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寻找回来的记忆(三)
2018-01-18刘佳
刘佳
说起京都,很多人脑海里首先浮现的一定是那寂静的古刹、裹着小碎步的和服、高高挽起的发髻、五颜六色的怀石料理……的确,京都是日本传统文化的大本营,几乎一切传统文化符号都在这里得到最充分的渲染。或许就是因为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希望在这里找寻最日本的记忆,反而使京都成为一座国际化程度极高的城市,虽然我不知道京都常住的外国人口到底有多少,但是,单从办签证的速度、国际邮政的便利程度来看,它的国际化程度之高绝对是名古屋这样看上去极为现代化的大都市望尘莫及的。在京都度过的一年,我的很多同事来自五洲四海,我们共同感受着日本,也不断感受着彼此。
山顶上的莫奈
从小在华北平原长大的我,从来不知道生活在盆地是什么感觉,但在四面望去、满眼是山的京都,却总感觉自己真的站在一个巨大的“盆儿”里。其中,有一条南北走向、横跨在京都市左京区和滋贺县大津市的山脉名叫比叡山,别号天台山,是日本七高山之一,拥有世界遗产延历寺,更拥有与中国剪不断的渊源。滋贺,古称近江国,据说有许多汉献帝的子孙在日本第十五代天皇应神天皇(270年—310年在位)的时代来日,定居于近江国滋贺郡,赐姓三津首。公元788年(延历七年),有位俗名叫三津首广野的年轻僧人在鉴真大师弘法的奈良东大寺受戒,而后来到比叡山结庵修行,奉药师如来为本尊,开创了比叡山寺。公元804年4月,他奉诏随遣唐使来到中国,转年自长安出发入浙江天台山研修佛学,因为他的身份相当于公派“访问学者”,必须和遣唐使同去同归,在中国的时间只有短短八个月,而中国佛法的浩繁哪里是八个月能够学尽的呢?于是,他“卖金货纸”——把随身所带的黄金都换成纸张笔墨,雇人抄写佛经,回国的时候竟带了四百多卷佛经和大量书法碑帖登船,这些后来都成为启迪日本文化发展的珍宝。中国的朋友、老师来为他送行,希望他能够“行当到本国,继踵大师风”,在日本弘传佛教天台宗,成为一代大师。归国后,他在天皇的支持下,将比叡山建成日本天台宗山门派大本山,奉中国天台山为圣山。他还将天台山云雾茶,种植在日本最早的茶园——比叡山日吉茶园。公元823年,比叡山寺敕改为延历寺,成为9世纪以来日本佛教中心之一。这位有着汉代皇族血统的日本僧人就是被誉为“传教大师”的最澄(767—822)。有人说:比叡山既是一座山,也是一座寺;而延歷寺既是一座寺,也是一座山,或许我还不能确切地解读这句透着玄机的话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佛教文化的浸染已经赋予自然山川新的属性,人们来比叡山时的心情除了游山玩水,还有在佛光禅影中的一番感悟吧。
从京都市内来比叡山不容易,我的路线是坐京阪电车到终点站出町柳,出站以后循着潺潺的水声走过木桥,搭乘朴实得仿佛从20世纪老电影开来的比叡山电车,到八濑口换乘轨道缆车、吊索缆车。各种交通工具的发车都有严格的时间,错过一班有时要等上许久,若是没有十分充裕的时间很难有勇气来比叡山。说来惭愧,虽然来过比叡山两次,但我却从未进过延历寺,而总是从车窗远远眺望古刹和络绎不绝的香客。当年,让我在一个六月的午后拎着盒饭懵懵懂懂进山,十一年后又几乎在同一季节故地重游的,并不是声名远播的延历寺,而是山顶的一座花园——庭院美术馆比叡,一个将印象派绘画变成实景的地方。
2004年,我工作的学校在宇治川附近的一座小山上,或许不是真正的山,而只是连绵的丘陵吧,每天早上从电车站一路向上走四十分钟,两旁是五颜六色的民居,窗子里不时飘出酱汤和烤鱼的味道,说不上多么香甜,却很温暖,尤其是在早晨的清寒中。想起自己匆匆咽下去的面包,心情顿时有点儿寒酸。途中,总有一队队戴着圆帽、背着硬壳书包的孩子们走过,仿佛樱桃小丸子就在他们中间,附近的居民可能自发组成了志愿者团队,每天会有人在路口照顾他们过马路,“早上好!”“早上好!”有时候,路队走过去好远了,清脆的童音仍不绝于耳。比这更有穿透力的是自行车铃声,那些精力旺盛的欧美同事用鲨鱼皮似的衣服、花花绿绿的头盔和墨镜把自己武装得严严实实,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时,总不忘按几下铃,扭头留给我一个大大的微笑。也许是早上的阳光太耀眼,我到现在也没闹清这几个喜欢冲锋的家伙都是谁,等我气喘吁吁走进办公室,他们早换好款式差不多的西装,更没有蛛丝马迹可寻了。因为外籍教师都是“合同工”,几年合约期满就要转换战场,而日本员工都希望由合同工转成终身聘用,所以每天下班铃一响,外国人立刻呼朋引伴跑出校门,唯恐耽误一秒钟,而日本人依然煞有介事地忙忙碌碌,似乎根本没有下班这回事,甚至拿出从家里带来的便当,大有要加班干个通宵的架势。我一直很纳闷他们是真的有那么多工作要干,还是仅仅做给老板看,“自觉加班”也是日本职场文化的一部分吧。那时的我既没有日本人的加班癖,也不像欧美同事业余生活那么丰富,每天寂寞而刻板地完成着一样的事,遇见着一样的人。六月的一天,忘了什么缘故,我竟在中午下课以后听了一个法国同事的“蛊惑”,踏上了去比叡山的路,一路的巴士、电车、缆车,也不知用了多久,自诩日语、英语都超级棒的法国同事一直滔滔不绝,而我只记住了他说的一句话:“比叡山有个法国花园,你一定要看看!”在日本传统文化的大本营,居然会有法国花园,对于初到日本的我,还真是难以置信。
第一次来庭院美术馆是个极为晴朗的午后,远远看去园子里开着好多不知名的草花,花间立着些大大小小的画架,花虽开得浪漫,可与“美术馆”相去甚远吧。当我走到画架前面,细细端详上面的画作,再把目光由画移向画架后面的花花草草,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花草并不是随性开放的,每一朵花都是画面上的一抹颜色,园中的亭台、池塘、摆设也无一不是从画中“走”下来的。唯一的不同是画中人不见了,或者说他们变成了我们。细想起来,这项用花朵复原画作的工程实施起来恐怕并不容易,谁知道印象派画家们当年是把哪种花朵化成印象又呈现在画布上了呢?如何才能给他们那朦朦胧胧的色彩一一找到客观对应物呢?可是,眼前的景色又分明就是放大了的画作,就连一个小小的光斑都模拟得惟妙惟肖,就连不同色块的边界都衔接得天衣无缝,画家和园艺师,这个曾经在印象派画家身上统一过的两重身份,又在不同时空联手展现了自然的无心之美与人工的匠心独运。据说,在这个面积约5000坪的花园中,种植有1500种花卉,展示着莫奈、梵高、马奈、德加、塞尚、高更等十二位印象派画家的45幅画作,其中数量最多的是莫奈的作品,当然还有他不知疲倦画了几十年的《睡莲》。当你穿过花径、拂开垂柳,小心翼翼地踏上那绿色的日式小拱桥,扶着桥栏俯下身去,看着那色彩斑斓、神光离合的池塘,姿态各异、空灵美丽的睡莲,瞬间就会明白莫奈当年为什么对着他的大花园、大池塘画也画不够。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我花了不少时间了解我的睡莲,当初栽种的时候只是纯粹为了乐趣,并没有打算以它们入画。风景映像往往需用上多于一天的时间才能过目不忘、铭刻于心。我在顷刻间发现到意想不到的惊喜——原来我的池塘是那么的美妙——随后我便开展绘画的历程。自那一刻,我几乎再没有其他绘画的题材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