“孤篇盖全唐”。针对该诗的点评和研究大多从文学、美学等角度出发,对该诗的主题、内涵及美学价值进行分析,而篇章连贯性的研究却在少数。
理想化认知模型(简称ICM)是认知语言学家Lakoff于20世纪80年代提出,是指在特定文化背景下,说话人对知识和经验的抽象的,理想化的描述,且是建立在许多认知模型上的复杂的,统一的完形结构,其主要运用四种原则建构起来:命题结构原则,意象图式原则,隐喻映射原则和转喻映射原则。
本文从认知诗学的角度出发,以ICM的四种原则为指导,探讨ICM在诗歌连贯性分析中的解释力,主要探究诗歌中的衔接手法和连贯特征,揭示连贯性对于该诗歌整体意义构建以及其主题意义与美学意义形成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一、理想化认知模型与诗歌语篇连贯
(一)理想化认知模型(ICM)的定义
George Lakoff(1987)基于体验主义哲学框架,提出了理想化认知模型理论。他指出,ICM是人们在认识事物与理解现实世界过程中对某领域中经验和知识所形成的抽象的、统一的、理想化的组织和表征结构,是一种建立在诸多认知模型(CM)之上的具有格式塔性质的复杂的认知模型集压(Lakoff,1987)。根据他的论述,ICM有四种建构原则:
1.命题:由ICM中特定对象的成分、属性及其之间的关系构成;
2.意象图式:包括人类日常体验和理解过程中反复出现的联系抽象关系和具体意象的多种组织结构;
3.隐喻映射:即将一个命题或命题中的成分或意象图式,从一个认知域映射到另一个认知域的相应结构中,实现对抽象事物的概念化、理解和推理;
4.转喻映射:即用同一个中容易感知或凸显的某个成分映射整体或整体的其他部分。
前两项为主要内容和基础,提供有关的情景作为理解的背景,激活有关的其他概念和知识;后两项是前两项的具体体现或手段,是ICM的扩展机制,通过后两项来理解和表达复杂、抽象的概念,并规约人们的生活经验(赵艳芳,2006)。
(二)理想化认知模型的特征与诗歌语篇连贯
ICM的四个基本原则运用到诗歌语篇中,体现出三条特征:体验性、关联性和创造性。
体验性指人类的范畴、概念、推理和心智是基于身体经验形成的,进而形成意象图式,建构出抽象的CM,不同的CM共同组成ICM(王寅,2008)。阅读诗歌时,读者从自己的身体经验出发,基于身体对世界的感知,产生不同的感官体验,建构出一个ICM,从而实现语篇意义上的统一性和整体性。
关联性既指各个CM之间的相互关联,也指同一个CM中各成分相互关联(Ungerer,F.&Schmid,H.J,1996)。一首短短的诗歌中往往包含大量意象,不同意象之间互相联系,共同建立起诗歌的整体意义。
与小说等其他形式的文本相比,诗歌中的一个词甚至一个字都能形成一个独立的CM,且通过隐、转喻手法,使该CM的构造更富新意,因此,诗歌本身就是一种创造性的表达。
二、ICM下的诗歌语篇连贯分析——以《春江花月夜》为例
(一)命题连贯
命题结构模型可以详细解释CM中所涉及的概念、特性及概念间的关系,是外界事物在心智中事实性映射,不需要运用任何想象手段(Lakoff,1987)。诗中的任何两个句子之间,句子内部各成分间的连贯依赖于命题的激活。
1.诗题
“春”即为一个与“春”相关的命题,读者根据平时对世界的认知体验,构建一个关于“春”的ICM,该模型中包含许多概念,如“花”、“草”、“阳光”等,基于读者的百科知识,“花”的概念最为突出,激活“花”在该语篇中的命题意义,“春”与“花”就建立了关联。第二个字是“江”,读者根据自己的身体体验,构建一个关于“江”的ICM,其中包含“河流”、“江水”等概念。同理,“月”在某种程度上也激活了“夜”的概念。
2.语篇
全诗可分为四个部分,每个部分都有一个命题,总结如下:
命题一(1-2节):春江花月夜;
命题二(3-4节):江月喻人生;
命题三(5-7节):思妇孤寂感;
命题四(8-9节):游子思乡情。
命题一描绘了一幅春江花月夜图,开篇“春”字激活“花”的概念,进而激活“花林”、“芳甸”的概念。
命题二以江月喻人生,“江”、“月”是贯穿全文的两大主要概念。
“江”、“月”的ICM分别由以下多个CM的集合组成:
CM1 物理模型——“江”指属于疆域地区所有的水道。后来专称长江。
CM2 视觉模型——汀、流水、扁舟、鱼龙跳跃、
CM3 距离模型——千萬里
CM4 形态模型——潮水连海平、宛转绕芳甸
CM5 环境模型——月明、天、青枫浦、白沙、树
...
CM1 物理模型——“月”地球最大的天然卫星(亦称“月亮”、“月球”)。
CM2 视觉模型——明月共潮生、月照花林、玉户帘中、捣衣砧上
CM3 感觉模型——孤月
CM4 环境模型——月、海上、潮、花林、天空、白云、妆镜台、鸿雁、海雾
CM5 形态模型——明月、斜月、落月
...
以上各个CM连成一个整体,呈现出一个完整的“江”和“月”的概念。不仅连贯性得到满足,不同的认知模型在一定程度上也能激活与之相关的概念,为全诗的抒情做铺垫。
命题三刻画了思妇ICM,思妇站在青枫浦上不胜忧愁,月光洒在思妇的帘中,捣衣砧上,妆镜台上。
命题四刻画了游子ICM,春半不能归家的游子,不能乘月而归的离人。
总之,第一个命题的意义由该小节中的词语直接表达,五种概念整体激活,“江”、“月”被凸显,第二个命题前一句紧跟前文,江月融为一体,后三句以自然之景抒发感慨,顺利过渡;命题一激活的春、江、花、月、夜的五个概念和命题二对于人生的感慨激活了最后两个命题信息。各节命题相互关联,形成统一的整体。
(二)意象连贯
诗人一般会选用最具典型性、代表性和关联性的事物来表达所思所想,这些事物所产生的意象意义可以在最大程度上保证语篇中意象的连贯,从而构建语篇的连贯统一。
本诗主要有“春”、“江”、“花”、“月”、“夜”、“思妇”、“离人”七种主要意象,前五种写景,后两种抒情,诗歌中出现的每种事物都会突显一个或者多个意象,产生不同的意象意义。
“春”是最具生机的季节,代表着美好、生机,但与时间相连时,体现最多的便是“惜春”“伤春”;“花”也有类似伤怀的表达。
“江”具有流动性和绵延性特征,流动性与一去不复返的时间具有共性,诗人通过江河寄托自己心中的哀愁;绵延性象征着延续的生命力,寄托了诗人关于人生体验、生命价值的深刻人生哲理。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月”具有固定的意象特征,或表现美好的、纯洁无暇的感情;或借以抒发思乡怀远之情;或借以表达对人生短暂的悲伤,抒发愁苦之情,本诗中的“月”意义丰富,三者意义均有涉及;
“夜”在古典诗词中大致有三类,“华丽之夜”、“风月之夜”或“孤独之夜”,在本诗中与“月”共同表达孤独冷清之夜。
在塑造“思妇”意象时,诗人主要利用“月华”,“鸿雁”、“鱼龙”等意象,鱼、雁在古典诗词中都是传信的使者;在塑造“离人”意象时,诗人主要利用“白云”、“扁舟”进行刻画,表达漂泊的愁苦。
这些意象的选择并不随机,排列也并非杂乱无章。“春”和“夜”属于时间范畴,“江”、“海”、“汀”、“浦”属于地点范畴;“花”、“月”、“树”属于植物范畴;“鸿雁”、“鱼龙”属于动物范畴,这样就不会给读者造成“意象杂乱”之感,反而可以在读者心中构建一个完整的认知模型。
(三)隐喻映射
隐喻是人类将其在某一领域的经验来说明和理解另一领域的经验的认知活动。诗歌因其语言在词汇、语法、语音、字音、语义、语域和历史时代等方面与正常语言相偏离,被称成为“隐喻式语言”(束定芳,2000)。隐喻是保证诗歌连贯性的有效手段。Lakoff 和Johnson将隐喻分为三大类——实体隐喻、空间隐喻和结构隐喻。
实体隐喻
在诗中有关自然之景的描绘过程中,隐喻在实体域范畴内进行概念的映射,以保证句子间的意义连贯,属于实体隐喻,该诗中的实体隐喻主要包含自然现象是无生命物体和自然现象是有生命物体。
自然现象是无生命物体
月是物体
(1)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江水曲曲折折地绕过了遍地花草的汀州,月光洒在花树上,就像是缀满了雪珠一样,一片晶莹剔透。本句将照在花林上的月光喻为“霰”,即“雪珠”,衬托出月光的皎洁;
(2)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月光照进思妇的门帘,卷不走,照在她的捣衣砧上,拂不掉。将触摸不到的月光具化为卷不走,拂不掉的实体。
春是物体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江水带着暮春流走了,月儿西下,即将落入江潭。将“春”喻为能被江水带走的实体。
自然现象是有生命物体
月是人
(1)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春天的江潮水勢浩荡,与大海连成一片,一轮明月从海上升起,好像与潮水一起涌出来。选择“生”而不是“升”,是将月亮视为新生的婴儿,抓住了刚刚升起的月亮的特征。
(2)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月亮好像在怜悯着姑娘一样,在楼上徘徊着不忍离去,月光照在她的妆镜台上。以月喻人,月能像人一样徘徊。
(3)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月光照耀着春江,随着波浪闪耀千万里,所有地方的春江都有明亮的月光。“随”原是指人的动作,在这里指月光跟随着水波经过了千万里。
(2)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水、天空成一色,没有一点微小灰尘,明亮的天空中只有一轮孤月高悬空中。“孤”原是描述人的心情,月“孤”即将月视为人,有人的情感。
(4)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不知江上的月亮等待着什么人,只见长江不断地一直运输着流水。“待”意为“等待”,一般用于人,在该句中用以描写月亮。
(5)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不知有几人能趁着月光回家,只有那西落的月亮摇荡着离情,洒满了江边的树林。能进行“摇”这个动作的是有生命力的人,在该句诗中,月也可以摇,而且是“摇情”,此处不仅将月赋予了生命,而且将情感具化为可以摇动的实体。
云是人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游子像一片白云缓缓地离去,只剩下思妇站在离别的青枫浦不胜忧愁。白云飘忽,像人在漂泊,有离别。
结构隐喻
Lakoff 和Johnson将结构隐喻定义为以一种概念的结构来构造另一种概念,使两种概念相叠加,总而言之,结构隐喻表现为两个相关概念的结构关系对应(Lakoff&Johnson,1980)。在本诗中,贯穿全诗并为其意义构建贡献最大的结构隐喻就是自然现象与时间的关系,即以以自然现象映射时间的流逝,其中,自然现象包括:春(四季更替)、江(江水奔流)、花(花开花落)、月(月升月落)、夜(白昼交替),上文提到,这五个写景意象在时间上具有连贯性,“春”、“夜”本身就是表时间的词汇,“花”、“月”的时间概念由“春”、“夜”推断联系而来,而“江”的绵延性和流动性赋予了“江”的时间性。由此可见,以自然现象的变化为源域,以时间的流逝为目标域的结构隐喻贯穿全诗,确保整首诗的连贯性。
(四)转喻映射
Lakoff提出的转喻相邻性就是通过ICM实现的。和隐喻映射一样,转喻映射也强调将概念从一个域投射到另一个域,进行不同域间的“搭桥”。
部分-整体ICM
作者用某物体最凸显、最易被读者感知的部分代替事物的整体,有助于实现诗歌意义上的连贯。本诗第一节第二句用“波”一词代表“江”,用江中的水波代替江的整体,与前一句中“潮水”(也是“江”的一部分)形成连贯。
工具/住所-人ICM
以工具代使用工具的人,或以住所代居住该地的人,也是常见的认知模型。本诗中“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樓?”,以“扁舟子”代乘坐扁舟的离人,以“明月楼”代居住在楼中的思妇,与前文中的“青枫浦”(地名)形成连贯,可谓写尽离人和思妇的思念之情。
三、结论
以往研究者们对诗歌语篇的研究往往将衔接和连贯结合起来讨论,实际上是对衔接的研究。本文旨在讨论诗歌语篇在意义如何形成连贯,因而从理想化认知模型出发,命题连贯、意象连贯、隐喻映射和转喻映射四个认知模型交错其中,环环相扣,构建语篇意义上的统一性和连贯性。
以往的研究或从微观的角度解释诗歌相邻小句的连贯和衔接,或仅分析诗中独有的隐喻现象,有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感觉,本文不仅从微观,更从宏观角度分析诗歌如何在意义上形成连贯,不拘小节也不丢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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