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视域下卡夫卡《城堡》的困境解读
2018-01-18杨洁
杨洁
摘要:卡夫卡的《城堡》是一部具有深刻思想内涵的作品,它所展现的人生困境具有普世价值:物质大为丰富的现代社会里无处可依的生存之困,出走后再无路可走的精神之困。本文试以空间为切入点,通过文本细读,探寻小说中的困境之地——“住所”、故园、贵宾楼,进而探究了困境原由,即异化对人的类本质的扭曲吞噬,以期最后尝试提出破解困境的方法——保持对话,以召唤同伴和自我,回复人的力量。
关键词:卡夫卡;《城堡》;空间;困境
卡夫卡作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跨越时间的沟壑,已成为当代人的精神食粮,而写于生命最后时刻的《城堡》不仅是他作家生涯的总结,也代表了他作品艺术价值的顶峰,体现了一个作家的良知和思考,展现了一个普通人的人生困境。在当下空间转向的视域中卡夫卡的作品仍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笔者以空间角度解读《城堡》,用时代性的理论映射经典文本,力图挖掘作品中的深层含义,探寻现代人的困境。
一、困境何在
(一)生存之维
维持生存是人类生活中的首要问题,只有满足基本的衣食住行,动物性的人才得以拥抱自然之子的灵魂。小说《城堡》中的生存之困集中体现在“住”的问题上,小说围绕K想进入城堡却不可得而展开,但K来到村庄的第一件事不是进入城堡,却是找到一个提供食物、水、热量以及安心睡眠的落脚地方。如果说“城堡”是K理想的化身,那么这个落脚点就是K的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因此K不得不委曲求全,四处借宿。K的居所有一个共通之处——缺失私密性。K与弗丽达的两次交欢现场均有第三者在场,暴露在外界的K几乎无隐私而言,整个村庄无疑变成一个福柯所说的全景敞式监狱,在他人的窥视下自我被一点点侵食,对空间独立性的践踏,也是象征意义上对K人格独立性的践踏。
巴纳巴斯一家的生存境遇也同样反映在他们的房子上。巴纳巴斯家在奥尔嘉收到官员求欢信之前他们还住在“布伦施威克的大屋子”,是当地有名望的人,但飞来横祸让他们的积蓄、健康及房子都化为乌有。最后搬进破落倾颓、远离村落的“小棚屋”,这样的住所正好对应着他们一家在村子遭人冷遇,孤独隔绝的状态。还有贵宾楼客房女招待佩碧,她住在“下面”和“上面”的经历串联着自己的人生沉浮。佩碧无法逃离自己的住所也意味着难以突破命运的藩篱。
(二)精神之维
20世纪法国著名哲学家、文学评论家加斯东·巴什拉认为空间并非填充物体的容器,而是人类意识的居所。以此观照《城堡》,小说中的“故园”、“桥头饭店”和“贵宾楼”不再只是物理空间的构建,而是柔软的精神之维,盛着K对往昔的追忆、今日的踟蹰和对未来的遥望。
“故园”对卡夫卡笔下的异乡人K来说是一个温柔的所在,是力量的源泉。来到村子后K几度回忆起家乡,第一次是在他来到村子的次日清晨,回忆中的家乡洋溢着明朗温暖的气息,是全书冷色调描写中少有的暖色描写。第二次回忆家乡是在当日晚上,这次K回想起童年时期自己是如何“攻克”了一座围墙的英勇事迹,当时的那种自豪感又重现心头激励着K不断“在雪夜中艰难行进”。两次回忆起故乡,一次在清晨,一次在夜晚,中间隔着K在异乡的奔波和孤独的一整天,故乡的温情也从建筑深入到情感。故乡不仅是建筑的集合体,也是心灵的庇护所,但离开家宅的K暴露在陌生的世界,“在成人的世界流浪”。故园虽美好,却已失落,这是K 的精神危机的开始。
饭店,是路人的中转站,地理上桥头饭店也处于外界和村庄的过渡地段,但桥头饭店无疑失去了“渡口”的功能,K一踏进这里就深陷其中。K离开故乡的K失去了本原性的精神皈依,而现时所在的桥头饭店又如停摆的渡口,让他在漂泊、等待中消耗生命的精力,永远上不了岸,惶惶不可终日。
“贵宾楼”从称谓上就暗示着些什么,规定着些什么,禁止着些什么。K三入贵宾楼均是在夜幕低垂之时,茫茫夜色给贵宾楼披上一层黑色面纱,寒夜里的灯光也更显闪烁,再加上K被带去夜审时所走过的长长走道、两旁密集的一模一样的小房门、人们压低嗓门的说话声……凡此种种均构成了贵宾楼的迷宫性质。最具代表性的是K与比尔格秘书的谈话,这段混杂着睡梦和现实的谈话昏昏沉沉、颠三倒四,既在逻辑之内又毫无头绪,最后喋喋不休的比尔格秘书竟在K的朦胧睡眼中变成梦中那个被打倒的古希腊神祇。言语矛盾、眼神迷离、思维混乱这不也是人的克里特迷宫吗?作为终极目标的城堡,K难以企及;相对来说贵宾楼如同“明日”一般,虽可到达,却永远在彼岸。
二、困境之因
《城堡》中的生存之困、精神之困究竟为何,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但在二十世纪语境下“异化”是一个无法避及的话题,卡夫卡作为现代小说的鼻作品无疑也展示了现代文明下人的异化。不同时期的人们对异化各有解释,一般意义上异化主要是用来表征主客体关系。马克思从历史唯物主义谈及异化,认为私有制是异化的起源,提出异化劳动理论,进而用“物化”和“商品拜物教”来具体阐释异化现象。
小说中的住所无疑最具物化特征,即人的创造物反过来控制人。住所最初的功能就是为人们安憩之所在,但K为了拥有一个这样的住所,费尽心力,得不偿失。从最初为了进入城堡而寻找栖息地转变为为寻找栖息地而进入城堡,这里亟待解决住的住宿问正展示了空间对人的压迫,也就是说“物质性空间成为衡量人的价值的唯一准则,从空间角度上看,人已丧失了独立的存在”(1)。小说中K的住所关乎他的身份、权力以及归属感,正是凝结其中的社会关系控制了K的命运,一开始住所只是K到达城堡的跳板,到故事结尾却变成K进入城堡的目标,当手段滑落为目标,K最初的理想早已失落,被住所束缚的K难以再用“堂吉诃德”式的眼光打量世界。“场所完全被远离它们的社会影响所穿透并据其建构而成。建构场所的不仅是在场发生的东西,场的‘可见形式掩藏着那些远距离关系,而正是这些远距离关系决定着场所的性质。”(2)巴纳巴斯一家和佩碧的住所变迁就展示出权力的威压、人际关系的异化身处其中导致的自我异化。
与此同时,在商品拜物教的笼罩下人失去了主体性,依附性成为引起现代社会恐慌的根源。如果说对“住所”的依附还停留在实体方面,精神依附则抽空了人的核心所在。K的精神危机用一句话总结,可以说是寻求依附而不得。所以K始终是焦灼的,他无法享受爱情、体验生命,他在弗丽达怀里疯狂地寻找,或许是在寻找一种依附的可能。K为了独立自由离开家乡,却又寻求他处的依靠和庇护,力图使自己与另一种束缚发生联系。这种心理异化集中体现了人性的复杂和矛盾。
三、困境之解
小说结尾K也没能达到目的,可以说K仍然没有走出困境。但这并不是故事的结束,卡夫卡开放式的结尾蕴含着丰富的可能性。巴赫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基础上提出了著名的对话理论,他认为“一切都是手段,对话才是目的。单一的声音什么都结束不了,什么也解决不了,两个的声音才是生命最低的条件,生存的最低条件。”K在四处申诉,提请愿望的过程中,产生了与各色人物的谈话,仅成段成章的加起来就超过了全书篇幅的十分之四,这还不包括散落在各个章节中的微型对话,正是这些对话支撑着生活的运转,闪烁在这些冗长对话中的微光成为K一直追寻下去的火把。
但恰恰因为《城堡》中的对话双方没有达成共识或互相理解的愿望,只是意在表达自我,由此个人的独语汇聚成众声的喧哗,携卷其中的每个人都感到自己将被他者的声音淹没、将要在群体的浪潮中消亡,因此对话弥漫着窒息感、焦虑感。老板娘、村长等人他们与K谈话的目的指向惊人一致,他们只有成為统治阶级的传声筒,才能被人听见,与他们的一次次的谈话其实是“城堡”对K的不断施压。从对话中可以推演出整个村庄的权力体系,得见异化的人际关系和自我。小说人物语言多处前后矛盾,语无伦次,我认为这是作者有意为之,意在表明不仅人物彼此间对话十分困难,与自身的对话也非常吃力,不断进行自我分裂。
虽则对话之难异乎寻常,但没有失去对话是K之所幸,对话的存在延续着人们之间的交互关系,否则世界就陷入死的寂静,不再有任何希望。在对话中消除人与人的疏离,人与自己的疏离,走向人的复归,恢复人的本质:自由的、有意识的、可外化的社会存在物,(3)以抵御异化的力量。可使我们怀抱有一天能追踪溯源,一举摧毁空间的壁垒,重建乌托邦的希望。
四、结语
“在任何情况下,我相信我们时代的忧虑就本质而言与空间有关”(4)。在这个空间崛起的时代,人们发现在政治、经济、文化等人类生存的各个方面,空间成为最具力量的元素。空间视域下的《城堡》呈现出一幅现代社会的困境图示,小说着重描写了人造空间,比如桥头饭店、贵宾楼、卧室、城堡等,在这些打着社会烙印的空间里人被异化为空间的奴隶,在肉体和心灵上受到双重压迫,可以说K的生存之难也是当代“房奴”面临的问题,异化带给他的迷茫和痛苦也渗透了我们今天的日常生活。
小说中的K用语言延续生活的希望,在对话中寻求融合的可能性,怀抱着重建乌托邦的希望,虽现时无果但仍不言弃,上帝只救自救之人。一个全面进行“空间转向”的时代已然来临,在人们开拓空间、利用空间的同时也需要讨论空间、警惕空间,避免成为巴别塔之囚,用双手围困自己,这也正是《城堡》中困境描写的的题中之意。
注释:
赵福生:《福柯微观政治哲学研究》.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第148页。
张严《“异化”着的“异化”:现代性视域中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异化理论研究》,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9,第197页。
张严:《“异化”着的“异化”:现代性视域中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异化理论研究》,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9,第157页。
孙江:《空间生产——从马克思到当代》.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第112页。
参考文献:
[1]孙江.空间生产——从马克思到当代[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2][ 奥 ] 卡夫卡.城堡[M].赵蓉恒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1.
[3] 赵福生 . 福柯微观政治哲学研究[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5.
[4]米歇尔·福柯著,汪民安主编.福柯读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
[5]孙江.“空间生产”——从马克思到当代[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2.
[6][法]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M].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8.
[7]叶廷芳编.论卡夫卡[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9.
[8]龙迪永.空间叙事研究[M].北京:三联书店,2014.
[9]张严.“异化”着的“异化”:现代性视域中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异化理论研究 [M]. 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