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尼采艺术观在苏轼作品中的体现
2018-01-18赵程
赵程
摘要:苏轼是北宋文坛乃至整个宋代文坛的泰斗级巨匠。在六十六年的人生跨度里,苏轼既极大推动了北宋文学的发展步伐,又以自己指出的一代“向上之路”,将宋代文坛引向了可以与唐音交相辉映,同时又各具特色的“宋调”风范。一方面将宋初以来各代文学先驱者的宝贵探索经验做了总结与融合,并运用自我的天生才情加以凝练升华,使宋代文学至苏轼达到了真正意义的高峰。另一方面,又为黄庭坚江西诗派后生等使得宋调的典型规范凝定提供了多样化的选择道路和沉着的经验积淀。当今对于苏轼的研究多事基于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视野,而借助西方文艺理论对于苏轼作品的评析较少。但是文艺理论既然作为理论就具有所有文学作品的普适性。虽然西方文论起源于西方,但用于分析东方优秀文学作品未为不可。同样可以更加丰富苏轼作品的艺术精神内涵,给与中国古典文学遗产以经久不衰的活力。尼采是德国著名的哲学家,美学家和文学理论家,他的最著名的超人哲学观,与苏轼诗词所独具的超远旷达之气脉有着深远的理论联系。本文就尼采艺术观中核心的悲剧人生观,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超人意志三个主要内容对苏轼的创作进行分析比照,继而发现了苏轼作品中曾未被发掘出来的独特艺术宝藏和思想财富,展示了苏轼创作角度与尼采的艺术观异曲同工之处。
关键词:苏轼;尼采;日神精神;酒神精神;悲剧艺术
一、苏轼作品中的悲剧人生观
尼采哲学的核心是“人生的悲剧性”,这一点继承了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人生观,尼采基于西方基督教乃至整个西方道德和理性世界的虚伪认为人生的本质是痛苦的,充满悲剧性,荒唐性的。人生的表面现象是由虚渺的人为意志强加的假象,而如果拨开假象就会发现人生丑恶的本质。这一点更类似于古希腊的命运悲剧,即本质痛苦的人生如何粉饰逃避都无法消解毁灭的厄运。苏轼的诗词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豪放,但是苏轼之豪中又透着一丝悲凉凄清的韵味,给人咀嚼不尽的委婉,道说不完的凄楚,即苏轼诗词的“清雄”风格。从时间的跨度上来看。苏轼诗词中“豪放”最纯浓的时期也只存在于嘉佑,治平这一段初入仕途时期。他曾发出“丈夫重出处,不退要当前”《和子由苦寒见寄》的壮怀之语。但是随后从熙宁开始的外任生涯,苏轼作品中就已经浸入了悲郁的伤情,豪情中开始渗入一股清气。如《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虽然下片有“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这样的勃勃英气。但上片却以“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几个幽冷凄清的意象开头,旅途的晨景不仅没有引起使人的蓬勃快意,反而使他陷入了沉思。苏轼开始认识到“世路无穷,劳生有限”的悲剧人生观,即社会的潮流无时不刻不在向前运动没有尽头,而作为个体只能是附着在历史长河中有限劳顿的人生,这种个体与集体的时间裂痕使这首表面上的豪放之词蕴含了深刻的悲剧哲理。
再后来到改变苏轼人生轨跡的乌台诗案,贬官黄州团练副史,苦闷的悲剧韵思在其作品中已经很大程度上冲淡了豪情的一面。沉重的仕途坎坷和人生打击使得苏轼真切品尝到了人生如梦,命运无常的悲剧性。初到黄州时,苏轼心中天涯沦落的悲苦孤寂之感油然而生。如他的《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感叹“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写自己如飘渺孤鸿的影子一般一个人孤独往来。还有著名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上片以雄文大笔将大江东去作为比兴的缘由,描绘了壮阔的山河景象和宏大战争的历史画卷。然而下片笔锋一转“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当苏轼古战场重游凭吊英雄,面对赤壁百年的乱石悬崖,滚滚江涛。一方面感叹昔日的英雄豪杰而今安在,时间逐渐打磨去历史中的璀璨篇章,而自我生命存在的渺小和卑微,在这万古长空之下又何足轻重;另一方面,当故国神游落入现实,作者将三国英豪逐鹿群雄,驰骋文武,建功立业的卓越业绩与自己半生屡遭贬谪,仕途失意,光阴虚掷的无奈做出鲜明对照,进一步领悟到人生的悲剧渺小,失意痛苦的悲剧,从而将生命的体验升华到悲剧人生观的层次。于是只能自嘲多情,一尊薄酒还酹江月。使得这首最为著名的豪放次氤氲了沉郁,无奈的悲剧气氛。
总之,和尼采一样,苏轼在一生的浮沉中并没有因感性意气而徒发悲喜之情,而是通过深切的哲理思考,结合自身的经历和外物的阐发,发现了人生的痛苦,生命的悲剧,形成了独特的悲观主义,并将其浑融入表象豪放的诗词创作,铸就了“清雄”的艺术风格,以豪迈的词风中凝着深沉的悲剧情调。
二、苏轼诗词的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
尼采认为,日神精神是“趋向幻觉之魄力”它是一种幻化出来的信念,坚守,光辉的集合趋势。日神阿波罗就是光明之神,他将光明带给世界,使万物具有美的表象。充分体现了人们内心崇拜美,欣赏美,追求美的本能动力,通俗的说,日神精神更加代表人们内心的光明面,正能量,理性的力量。这种趋向日神阿波罗带来的昂扬精神,光辉形象的魄力,正是日神精神的核心所在。尼采说“我们用日神的名字统称为美的外观的无数幻觉”这里的“幻觉”并不等同于生理上的幻觉,而是一切信念,理想,艺术,情绪的概括。在苏轼的创作中,日神精神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也是其豪放文风的内涵所在。例如著名的《江城子·密州出猎》提笔先言“老夫聊发少年狂”一个“狂”字,力透纸背,贯穿全篇,纵情放笔,气概豪迈。紧接着,一左一右的黄犬雄鹰,形成了空间上的对称的美,好一副出猎的雄姿。头戴华美鲜艳的帽子,身着汉御林军铠甲,随从千骑,朝着平坦山冈席卷而去。一个“卷”字,又与上句狂字接应,气势磅礴层层铺展。随后,作者阐明了自己将像英雄孙权一样亲手射一只老虎来报答倾城追随的百姓。其景象之壮美,胸怀之阔远,胆气之雄魄,日神精神的昂扬光辉,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下片又以酒酣助兴,通过诘问朝廷,自答要拉开圆如满月的弓箭,射下代表西夏政权的西北天狼星,虚实相映,气脉豪壮。在密州怀才不遇时,苏轼通过奇特的艺术联想,趋向为国立业,建功疆场的日神冲动,达到了作者心中追求美的超绝。又如《满江红》(江汉西来)开篇一句“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大笔勾勒,雄文突兀,传神写出了大江浩浩荡荡奔来的磅礴气势。“蒲萄深碧”“岷峨雪浪”,作者用夸张的想象将豪壮的山河景色点睛出来。下片以戏谑的口吻规劝读者不要阅读悲凉的《江表传》,以自志铭他志,希望宗李白浪漫主义笔法,紧追崔颢的《黄鹤楼》,全词心境坦坦荡荡,景致开阔,势如破竹,志存高远,正是日神精神的典型体现。
但同时,苏轼诗词在日神冲动的外观幻觉下也渗透着酒神精神。尼采认为,酒神精神是“趋向放纵之魄力”,他所要获得的是解除个体存在复归原始的自然体验。酒神是古希腊神祗狄奥尼索斯,象征着情欲的放纵。酒神使人在沉醉中纵情狂欢,打破一切禁忌,忘掉自己个体与世俗的追求,在痛苦中达到一种迷狂的状态。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值得一提的是,创作这首词时,苏轼达到了生理和精神的双重迷狂。在生理上,苏轼的确是酩酊大醉,他在题序中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开篇即吐醉言,笑問这样的中秋何时才能有,竟将酒杯举起来质问青天。这种生理上的迷醉又进一步唤醒了艺术上的酒神冲动。苏轼由人间之事遥想到天上宫阙的光阴年岁,从而陷入了迷狂的酒神狂欢,他解除了凡人的个体存在,打破现实与神话的界限,想要御风去天上仙境,又突发奇想联想到了高处的清寒,还不如此时人间的舒适畅达。天上人间,真假虚实,在短短上片几十字中就交融到了一起,营造出如梦如幻的迷狂境界。此时作者已与万千变幻融为一体,回归原始的生命自然体验。下片抒写作者自己醉酒之后伴着月光难眠的分烦扰思,从而发展到与当下人生痛苦相抗衡的激情,质问月亮为何偏要在人们离别的时候才变圆。但最终这股强烈的原始生命力与迷狂的酒神冲动达到和解,在纵情中认识到了不管是人还是月都不可能时时圆满的人生悲剧性哲理。以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使自己在令人痛苦甚至毁掉自己的迷狂中求得欢乐和解脱。
总而言之,苏轼的诗词一起悲剧性决定了它必定以日神精神的形式表现酒神内容的艺术风貌,正是这样,苏轼的诗词并没有偏向完全的豪放也没有陷入彻底悲剧,而是在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的二元冲动对立统一中,凝练出清雄旷远的高超境界。
三、苏轼诗词的超人意志
尼采的哲学文艺学理论由叔本华悲观主义为基础发展而来,但又与叔本华的消极悲观有着很大的不同,叔本华强调发现人生痛苦的本质悲剧性,无意义做任何形式的反抗,只需心平气和的自我结束生命,走向涅槃,否定人生的意志,从而达到彻底解脱。但尼采却在认识到人生痛苦之后与叔本华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态度。他认为正因为人生是充斥着悲剧性的痛苦,就应该以悲壮的姿态和充沛的原始生命力去对抗痛苦,即使明知道这种痛苦灾难不可战胜,但也可以在这种精神的对抗中达到自然天地一体,觉察到个体的毁灭并不能阻止生命力的不可遏止,顿时生出由衷的快感,进入崇高狂喜的境界,从而超越出人生痛苦的现实窘境成为超人。尼采认为酒神精神的核心是“个体化原理崩溃之时从人的最内在基础即天性中升起的充满幸福的狂喜”,因此,获得超脱而不是自毁,肯定生命而不是否定生命是尼采悲剧世界观与超人意志的最大特点。
反观东方文学家苏轼的文学作品,真正饱满而深刻的表现出这种“超人哲学”。的确,苏轼的人生轨迹是不幸的,从乌台诗案肇始,黄州,岺海两次大起大落,宦海浮沉,使得苏轼历经世态百味,人间沧桑,加之妻子王弗的早逝,命运给这位大才子附加了太多的苦难。敏锐的心灵与哲思的头脑使得苏轼具体而深切的体会到了人生的短暂无常和命运的变幻莫测。真实体味到了人生的悲剧内涵。他在《夜泊牛口》中感叹“人生本无事,苦为世味诱。富贵耀吾前,贫贱独难守”。在悼念亡妻时写下了字字滴血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在故国凭吊三国英雄豪杰时不免又悟到了“人生如梦”的心酸哲理,即使在吟咏杨花时也看到了落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晓来雨过,遗踪何在”“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轮回变迁,人生渺茫的痛苦不幸。但是,苏轼同样没有单纯的否定人生,而是于这种逃脱不了的悲剧轮回的抗争与沉思中,获得了消解困厄的力量,在与痛苦现实纠缠的迷狂中,在个体化原理崩溃中。将人生悲剧导向了力求自我解脱,自我超越,始终保持着顽强乐观的信念和超然自适的人生态度。如他的名作《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在题序中就将“同行皆狼狈”和“余独不觉”做对比,为后文埋下伏笔。作者以“沙湖道中遇雨”象征政治环境的险恶和人生命运的坎坷,但全文开始却以“莫听”一词起笔,恰如其分地表现出苏轼对于人生悲剧的蔑视。既然个体毁灭的不可抗力无法阻止,又何妨不以“吟啸徐行”来进行对抗,在这种对抗中自己仅落得竹杖芒鞋,但作者仍然高傲地喊出“谁怕”这一振聋发聩之语,在“一蓑烟雨任平生”中获得了超然的狂喜与乐观豁达。又如苏轼暮年之作《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岺海之难结束后长期谪居海南荒地的苏轼终于又可以重返大陆故乡,此时正在渡船上的苏轼已生命依稀,望见海夜星空,回首波折一生。人生的苦难与悲剧历历在目,诗前四句都在刻画“参横斗转”“苦雨终风”“云散月明”“天容海色”这些凄清灰冷的意象。但诗一进入后四句,便从这种既有的毁灭痛苦中唤起了最内在基础即天性中所升华出的超然喜悦之情。一方面不需要孔子“乘浮”的刻板做作;另一方面又领略到了象征太平世道的轩辕乐声聊以自慰,从而在九死南荒的自我毁灭中求得了“兹游奇绝冠平生”的快感,重新物我合一,完成了超人意志的生化。再如《前赤壁赋》,作者借吹箫之客的口吻阐发出人生短暂易逝与万古长空浩荡的现实矛盾,感慨生命的卑微渺小,充斥着悲观主义:“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而作为主人公苏轼却用一段精辟的文字深入论证了与人生悲剧相抗衡的超人意志:“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不能于一瞬,盖起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臧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为了肯定人生,通过参照系时空的对比剖析,苏轼以悲剧世界观,用超人的眼光来看待世界的生成、变化。使得人生的悲剧痛苦获得了“心的升腾”,给予人“形而上的慰藉”,这也是苏轼作品之所以给人以超逸的关怀亲切之感的所在。可以说,苏轼的诗词正是具有了悲剧的艺术观和超人意志,为作品注入了其他文人所难以企及的艺术深度和精神动能。并以这种充盈的生命去强力拼搏,战胜人生的灵魂哲学,激励着一代又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在特殊的历史境遇中顽强开拓,艰难而又伟大地撑起中华民族的脊梁。
参考文献:
[1]王水照.苏轼选集 [M]. 北京:中华书局,2015:7-15.
[2]马新国.西方文论史 [M].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311-313.
[3]尼采.悲剧的诞生[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