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道
2018-01-18庆山
庆山
德国人奥根·赫利格尔,于1924年至1929年期间去了日本,在东京大学做讲师,讲哲学和古典文学。在这5年当中,他除了教学,还做了一件事——跟随一位箭术师父学习射箭。
师父的名字叫阿波研造。奥根描述第一次见到师父拉弓的场面:他抓住他最好的一张弓,以一种肃穆庄严的姿势站着,轻弹几次弓弦,弦端发出尖锐的扣弦声与低沉的鸣响。这声音只要听过几次就毕生难忘,它是如此锐利,直指人心。
他在《箭术与禅心》这本书中写,在日本,箭术通常被当作一种心灵训练的方式。如同花道、茶道、柔道、绘画、戏剧,日本人把禅的本质引入他们做的每一件事情当中。
此间要求专注、不造作、清空、无为。这些境界难以用文字描述。
而对西方人奥根来说,他认为真正的神秘主义所遵循的法则,就是必须以自己的实践去领悟。
“除非我们直接参与了神秘的经验,否则我们就一直在外面打转,不得其门而入。”
为了接近禅,他选择了箭术。
箭术需要从事它的人心灵纯净,没有琐碎、功利的目的。他遇见了一位伟大的师父。
这位师父指导他,纠正他,让他明白拉弓与放箭应该是一种内化的训练,而不是习得技术和求胜的工具。
因为这个任务中包含大量可以言传但无法轻易心领神会的佛学思想,奥根在这5年里只获得了一次训练的机会。
他记录下完整的学习过程,第一步要做到的是如何完美地拉开一张弓。
看似简单的一个动作,里面涉及许多关于呼吸的诀窍。师父对他说:“吸气是融合与连接,屏住呼吸使一切进入状态;而呼气是放松与完满,克服一切限制。”
一旦控制好呼吸,就可以不费力地拉开一张大弓。
第二步,学习放箭。
这一步要学习如何才能调整好放箭时的状态而不让它产生振动,这样,射出去的箭才不会歪。
师父启发他:“你握住拉开的弓弦,必须像一个婴儿握住伸到面前的手指。他那小拳头的力量让人惊讶,而当他放开时手指又没有丝毫的颤动……”
真正的箭术是无所求的,没有箭靶。你必须学习正确地对待它。
他坦然承认:“我无法不想,这张力实在让人太痛苦。”
师父建议他通过观察普通的竹叶去领悟。“叶子被雪的重量越压越低,突然间雪滑落地面,叶子却一动也不动。就像那叶子,保持在张力的最高点,直到那一击从你身上滑落。”
他学习3年,进展十分缓慢。
他开始感到彷徨,觉得浪费光阴。而且就算学成了,之后又能做些什么呢?
师父早就告诫过他:“我们只应该练习自我超然,其他都不要练。”在百般无奈和挣扎中,他偶然有了一个投机取巧的发现,稍微改变一下手指的位置,可以使射出去的箭显得很稳。
但师父不允许他这么做,甚至因此要做出放弃他的决定。这个举动违背箭术训练本身所要体现的奥义,违背大道的精神。
认错之后,他留下来,重新开始,仿佛以往所学的一切都归零了。
他继续练习,直到有一天,射出一箭。师父深深地对他鞠了一个躬,说:“这一箭就像个熟透的水果,从你身上脱落。现在继续练习,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第三步,练习射击箭靶。
如果心灵的广度不够宽,箭也飞不远。射箭不靠弓,而是靠当下的真心,靠射箭时的活力跟意识。
师父只是让他练习射箭,而不是刻意地瞄准。但盲目乱射使他很困扰,他觉得自己受不了。
师父说,要把射中目标的想法抛出脑外。射中箭靶只是外在的证明,表示你的无所求、无自我、放开自己等体会已经到达巅峰。
如果不好好体会,不以实践去证实,就无法获得真正的领悟。因为这些过程是超出理解范围的。
经历又一轮的艰苦学习,最终,这些练习打消了他最后一丝顾虑与情绪的起伏。
一次,在射出被认可的一箭之后,他对师父说,他已经陷入混乱,不知道是自己拉了弓,还是弓拉着自己到最大张力状态;是自己射中目标,还是目标射中自己。弓、箭、目标与自我,都融合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师父说:“弓弦终于把你刺穿。”
当他要结束学习离开日本回德国的时候,师父赠送给他一张弓。并对他说:“当你用这张弓时,你会觉得老师的精神与你同在。不要让它落入好奇人士的手中。当你不需要它的時候,不要搁着当纪念品。烧掉它,除了一堆灰烬,什么都不要留下。”
有意思的是,后来朋友与我谈论的时候,说这本书颇受争议。因为奥根完全不懂日语,学习过程中的交流全由一个朋友翻译。而那位朋友读过奥根的书之后,说他完全不记得有翻译过这些机智而优美的对答。
也就是说,奥根记录中的很多部分不是事实,而是他自己的虚构。真假如何,已经无法证实。奥根后来隐居,患病,去世,只留下这本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