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漠子的诗
2018-01-18潘漠子
潘漠子
变形记
一块石头
最多只有五公斤重
在我的眼里
它的确只有五公斤
在他的眼里
也是五公斤
两个人望着它而不去挪动它
两个人拥有十公斤的厌倦
在第三个人的脚边
它依然是五公斤
三个人绕过它而不去搬走它
三个人面临十五公斤的堵塞
它一直成倍地增大
当一万人无视它
一块石头说出五万公斤的凄凉
一块五万公斤的巨石
在我的眼里
它的确有五万公斤
在他的眼里
还是五万公斤
两个人盯着它而去扳动它
两个人各有二千五百公斤的意志
它一直成倍地缩小
当一万双手重视它而去破解它
一块石头
露出五公斤的轻松
2016.8.
乌鸦是什么颜色
你问我乌鸦是什么颜色
我说乌鸦没有颜色
乌鸦是透明的
它不过映照了人类的黑而已
月亮
你见过的月亮
此刻正被我看见
我所见的
是你留下的月亮
月亮堵在我们之间
好像虚无中的一扇门
只有通过它
我们才能彼此映照
我知晓而不能悲伤:
失败,如月亮升起
每一夜,无人能扯下这白色旗帜
2007.1.8
我一直坐在你身边
相信此刻
虽然相距千里
我仍然安静地坐在你身边
你翻开的那本书
此刻也被我打开
好像我们奔赴的
是同一个故乡,
同一个剧目,我们分饰两角
你忘记的那个人
正是我想起的那个人
此刻这个人正把我们贯穿
相信此刻
哪怕时光倒转
我们还未相识
我已经安静地坐在你身边
永远的
一个月亮
我们分坐两边
2016.8.
一棵枣树
在梨树和桃树之间
在一和三之间
在雨露和洪荒之间
在噪音和音乐之间
在瓢虫和除草剂之间
在波澜和岸之间
在花朵和姿色之间
在伤害和自愈之间
在枣子和叶片之间
有一颗枣树盘踞如按纽
把持着大地的熔岩
在零和空虚之间
树立着宏大的漩涡:
做为果树而自得
做为轴心而自大
2016.7.12
火焰的墓志铭——致叙利亚小难民艾兰
森林,草场
油田以及建筑物的大火
被各自的边界所阻止
从撒哈拉巨蜥的舌尖到死海最低的
那粒盐,到大马士革的胃
伊斯兰的长袍里不再有绿荫
和蜜汁,不再有身体
那胶卷的身体在滑翔,撤离
或偷渡,剩下哧哧作响的暴力的引信
在人类板块的依偎处
狂怒的熔岩递交了艾兰·瓦尔迪
三岁的艾兰,被迫向军舰鸟,
被迫向自己,被迫向自己的种族外饰
递交了生的辞呈
三岁的小火苗,被国家的银幕拉黑
而他所信任的那条小船
从一开始,就像被大陆、被爱,
被白色古兰经推卸的火柴盒
从一开始,甚至在未开始的
胶片的倒叙中
艾兰就早已存在,和四处存在
在每个母亲,每头绵羊,
每只海象的乳房间,摩擦和跳跃
在每个母亲,每头骆驼,每只马鹿的边界内
升起自己的小灯笼,三岁的小星辰
不会在每个母亲,
每头狐狼,每只海鸥的星云外熄灭
不会,第二次熄灭。如果,假如
一定要有灰烬
请把海水赶出地中海,让风吹动海床
请交出仇恨、分裂症,猜忌和罂粟
如果我是其中肥腻的每一件
请抽除我,在地狱的台阶上
请交出向上也向下的,台阶
以及照亮台阶、阶级、阶层的火把
请勾销我们。让但丁的地狱,不能爬上来
不能爬进星月和椰子的国界,那里
死去但睁开的奥斯曼帝国海滩,仪式一样展开
那里,有无数的新艾兰
正在跃过三岁,跃过那里
2016.8.5-8.7
养母
有人在薄雾里哭
柠檬黄一样粘着露水的哭
无意识的哭
有人在哭声中转身
停留,风烛般摇摆
被未知的痛所左右
两个互不相干的人
两个不上鎖的世界
被哭声拴在一起
重大的遗弃物:
一块未经雕饰的宝石
就像世界的初始endprint
她,一个拾荒者
一个不停抹去世界痕迹的人
以她的疏朗公布了他
在自身土褐色的镂空底纹上
用他的柠檬黄
用他的蓝色眼泪
用鲜艳的疑问
用自己的律法
把灰白的世界重新粉刷
2016.8
鸣叫
凌晨四点钟,浓雾,北京城
红色半身的环卫工在街巷里整齐苏醒
静默的浓雾,突然被悠长的鸣叫所穿透
那从睡梦里突然直播的,无人主持的频道
鸡叫!公鸡的叫声!环卫工在浓雾中肯定
语气鲜红,红色的环卫装呼应于红色鸡冠
“应该是留在小饭店里过夜的公鸡”
“不一定,可能是装在大货车里的公鸡”
“不一定,可能是精神病院的假公鸡”
“那老爷子,一想老家,就拼命地放录音”
而一只公鸡所真实委身的所有街巷,都叫菜市口
在五更时分,在浓雾里,在红色的紫禁城
在这座只看见鸡蛋而看不见孵化的城市里
一只公鸡:所有钟表的唯一祖父,明天的源头
在清洁工的迷雾里、口舌间,扫帚下逐一流过
那“走走走”的轰鸣,犹如一封绝交信自闭于回音
2016.7.15
有关乌鸦的论文
停在树上的乌鸦,与停在心里的乌鸦
是两只相反的乌鸦
我听见乌鸦的哇,哇哇!它总是带着惊叹生活
一只充满兴趣的乌鸦,像一个孩童忽闪的黑眼珠
我看见的是一千只乌鸦,向一个乌鸦的落点飞去
我看见的是一个人,走进一千个人的花花世界
遍地的疑问,花朵一样打开
例如菊花有温度吗?它和玫瑰与莲花有什么关系?
水墨的菊花和黑色的太湖石,为什么可以摆在殿堂?
菊花开时,为什么乌鸦成群飞来?菊花是乌鸦的思
想吗?
在图画里,乌鸦的落脚点为什么一定是枯枝?
难道它只对枯枝充满敬意?难道枯枝是乌鸦的权杖?
为什么留给乌鸦的,不是阳光?不是广场,不是
彩虹?
一只乌鸦,为什么不能信仰一只白鸽?
乌鸦只能引申白鸽,在梦里,它引申纸鹞
它是所有鸟的反面,是包含希冀的一切飞鸟的总和
它是所有色彩的核,就像盐,是大海的核,
鱼卵,是河流的核,骨头是时间的核,它是词的底色
一只叹服于死亡的乌鸦,是陪伴死亡最近的体温
是悲悯的底线,是架设在去留之间的最后一座传达
敬意的桥
2016.8.1
808路巴士
可以确定,这不是一辆开往花园的公共巴士
六点钟的霞光中,它也不曾开往诗歌
它只是一辆开往旧址的巴士,808路或l路
感谢宽广,他也许还拥有806种路线去逃避
他也许躲在租来的公寓中,认真看这些巴士
如同他在巴士上窥视一个女孩的手机里急促闪过的讯息
因为麻花辫,或者乳白色,或者知性气味,他盯上了她
试图通过手机讯息探测她,撑开她,以此撑开未知
在沉默和排斥的车厢里,他升起和她交织的希望
而808路巴士不停地轰鸣,像巨大的嘲弄将他推卸:
“东门西站到了,下一站北门南街,去中心车站请转1路”
感谢宽广,他还有无限多的方位可以任意游移
在某些时段中,他与她一同在巴士上长大
在某种真实里,这只是一辆开往食物的808路巴士
像一条普通的丰收号人工沟渠,夺取并引导着河水
此时的他与她,两颗水滴合成一股
必然的一个口径,流向随处可见的仓廪站
那雾气茫茫的出入口
2016.7.21
卧铺
蹄子离开了地面,但绝对不是飞翔
我看到剧烈晃动的肌肉,那货车车厢里被锁止的牛群
草原虚无,河滩如梦,它们在厂房里长大
连雨水都隔离了它们,只有牛虻和蚊蝇的绒毛捎
来雨滴沾在它们身上
它们起先叫中国黄牛,现在,长大的它们叫犹太牛
曲折的郊野公路,将它们径直塞入1942年的奥斯维辛
在任何国度
没有任何力量解放它们,口含菩提的人?
所有的力量都在放大它们然后缩小它们
就像时间培植了我们,然后一一移除,从叶到根,
乐此不疲
现在,仅仅是现在,在难以立足的郁闷货车上,
在有限的旅途中
它们至少要趴下,重温它们的同类在树荫下反刍的老样子
一辆开往虚无的货车,有的只是硬卧,没有站票
2016.7.23
紫檀手串
粗大饱满的紫檀手串
在休闲垂钓场的主人手腕处闪耀
在无明处,在错误里闪耀
伟大的佩饰
池水浑浊,静止
非洲鲫鱼的背脊搅动水中的蓝天
一条隐秘的线,牵制着
一只在蓝天反面奔跑的风筝
郁積的池塘,圆环一样闭塞
红色蚯蚓和红虫
因为微小而吐不出泡沫
它们在鱼的泡沫中沉浮endprint
鲜腥饵料的另一端串着紫檀香味的世界
一致的嗅觉
而每一天的太阳,每一夜的星辰
组成了更加深广的,时间的手串
围绕水面的浮标:那手腕的延伸体
触发出涟漪
那一圈圈递散开来的情绪
那宽恕
2016.7.25
当一个人老去
当一个人痛哭,不要安慰,要去痛哭
要哭出《二泉映月》,好像忘却这个人
让他在沟壑中扭头,来垂怜你的深渊
当一个人厚重而重要,不要再给他奖杯
给他一个气球,让他能够微微上浮:
这双站在高处的脚,可能踩住了某些事物的背脊
当一个人松垮,渺茫,不要给他远方
给他一粒芝麻,阳光下开始的一个点
陪他观察,黑暗中一节一节加高的粮仓
当一个人老去,不要看她的身体
不要唏嘘她的凹陷
那兑付了美、婴儿和瓜瓤而形成的凹陷
那岩石间的深潭,依然有鹰隼饮水,有明月逗留
2016.7.4
花生,红薯和土豆
夏天,我在菜园里
种下花生,红薯和土豆
这些简单的信号
分享着土陶、蚯蚓和青铜的孤寂
仿佛是世界的反面闪烁的星群
它们突破了我,突破了它们自身
这些花生,红薯和土豆
具备花生,红薯和土豆的痛感
感应它们,呼应它们的孤寂
这些花生,红薯和土豆
掌握花生,红薯和土豆的趋势
只有一种趋势,忘我的趋势
属于花生,红薯和土豆的,自我的趋势
我仅仅顺从这趋势:
翻土的趋势、锄草的趋势
泥土至糞土的趋势
每一年每一天每一秒都是核心的趋势
2016.7.5
重大的发现
在千手观音面前举起檀香为你祈祷的手是重大的响应
虽然处于低潮中的你恍若孤岛隔断了粘连
以你为背景以你为昙花以你为老者的梦是重大的
布局
虽然做梦者在梦醒之后撤销了全部的你
喻你为草芥喻你为蚊蝇喻你为小径的口舌是重大的图纸
他画出了你所发生和保有的,你的羊群、你的地
貌和你的生态
你的江河,拥有浮萍和白鹭是重大的美
巨轮、大桥、高坝、暗流,龙舟以及回溯者的面目都不值一提
2016.7.13
美的生活
花园里,牡丹的花瓣
总会把姿色逐层加深
逐层加深的还有回忆录
苦难的最低处,总是爱的最低处
总能在结语处献出泉眼
回忆里的繁星
总比现实的繁星多一些触手
需要不停地拉拽、收拢
那快速陷入沼泽的过去
而压在上面的总是今天
而今天总是被离去的人推翻
不要总是说爱,要说厌弃
厌弃彼此的重,厌弃多余的美
牡丹的美,总会被蜡梅的美所厌弃
爱的最冷处,总是美的最冷处
总能在蜡梅身边,获得逐层加深的雪
我是你的里层,是你起始的美
2016.7.6
荷花
盛夏,我要去小池塘
看看我亲手种下的莲花
为了看她的美
我准备了火炉和棉衣
因为怕冷,怕风
因为在通往莲花的路上
只要说起莲花,甚至想起莲花
就会立刻遭遇
一场由“纯洁”所主导的暴雪
这个词如此森严
像悠久的狮群扼守着瞪羚
这个壮观的词,高高在上的词
构造了一座,维护母仪的城堡
反抗一个名叫“纯洁”的词
击碎她的冰层,摆脱她的雪意
用我的土黄色爪子,锈蚀的钳子
剥去莲花的外壳
用我的粗鲁,用我的无知
用我淤滞岁月里的污垢
用我的遗忘
用我的棉花,我的轻
去托起真实的莲花,在盛夏的阴影中
赤裸的我与极简的她
平等地睡在一起,在淤泥的床单上
一朵莲花,被还原为荷花
而荷花,仅仅只是浮萍的姐妹
只是水的肉身
和水的醒悟
2016.7.11
一万只昆虫
从街市中退出来的我
听见一万只昆虫在菜园里交谈
是一万份力量
把我集体的铁中撬起拉回
是一万双眼睛
所提供的一万束光
弯腰曲膝,拔草浇水
在一万只昆虫构成的市井中
一万次的宽恕将我流通
2016.7.12
有关诊所的影像
灰黑的男人暂停在诊所里
白色的床单,照耀着他
象灰黑的昨天暂停在诊所里
白色的药片,冲刷着流年
在暂停的时刻,他被我看见
被我深潜的疾病和痛苦所溶解
我暂停于他,释放出绿意
他不是一个人,他有我的花园
他不会一个人来,也不会一个人走
回家的路上,婴儿车和他暂停于树荫
我看见,树荫灰暗,而爱简明
我还看见,他们是我的重影,是我的倾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