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寓言 :《拉比的猫》的文学传统
2018-01-18张怡
《拉比的猫》(LeChatdu
Rabbin),作者尤安·史法(Joann
Sfar),二○○二年出版第一册单
行本,当年即获法国“漫画同业
评委会大奖”,二○○六年被译介
成英文,又在美国获得“艾斯纳
最佳外国作品奖”。十五年来,这
一系列作品风靡世界,已出版六
册单行本,直到现在还很受欢迎,
可以说是一套名副其实的长销书。
由漫画改编的同名电影也很成功,
二○一二年上映后,获法国电影
恺撒奖“最佳动画片奖”。
《拉比的猫》故事简单,风为表现形式,从视觉效果的角度 出发,虚构奇境、营造诗意现实, 都是创作者动用想象力最常见的 道路。史法的创作两条路都不取。 他希望作品能提供发人思索的素 材,撬动读者固化的思维。用他 的话来说,就是能“调动读者的 精神图式,带领他们走向作者设 定的目的地”。不禁让人想到,“史 法”这个姓在希伯来语里和“书写” 本是同一个词,大概能算是冥冥 中的一点巧合。
《拉比的猫》虽然是漫画,但 是作者却把它和严肃的文学创作 等而视之。史法接受媒体访问时 曾援引哲学家巴什拉的话 :“想象 力并不意味着要描绘一个纯属虚 构的离奇世界,也不是要把现实 诗意化。”漫画创作以图像的连缀
格诙谐,寓意深邃,从动物的视 角出发,把对哲学命题的探讨融 于平淡悠长的日常叙事。令人捧 腹大笑之余,也时常能陷入沉思。 传统与现代、犹太文明与欧洲思 想,一系列的相遇和碰撞为重审 人们耳熟能详的诸多概念,投下一道崭新的光。这样的作品初读 即引人入胜,再读则如嚼橄榄, 别有滋味。可以说,作者的苦心 没有白费。然而读完掩卷,要想 说明白作品迷人魅力的具体所在, 却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拉比的 猫》的故事不按线性时间组织, 枝枝蔓蔓,信马由缰,有时旁逸 斜出,沿着一个话题能走出十多 页之远,有时作者笔力尽了,一 翻页直接跳转到下一个不相关的 叙事段落。这样的创作,好处是 每个读者读完都有自己独到的心 得,坏处呢,是人人都觉得这书 有意思,但却又说不出它具体有 意思在哪里。很像清代小说家刘 鹗在《老残游记》里写白妞唱曲, 有“好处人说不出”。
既然如此,暂且先把这个故 事“到底讲了什么”的问题放在一 边,谈谈《拉比的猫》是从哪里 开始的吧。作者史法把故事起点 安排在北非小城阿尔及尔,时间 是上个世纪的二十年代。出场的 核心人物不多,主要是犹太拉比 史法先生(恰好和作者同姓)、他 的女儿扎拉比娅以及他们养的小 猫穆鲁。故事的开头寥寥几笔交代完背景后直接切入正题 :小猫 穆鲁和主人一家过着平静的生活, 有一天穆鲁偶然间吃掉一只鹦鹉, 意外获得说话和思考的能力,从 此半只脚踏入人类社会。
在法国,将动物拟人化,借 它们的言行传达某种哲理或智慧, 这一创作传统古已有之。向上追 溯,可以找到古典主义时期为皇 太子作《寓言诗》的拉封丹那里。 拉封丹从中世纪的《列那狐的故 事》和《小寓言》里取材,创作 出一种形式生动、风格最轻松又 最严肃的寓言。各种动物在里面 粉墨登场,彼此之间会发生一系 列相关联的遭遇和冲突。通过一 种很自然的杜撰,拉封丹把它们 内心的想法、计谋以及欲望,别 具匠心地编织在了一起。有些时 候,故事里还有人类登场。寓言 诗在十七世纪原本是一种不入流 的文学体裁,经拉封丹之手革新 了内容和写作形式,才臻于完善。
据说,拉封丹常在风光优美 的乡间树林中徜徉,倾听动物们 往来的声响,在想象中,让路易 十四时代的动物说出巧妙的语言。 因此,他所写的寓言较此前的同类作品,更富有异趣。故事的寓 意跳出一般道德观念的阐释,常 给人以意外的惊喜。史法在创作 中是否想到过这位文学前辈呢?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书中小猫穆 鲁为史法先生做法语听写,念的 就是拉封丹寓言里的篇目。这里 对拉封丹的引用,正好和全书的 创作体裁遥相呼应,嵌套构成一 个有趣的纹心结构。
史法创作《拉比的猫》,灵感 来源和传说中的拉封丹近似。史 法家中养猫,平时和他相伴,其 中的一只名叫伊姆霍特普,恰巧 和设计古埃及金字塔的那位著名 建筑师同名。史法按照它的模样, 照猫画猫,又赋予它一套特立独 行的性格和“猫生”哲学,便得 到《拉比的猫》的主人公 — 小 猫穆鲁。现在作品的封二和封三 上,印的便是作者为捕捉爱猫身 姿所画的日常速写。
史法让穆鲁开口,把“说话” 作为启动叙事动力装置的开关。 这个初始情节很值得玩味。一方 面,固然是为了把故事引入动物 寓言的轨道,但同时穆鲁会说话 后,首先质疑的便是语言的有效
性,又令我们不由得对语言自身 产生思索。穆鲁一开口,说出的 第一句话是谎话。它假称鹦鹉有 急事出门,留下口信让史法先生 不必等自己吃晚饭。被史法先生 揭穿后,它又大言不惭地表示, 既然有了说话的能力,就可以随 心所欲地开口言说,甚至于说点 儿虚假的事情。
二十世纪以来,由索绪尔带 来的语言学研究的变革,把对语 言问题的关注推到一个从未有过 的重要位置。人文和社会科学领 域的其他学科或多或少都受过这 一“语言学转向”的影响。史法 在成为漫画家以前,曾在南法的 尼斯大学读哲学,对此一定不陌 生。他在作品中从语言问题入手, 对语言本身进行发问,进而反思 由此引出的一系列问题,应该可 以放在这个大的历史框架内理解。 语言活动一直是人类的特性,它 为我们提供对现实的建构,也建 立起人与世界之间的鲜活联系。 只是我们对它太过熟悉,以至于 很自然地忘却了语言最重要的意 义 :是语言使我们区别于动物而 成为人。
史法借创作《拉比的猫》,把 这个被日常生活所遮蔽的问题重 新拉回读者的视野。不过,他并 不满足于抽象地谈论语言这一抽 象物。他有一个更妙的主意 :现 成的模特就在身边。通过讲故事 的方法,史法把我们习以为常的 概念重新陌生化。于是,理所應 当就该是这样的语言概念褪去人 们熟悉的外衣,以一种全新的面 貌再次出现。由穆鲁能开口说话, 连带引出一系列对语言、对信仰、 对哲学的思考,这个初始情节很 像语言哲学里面说的,语言是一 切的源头。因为时间也好,历史 也好,人对自身的一切形而上的 认识都得依靠语言来实现。有了 它,我们才能用对事件或经验的endprint
“回想”来替代事件和经验,也 才能以一种非物质的形式,使一 个主体的内心体验被另一个主体 把握。语言学家本维尼斯特对此 有过一段很精彩的描述 :“人类 一直感受到 — 诗人们常常在讴 歌 — 语言的缔造功能,它建立 着想象的现实,使喑哑的事物充 满生机,将尚未发生的呈现给人 看,将已经消逝的又带到我们面
前。正因为如此,众多的神话在 讲述到邃古之初有生于无的时候, 都将言语(la Parole)这一非物质的、 至尊的质素设立为世界的初创原 则。事实上,没有比它更大的力量, 而人类的所有力量,无一例外地, 只要能想到的,都来源于这一种 力量。社会只有通过语言才成为 可能,而个人也是通过语言成为 可 能 的 。”(《 普 通 语 言 学 问 题 》) 穆 鲁和史法先生的老师辩论,为了 证明自己和人类没有区别,说过 一番接近诡辩的话。它说,既然 人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的, 而所谓的上帝即是一种话语,那 么猫因为能说话,也就和人类是 一样的了。这话虽然说得很像狡 辩,但因为切中了语言和人的深 刻关系,读来令人不禁产生出复 杂的感受。
身为猫的穆鲁误打误撞,得 到语言能力,因此多少分享了人 的内在世界。有了做人的资质, 做人的烦恼随之而来。穆鲁刚会 说话时,嘲讽史法的老师,说他 的“信仰不过是为求心安的幻象”。 因为他“行将就木,父母又不在 人世,要是再没有上帝,世上更没有一人会关心他”。而穆鲁有 时间的体验。小姐作为它心目中
它心爱的小姐可以依靠,猫的寿 命又只有人的七分之一长,所以 绝不会陷入如此凄凉的惨境。可 万万没有想到,自从能說话后, 它却常常梦到小姐得了重病,梦 到史法告诉它 :“小姐已经死了。”
穆鲁的伊甸园失落了。过去, 无知让它无忧无虑 ;现在的它恐 怕很想发一声“猫生开口忧患始” 的喟叹。于是,语言和穆鲁焦虑 的梦境之间似乎有了某种不可言 喻的隐匿联系。在还不会说话的 时候,它做的梦都很简单,梦里 全是些和动物本能相关的内容。 穆鲁爱慕小姐,把她认作自己心 中的神。所以,它和史法先生的 老师辩论,能够有恃无恐。然而, 在它开口的那一刻,这一切都变 了。语言哲学里有一种观点,认 为时间虽然是一种物理的存在, 但是人对于时间的感知却是伴随 着语言而产生的。只有当人开口 说话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什 么是“现在”。有了“现在”,也 才有“过去”和“将来”。穆鲁学 会说话,意味着作为语言时间的“现在”就此产生。它第一次有了永恒的神,也就褪去神祇的色彩, 还复成人的模样。穆鲁猛然发现, 人的寿命固然有猫的七倍长,可 小姐却迟早会结婚生子,抛下自 己。这样一来,它心中的神并不 比史法先生老师口中的那位更靠 得住。尼采式“上帝已死”的人 类精神困境被作者改头换面,巧 妙地嵌入小猫穆鲁的故事里。在
《拉比的猫》电影版的片尾曲中, 史法不忘安排小猫狡黠地偷偷祈 祷说 :“请让她不要结婚,请让她 永无子嗣,请让她不要结婚,请 让她永无子嗣......”联系原著故 事,观众们恐怕很难忘记这意味 深长的一幕。
语言的出现开启了穆鲁的时 间意识,掌握语言的它被迫告别 无时性的蒙昧世界。《拉比的猫》 前三册谈语言,谈人的信仰,谈 时间哲学,到第四册里写狮王马 尔卡的故事,很自然地把话题转 到衰老和死亡上。因为作为个体 体验的时间轴一旦打开,死亡的 阴影也就不远了。狮王马尔卡是 史法先生的表兄,本是一个传奇 式的英雄人物。然而,当穆鲁遇到他时,英勇的马尔卡和雄壮的 狮子都已经老了。他们的精力越 来越不济,甚至连夜里有小偷光 临都毫无察觉。有尊严的人该如 何面对死亡的迫近?史法在这里 又一次天才地利用了漫画提供的 叙事可能性。他用画面混淆叙事 声音,让我们以为马尔卡和狮子 最终因反抗王子而英勇死去。一 辈子重视荣誉的马尔卡终于死得 其所,沙漠里的每个角落都有人 传说着 :“狮王马尔卡葬于此地。” 但等翻过一页,看到马尔卡向围 在身边听故事的孩子们收取报酬, 我们这才明白原来上面的结局不 过是马尔卡讲的一个故事。让被 死亡困扰的人用讲故事的方式, 消解死亡的迫近,真是很有味道 的安排了。
许多读者初阅《拉比的猫》, 常常被作品粗粝随意的风格所惊 讶。史法的绘画风格谈不上传统 意义的美观。乍看之下,线条凌乱, 画面粗糙,每页固定六个等大的 画格,格与格之间是十字形空隙, 谋篇布局全无重点。叙事上采用 散点叙事的手法,全书用松散的 主题联结,不受线性时间推进的严格约束。整部作品因此流露出 一种散漫的草就感,好像画家心 不在焉地想到哪里就画到哪里, 然后把草图一收拢,就成了书。 这种风格上的散漫感,其实也可 视作拉封丹的一种遗风。拉封丹 写作寓言,讲求趣味和怡悦。他 又素来诗情丰沛,因此行文流转 自由,潆洄舒卷。圣勃夫说他的 文字像小溪一样流淌,有时入睡 了,有时迷失了,是很形象的比 喻。但拉封丹的伟大也正在于此。 他把散漫变成自己的风格,寓言 到了他手上,就超出这个体裁原 本规矩的框定,拥有了独特的趣 味和魅力。所以,瓦莱里评价拉 封丹说 :“他的懒散是用心良苦 的,他的平易是艺术的最高境界。 至于他的幼稚,那一定是无稽之 谈 :在我看来,如此精致的艺术 和纯粹排除了一切懒惰和天真的 可能。”《文艺杂谈》里的这段话, 把拉封丹的特色说得很明白。挪 到这里用来描述史法和他的《拉 比的猫》,应该也是合适的呢。
(《拉比的猫》,[法]尤安·史法绘著, 张怡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 ○一六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