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教俗尘泯诗心:电影《帕特森》主题赏析
2018-01-18谢天海
谢天海
2016年,由导演吉姆·贾木许执导的电影《帕特森》在美国上映。作为一名受到欧洲艺术电影影响颇深的导演,贾木许以一种平静得近于冷漠的方式,记录了一名来自新泽西帕特森小镇的公交司机唐尼由周一到周日的生活。这部电影表现出许多与好莱坞传统剧情片相反的特征,既没有复杂的情节,也没有尖锐的人物冲突,令很多看惯了好莱坞传统剧情片的观众如坠五里雾中。有些观众认为它打着艺术电影的旗号,装神弄鬼,故作深沉,觉得唐尼算不上一个真正的诗人,只是一个自我欺骗的失败者。各种批评虽然见仁见智,但在笔者看来,很多对这部电影持批判看法的人在很大程度上并没能真正理解这部电影传递的信息。因此本文通过解读电影的诗歌、人物关系以及主要情节,试图揭示本片向观众展现出的诗歌与诗人在当代资本主义生活环境中的心理境遇。
理解这部电影的一个核心问题就是唐尼到底是不是诗人,他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琐碎平庸的作品能不能算是诗歌。如果算是诗歌,那这些诗歌属于什么风格,又传递了怎样的信息。 谈到这个话题,就不得不从唐尼所崇拜的英雄,电影当中反复提及的威廉斯·卡洛斯·威廉斯说起。卡洛斯·威廉斯生于20世纪初,与埃兹拉·庞德齐名,共同开创了美国现代主义诗歌的新方向。从题材上,威廉斯可以说是第一个以现代资本主义生活作为表现内容的诗人。在他眼中,传统诗歌当中各种美好和永恒的主题和意象已经过时,不能再代表当代美国社会,尤其是大都市人的感受。他将目光聚焦于美国现代生活的方方面面,试图从中挖掘一种属于这一时代的美。从作品风格方面,他摒弃了复杂和过分文学化的旧大陆式英语,注重使用美国生活当中的种种内容和表达,并且提出了“可变音步”的新诗体裁,良好地调和了现代诗歌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冲突。在改革旧体诗的同时,威廉斯并没有背叛美国诗歌的精神传统。他与沃尔特·惠特曼和艾米莉·迪金森这样的老一代美国作者一样,也继承了美国诗歌的超验主义精神。他极具观察力,诗歌清新,意象明确生动,常常能在平常的日常事物中发现充满灵性的瞬间。从这个意义上说,威廉斯的诗歌无论在内容还是形式上,都代表了一种美国现代诗歌的革命。
从这一角度上来审视,影片中唐尼的诗歌(实际上为美国现代诗人罗恩·帕杰特所作)可谓与威廉斯的风格一脉相承。同样植根于美国平民的工作与生活,以对日常生活当中物品的细致观察和认真思考,获得诗的灵感并表达真实感情。以影片开头那首以火柴为题的诗为例:
我们家里有很多火柴
我们总是将它备在身旁
现在,我们最喜欢的品牌是俄亥俄蓝标
虽然钻石牌曾是我们最爱,
那时我们还未发现俄亥俄蓝标火柴
它们的包装精美坚固,
小小的盒子带有深浅蓝和白色的商标
上面的字母排列成扩音器的形状
就像在大声告知这个世界
那一英寸半长的软松木梗上,覆盖着
一个带颗粒的深紫色火柴头,如此肃穆却又张狂
执着地要去燃成火焰
或许是去点燃你爱的女人手中的烟
这是第一次
也是无法复制的最后一次
我们将给你这一切
那是你给予我
我若为烟 你便是那火柴
抑或,我若为火柴 你便是那支烟
燃烧即相吻 化为烟缕升向天堂
乍看上去,这首诗开头几行异常乏味,似乎完全不是诗的语言。但继续阅读就会发现,作者这种朴素得近乎于平庸的风格,实乃有意为之。诗人对火柴的材质、颜色和各种细节进行了认真的观察和细腻的描绘。在这一过程中,火柴摆脱了日常消费品的命运,成为了一种独立于世俗生活之外的审美客体。作者独具慧眼地用一对反义词“肃穆”与“张狂”描述了火柴的特质,赋予它一种美好的拟人化力量,似乎暗示着当代人情感中的内在矛盾性:在人与人看似冷漠的表象之下,却都藏着一颗颗热情之心,随时愿为心爱之人点燃。最后几行,作者将这种情感阐发开去,将火柴与爱情结合在一起,烟与火,情与爱,缠绵悱恻,至死不渝,火柴平凡的命运得以完美的升华。读完这首诗后,我们会觉得若有所失,文中有些词句绝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即使在开头的那些并无诗情的叙述中,也似乎蕴藏着作者的匠心。作者为什么以前会喜欢钻石牌的火柴,而现在却钟情于朴素的蓝标?这是不是在向读者讲述某种人生哲理:如果说蓝标火柴,代表着真实的不事声张的爱情,那钻石牌的就是那种炫耀的,华而不实的爱情,诗人在这里说,一旦发现了,蓝标的爱情,钻石的爱情就不再是我們的最爱,这难道不是人生当中我们对于爱情应该具有的态度?一旦拥有,再也不放弃吗?从这首诗当中我们看到了现代美国诗章鲜明的特色,从人性出发,静观细读,深入而独立的思考,真实不加矫饰的表述,以及将瞬间变为永恒的美好。从这些意义上说,这首诗以及影片当中的其他作品,可谓代表了当代美国诗歌相当高的境界。
肯定影片中诗歌的价值,有助于理解主人公唐尼的生活态度以及诗歌对于他的意义。作为一名公交车司机,唐尼每天过着单调而乏味的生活,日复一日相同的线路以及毫无变化的人生轨迹,使唐尼似乎不可能成为一名诗人。他既没有英雄主义的经历,也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事迹,甚至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创作时间,只能在每天上班前的一点点空余,匆匆地写上几行。然而,就在这样的环境当中,唐尼一次次完成了自己诗性的飞跃,对他来说,诗是一种人生的追求,诗歌为他打开了一扇大门,透过这扇门,他可以超越他生活中的种种凡俗,从平庸的物质生活中捕捉到一个个美好的瞬间。同时,诗歌又是他思索人生的工具,能够将自己从重复而乏味的工作中解放出来,探究人性中种种深邃幽微的哲思。他创作的一首首诗歌不仅让看到了这个中年男人深刻而丰富的灵魂,更重要的是向我们揭示了一种希望,就是在这样一个充满异化和厌倦的世界里,诗歌仍然以一种不屈不挠的姿态,顽强地存在着。
这种思想的价值通过唐尼与周围人生活的对比,显得尤其难能可贵。唐尼生活在一个典型的美国下中产阶级以及劳工阶层的环境当中,几乎所有人对于生活的态度都与他格格不入:工作的时候,他不得不每天面对自己同事的抱怨,听他诉说种种家庭生活不幸,经济负担,甚至狗都得了糖尿病,同事的牢骚令唐尼无法专注于对美好的思索;工作之余,他来到酒吧希望获得放松和消遣,而所面对的却是一群自命不凡却又志大才疏的芸芸众生。或者像店老板那样,专注于收集新泽西出现的各类文体名流的种种生平琐事和只言片语,以此证明自己格调不凡;又或者像那对艺术家恋人那样,整天因个人爱情以及价值观方面的差异进行无聊争论,沉溺于伪艺术家的表演型人格不可自拔。而在工作当中,车上乘客也多是缺乏勇气、自欺欺人的浅薄之辈,单身男士面对美丽的女性主动搭话,却不敢表白,只能陷于白日梦的想象;表面博学的大学生,对20世纪60年代民主斗士的故事了如指掌,空喊民主与革命,却没有任何实际行动,只能日复一日的空谈。这些画面看似信手拈来,实际突现出美国文化中自大平庸,人们看似忙忙碌碌,实则原地踏步,无所作为。这种对美国社会精神层面的空虚和匮乏的呈现,更反衬出唐尼诗性精神的珍贵。endprint
另一方面,電影又以精妙的手法描绘了唐尼的家庭生活。影片用大量篇幅表现了唐尼和他的妻子劳拉之间的情感。表面看来,劳拉美丽善良,聪明而又独立,敢想敢干,具有艺术气质,多才多艺,既能设计服装,又善于烘焙糕点。尤其难得的是,她不仅对唐尼情真意切,而且似乎还是唐尼的知音。她深深地被唐尼才华所倾倒,不断鼓励、支持和督促他发表诗歌为世人所知。种种迹象显示,两人应该是惺惺相惜,相亲相爱。但随着影片的发展,观众注意到,唐尼似乎过得并不幸福。对于劳拉醉心的设计和烘焙,唐尼意兴索然,而劳拉对唐尼的诗歌也几乎无缘置喙。更重要的是,唐尼甚至没有为劳拉写过一首情诗。唐尼虽然钟情于劳拉,但这种爱情并不能转化为诗的灵感。
说到底,两人的隔膜来自对于艺术理解的根本差异。在唐尼心目中,诗歌的目的是寻找人生的终极价值,与自然和宇宙融为一体。而对劳拉来说,艺术只是为了让自己外表美丽光鲜,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为了这一目的,劳拉可以用家庭承受不起的价格为自己买一把吉他,通过弹奏一些从网络视频上学来的简单歌曲,感觉欣喜不已。另外,诗对唐尼来说,更多的意味着个人领悟,是一种获得灵魂启迪与升华时的狂喜。而对劳拉来说,艺术则承载了更多的外在目的。她学习吉他的目的主要是想演出,一跃成为为大众熟悉的明星,获得荣誉和财富。而她督促唐尼发表诗歌的原因也出于同样的原因。从电影当中的一些巧妙的对话中观众可以感知到这一点。例如,劳拉看似无意地提起唐尼最欣赏的诗人之一,意大利文艺复兴之父彼得拉克,他一生心仪的女性恰巧也叫劳拉。彼得拉克为了他的劳拉写了几百首美丽的情诗。劳拉的心机很容易理解:如果唐尼的诗歌能够流芳百世,她也就会像那个同名的女人一样,成为唐尼灵感的缪斯,而为世界所铭记。
影片并没有将这种价值观之间的冲突表现得过分戏剧化,而是利用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细节,不动声色地揭示唐尼所处的困境。影片当中劳拉无时无刻不在向唐尼输出她的价值观: 劳拉喜欢黑色和白色,就在唐尼不在家的时候,把家中所有的墙壁窗帘和餐具都变成了黑白图案;劳拉为唐尼烹制晚餐,将布鲁塞尔卷心菜和切达奶酪放在一起做成馅饼,并声称唐尼最喜欢吃布鲁塞尔卷心菜和切达奶酪,因此放在一起也一定好吃。这一切的潜移默化都是以爱的名义悄悄展开的。唐尼深爱着劳拉,因此尊重她的一切选择。不知不觉之间,唐尼已经在人生当中做出了太多的让步,不得不在地下室里开辟一片属于他自己的诗的空间,只有在这里,他才能为自己的诗心寻找一片乐土。电影以一个耐人寻味的场景来象征唐尼和劳拉微妙的情感关系。星期六一大早,唐尼帮助劳拉将要去销售的甜点放上汽车,然后照例带着他的狗散步,而狗却执拗地拉着唐尼奔向相反方向,唐尼坚持了一阵,然后随着狗的方向走去。这个段落突出体现出了唐尼在家庭关系当中的从属与被动的地位,作为一个成年男性,他当然有能力改变生活的现状,但因为爱情、亲情以及归属感,令他不忍心坚持自己对于诗意生活的追求,只能随波逐流,任由周围的生活渐渐泯灭他的诗情。
随着影片的展开,唐尼与自己周围世界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达到了高潮。周六的夜晚,劳拉制作的甜饼大受欢迎,一共赚到了二百八十六元钱,她高兴地邀请唐尼一起共进晚餐,并一起去看老电影。当他们回家时,却发现唐尼记录诗歌的笔记本被他的狗撕成碎片。值得注意的是,这是唐尼第一次将笔记本从属于他自己的地下室里拿出来,放在属于劳拉和狗的空间当中。笔记本的命运也可以视为,象征了诗歌在物质主义和个人主义社会当中的必然命运。作为人与自然灵感的沟通与偶遇,诗歌的形成是如此的偶然而非功利性,也就注定了它在这个凡俗世界上稍纵即逝的命运。悲剧发生后,影片向观众展现出唐尼的无助与颓唐,而劳拉几乎无法安慰自己的爱人。因为她既不能体会唐尼创作的辛劳,也无法体会诗歌对他的重要意义。这段影片体现出唐尼与劳拉之间的一种隔膜感,向观众揭示出一个残酷的事实,没有诗歌,再多的爱情和亲情也无法抚慰一个诗人的心。
与唐尼和劳拉的貌合神离成鲜明对照,影片中两次上演了诗与诗、诗人与诗人之间的偶遇以及发自心底的交流。先是在平常的一天,唐尼遇到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向他展示了自己的新作(其实是导演本人的作品)。唐尼鼓励了小女孩,让她继续写诗。另一次则是在唐尼的笔记本被狗撕碎后,唐尼呆坐在他常常途经的水坝边上,遇到了一位来自日本的威廉斯的崇拜者。日本人则给了唐尼一个新的笔记本,告诉他:“空白代表了一切的可能性。”唐尼因此重拾信心,写下了新的诗章。在这两次相遇之中,电影颇具匠心地让女孩儿和日本人与唐尼的身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因此在两段对话的初始,双方都显得生硬而尴尬。然而,一谈到诗歌,对话的双方都变得兴奋而自然,彼此间惺惺相吸,相互安慰,场景异常温暖。两个段落虽然短暂,却纯净而美好,向我们展示了富于理想主义的世界,在这里,身份、年纪、性别乃至文化差异都变得不再重要,只有诗的灵魂在自由飞翔,摆脱了一切尘俗的羁绊,快乐而无拘无束地唱响于天地之间。
综上所述,本片可以看作是为生活于当代资本主义世界的诗人奏响的一曲幽怨而不失温情的挽歌。贾木许以其卓越的洞察力和细腻的表现手段,展现了诗人和诗歌在美国社会所处的种种困境。在其中,我们既看到了诗人面对一个充斥了物欲与世俗世界的无奈,也看到了诗歌在这一世界中的不合时宜。然而,本片并非要将这一困境归罪于劳拉抑或唐尼身边的诸多朋友,而是以一种超然的态度,揭示了整个西方社会美学方面的尴尬境遇。在实用主义和极端个人主义横行的今天,诗歌是否还能承担起启蒙心智的作用?诗人的未来到底路在何方?是屈服于昏昏噩噩的尘世生活,泯灭于自大虚荣的迷梦之中,又或是湮没于尘俗之爱的温柔乡里·那诗人之间的相互鼓励,到底意味着诗的新生,还是绝望中的自我安慰?电影以平实而安静的画面表达生活之余,却在时时刻刻记录着才华与俗尘,卓越与平庸间进行的惊心动魄的斗争,令人观后不禁掩面叹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