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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毛出在狗身上

2018-01-18丁力

清明 2018年1期

丁力

吴冶平约见林中。地点还是他家附近那家香港人开的茶餐厅。

实质性问题谈了两个。一是吴冶平当面退还“抵押协议”,二是吴冶平主动要求辞去德邦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长之职。条件是,林中保证吴冶平的分红和利息总数每月不低于他实际出资额的百分之二。年终,根据公司经营的实际状况,再酌情给一些奖金。如果经营不好拿不出奖金,他也不计较。但吴冶平知道林中是个要面子的人,不可能承认自己“经营不好”,所以,吴冶平相信年终奖多少会有点。

林中并没有表现出惊喜和意外,仿佛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他一面殷勤地为吴冶平续茶,一面平静地说,我听大哥的,大哥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吴冶平并没有将“抵押协议”直接递给林中,而是放在自己面前的茶桌上,轻轻推向林中那边。推到中间的位置,停了,如果林中要取,就不得不向吴冶平欠身。

林中欠身之时,吴冶平说:“林总,既然如此,干脆把中荣公司装到德邦或林瑞公司里面来吧。”

这是吴冶平第一次喊林中“林总”,意在提醒林中自重。

林中没立刻表态,他看那份当初由他亲手起草的“抵押协议”,看得很认真,仿佛他不打算收回这份协议,而只是对文本作进一步修改。

吴冶平喝茶,认真地喝茶。他不急。闲人和忙人耗时间,他能耗得起。

林中终于把那份已经作废的“协议”研究完了,抬起头说:“有这个必要吗?”

“对你当然无所谓。”吴冶平说,“反正三家公司都是你当家。对我就不一样了。做个不恰当的假设,如果你把林瑞、德邦公司的利润转移到中荣公司,我不就失去保障了?”

“我会干那种事情吗?”林中问。

吴冶平说:“既然不会,何必不按我说的做呢?对你来说,相当于把钱从左口袋装到右口袋里,没有任何损失,可对我就很重要了。我老了,疑心重,担心自己会小心眼,像卓老头那样和你闹不愉快,搞得两败俱伤就真不值当了。”

话讲到这个份儿上,林中如果再不答应,就等于是翻脸了。但他显然不能翻脸,起码眼下不能翻脸,他最后说:“行。我听大哥的。大哥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吴冶平渐渐适应听不到“汇报”却每月按时收到“分红”的生活。他不怨林中。自我安慰地想,如果不是林中,我现在的状况是守着几十万存款和两套住房,与深圳普通的退休干部没什么两样;因为林中,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有钱人”。他最近参加出国旅行团,填表的时候,有个人年收入一栏,最低一栏5万元之下,然后是5万元以上、10万元以上和50万元以上,最高一档是100万元以上,由此推论,收入最高的人就是年收入超过100万元,吴冶平就属于“收入最高的人”。他很知足。然而,外甥女的一个电话打破了平静。

外甥女说不想做了,想回老家。吴冶平一听,马上意识到事情没这么简单。

如果外甥女嫌收入低,好办,吴冶平私下再给她一份“工资”就是。但如果是林中想把她挤走,暗暗施压,就比较麻烦。

吴冶平决定去厂里看看。

工厂有明显的变化。主要是中荣和德邦合在一起了。说明林中说话算话,真的把中荣公司“装到”德邦里面来了。从管理上说,这样做也高效一些。

林中不在,吴冶平立刻给他打电话。

事先不告诉林中是对的。吴冶平是股东,股东来自己工厂没必要向任何人事先通报。但到了工厂之后吴冶平就必须第一个见林中,见不到林中,就必须在第一时间主动给林中打电话。这就是做人的分寸。

对方手机占线。吴冶平猜想是林中的亲信在向他紧急汇报自己突然来厂里的消息。

等了一会儿再打,通了。

林中说抱歉,早知道大哥来,昨天就不出差了,在厂里迎候大哥。

吴冶平说没事,这次来工厂纯粹是私事。

林中“哦”了一声,并没问具体什么私事。

吴冶平主动说,他昨晚突然接到外甥女的电话,说不想做了,所以他今天一大早赶来,了解一下情况。

林中说:“啊,这样啊?”

“没事,”吴冶平说,“我马上找她了解一下,如果她实在不想做,我就另外派一个人来。”

林中说:“娟子干得不错啊,最好不要换人。”

娟子就是吴冶平的外甥女,叫徐文娟,吴冶平叫她“娟子”,林中也跟了这么叫,仿佛徐文娟是他们共同的外甥女。其实林中比徐文娟大不了几岁。

“我先找她谈谈,谈完了再告诉你情况。”

“行。大哥辛苦啦。”

德邦的写字楼是从一楼的标准工业厂房里隔出的一长条,依次是会客厅、写字间和董事长办公室。董事长办公室里有吴冶平的大班台,但他很少去坐,只是林中出事他主持工作的那段时期坐了几天。今天进去一看,格局没变,他和林中的大班台依然在,只是上面落了灰尘,倒是外甥女的桌子干干净净,估计这里现在实际上成她的财务室了。

推开门,发觉徐文娟已经站在窗户边,显然是在观察外面的情况,抑或说,是在焦急地等他。吴冶平进来之后关上门,伸出一根手指头,壓在嘴上,轻声说:“叫舅舅。”

徐文娟被他的举动逗乐起来,学着吴冶平的语调,甜甜地喊了一声“舅舅”。

刚坐下,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位文员,给吴冶平送来矿泉水。吴冶平说谢谢,并提醒她把门带上,说自己和徐经理说点事情,有事再叫他们。

文员退出去之后,吴冶平起身把门关牢,然后转身对徐文娟说:“委屈你了。”

徐文娟没说话,憋着,但没憋住,眼泪流了下来。

根据徐文娟所说,事情的起因是公司生产任务忙,人手不够,要求办公室人员抽空到生产线上顶班,徐文娟在顶班的时候接了一下手机,被林中的叔叔看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皇叔”狠狠批评她一顿。徐文娟认为林中的叔叔和她平级,都是公司的中层干部,有什么权力直接批评她?而且是当着那么多员工的面,一点面子都不给,显然是故意找茬。endprint

林中的那个叔叔吴冶平认识,表面上对吴冶平很客气,其实并没有把吴冶平当老板,总认为林中才是真正的老板,而他自己是老板的叔叔,相当于“皇叔”。之前吴冶平担任公司董事长的时候尚且如此,现在吴冶平不再担任董事长了,可想而知。如果仅仅是“皇叔”的个人行为还好说,倘若是林中的意思,想用这种方式把徐文娟挤走,问题就比较严重。头先吴冶平给林中打电话,说“我肯定另外派一个人来”,就是针对这种可能性打的预防针,其实,多少有些虚张声势,万一徐文娟真要走,吴冶平还真派不出一个更合适的人来。现在的年轻人,哪里像当初他们来深圳的时候那么能吃苦?别的不说,单看自己的大班台上落的灰尘,就能想象徐文娟不是一个很勤快的人,而吴冶平的另外几个外甥或外甥女,还不如这个。所以,吴冶平的当务之急是安抚徐文娟。

“他有什么资格训你?”吴冶平说,“谁让你到生产线上顶班的?从今天开始,你不需要到生产线上顶班了。就说我讲的。谁要是不服,你让他们找我。”

徐文娟一听,马上破涕为笑。

“另外,”吴冶平接着说,“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喊我董事长了,直接喊我舅舅。他还真以为自己是‘皇叔呢。”

徐文娟开心得连连点头。

吴冶平清楚,緩解情绪只能让徐文娟暂时不走,要想维持长久,还必须做进一步的工作。吴冶平反省在这件事情上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比如关于自己已经辞去董事长和法人代表的情况,他还没有对徐文娟说,而徐文娟毕竟还是没结婚的小女孩子,许多方面还不成熟,还仗着自己是老板的外甥女,故意搞点特殊化。吴冶平能想象得出,徐文娟肯定是带着情绪上生产线的,当时的场景估计不仅仅是她“接了一个电话”,很可能是多次接打电话或干脆在玩微信“皇叔”才批评的;甚至,当时徐文娟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挑衅“皇叔”的权威也说不定。因此,吴冶平在安抚完徐文娟之后,还必须对她讲实话,但讲出实话之后,还不能再次影响徐文娟的情绪,必须进一步坚定外甥女在这里继续干下去的决心和信心。这就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解决的,必须一步一步地循循善诱,必须给她描绘出美好的前景,让她能为远大的目标而忍受眼下的小委屈。

“走,”吴冶平说,“陪我上生产线看看。”

吴冶平带着徐文娟从前道车间的第一道工序看起,一直看到后道车间的最后一道工序。一边看,还一边讲解。不仅讲解每道工序的作用和上下工序的衔接,而且还讲解技术要点。

徐文娟刚开始以为舅舅带着她这样全厂走一遍的目的是“示威”,但是听着听着,就有些惭愧了。舅舅很少到厂里来,怎么对工厂的情况这么熟悉?自己来工厂一年多了,怎么还要听舅舅来向她讲解生产工艺呢?她记得刚来的时候,舅舅就对她说过,作为公司的财务经理,不是记记账这么简单,必须对工厂的生产工艺十分熟悉,才有可能提出成本控制意见。自己做到了吗?舅舅这样带着她下车间,除了给她“长脸”之外,是不是也是一种委婉的批评呢?

不断有人跟吴冶平打招呼,“皇叔”也不远不近地跟着。从坏的方面想,可能是“皇叔”对吴冶平的监视;从好的方面想,估计是林中在电话里指示“皇叔”好好接待吴冶平,所以,“皇叔”这样不远不近地跟着,随时听候吴冶平的吩咐。

吴冶平决定试一试。

来到楼上的后道车间,吴冶平注意到这里也隔出几个小房间,分别写着“生产部”“仓库”和“董事长办公室”等,但门却是关着的。吴冶平对“皇叔”招招手,“皇叔”马上快步跑过来。吴冶平没有任何客套,甚至都没有笑一下,说:“把门打开。”

他想到“皇叔”会拒绝。如果拒绝,吴冶平马上打电话问林中是什么意思。不要说自己是股东,即便仅仅是债权人,在林中有能力立刻偿还这笔钱之前,吴冶平相信林中也不敢跟他翻脸。

还好,“皇叔”虽然有迟疑,但还是按照吴冶平的要求把门打开了。

吴冶平并没有进去,只是推开门朝每个房间看了看,然后对“皇叔”说了声“辛苦了”,就带着徐文娟下楼去。

说“辛苦了”而不说“谢谢”,在吴冶平这里是有区别的。前者是上级对下级的专用语,后者则可以对下属,也可以对其他人,但是在今天这样的特定场合,为了给外甥女出气,吴冶平故意选择“辛苦了”而不用“谢谢”,意在强调自己是“皇叔”的老板。

吴冶平对“皇叔”说:“中午我带徐经理出去吃饭,你要不要一起去?”

“皇叔”连说“不去不去”。

吴冶平必须带外甥女出去吃饭,不单独吃饭怎么做进一步的思想工作?但是,他要把徐文娟从工厂带出去,又不能不打招呼,吴冶平只能以邀请“皇叔”一起共进午餐的方式来打声招呼,这就是不卑不亢,这就是“拿捏”。

吴冶平带徐文娟来到台商俱乐部。

这是林中曾经带他来的地方。彼时林中正向他筹款,对吴冶平好比对银行行长,吴冶平今天带徐文娟到这里来,也是因为这里高级。他必须给外甥女信心,让外甥女相信自己的舅舅是老板,是大老板,要不然,徐文娟这么大老远跑到这里来跟你混什么?

吴冶平特意要了一个包间。楼面经理问他几个人?吴冶平回答两个人。楼面经理提醒包房是有最低消费的。吴冶平瞪了一眼,说没事,反正最后由你们简总埋单。经理态度马上就变了,像接待总统。

两人坐下,吴冶平问徐文娟有什么人生规划。徐文娟想了半天,说不出到底有什么具体的人生规划。吴冶平说,你对将来总有一个打算吧?徐文娟又想了半天,脸红了,说不好意思讲,讲出来怕舅舅生气。

“我怎么会生气呢?”吴冶平说,“只要你说真话,我就不会生气。”

徐文娟说:“在老家的时候,我想着找个好工作,再找个好对象,然后安安稳稳过小日子。”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吴冶平说。

“怕您说我胸无大志。”徐文娟说。

吴冶平想说“女人要那么大志向干什么”,但临到出口,把“女”省掉了,说“人要那么大志向干什么”。

徐文娟瞪着吴冶平,意思是,那您自己怎么有这么大志向呢?endprint

“不要看我,”吴冶平说,“我其实和你差不多,从小就没什么大志向。只是想生活得更好一点。”

“您还没志向?”徐文娟不信,“老家的人都说您非常有志向,要不然,当年也不会放着好好的教育局科长不当,辞职下海了。”

“是股長,”吴冶平纠正说,“不是科长。”

“现在都叫科长了,以前的科长如今叫处长。”

“是吗?”吴冶平说,“也是,‘股长太难听了。”

说完,吴冶平就和外甥女一起开心地笑起来。

这时候,第一道菜上来,吴冶平让徐文娟挑好的吃,说反正两人也吃不完。

他们边吃边聊。

“我当时也不能算有志向,”吴冶平说,“算遗传吧。你外公本来是在农村的,后来硬是把全家折腾到城里来,我也是想从小地方折腾到大城市,仅此而已。哎,你刚才说你在老家的时候是想找个好工作、好对象,安安稳稳过个好日子,这很好啊。那么现在呢?来这里之后呢?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徐文娟被问住了。想了片刻,才说:“我想做舅舅这样的人。”

“啊呀,你可不能像我,我现在真像有些人说的,‘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了,有什么好?”

徐文娟说:“既然有钱,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呢?钱虽然不能代表一切,但至少可以买到大多数东西,解决大多数问题。我看啊,说这种话的是自己没钱,吃不到葡萄喊葡萄酸。”

“这么说你想做个有钱人?”吴冶平问。

徐文娟点点头,但点得不是很坚定,仿佛有些不确定。

吴冶平说:“想做个有钱人没有错。但‘有钱不能算‘志向,只能算手段,是通过‘有钱来实现‘志向。比如你,如果‘有钱了,就有助于‘找个好对象安安稳稳过日子了。没钱,好对象难找,日子也很难安稳。”

徐文娟非常认同舅舅的观点,很认真地点头。

吴冶平接着说:“所谓‘志向,是小时候形成的,也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如果那么轻易改变,还叫什么‘志向?所以,我认为你现在的志向仍然是想‘找个好工作找个好对象安安稳稳过日子。这没错啊。至于你现在想赚钱,那是因为环境变了,你必须比在老家的时候有更多的钱,才能实现原来的‘志向。是不是?”

徐文娟点头说是。

吴冶平说:“好。我们说具体的。说‘好工作和‘好对象。你对现在的工作满意吗?”

徐文娟迟疑。

“是不是既满意,又不十分满意?”吴冶平问。

徐文娟不好意思地笑了。

吴冶平也笑了,说:“没关系。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说。我能帮你改善的就尽量帮你改善,实在解决不了的我也实话告诉你,舅舅至少不会对你打官腔。但是有一条,我希望你不要轻易说想回老家这样的话。动物还知道‘好马不吃回头草,何况人呢?你可能不知道,那些和你一起长大的朋友以及你的同学,还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呢。你这时候回去,不是被人笑话?但如果你有更好的发展机会,比如深圳有家上市公司愿意请你当财务总监,我保证支持你,绝不耽误你的前程。”

徐文娟笑着摇头。

“你别以为这不可能,”吴冶平说,“万事皆有可能。我觉得你眼下的任务还是学习。你是专科吧?首先应该完成专升本,然后再通过自考或在职学习争取更高的学位。先把眼下的财务科长当好,再往财务总监的职位努力。过几年,如果我们公司能够上市,只要你能胜任,财务总监非你莫属。万一我们公司不能上市,而你具备了财务总监的实力,我保证支持你出去应聘,甚至,我帮你推荐。”

徐文娟的眼睛亮了一下。

“我老了,”吴冶平说,“不想干了。你如果干得好,我可以把我的股份托管到你的名下,让你代为行使我的股东权益,相当于公司的第二大股东。只要你有这个能力,别说财务总监,就是公司副总,公司老总,都可以让你做。第一大股东当董事长,第二大股东当总经理,天经地义,怎么不可能?”

徐文娟的眼睛彻底亮了,但并没有持续,她似乎还有些不信,不知道是不相信舅舅的话,还是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信心。

“你要有信心。”吴冶平说,“我真的不想操劳了,真打算把股权委托给你。你知道吗?我已经把公司法人代表和董事长的职位辞了。”

“啊?为什么啊?”徐文娟叫起来。

“因为我老了,不想干了。因为你还不成熟,暂时不能胜任。”吴冶平说。

“现在谁当董事长?”徐文娟问。

“当然是林中,还能有谁。”吴冶平说。

“难怪呢。”徐文娟说。

“难怪什么?他们欺负你了?”

“那倒没有。”徐文娟说,“只是……只是‘皇叔有点耀武扬威仗势欺人的样子。”

“知道。”吴冶平说,“他这种人肤浅,反而好对付,我一来,他不就软了吗?我说了,你今后不必上生产线顶班了。”

“那倒无所谓。”徐文娟说。说的声音不是很大。

“不能无所谓,”吴冶平说,“这是原则。胡闹。公司眼下没有副总,就你们三个经理,相当于公司副总,哪有让副总上生产线顶班的?招不到工人,是他管行政的失职,不能因为他的失职,让其他两个经理承担后果。”

吃过午饭已经下午两点。吴冶平开车把徐文娟送回工厂,自己却没有进去。主要是不想跟那么多人打招呼。

吴冶平认为承担外甥女的学习费用,比私下给她加一份“工资”更有价值和意义。所以,鼓励徐文娟在完成“专升本”的同时报了一个名牌大学的EMBA总裁班。徐文娟觉得太贵了,不好意思。吴冶平说,即便学不了多少东西,起码能积攒人脉,一个班都是“总裁”,将来你在珠江三角洲该有多强的人脉啊。潜台词没有说,他更希望外甥女能在班上找一个当总裁的老公。

吴冶平还支持徐文娟积极参与同学安排的各种活动,说这些活动是“总裁班”的重要内容和部分意义所在。每次活动之后,徐文娟都住舅舅家。这一次她却打来电话向舅舅“请假”,说天太晚了,路又远,所以就不来舅舅家了。吴冶平问她打算住哪里?徐文娟说住同学那里。吴冶平问男同学还是女同学?问完就后悔,心想自己老糊涂了,外甥女当然是住女同学家,不住女同学家,难道她还住在男同学家?endprint

徐文娟也没想到舅舅会问这个问题,一时反应不过来,愣在那里。这时候,旁边一个女生抢过徐文娟的手机,说:“住我家呀。你听,我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啊?哈哈哈……”

该女生叫付安琪。

付安琪是真正的总裁,不像徐文娟他们这样经理级别的“总裁”。

付安琪的老公当年来深圳创业,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成功,命却没有了,留下一个企业和“总裁”的头衔给付安琪。她感到力不从心,寻求学习提升,报名总裁班。

班上总共五名女学员,其中一个花枝招展,明显是来傍大款的;另一个是富二代,开着法拉利上课,一来就被假总裁们团团围着;剩下的一个像老姑婆,不言语,长得也非常一般,不知道她什么来头。最终,只有付安琪和徐文娟成为闺蜜。

吴冶平之前听外甥女说过付安琪,有些同情她,觉得付安琪一个女人掌管一家实体企业不容易,今天一听付安琪说话,声音透出大气、豪气、正气,顿时产生进一步好感。

吴冶平仿佛不经意一般对徐文娟说,方便的时候可以请你那个同学付安琪来家里吃吃饭。

徐文娟说好,却未见动静,她并没有在舅舅期待的日子里把付安琪带到家里来。

吴冶平给徐文娟的母亲也就是自己的姐姐打电话,说他嘴馋了,希望姐姐快递一点家乡的特产来。仅仅两天,一大包黄池干子、咸鱼腊肉、各色黄豆酱等等悉数收到。吴冶平当着徐文娟的面把纸箱子打开,每取出一件,就讲解这东西该怎样烹饪味道才最正宗。比如黄池干子,吴冶平就说其实是采石茶干的“儿子”,但如今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再比如各色黄豆酱,吴冶平说虾米酱所用的虾米必须是丹阳湖产的小红虾才好,而他自己则更喜欢什么都不放的纯黄豆酱等等,听得徐文娟当场流口水,恨不得马上就让舅舅做。

“不行,”吴冶平说,“你妈妈快递这东西过来不容易,我们不能就这么随便吃了。”

“没关系,”徐文娟说,“吃完再让我妈寄。”

吴冶平说:“你们这些当子女的呀,真是不知道心疼老人。你以为你妈又买又包又寄这点东西容易啊?注意到没有,你妈没有用快递公司的包装盒,她自己找了个纸箱子。”

徐文娟一看,说:“是呢,她怎么这么傻啊。”

“不是傻,是习惯。他们节省惯了。”

徐文娟伸伸舌头,知道自己讲错了。

“所以,”吴冶平说,“我们不能随随便便就把這些东西吃了,要让它吃得有意义。”

徐文娟一脸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吃才算“吃得有意义”。

吴冶平给外甥女忆苦思甜,说他们小时候嘴馋时,就盼望家里来客人。

徐文娟问为什么?

吴冶平说,因为只有来客人的时候,父母才舍得把家里藏的好东西拿出来吃。

徐文娟仿佛有点开窍了,说:“那我们也请个客人来吧。”

“好啊,”吴冶平说,“上次不是让你把付安琪请来吗?”

深圳没有北方意义上的“冬天”,但在北方冬季时节,深圳的气温也明显低于夏季。付安琪穿了一件短风衣。深米色,布料很厚,是那种现在已经很少见的纯棉卡其布,好像是上世纪50年代流行“列宁装”时候用的布料。大翻领,担心领口过于空旷,脖子上扎了一条亮色的纱巾。白底,鲜艳的粉红花,把付安琪洁白的脸庞衬成了一大朵盛开的花。

“欢迎,欢迎。”

吴冶平立在门内,身体笔直,表情可亲,尽量让自己像从好莱坞大片里走出来的中年绅士。

为了筹划这顿午餐,吴冶平特意从家政公司请了厨师。但为了营造“家”的气氛,主打的家乡菜却自己动手。当吴冶平腰扎围裙亲自将家乡的美味端上桌的时候,付安琪忍不住笑起来。

“吴总还能有这手?”付安琪说。

“见笑,见笑。”吴冶平说,“你是我们家第一个客人,而且是这么漂亮的美女贵客,我必须亲自下厨。不好意思,献丑了。”

深圳的家政服务比内地市场成熟。请来的厨师一直在厨房里埋头做事,开饭前,悄然离去,至于餐后的收拾嘛,早就有言在先,交由外甥女徐文娟“承包”。所以,那顿午餐只有他们三人,像是标准的“一家三口”,空气中充满“家”的味道。

吴冶平备了公筷,主要是为了给付安琪夹菜。每夹一道菜,就讲解一下这道菜的特色。付安琪不时地称赞两句,说自己早听说徽菜在传统八大菜系中排名靠前,但之前感觉一般,原来是没有吃到正宗的啊,今天吴总亲自下厨,果然吃出“名菜”的味道来了。

吴冶平笑笑,说差远了,他不是真正的厨师,做的也算不上真正的徽菜,没有秤杆黄鳝和马蹄鳖,也没有臭鳜鱼和清蒸石鸡,连正宗徽菜的皮毛都算不上。

一直埋头苦吃的徐文娟插嘴说:“什么时候舅舅给我们做一桌正宗的徽菜?”

吴冶平说做不了。一来自己没那手艺,二来没有原料,别说在深圳,如今就是回到安徽老家,也已经找不全原料了,即使找到,也不如当年正宗了。

徐文娟做了一个鬼脸,翘翘嘴,一脸可惜的样子。

付安琪问:“是不是真正的传统徽菜已经失传了?”

吴冶平说差不多吧。比如石鸡,如今哪有野生的,而饲养的石鸡怎么能和当年野生的相比?秤杆黄鳝和马蹄鳖也如此。

付安琪说怪可惜的。

吴冶平说是怪可惜的,失传的好东西多呢,徽菜如此,其他菜又何尝不是。除了八大菜系,中国好吃的地方菜多呢。几乎每个地方的菜都有自己独特的味道,而且越是不出名的小地方可能越是有自己非常独特的味道。徽菜当初之所以出名,并不一定是味道比别的菜系更好,只是当时徽商很出名,淮军很出名。吴冶平还举出两个例子,说在整个华北的语系当中,天津话最特别,与周围的河北话、北京话完全不搭调,为什么?因为当初的天津是“天津卫”,驻扎这里的军人是淮军,所以天津话其实是安徽固镇一带方言的变种。再比如西北的兰州方言,很多就是合肥土话,也是因为当年兰州一带是李鸿章淮军的驻扎地。endprint

吴冶平的一番话不仅让付安琪刮目相看,连徐文娟也听傻了。她已经暂停埋头苦吃,专心听舅舅说。

不能过分。

吴冶平及时提醒自己要注意谦逊,不能一味地表扬与自我表扬,要注意表扬对方。于是马上说:“其实哪里都一样,比如你们湖南吧,‘没有湖南人就没有新中国,这话不假吧?”

“哈哈哈……”付安琪开心大笑,说,“虽然夸张,但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呢。哎,我怎么从来没听人这么说呢?”

“是我不让人家说的。”吴冶平故作神秘地说。

“你?为什么?”

“这是我的专利啊。我就是专门等着说给你付大美女听的啊。”

“哈哈哈哈……”付安琪笑得更加开心。

“不是我捧你们湖南人,”吴冶平接着说,“中国军队抵抗日军的侵略,东北没有守住,上海、北平没能守住,南京说是准备不充分,武汉应该准备充分了吧?可仍然没能守住。只有到了你们湖南,日本鬼子才真正碰到硬钉子。特别是衡阳一战,中国军人只有两万人,对抗日军精锐十万,除了在你们湖南,在中国国土上哪里发生过?”

“是吗?”付安琪高兴得叫起来,“我就是衡阳的呢。”

“好!”吴冶平对徐文娟提议说,“让我们共同举杯,敬我们来自英雄城市的美女总裁!”

午餐后,吴冶平把外甥女徐文娟打发进了厨房,要求她除了洗碗之外,还必须把灶台擦干净,这样,他就可以单独与付安琪在阳台上享受更多的午后阳光了。

吴冶平问付安琪是喝茶还是喝咖啡。

付安琪说随便。

吴冶平说你总得有个倾向吧,客人太“随便”,主人很为难。

付安琪说那就喝茶吧。

吴冶平说好,茶比咖啡更具有灵性。再好的咖啡,都必须经过研磨才能入口,端上来只能是没有任何生命特征的黑乎乎的一杯液体,而茶就不一样了,特别是绿茶,除了味道之外,还有造型,比如同样是茗茶的太平猴魁和黄山毛峰,造型就完全不同,泡在透明的玻璃杯里,茶叶在水中慢慢舒展,翩翩起舞,千姿百态,不仅重新彰显生命的活力,而且折射出丰富的文化内涵。

吴冶平对自己的这番“茶论”颇为得意,但付安琪似乎兴趣不大,礼貌性地表示折服之后,马上就转移话题,问:“听徐文娟说您把自己的企业托管给了别人?”

吴冶平愣了一下,露出笑容,说:“不能这么说吧。企业本来就是人家的,我只是參股,只能说我把自己股份托管给了合伙人。”

“那也不简单啊,”付安琪说,“您必须有强大的自信,充分信任对方,对方还必须有这个人品和能力,值得您信任。”

“是,”吴冶平说,“你一口气说了几个‘信任,其实人与人之间合作关键是信任,而信任对方的前提是信任自己,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只有充分相信自己了,才有可能相信别人。怎么,付总眼下就遇到这个难题了?”

“巨大的难题。”付安琪说,“我一个女人,能有多大的能量?很多事情必须依靠别人做,但眼下敢相信谁呢?又有多少人值得信任?连自己的兄弟姐妹都靠不住,怎敢靠外人。”

吴冶平矜持了一下,说:“我刚才讲了,首先必须信任自己,你好像并没有完全相信自己,所以才产生信任危机。”

付安琪似乎不赞同吴冶平的观点,出于礼貌,不方便反驳。

吴冶平看出对方的意思,并未回避,接着说:“你刚才说到‘兄弟姐妹都靠不住,说明什么?说明你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任何人,所以首先想到的只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但兄弟姐妹对他们自己也不自信,不相信他们自己的能力和定力,也怀疑你只是暂时用他们应急,所以才有短期思想,能捞一把是一把,先不吃亏再说,结果让你十分失望。说到底,这一切其实是你自己造成的呀。”

吴冶平知道自己这些话比较重,尤其对一个第一次接触并且自己打算追求的美女总裁来说,更如此。但他必须与那些打她主意的男人有所区别,他必须表现出强大的自信,才有可能脱颖而出。再说,吴冶平不年轻了,耗不起,行就行,不行就迅速转移目标,绝不拖泥带水,所以,必须上来就用“猛药”,要么见奇效,要么死翘翘。

付安琪没说话,也没喝茶,似乎有点发呆。

吴冶平见“猛药”起作用了,就担心它的副作用,决定再上点“补药”对冲一下,说:“其实这也不能怪你。突然接手这一大摊子,两眼一抹黑,万事开头难,谁都不认识,当然只能依靠自己的亲人。”

付安琪这才回过神来,眼睛恢复活泛,对着吴冶平点点头。

吴冶平说:“我也一样。人啊,其实都是被逼的。你以为我愿意把自己的股份托管给合伙人啊?那是没办法。是被逼到这个份儿上。什么叫信任?逼到那个份儿上之后才不得不‘信任。不瞒你说,我是因为不信任合伙人,所以才把股份托管给他的。”

付安琪愣了一下神,问:“既然不信任,那又何必合作?何必把股份交给他托管?”

吴冶平放下茶杯,不小心弄出一点响声。他把茶杯扶正,响声消失,周围恢复安静,才说:“我说了呀,是被逼到这个份儿上,不得不这么做啊。”

付安琪瞪着大眼睛,像两个巨大的问号,似乎在问:怎么会这样?谁逼你了?怎么逼你的?

吴冶平说:“其实,我那个合伙人真是不敢让人信任。你可能难以想象,我把公司法人代表和董事长的位置全让给他了,他连总经理的位置都霸着不放。这还不算,整个公司下面两个工厂,居然连个副总都不设,生怕别人和他分享权力和荣耀。这样的人能让人放心吗?”

付安琪摇头。

“可不放心又怎么办?”吴冶平说,“我有选择吗?要么退股、散伙。但散伙对我有好处吗?即便他守信用,不赖账,想把我投入的钱一分不少地还给我,他能还得了吗?打死他也偿还不了。那怎么办?只能等他慢慢还。他拿什么还?当然只能拿企业的利润还。为了让他能集中精力经营企业创造利润,避免钩心斗角产生内耗,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大权独揽,所以我主动把董事长和公司法人代表的位置全部给他,相当于把我的股份给他托管。除此之外,我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endprint

“为什么会这样?”付安琪问。

“因为他掌握订单。”吴冶平说。

“我也掌握了订单呀。”付安琪说。

吴冶平没说话,看着对方。

“真的。”付安琪说,“我知道订单是企业的生命,所以我接手工厂的第一件事就是牢牢抓住订单不放。”

吴冶平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你不信?”付安琪问。

吴冶平说:“我不是不信。我是说你其实并没有真正掌握订单。”

付安琪似乎想争辩,但不知道是出于礼貌,不好意思大声说出来,还是忽然感觉吴冶平不可理喻,不值得她大声争辩。总之,当时付安琪虽然使劲地摇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吴冶平说:“第一,你的订单不是你自己开拓的,你是继承来的。第二,你的订单是单一的,不是复合的。”

“这重要吗?”付安琪不服气地反驳,“有区别吗?”

“区别大了。”吴冶平说,“自己开拓来的订单不容易丢失,万一丢失了也能再开拓。单一订单相当于把自己的命运押宝在唯一的客户身上,万一有个风吹草动,你怎么办?”

付安琪不说话了,仿佛被吴冶平一下子点到了穴位。

吴冶平感觉到付安琪想哭出来的样子。他能想象得出,这段时期,付安琪表面上风光无限,内心承受多大的压力和煎熬啊。

他忽然有些心疼付安琪。他是被逼到这个份儿上,付安琪又何尝不是呢?区别在于,吴冶平是自己把自己逼到这个份儿上的,付安琪是被命运逼到了这个份儿上。吴冶平是自作自受,付安琪才值得同情。

这一刻,吴冶平只想帮帮这个女人。

总裁班的同学活动仍在继续,但参加的人数越来越少,不断有人因各种理由缺席,结果是黄鼠狼拖鸡越拖越稀。

可活动还要继续,因为当初说好轮流坐庄,谁也不愿意成为班上活动的“最后终结者”。

轮流坐庄的排序基本上按照公司的资产规模从大到小。徐文娟算不上“总裁”,干脆被班长安排当秘书,负责联络同学,协助“坐庄”的同学张罗。

这次轮到付安琪“坐庄”,徐文娟提前一天来到深圳。

吴冶平听说是付安琪组织同学活动,很热心,问得比较仔细。徐文娟自上次请付安琪到家里做客,大概猜出舅舅的心思,所以这次十分配合,有问必答,详细介绍了他们班上的活动情况。

“这样不行,”吴冶平说,“单纯的轮流坐庄请客吃饭有什么意思?时间一长必然流于形式,甚至成為大家的负担。”

徐文娟说对对对,是流于形式,确实成了负担,只不过大家都不好意思说破罢了。

吴冶平说,不如从你们这次开始换一种形式,饭还是要吃,但吃饭不是主要内容,应该搞一个与EMBA课程有关的活动,比如请一个著名企业家与大家座谈创业或守业的经验,或企业风险防范方面的讲座什么的,肯定受欢迎。

徐文娟说如果这样,当然好,本来就是总裁班嘛。

吴冶平说,你给付安琪打电话,让她来,我们具体商量一下。

付安琪的工厂在关外,但她恰好在市内办事,接到徐文娟的电话,听说吴冶平请她过来商量明天同学活动新创意的事情,很有兴趣,似正中下怀,暗自笑了一下,说马上过来。

徐文娟下楼迎接付安琪,上楼的时候把情况对她讲了,所以,付安琪进门就说:“主意倒是好,可时间这么急,请谁呢?”

“最好是马化腾。”吴冶平说,“他代表新经济。”

“哇噻,马化腾,好!”徐文娟欢呼起来。

付安琪看她一眼,说:“我也想啊,可能吗?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马化腾连潮汕商会和深大校友会的活动都不参加,能出席我们的活动?”

徐文娟伸了伸舌头。

吴冶平说:“我知道请马化腾不现实,但我们可以照着这个思路往下想。”

付安琪和徐文娟都不说话,看着吴冶平。

“我的意思是考虑请一个实实在在的深圳本地企业家,而不是请北京来的一个纸上谈兵的学者或教授。”吴冶平解释说。

“对对对,”徐文娟立刻赞成说,“每次上课都是请北京来的教授,规格很高,收获不大,听他们讲,不如自己上网看了。”

吴冶平没说话,他眼睛盯着付安琪。

“你别看我,我没问题。”付安琪说,“哎,吴总,你是老‘企业了,认识的企业家一定不少,帮忙请一个吧,费用算我的。”

付安琪这样一说,徐文娟马上就把脸转向舅舅,等待着吴冶平推荐一个企业家。

吴冶平说:“不行。付总说到‘费用,倒提醒了我。深圳的企业家不是北京的教授,给钱就能请来。企业家,尤其是成功的大企业家,像马化腾王石任正非这样的企业家,哪个为了钱能出席这样的活动呢?”

第一个表示失望的是徐文娟。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脖子向后一仰,虽然没说话,但意思已经表达出来了。那意思是:既然如此,您怎么建议我们请一位著名企业家呢?

付安琪比徐文娟淡定,她没有责备吴冶平的意思,甚至没有表现出对吴冶平的失望,相反,她表现得更热情一些。付安琪用信任的眼光注视着吴冶平,鼓励他继续说,继续想,大胆地想,大胆地说。

“除非……除非像我这样,是个退居二线赋闲在家的‘二手企业家。”

“说对啦!”付安琪说,“就是你。”

“不行不行,”吴冶平一边摆手一边说,“我算不上企业家。”

“你怎么不算企业家?你现在不仍然是企业的大股东吗?股东就是企业的老板,企业老板还不算企业家?”

“不行不行,”吴冶平说,“我是股东,但我并不参与企业的经营管理,哪里能算‘企业家。”

“错。”付安琪说,“你这是‘无为而治,是企业管理的最高境界。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把企业托管出去。我不要多,只要每月按资产总额一个点的回报,每月坐收一百万,不是更好?我正打算专门向你讨教呢。得,天意。明天非你莫属,就请你讲。讲讲你的‘托管。徐文娟,快,发短信通知大家,说明天的同学活动是请某著名企业家谈‘资本委托管理操作案例。我安排办公室制作‘易拉宝,明天摆在门口,把气氛造出来。”endprint

“不行不行,至少不能用‘著名企业家这个称呼。”吴冶平抗议道。

付安琪想了想,说:“行。你自己说怎么称呼吧。”

是啊,怎么称呼呢?吴冶平想。叫“退休高管”?倒实事求是,但不能这么叫啊。称“企业股东”?也符合事实,可更不好听。看来,这打广告的头衔不能实事求是,只能弄虚作假。

“叫‘神秘嘉宾怎么样?”徐文娟试探性地问。

吴冶平还没来得及表态,付安琪已经一锤定音,说好,就叫“神秘嘉宾”。

徐文娟迅速把短信编写出来,让付安琪看,付安琪修改了两个字,再让吴冶平看。吴冶平发觉自己确实老了,反应不如年轻人快,论管理经验,外甥女做他的学生都不够格,可在手机上编短信,比他快许多。

短信内容是:“各位同学好!明天的活动将有神秘嘉宾出席。昔日深圳最著名企业的核心高管,以其真实的经历,与您畅谈创业容易守业难。案例真实,操刀人自述,机会难得。付安琪女士恳请总裁班同学务必出席,不得请假。时间地点另行通知。”

第二天开讲之前,付安琪先对“神秘嘉宾”做了煽动性介绍。说老深圳人都知道,深皇集团是当年深圳最著名的企业,其地位相当于如今的华为或腾讯。今天我们有幸请来的这位“神秘嘉宾”,就是当年深皇集团的创始人和核心层高管吴冶平先生。吴先生的可贵之处在于,深皇集团大股东易主之后,断然拒绝新股东请求其出任总裁的橄榄枝,自己重新创业。更令人钦佩的是,新型高科技企业步入正轨之后,吴先生又主动把公司托付给年轻人,自己退居幕后。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吴冶平先生为我们开讲!

“呼啦啦啦啦……”

吴冶平被付安琪这样一介绍,立刻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发觉之前小瞧付安琪了,从她刚才对自己的“介绍”可以看出,其“忽悠”能力不可小觑,能当上总裁,也绝不仅仅是继承亡夫遗产这么简单。如此一想,吴冶平就有点走神,忘记说什么了。幸好,他是师范本科出身,不怯场,所以短暂发愣之后,立刻调整到位。

吴冶平说:“谢谢美女总裁的介绍,但付女士太客气了,有些夸张。我发觉自己确实是俗人,听到正面的夸奖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非常高兴,特别是这些夸奖出自货真价实的总裁级美女之口,我更是忘乎所以,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了。”

下面有人笑了起来。

吴冶平等笑声停了,继续说:“不瞒各位,我为今天的交流做了一些准备,原本打算讲讲深皇集团衰落的教训,以及之后我为守业而做的股权委托,但付总裁的介绍事先把谜底透露了,我如果再这么说,等于是强迫大家看一场已经事先知道比赛结果的足球赛,太没意思了。所以,我不得不换个思路说,因此可能乱了条理,请大家諒解。”

外甥女徐文娟带头鼓掌,大家稀稀落落有点掌声。

吴冶平趁机喝口茶,然后转身在白板上写下几个字——“诺基亚和腾讯”,再转回身来,接着说:“我决定换一个案例,说说大家都熟悉的诺基亚和腾讯吧。大家都知道,诺基亚是家世界级超级现代企业,比深皇有名,从事的又是朝阳产业,但是这样一家世界级知名企业,在它发展的鼎盛期,怎么就突然偃旗息鼓了呢?”

说完,吴冶平就停了下来,注视大家,等着大家回答。

可是,没人回答。或者,这个问题突然,大家来不及思考,或者,这个问题他们在另外的场合已经听过甚至谈论过,早已知道答案,感觉问题太简单了,作为“总裁”,没必要回答这种“一加一等于二”的问题。

吴冶平说:“我们今天不搞‘一言堂,大家都是企业第一线的管理者,我们今天是共同讨论,好不好?”

大家脸上的表情轻松了一点,但仍然没人回答吴冶平的问题,甚至,有一两个“总裁”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

吴冶平看看付安琪。这是他的课堂经验,以前在课堂上遇到这样的局面,他就看看班长或学习委员。

付安琪心领神会,出来帮吴冶平解围,说:“可能是诺基亚的管理层太保守了吧。”

吴冶平立刻点点头,在白板上写下“保守”二字。然后转身,问:“还有呢?”

徐文娟回答:“没有充分考虑年轻人的新观念和新的消费潮流。”

吴冶平对外甥女的表现十分满意,笑着点头,在白板上写下“年轻人、潮流”。

“还有呢?”他继续问。

付安琪、徐文娟终于带动了大家,大家开始说出各自的看法,一个接着一个。有的比较谨慎,用试探的口气,有的非常自信,以肯定的口气大声喊出来。吴冶平一边点头称好,鼓励大家,一边在白板上记下同学们的见解,很快,小白板写满了。

“很好。”吴冶平说,“作为总裁班的学员,大家要养成观察和思考的习惯。不要以为诺基亚的衰落与你无关。如果不认真总结,很难说今天诺基亚发生的事情明天不发生在你们自己的企业身上。对你们各位企业的情况我不了解,不敢乱说,但我对付安琪总裁的企业有所了解,我敢说,她的企业现在正面临和诺基亚类似的情况。”

下面先是“嗡”地一响,然后是轻微的交头接耳声。付安琪倒是很淡定,微笑着看着吴冶平,等着看他葫芦里到底装着什么药。

“大家不要以为这是耸人听闻,”吴冶平说,“也不是我故弄玄虚,因为,你们是总裁,至少是‘准总裁,我不敢也不需要故弄玄虚。”

付安琪的表情严肃了一些,徐文娟表情有点紧张,其他人也安静下来。

吴冶平侧身指着白板说:“你们刚才分析了这么多关于诺基亚突然风光不再的原因,都对。说实话,如果诺基亚公司早几年把你们请去,认真听听你们分析,估计就不会有今天的结果了。”

下面笑了一下。

吴冶平接着说:“你们刚才分析的这些原因都对,但是太‘根本了,太抽象了。其实,诺基亚衰落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他们把产品做得太好了。他们把手机做到了极致,逼得其他企业没办法生存,但这块蛋糕实在太大,怎么可能让诺基亚一家公司独享呢?于是,其他商家不得不另辟蹊径,被迫创新。大多数没成功,但尝试的人多了,总有一两个运气好的,于是,苹果冒尖了,三星出头了,华为跟上了,小米诞生了。他们的共同点是彻底颠覆诺基亚手机操作方式,迎合了年轻人的趣味和潮流。苹果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它自己没有工厂,苹果手机其实是在中国生产的,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在深圳生产的,在付安琪总裁工厂旁边的富士康生产的。苹果因为没有自己的工厂,所以没有包袱,可以轻装上阵,大胆创新,终于闯出一片新天地,覆盖了诺基亚之前的阵地。但是,请大家相信,诺基亚的管理层不是傻瓜,他们也未必比你们笨,今天我们在这里随便聊聊,就能找出诺基亚手机失宠的那么多原因,你以为他们当初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吗?他们没有分析这些弊病吗?”endprint

下面鸦雀无声。也只有到这时候,吴冶平才感觉同学们的思考跟上了他的讲课节奏。

吴冶平再喝一口茶,喝得比先头仔细。先吹了一下浮在上面的茶叶,然后抿上嘴,小口地吸,等口腔吸满了,才喝下。喝完了,他才接着说:“既然他们找到了原因,为什么还眼睁睁地看着企业一步步走向衰落呢?是他们没有执行力吗?是内部矛盾和斗争吗?或者是竞争对手为他们挖了陷阱吗?大家不要以中国人的思维乱猜,都不是。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对啦,还是因为极致。因为诺基亚太专业了,为了让自己的产品尽善尽美做到极致,诺基亚甚至不相信任何加工企业,包括富士康。他们只相信自己,于是,诺基亚不惜投入巨资,建设自己的‘专业工厂。结果,产品确实做到尽善尽美了,但转型却不可能了,一旦转型,意味着之前的投入成为一堆废铁。请问,管理层中的哪一位敢于承担这么大的损失与风险?谁能肯定新产品一定能够弥补这些损失?这笔账在财务报表中怎么体现?”

下面更是没人说话了。大家不是走神,而是思考。

吴冶平等大家略微思考了一段时间之后,才总结说:“所以,太专业、太极致其实成了巨大的包袱。最后,这个巨大、沉重且又舍不得丢弃的包袱把诺基亚压垮了,拖死了。”

大家似乎还没有完全从思考中走出来,吴冶平接着说:“付女士的工厂同样很专业,专门代工某国际品牌的产品,也几乎做到了极致。因为专业,所以极致。这话没错。但是,正因为太‘专业,设备、技术、管理都是围绕着该品牌转,你怎么敢保证该品牌一定长命百岁?别说万一它像诺基亚这样突然消失,就说它与时俱进实现产品升级转型,付安琪你怎么办?你的客户在决定产品转型升级的时候,没有义务征得你的同意,为了保密,他们一定悄悄地进行,等到某一天突然通知你,对不起,我的产品转型了,你怎么办?你现有设备、技术、管理全部报废?来得及吗?你能负担得起吗?你们的合同是一年一签吧?他到年底再通知你,并不违反合同,即便他们仁慈,提前几个月告诉你,有用吗?”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着付安琪,仿佛她的企业已经快倒闭了。

付安琪依然淡定,笑吟吟地坐在那里,微笑地看着吴冶平。

吴冶平说:“你们不要看付总,我只是与她比较熟,所以才敢拿她的企业作比喻,并不是付总的企业真出现了这个问题。另外,请你们相信,我既然提出这个问题,就一定想好了对策。至于是什么对策,今天我不占用大家宝贵的时间,找机会我与付总单独聊。现在我们谈第二个问题,说腾讯。”

下面轻松了一些,发出细微的笑声。付安琪的表情一如既往,淡定如常。

吳冶平继续讲课。他说:“与苹果颠覆诺基亚不同,腾讯的最大特点是对全世界公认的企业盈利模式彻底颠覆。简单地讲,过去的一切经济活动结果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而马化腾颠覆了这个惯例,变成‘羊毛出在狗身上。”

吴冶平再次转过身,把白板擦干净,只留下最上面“诺基亚和腾讯”几个字,然后在下面写上“羊毛出在狗身上”。

他说:“当初腾讯推出QQ的时候,很多人仍然用传统的经营模式和惯性思维怀疑他,认为马化腾是傻瓜。完全不收费,不是做赔本买卖吗?这是有教训的。就在腾讯推出QQ前不久,某国外知名品牌在中国刚刚遭遇了滑铁卢。当时该品牌走的也是‘免费路线。先免费赠送该品牌洗涤液,培养中国老百姓使用洗涤液的习惯,以为习惯养成了,再高价卖给中国人,把之前免费送出去的钱赚回来。早年外国人向中国推销煤油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并且成功了,很长一段时期,‘洋油成了中国老百姓生活的必需品。但此一时彼一时,在互联网时代,社会进步多快呀,今天中国的老百姓多有见识多么现实啊,结果,使用洗涤液的习惯确实养成了,但等到老百姓需要自己掏钱买的时候,却是哪个便宜买哪个,才不上洋鬼子的当呢。”

下面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吴冶平也跟着笑了一下,说:“结果就不用说了。推出‘免费计划的那个国外品牌因为按照‘羊毛出在羊身上的惯例,必须在后期收回‘免费的成本,价格肯定高于一般,自然无人问津,血本无归。但是,大家知道,腾讯推出免费的QQ之后并没有倒闭,他们到现在依然‘免费。不仅如此,后来还推出微信。微信不仅发短信免费,而且打电话也免费,还能免费视频免费留言等等。既然都免费,腾讯靠什么生存呢?对,他们靠‘创新,靠颠覆传统的盈利方式。马化腾打破传统‘羊毛出在羊身上的盈利模式,创新‘羊毛出在狗身上的盈利方式。这种创新是颠覆性的,比苹果颠覆诺基亚更彻底。技术创新是量变,盈利模式创新是质变。好,我们现在请大家想一想,腾讯推出免费QQ和免费微信后,他们靠什么盈利?马化腾是商人,虽然偶尔也做慈善,但他不是职业慈善家,马化腾绝对不会做赔本的生意,他一定有颠覆传统赚钱方式的创新盈利方式。下面,我请同学们帮我找一找,看有多少条‘狗在为腾讯的免费QQ与微信出‘毛。或者不是‘狗,是牛、是马、是骆驼都行,请你们都把它们找出来。”

吴冶平停下来,扫视着全场的同学。他眼睛没有在付安琪和徐文娟那里停留。这次他不打算请她俩解围。老师给学生讲课,不能总是靠班长或学习委员解围。吴冶平相信课讲到这里,没有人解围,他也能突破重围。

果然,一位同学说:“是广告收入吧。”

“很好。”吴冶平说,“广告收入。”

吴冶平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广告收入”几个字。

“还有呢?”吴冶平眼睛看着大家问。

刚才回答问题的那位同学可能是班长,因为他的带动作用比先前的付安琪和徐文娟更给力。同学们居然开始“抢答”起来。很快,白板就被吴冶平写满了。

吴冶平数了数,共十六条。

“好了,”吴冶平说,“谢谢大家。到底是总裁班,智商就是不一样。说实话,你们的水平比我高,我想象不出这么多条‘狗来。今天时间有限,如果让大家继续想,我相信你们还能找出更多的‘狗、‘牛、‘马、‘猪、‘兔和‘骆驼来。我想补充的一点是,在大数据时代,免费的QQ和微信掌握着每个人、每家企业、每个机构的秘密,腾讯除了获得诸如广告收入这样能看到的‘毛之外,还可以在其他方面收获我们看不到也无法估量的大量的‘毛。有些,他们可能暂时还没有开发或利用;有些,他们或许已经开发利用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好了,今天我和大家的分享就这么多。我要告辞了,还有另外的活动要出席。预祝你们今天的聚会成功愉快。谢谢大家!”endprint

大家不约而同地起立鼓掌。付安琪边拍手边移动到吴冶平身边,说:“不能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吗?大家意犹未尽呢。”

吴冶平抬起手腕看看表,说下次吧。下次一定。

徐文娟则没有往前凑。她在班上的排名靠后,分量不够。再说,事先说好了,暂时不在同学面前透露吴冶平是她舅舅,只说吴冶平是付安琪的一个“朋友”,所以,这时候徐文娟缩在后面,远远地看着付安琪、班长、副班长等数个货真价实的总裁们将吴冶平送至门口,送上车,挥手道别。

吴冶平当然没有“另外的活动”。他是欲擒故纵。故意以举例的方式指出付安琪企业所面临的危机,却没有说出解除这种危机的法子。本以为可以用这种方式把付安琪套住,没想到两天过去了,付安琪并没有联系他。吴冶平有些懊恼,想起自己当年教导林中不要耍小聪明,怎么自己也耍起小聪明来了呢?耍小聪明的本质是低估对方,如果你认为对方比你聪明,还敢在他面前耍小聪明吗?吴冶平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小瞧付安琪了?以为她一个弱女子,突然接手一家实体企业,迫切需要像自己这样有经验的人辅佐,最好能让付安琪对他产生依赖,然后一切顺理成章,自己收获一段金色的“中年后”爱情。看来,自己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也把付安琪想得太简单了。

吴冶平给徐文娟打电话。表面上关心外甥女,其实想从她那里获知付安琪的最新消息。

绕了几个弯,终于说到正题。徐文娟说,付总出國了。

“哦,”吴冶平假装不经意地说,“她去国外了?什么时候去的?去哪里?怎么这么急?”

“走好几天了,”徐文娟说,“去美国。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吴冶平又惊又喜。

“是啊,”徐文娟说,“那天您指出她企业的隐患之后,付总很重视,第二天就订机票。说您讲得对,她不能蒙在鼓里,所以要赶快去美国公司看看,实地感受一下对方有什么新动向。怎么,您不知道吗?”

“啊?哦。是。她一直说要去,总是这理由那理由耽搁了。这次真去了?”吴冶平打哈哈。

当天晚上同学活动结束后,付安琪想给吴冶平打个电话表示感谢,可她必须先给姜之彬打电话,因为姜之彬的电话更重要,所以就把吴冶平的电话耽误了。

姜之彬是付安琪老公施明志的同学,也是付安琪的同学,因为,付安琪和施明志是一个班的。姜之彬后来出国了,混得不错,逐渐掌握了公司订单的发言权,于是,施明志就有了大单。如今,施明志走了,订单继承到付安琪手上,维护这个订单的任务也落到她肩上。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维护”的。本来就是同学嘛。至于私下利益,付安琪当然也会认真兑现。但是,吴冶平的话还是引起付安琪的不安。她感觉一般的“维护”只能应对一般的风险,至于像客户公司产品可能升级转型这样的大风险,就必须有更牢靠的“维护”。在公司没有发生诸如产品升级转型这样的大变动下,老同学也不至于为了多一点利益而出卖付安琪,可一旦发生大的变化就难说了。好比医生,绝对不会因为病人家属不给红包而故意把病人治死,但如果另外一个病人家属给了大红包,医生先抢救给红包的,耽误没给红包的,则完全可能。

付安琪感觉自己和姜之彬之间缺少沟通。

这里面有个结。

他们全班四十来号人,三十多个是“狼”,只有六个女生,除了付安琪有点姿色外,另外五个连“一般”的标准都难达到。其中一个特别难看,被男同学背后戏称“画皮”,起因是当时正好放映一部电影《画皮》,电影上女鬼奇丑无比,与他们班那个女生有一比。尽管是“画皮”,但仍然是块宝。男生未必真想娶她,但大学四年如果连一场恋爱都不谈,也太憋屈和丢人了,所以,在女生严重供不应求的前提下,“画皮”照样有人抢。至于像付安琪这样的美女,如果四年只跟一个男生谈一场恋爱,太浪费了,对其他男生也有失公允,于是,付安琪就先后与几个男生谈了几场恋爱。其中就有姜之彬。

他们的恋爱发生在大三。

这一年学校按照教育部统一部署,在理工学生中选拔精通外语人才。方式是考试。姜之彬脱颖而出,成为他们班超越团支部书记和班长的最耀眼的明星,自信心顿时膨胀,以成功者的姿态,大胆、公开、猛烈地追求付安琪。付安琪招架不住,乖乖就范。

此时的付安琪已经具有一定的恋爱经验,加上姜之彬的胆大妄为,二人的关系进展迅速。这么说吧,要不是付安琪严防死守,两人肯定突破了底线。但除了那道防线,姜之彬什么都做了。所以,在施明志去世之前,付安琪与姜之彬之间几乎没有直接沟通。偶尔姜之彬回国,几个人聚会,付安琪心里还有些不好意思,现在老公走了,维护订单的任务落到她头上,与姜之彬更加“沟通不畅”。

付安琪曾经一度以为这辈子她就是姜之彬的人了,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分手。

原因是姜之彬太自负。

最受不了的是他对付安琪开口“你不懂”,闭口是“笨蛋”。付安琪可能确实不如姜之彬聪明,但也不至于是“笨蛋”啊。他们那一届工科女生,有几个是“笨蛋”的?即便那个“画皮”,虽然长相丑,却也不是“笨蛋”,何况付安琪。最后,当姜之彬的自负进一步膨胀,对她的蔑视进一步升级之后,付安琪尽管痛苦,但还是毅然决然地与姜之彬分手。

付安琪一度对爱情失去了信心,直到毕业前夕,才与施明志明确了恋爱关系。

施明志的主要特点是低调,低调到给人平庸的感觉,虽然有点过分,却与姜之彬形成鲜明的对比。大概这是付安琪选择施明志的直接原因吧。

毕业前,系里公布大学四年里每门功课成绩都达到八十五分的同学名单,谁也没有想到,名单中没有姜之彬,也没有书记和班长,他们班在这份名单中唯一出现的名字,居然是看上去十分平庸的施明志。

付安琪忽然发现,他们班几乎每一个男生都明里暗里追求过她,至少向她献过殷勤,唯有这个施明志,居然一直对她敬而远之。

付安琪对施明志产生了好奇,并由好奇发展到好感。最后,她采取了主动。endprint

本以为女追男隔层纸,没想到还是费了点周折。因为施明志不自信,担心便宜没好货,怀疑付安琪是被书记、班长、姜之彬破了身之后没人要了,才主动追求他的。

当时正好临近毕业,大部分同学为毕业去向四处活动,已经落实好单位的干脆出去玩了,宿舍没人。施明志只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心和疑问,付安琪感觉自己受到莫大的侮辱,脸都气紫了,“呼啦”一下把衣服脱了,让施明志当场“验货”,看她是不是处女。

施明志当时有没有“验货”,以及怎样“验货”的细节,无人知晓,只是从这一天开始,施明志一反常态,开始追在付安琪的屁股后面。明明是付安琪主动的,怎么倒过来变成施明志“追”付安琪了呢?

后来,他们结婚了。

再后来,施明志就不声不响地成为老板了。

在老同学姜之彬掌握公司订单之前,施明志只是一个到处找业务做的小老板,姜之彬帮他获得稳定的国际大单之后,施明志的工厂规模和效益立刻上了几个台阶。可惜好景不长,他还没有来得及好好享受人生呢,就突然得了不治之症。

施明志走后,企业的重担落到付安琪的肩上。维持与客户关系的重任,也自然由付安琪承接。可是,因为与姜之彬之间的那段经历,付安琪总是感到别扭。主要是施明志老实,哪里像姜之彬,尽管付安琪严防死守,他也能把防线之外的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有时候付安琪怀疑,在自己内心深处,到底是讨厌姜之彬还是喜欢姜之彬?到底是更喜欢施明志呢还是更喜欢姜之彬?自己的身體,到底是被施明志“开发”得更彻底呢,还是被姜之彬“开发”得更全面?

此时,付安琪泡在浴缸里,想到明天就要去美国,单独面对曾经对自己“有声有色”的姜之彬,忽然有些冲动。

之前,付安琪躲着姜之彬,担心姜之彬企图对她重温旧梦。如果那样,她该怎样面对呢?直接拒绝,太假了吧?当姑娘的时候就被对方“开发”过了,现在徐娘半老了,还玩什么坚守贞操。半推半就,太龌龊了吧?倘若是单纯的老同学老情人关系,也就罢了,问题是穿插着客户关系和商业利益在里面,半推半就不等于是变相的性贿赂?老同学之间,用得着性贿赂吗?老公的事业,到了需要她用性贿赂维护订单的地步吗?大家都是同学,自己“半推半就”,也太侮辱丈夫施明志了吧?估计也让姜之彬瞧不起,如果再让其他同学知道,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所以,之前付安琪干脆躲着不见姜之彬。如今,施明志走了,付安琪是不是就“自由”了呢?倘若姜之彬再对她有“重温旧梦”的表示,付安琪是不是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半推半就”呢?

自己家的浴缸知道深浅。付安琪只放了半缸热水,身体躺下去之后,水面恰好到达溢水口,稍微晃荡一下,就能听见水从溢水口流出的响声。流出的水不多,一涌一涌的,在水管里产生微弱却清晰的回响,仿佛幽静山谷里的潺潺泉声。

浴缸里面的水很清澈,哪里像电影里满满的肥皂泡沫。付安琪能清楚地看清水中的自己。看着自己略微丰腴的身体依然洁白,她忽然有一种渴望被异性摆弄的冲动。

对,是“摆弄”,不是简单的“做爱”。“做爱”,说得多好听啊,其实对大多数夫妻来说就是“性交”,和动物的“配种”差不多。倒是当年的姜之彬,虽然未能得逞,却照样“有声有色”,让她在拒绝中体味对方的急切和渴望,在抗拒中感受自己的重要和神圣,在“不、不”中感知骨髓深处被压抑的呻吟……

在清澈温水抚慰下,付安琪产生幻觉,仿佛不是在自己的家里,而是在美国的某处,在姜之彬为她安排的某个宾馆里,付安琪刚刚躺进浴缸,姜之彬就用事先准备好的另一把钥匙把门打开,悄悄地推开浴室的门,无声地站在浴缸旁边,欣赏着付安琪彻底裸露的清水芙蓉。付安琪故作闭目养神。她不能主动,最多就是半推半就。当年,不让姜之彬破坏她的处女之身是付安琪的最后防线,如今,她早已不是处女了,但必须有自己的防线,没有防线就没有尊严,坚守防线就是坚守尊严,付安琪的新防线是“半推半就”。在任何时候,无论是为了情欲还是为了订单,付安琪都不可能对男人上杆子。如果那样,她就觉得自己很贱。付安琪从小就知道,男人不能穷,女人不能贱。所以,尽管付安琪已经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她依然不会采取任何主动,她最多就是等待对方的主动。

付安琪不着急。她了解男人。男人骨子里都是色的,不管他们一开始多么道貌岸然,最后一刻终会暴露本性。

付安琪相信,姜之彬很快就会俯下身子,跪在浴缸边,把头埋进水里。

姜之彬比当年沉稳。让付安琪等待了很长时间。其等待的时间超过了付安琪的预期和想象。最后,付安琪悄悄地把眼睛睁开一道缝,却发现姜之彬已经悄悄地走了。付安琪再猛地睁开双眼,彻底清醒过来,才意识到是在自己家里,而不是在美国,哪里有什么姜之彬啊。

虽然是幻觉,却也影响了付安琪的心情。

是啊,付安琪想,自己明天去美国,想好了半推半就,还不知道人家姜之彬是不是有这个兴趣呢。半推半就的前提是对方主动,倘若对方不主动,自己怎么“推”,又怎么“就”?“推”谁,“就”谁?

再看看自己的身体,说“略微丰腴”太宽容了,其实是标准的“中年相”,而所谓的花瓣,也已经不是玫瑰色,硬要说是,也只能算是凋谢的玫瑰色。“凋谢的玫瑰”还是“玫瑰”吗?

付安琪决定不给姜之彬打电话了。不要自讨没趣。

登机之前,付安琪仍然没给姜之彬打电话。

倒不是想给他一个惊喜,而是不想搞得太正式,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是“上杆子”。

付安琪假装是为其他事来美国,或者干脆是来旅游的,只是“顺便”拜访一下老同学兼客户而已。

到达旧金山是凌晨。太早了。她不想这个时候打电话把对方吵醒。付安琪先找家酒店把自己安顿下来,最好能睡一会儿,然后等到中午再给姜之彬打电话。

她感觉很困,却睡不着。越是努力想睡反而越是睡不着。付安琪干脆把电视打开。她英文不错,但英语不好。当年学的是所谓“科技英语”,上海交大课本,分析语法没问题,日常听说反而很差,现在看来是学“反”了。这时候看美国的电视,能偶尔听懂一两个单词,却不能把这些单词串联成一个完整的句子。也好,这样似懂非懂更有利于入睡。果然,看着听着,居然迷迷糊糊睡着了。endprint

一觉醒来已是暮时。

这个时辰,应该是下班之后晚饭之前吧?

付安琪拨通姜之彬的手机。

他果然在下班的路上。

获知付安琪一大早就到了旧金山,事先连个电话都没打,姜之彬一点都没觉得奇怪,更没有像国内同学那样说“你怎么才给我打电话”一类虚假的客套话。

付安琪不清楚这是一种冷淡还是姜之彬已经被洋化了,连虚假的热情都不会了。

这样好,省得付安琪解释和说谎了。

付安琪说如果方便,希望老同学能来陪她吃顿晚饭;如果不方便,她就自己出去找吃饭的地方。

姜之彬说因为突然,确实有些不方便,但你是远客,优先,你在哪家酒店?我马上过来。

真的变成“顺便”了。

姜之彬既没有认为付安琪是为他“送货上门”,也没认为她是来巩固订单,真的以为付安琪突然来美国是因为别的事,作为老同学,既然打了电话,当然要尽一下地主之谊。付安琪也不能自己说破,顺其自然吧。但她希望有所收获,总不能白来。

两人见面,姜之彬问她吃中餐还是西餐?付安琪说当然是西餐,中餐可以回去再吃,天天吃。

姜之彬把她领进一家餐厅。

西餐好,不吵,便于说正事,也便于玩曖昧。

入座之后,姜之彬问付安琪这次美国之行的计划,打算在旧金山逗留几天。

付安琪说无所谓,这次来没什么具体任务,就当是散散心吧。

姜之彬沉默。估计他想到了施明志,想到付安琪所谓的散心是因为施明志的离世。他想安慰两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但也不纯粹散心,”付安琪接着说,“我还是很关心贵公司产品升级或转型的。”

这是她临时起兴这么说的。在业务上,她玩不起暧昧,必须直奔主题,上来就把问题点破。

说完,付安琪专注地盯着姜之彬,观察他的反应。

姜之彬流露出一丝紧张,或者是一点诧异,问:“你怎么知道公司要产品升级或转型的?”

因为时间非常短,灯光也不是很明亮,付安琪分不清姜之彬到底是紧张还是诧异,但她的目的达到了。她是美女,而且是对方曾经追求过的美女,她可以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诈对方,诈不出来就当是撒娇,也不会有多大不良后果,没想到居然这么容易就诈出来了。看来,美女的优势不限于能给对方诱惑,还便于使诈。

付安琪隐藏住自己的得意,决定将“诈术”进行到底。她说:“你是了解我的。我与施明志的性格不太一样。我肯定有另外的渠道。但毕竟我们是同学,这份单我是认你的,所以,第一时间向你求证。打电话不安全。自从你们美国出了一个斯诺登之后,我总怀疑跨洋电话是被监听的,所以,专门飞过来当面问你。”

按说姜之彬也是中国人,但来美国时间久了,不知不觉习惯美国的思维方式,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是付安琪诈他,真以为付安琪在他们公司内部还有一个内线,并且该内线的职位比他高。

“产品升级一直都是有的,”姜之彬说,“至于转型,我不知道。我负责采购这一块,研发方面我不清楚。”

“是吗?”付安琪问,“一点也没听说?”

姜之彬闭上嘴,摇头。

付安琪脑袋一转,笑着说:“其实我知道你不清楚,只是给自己一个来看你的借口吧。”

说完,付安琪不看姜之彬,眼睛盯着红酒,余光观察对方反应。

这已经不是“半推半就”了,而是赤裸裸的“上杆子”。

当然,付安琪也不一定真打算怎么样。这仍然是女人的优势。女人可以随机应变,随时耍赖。如果是男人,主动出招之后,假如对方接招,男人就没有退路,就只能把上杆子进行到底。女人则不一定,比如此时,付安琪主动抛出绣球之后,如果姜之彬顺杆子爬,并不表示付安琪一定会献身,即使上了床,她也可以临时变卦,且不需要理由。但如果倒过来,是姜之彬主动挑逗付安琪,等付安琪“半推半就”两人上床了,他总不能临时变卦说自己阳痿吧?付安琪此时主动突破“半推半就”的底线,“上杆子”挑逗姜之彬,并不意味着她寂寞难耐,真想和姜之彬做爱,而只是想进一步发挥自己作为女人的优势。即便姜之彬接招了,作为女人,付安琪还可以随时变卦,至少,可以临时转换角色,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反过来让姜之彬求她,然后她根据形势的发展和自己的心情采取“半推半就”或干脆拒绝。

美国思维或许让姜之彬变得有些迟钝,但并没有真的让姜之彬变傻,最多只是反应慢半拍。半拍之后,姜之彬似乎反应过来,他冷静地看付安琪一眼,然后打起了太极,说:“啊,哈,谢谢,谢谢。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岂敢,岂敢。”很有风度,很儒雅,很淡定的样子。姜之彬并没有顺杆子爬。并且这“杆子”是有弹性的,姜之彬好比做了一个准备顺杆子爬的动作,却并没有真往上爬,眼看要爬了,突然一松手,“杆子”在弹性的作用下反抽到付安琪的脸上,打得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事后付安琪反省,这是怎么了?自己千里迢迢远涉重洋来到美国,不是打算改善与姜之彬之间的沟通吗?不是打算巩固与姜之彬之间的关系吗?不是希望打探公司在产品升级或转型方面的动作或动向吗?不是已经做好了为达目的不惜“送货上门”的思想准备吗?怎么事到临头,突然“临时起兴”,耍起了聪明,玩起了使诈,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适得其反了?

太把自己当“美女”了吧?太高估自己的“美女优势”了吧?如果自己对姜之彬真诚一些,也许不至于一无所获适得其反了。

付安琪有些懊恼。时过境迁,此一时彼一时,她必须摆正自己的位置,端正自己的态度,弥补自己的过失。她甚至后悔来之前没有认真向吴冶平讨教一番,如果她向吴冶平讨教了,或许吴冶平能提醒她,她可能不至于犯这么大错误。

不行。吴冶平哪里知道自己和姜之彬之间的微妙关系。不知道,怎么提醒她?再说,出现这个结果也不能完全怪自己临时起兴耍小聪明,任何美女在自己曾经的追求者面前都会使点小性子玩点小聪明撒点小娇,问题是,自己还是“美女”吗?最多只能算是“曾经的美女”。“曾经的美女”还是“美女”吗?从根本上说,是自己老了,在姜之彬面前没有魅力了,无论自己是不是一时起兴,是不是使诈,是不是自作聪明,估计都是这个结果。endprint

付安琪很沮丧,不禁黯然神伤,暗自感叹,女人,哪怕曾经是班花的女人,一旦老了,就不能再把自己当美女了。但她似乎又不服气,人到中年难道就真的一文不值了吗?即便自己主动上杆子“送货上门”,也无人接招自讨没趣甚至自寻欺辱了吗?

这么想着,付安琪就觉得人活着没什么意思。有那么一刻,她简直就不想活了。不过,她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因为,她想到了吴冶平。想到吴冶平自作聪明地给她下了那么大的套,自以为很巧妙,其实早就被她识破了。这么想着,付安琪就不禁笑了起来,就获得少许安慰,从自责、自卑、自悔中挣脱出来。

付安琪回国后,打电话请吴冶平到她的公司看看,还说要来接吴冶平。

吴冶平说不用那么费事了,你发个卫星定位给我,我自己开车过来。

本以为既然不用对方来接,付安琪就会在门口迎接,结果没有。门卫还不让进,吴冶平打通付安琪的电话,把手机递给保安,大门才为吴冶平敞开。

泊好车后,见付安琪仍然没有迎出来,吴冶平感叹女人到底是女人,善变。刚才还热情地说开车到关内接我,一转眼连出门迎接的礼节都省了。

吴冶平也没有急着上楼。他必须对付安琪的失礼有所表示。先在厂里转转,让付安琪等待一会儿,打算等到付安琪下楼找他才上去。

付安琪的工廠比林中和吴冶平的工厂大,起码,单门独院。吴冶平想,假如这个院落是她老公当初买下的,那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啊。即便遇上客户产品转型她跟不上,工厂关门了也没关系,单拿这块地皮与开发商合作,收益估计比开一辈子工厂赚的钱都多。

这么一想,吴冶平就产生了新思路。

边想边走,吴冶平已经绕着厂房转了一圈。大太阳下,总不能再转一圈吧。

吴冶平走进大楼。

这是一栋特殊的大楼。在标准厂房的迎面加了半栋写字楼。所谓“半栋”, 就是标准厂房的正面成了写字楼的背面,一墙二用。严格地讲属于违建,但因为在工厂院子内,不侵犯别人的利益,只要无人举报,就不会被查处。

吴冶平走进大厅,左右都是走廊,往里的右侧是楼梯,左侧是通向标准厂房的过道。吴冶平知道付安琪的办公室在楼上,他本应该沿着右侧的楼梯上楼,但因为付安琪既没有到工厂的大门口等他,也没有到楼下迎接,还没有打电话下来找他,吴冶平心里多少有些抱怨,他并没有上楼,而是沿左侧直接往里走,进入生产车间。

大约是门卫比较严格,所以里面反而很松懈。写字楼与生产车间这道门,居然无人把守。万一不是吴冶平,而是竞争对手,这样大门敞开不是留下隐患?

吴冶平继续往里走,发现与他和林中的工厂不一样,这里设备偏轻,工人却比较多,吴冶平立刻判断,这是劳动密集型企业,不像他和林中的工厂偏重资金与技术。

吴冶平这么走着想着,有些尴尬,因为大家都在埋头忙碌,没人跟他打招呼,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仿佛他是隐形人,完全被忽视。

“你,干什么的?!”

突然,他被严厉喝住。

吴冶平抬头一看,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壮汉拦住他,并用手指着他。

吴冶平怔了一下,马上说,我是你们老板的朋友,是你们老板请我来的。

“老板的朋友?”对方似乎不信,“老板的什么朋友?”

吴冶平非常想说“男朋友”,但他只是心里想想,嘴上却说:“好朋友。您可以打电话问一下她。我叫吴冶平。”

对方翻着白眼,一边不礼貌地继续瞪着吴冶平,一边打电话。

很快,来了另一个男人。年龄比这个略长几岁,气质和形象也好一些,虽不一定是老板,但一看就是管理者。

壮汉迅速上前几步,悄声说:“姐夫,就是这个人,他说是你的朋友。”

姐夫?

如果壮汉是付安琪的弟弟,那么后来的这个管理者就是付安琪的老公。

付安琪的老公没有死?还是确实死了,但她已经另外找了一个?如果是这样,玩笑可就开大了。吴冶平似乎顿时理解付安琪为什么忽冷忽热,为什么主动打电话请自己来,还说要开车去接他,可等吴冶平到了之后她又躲了半天不出来。

吴冶平发觉自己非常可笑。用他们老家的话说,这叫还没有摸到坟茔就乱磕头。用自作多情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这么一把年纪的老江湖了,居然还自作多情,不是很可笑吗?

年长的管理者友好一些。起码,脸上的表情比较淡定,不像壮汉那样不可一世。他说:“您是……”

“吴冶平,付总的朋友。”

“哪个付总?”对方问。

“付安琪。”吴冶平说。然后问:“怎么,你们这里还有几个‘付总吗?”

对方笑了一下,说:“我是他哥哥。”

吴冶平伸出手,热情地握了一下,说“你好”,心里却立刻想到付安琪说的“兄弟姐妹都靠不住”,又想起刚才自己说是“老板的朋友”,竟被对方如此警惕。

吴冶平立刻给付安琪打电话。他不能再摆架子“等”对方下来找他或打电话给他了。

付安琪手机占线。

吴冶平摊了一下手,对付安琪的哥哥说:“占线。您带我去找她?”

路上,吴冶平没有说话,一路走一路想心事。决定先不要说与开发商合作的事,不要自以为是,关于付安琪以及她的工厂,自己其实了解得很少,看来这里面水很深,水面之下到底隐藏着什么自己不清楚,眼下需要多听少说。先听听付安琪怎么说。

付安琪的办公室在顶层东头第一间。

其实是两间。东头的两个标准间合在一起,加上把南面的走廊包在其中,所以办公室很宽敞,很明亮。

付安琪靠在大班椅上专注地打电话,见吴冶平进来,起身,示意哥哥给吴冶平让座倒茶,自己手机却始终没有离开耳朵。

付安琪终于放下电话,非常抱歉地走到吴冶平身边,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

吴冶平理解做实业的难处,他从付安琪的脸上看出疲惫,有些心疼付安琪。真想告诉付安琪放弃实业,就拿这块地皮与发展商合作,再和发展商联手跟村里合作,即便最终只分得这块地皮开发收益四分之一,也足够她吃喝玩乐几代人,干吗这样死磕实业内外交困呢?但是,他暂时不能和盘托出。他已经想好一个两全其美的策略。策略的第一步是明确自己的身份。名正才能言顺。endprint

吴冶平有自知之明,知道眼下迅速成为付安琪的“男朋友”不可能,别说付安琪本人不一定接受,就是付安琪乐意,她的那些兄弟姐妹也肯定反对。吴冶平从工厂里有多个“老板”就看得出,付安琪的兄弟姐妹已经把她的工厂看成是他们整个家族的企业,这时候付安琪突然冒出一个“男朋友”,不管这个人是谁,他们都认为是来争夺家产的,杀了这个“男朋友”的心都有,哪里还能容得下他?所以,吴冶平必须换一个主攻方向。

吴冶平决定今天先不说,让付安琪自己说。最好能让付安琪在他面前诉苦,只有这样,才便于他在另一个主攻方向上发现突破口。

付安琪看着吴冶平面前的矿泉水,皱了一下眉头,轻微地摇摇头,立刻起身为吴冶平泡茶。边张罗,付安琪边解释说,真抱歉,我这里暂时没有你们安徽的毛峰或猴魁,只有湖南的猴王和广东的铁观音,并问吴冶平喝哪一种。

吴冶平说喝猴王吧。

“你喝过?”付安琪问。

吴冶平说没有,正因为没有,所以才想试一试。

付安琪说既然是尝试,那就喝黑茶吧,我们湖南的黑茶。

吴冶平说好,我听说过黑茶,却从来没有喝过。

吴冶平第一次品黑茶,感觉味道确实跟绿茶不一样,但他今天不打算谈论茶道,而是直奔主題,问:“刚才那个人是你的兄弟?”

付安琪说,是我哥哥。

吴冶平问,你还有弟弟?

付安琪点点头,说我家兄弟姐妹四个,除了哥哥弟弟,还有一个妹妹。

吴冶平说你是老二?

付安琪想起“老二”的另一个含义,忍不住笑起来。

既然想让付安琪诉苦,吴冶平就不打算让气氛太开心。他问:“刚才我明明听见你让你哥哥泡茶,他怎么只给我拿一瓶矿泉水?”

付安琪收起笑容,又像刚才那样无奈地摇摇头。

吴冶平接着问:“刚才在楼下,我说找‘老板,他们怎么不把我领到你这里来,而把你哥哥找来了呢?你们这里有几个‘老板?”

付安琪躲开吴冶平的目光,端起茶杯,认真地喝一口,放下茶杯,才深深叹出一口气。

吴冶平火上浇油,说:“这个问题看起来不大,其实不是小事啊。”

付安琪没说话,看着吴冶平。

吴冶平说:“这叫‘乱纲,可以说是天大的事。要是古代皇帝的兄弟姐妹也称自己是‘寡人,那是要杀头的。”

付安琪笑了一下,说:“没这么严重吧。”

“平常当然无所谓,”吴冶平说,“可一旦摊上什么事情就难说了。不是我耸人听闻,一个企业虽然不是一个‘王国,但对内的管理也不能‘乱纲,否则后患无穷。‘安史之乱你总知道吧?莎士比亚《王子复仇记》你看过吧?古今中外,杀父弑兄的例子多呢。”

突然,吴冶平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过于耸人听闻了,他赶紧收口,假装喝茶,喝黑茶。

付安琪笑笑,说:“我知道你是想故意把我震醒。其实道理我也知道,但已经习惯了,哪能一下子纠正呢?”

吴冶平等的就是这句话。

听付安琪这样说,吴冶平立刻放下茶杯,认真道:“我们可以互帮互助。”

付安琪真的笑了,问:“互帮互助?怎么帮,怎么助?”

吴冶平说:“我所面临的情况和你差不多,甚至比你更严重。你知道,我等于把自己股权完全‘托管给合伙人了。你以为我真想‘无为而治吗?那是没有办法,是一开始就坏了规矩,现在骑虎难下,要彻底纠正,等于彻底翻脸。可我现在能翻脸吗?敢翻脸吗?”

付安琪认真地点头,表示理解,也表示同感。

“所以,”吴冶平说,“刚才你在打电话的时候,我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设想,干脆我们换股。”

“换股?”付安琪问。

“对。”吴冶平说,“就是我拿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换你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这样,我们等于都建立真正意义上的‘股份有限公司,就可以按现代企业制度的规矩治理企业。比如对你兄弟姐妹,有些话你不好说,我可以说,或者你假借我的口来说。我那边也一样,你跟我的合伙人不是‘兄弟,不需要顾忌面子,也不存在‘翻脸,完全可以按规矩办事,按照公司法办事。这样,对两家公司的发展都有好处。”

付安琪没说话,没点头,也没摇头,甚至也没看吴冶平,她的眼睛是“散光”,就是根本没看任何地方。

吴冶平知道,这是付安琪在认真听他的建议,并且听到肚子里面去了,现在正在仔细咀嚼他的建议。

过了两天,付安琪在电话里问吴冶平:“你开什么玩笑?”

“我?开玩笑?”吴冶平不明白。

付安琪问:“是不是你说拿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和我换股?”

吴冶平说是啊。同时想说,如果你觉得吃亏了,兑换比例可以商量。但他忍住没说,这是多年的职场经验,讨价还价的事还是等对方先说,并且,在对方说出来之后,明明是合理的要求,也不能一下子答应,要找出对自己有利的理由反驳,比如说自己公司的资产规模虽然不如对方大,但盈利能力却不比对方小,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一年分红就超过百万,你那公司一年能保证超过五百万纯利吗?说自己和林中的公司虽然小,但技术含量高,专利多,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等等。

“你自己在公司占多少股份?”付安琪问。

“百分之二十啊。”吴冶平回答。

“在哪家公司占百分之二十?”付安琪又问。

“三家公司都占百分之二十啊。”吴冶平说。当初吴冶平退出德邦公司法人代表和董事长位置的时候,和林中有言在先,条件是把林中独资的中荣公司并到德邦来,林中当时答应了,后来林中对吴冶平说,考虑到公司将来上市和融资的需要,最好把中荣和德邦两家公司都装到林瑞公司来,因为林瑞公司注册地点在深圳,注册时间更早。吴冶平当然没意见。凡是对企业发展有利的举措吴冶平都没意见,他还对林中说:“你怎么做都可以。”所以,按照吴冶平的理解,要么,他自己在三家公司里都占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要么,他只占深圳林瑞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但惠州的中荣和德邦都是林瑞的全资子公司。两种情况吴冶平都接受,他都没有任何意见。endprint

“好。就说林瑞吧。”付安琪说,“你在林瑞公司的股份是多少?”

“百分之二十。”吴冶平肯定地说,“我最初把五十万借款转换为股份的时候,林瑞公司的注册资本是一百万,我一下子投资五十万,相当于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为了匹配百分之二十,在股權转让见证书上只写支付转让费十万,为此,林中还对我解释半天,我说不用解释,我懂,还说等将来公司发展了,我们把注册资本改了就是,改成二百五十万注册资本,我的五十万就正好占总股本的百分之二十了。”

“哼哼,”付安琪说,“确实改了。第一次从一百万变更成一千万,第二次又从一千万变成了三千万。你知道吗?”

吴冶平略微迟疑了一下,说算知道吧。

“什么叫‘算知道?”付安琪问。

吴冶平说:“他对我说过要增资,好像确实是两次,但具体增资到多少我不知道,我想反正需要我签字的,但他一直没找我签字,我以为他办事拖拉呢。”

“你自己上网看看吧。”付安琪说。

放下手机,吴冶平立刻上网,在百度上输入“深圳市林瑞科技有限公司”,冒出一大溜,逐个打开,分别是公司的产品介绍和企业黄页,并没有找到公司注册资本变化的页面。

因为事关重大,吴冶平比较心急,所以不得不拨通付安琪的手机,报告搜寻情况。

付安琪说,不愧是大企业的高管,高高在上,这些具体的事情不用操心,告诉他要上“深圳市市场监督管理局”专门网站,然后再输入要查找的公司情况。

吴冶平说你批评得对,我笨,你不要挂掉电话,一步步指导我再试试。

过程蛮复杂,最后通过“商事主体”打开“变更事项”,一看,吴冶平立刻被气傻了。他居然只占公司0.333%的股份,还怎么拿百分之十的股份和付安琪互换?这不是骗人吗?不是笑话吗?

吴冶平第一个想法是翻脸,彻底翻脸,走司法途径。但他不告林中本人,而是告深圳市工商监督管理局,他没签名,为什么就把他的股份变了?他觉得不翻脸则已,要翻脸就把事情闹大,除了整垮林中之外,还可以在付安琪面前证明自己清白。

“冷静,”付安琪说,“不着急。说不定是好事。”

吴冶平这才意识到,付安琪还在线上呢。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好事?”吴冶平不解。

付安琪说,我们要换股,必须争取林中同意,我本来担心他不配合,现在既然他理亏在先,估计要将功补过,会配合的。

“好。我冷静。”吴冶平说,“你能过来吗?到我家来。我现在需要你在我身边。”

“现在?都半夜了。”

“是。我的心凉透了,需要你的温暖。真的很需要。从来没有这么需要过。”

吴冶平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一刻,他很虚弱,似乎有点恐惧,精气神被抽干的感觉,人飘浮起来,一下子飘到遥远的过去,飘回到自己的故乡,重新飘进母亲的子宫。

付安琪在电话那头沉静了很长时间,轻轻说出一个字:“好。”

付安琪的单纯温暖了吴冶平的心,也让他重新振作。

单纯?付安琪单纯吗?

是,在吴冶平看来,付安琪就是单纯,太单纯了。

并不是说付安琪给了吴冶平足够的温存,吴冶平就认为她单纯,而是付安琪连吴冶平和林中的工厂都没见过,就答应与吴冶平换股,并且一点都没有讨价还价,同意一比一换十股,让吴冶平准备好的一大堆讨价还价的托词根本没机会说出口。在吴冶平看来,这就是付安琪的单纯。

将心比心,换上吴冶平,既没有看到对方的工厂,也没有见到营业执照,网上资料显示对方只占0.333%的股份,怎么就能答应与对方一比一兑换十股呢?这不是笑话吗?不是痴人说梦吗?不是傻到极致了吗?

对,就是傻到极致。傻,从某种角度看就是单纯。

不对,不是傻到极致,是无限信任,是付安琪在这一刻表现出对吴冶平的无限信任。付安琪相信从吴冶平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因此,她不需要看吴冶平和林中的工厂,不需要看公司的营业执照,就同意按一比一兑换十股。

感动,激动,惭愧,让吴冶平泪流满面。

吴冶平发现,自己的最大毛病是精于算计,一辈子精于算计。人生苦短,算来算去,费尽心机,算到最后,最终被算计的其实是自己。自己算计自己,不惭愧吗?不是比付安琪更傻吗?

聪明到极致就是傻,比如吴冶平自己。反过来,傻到极致反而是一种聪明,比如付安琪。既然已经傻到极致了,吴冶平如果再跟付安琪耍心眼,他还是人吗?

吴冶平主动对付安琪说,一比一换股,其实你是吃亏的。

付安琪说,你人都是我的了,什么吃亏占便宜。

吴冶平说,你那块地皮很值钱,可以找有实力的开发商合作,再和开发商一起跟村里谈,比做实业合算。

付安琪说,我喜欢做实业,实实在在开工厂,心里踏实。

吴冶平说,赚了钱,再找便宜的地方重新开厂,不用这么辛苦。

付安琪说,再说吧。先把你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再处理我的事。你的事急,我的事不急。

吴冶平说,对,对。

付安琪还开导吴冶平,林中那样做,当然很出格,但责任并不全在他。

吴冶平看着付安琪。

付安琪说,如果一开始你自己按规矩办事,按公司法办事,不拿固定分红,估计林中也不至于这么做。你自己不管公司经营好坏都分红,所谓的投资,不相当于借款了吗?既然是“借款”,又怎么能享受真正股东的权利?

这话要是林中说,吴冶平肯定不服,两人吵起来也说不定。吴冶平肯定会说是你林中喜欢大权独揽,连真正的财务账目都对我保密,派去的外甥女说起来管财务,其实被架空。我不拿固定分红,怎么做?难道天天和你窝里斗?但是,同样的话,出自付安琪之口,吴冶平就不能反驳。毕竟,付安琪说得对啊,不管怎么说,林中这么做是因为股东之间一开始就没有严格地按规矩办造成的。endprint

付安琪提醒吴冶平,要做好思想准备,换股之后,公司要走正轨,他就不能再拿固定分红了,要与其他股东一样,履行股东的责任,承担股东的风险。

吴冶平给林中打电话,不知不觉使用了对方的语气,手机里发出吴冶平难以压抑的兴奋叫喊:“林中啊,你好,告訴你一个特大好消息。”

“大哥好,大哥好!”林中反而有点像吴冶平了,问:“什么好消息?”

“当面说吧。你在哪里?”

“刚从山东回来,在机场。”

“正好,”吴冶平说,“快过来。我在老地方等你。”

“这样啊?”林中似乎有些为难。

“一定过来,”吴冶平的口气热情,但不容商量,“保证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

老地方就是吴冶平家附近的那间香港人开的茶餐厅,重新装修之后,林中好像一次都没来过。再次进入这里,有些陌生。好在地段还是那个地段,位置还是那个位置,老板还是那个老板,不会错的。并且,老板认识林中,非常周到地亲自把他带到吴冶平那间包厢。

一推门,林中看见里面坐着两个人,除了吴冶平之外,还有一个女人。一个看上去很有身份的女人。

吴冶平立刻站起来,迎上前去,右手拉住林中,左手拍着他的手臂,热情地对女人说:“这就是我的合伙人,我的好兄弟,林中,林老板。”又转身对林中说:“这是你嫂子。”

林中愣了一下,马上伸出手,笑容可掬地说:“嫂子好!嫂子好!”又转身对吴冶平抱怨道:“这么大的事,怎么才告诉我。”

吴冶平笑道:“幸福降临得太突然,我自己也像做梦,刚醒过来,就立刻给你打电话,第一个告诉你。今天不管你多忙,不管有多少事情要处理,都暂时放一放,就当是飞机晚点了,好吗?”

林中当然说好。

三个人刚入座,林中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重新站起来,双手毕恭毕敬地向付安琪敬上一张名片。付安琪笑吟吟地回敬一张。林中端详着付安琪的名片,惊喜道:“嫂子是大老板呐,还是深圳市女企业家协会副会长,区政协委员。失敬,失敬。”

付安琪说哪里哪里,徒有虚名。做代工的,没技术含量,赚个辛苦钱,还是林总年轻有为,企业技术含量高,自主品牌,前途无量,还望多关照。

林中自然又谦虚一番,同时继续恭维付安琪。

吴冶平说,都是一家人,就不要互相谦虚和恭维了,今后多合作,互相支持。

付安琪笑着点头。林中则说,我要向嫂子学习,向嫂子学习。

付安琪想再次谦虚,被吴冶平打断,他认真地对付安琪说:“我这兄弟是山东人,实在,同时也是我的合伙人,你帮他就是帮我。你在企业界比他资格老,企业也比我们做得大,各方面关系熟,将来真的需要你关照,尤其是企业融资、上市这方面。”

林中赶紧附和说,就是,就是。

付安琪见吴冶平这么严肃认真,也就没再谦虚,抬起手腕看看表,说我们也不要在这里闲聊了,干脆去我厂里看看,在我那里吃晚餐。

吴冶平看着林中。

林中说听嫂子的,给嫂子添麻烦了。

到达工厂的时候正好赶上下班。人流涌动,甚为壮观。三个人逆流而进,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通道,其中不乏一两个骨干或基层管理人员喊“董事长好”,付安琪笑着回应,脚步却没有停下。

林中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睛不够用,吴冶平却在纷扰中捕捉到异样的眼神,正是上次遭遇的付安琪哥哥和哥哥的小舅子。隔得比较远,他假装没看见,更没有打招呼。那几个亲戚没对付安琪打招呼,付安琪也没对他们说话,带着吴冶平和林中径直步入门厅。付安琪没有乘电梯,拾阶而上,一层一层对他们介绍起来。

上到顶层,上次吴冶平没注意,这次才注意到,付安琪办公室的隔壁不是秘书间,而是法律顾问室。此时,其他部门下班了,法律室却灯火通明,似有紧急事情要处理,或随时听候付安琪的调遣。

在付安琪的董事长办公室,她既没有让座,也没有看茶,只仅仅是“看了”一眼,林中还没有来得及恭维,付安琪就说:“去餐厅坐吧。”

是接待贵宾的小餐厅。付安琪没叫其他人,就她自己和吴冶平、林中。

菜品不是很丰盛,但质量却不错。付安琪特意让厨师为吴冶平和林中做了山东产的海参,告诉林中:这是你家乡山东滨州特产。

林中很感动,说谢谢嫂子,嫂子太细心了!

付安琪对林中说,为了紧密合作,我想和吴总换股,拿我公司的十股,和吴总兑换他名下你们公司的十股,你看如何?

林中没有立刻表态,好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侧过脑袋看着吴冶平。

吴冶平没接林中的目光,却对付安琪笑着说,那我就占你便宜了,你这规模,别说是做实业,就拿这块地皮跟万科、金地、招商或世纪星城合作开发成房地产,也比我们公司值钱。

林中这时候才说,是呐,这块地皮很值钱呢。

付安琪说,地皮不是我的,土地都是国家的,我只有几十年的使用权。

吴冶平说,那也一样,不都是这样嘛。又转脸对林中说,我想劝她把工厂搬到惠州,和我们做邻居,建议你嫂子拿这块地皮跟开发商合作。

林中说那好啊,希望和大嫂做邻居。

“一家人,”付安琪说,“我说了,我打算和老吴换股,也成为你的股东。你还没说欢迎呢。”

林中说欢迎,当然欢迎。如果可以,我还想跟嫂子换几股呢。

“那是以后的事情,”付安琪说,“今天我们第一次见面,先谈和老吴换股的事情,老吴说他没意见,但他说此事必须要你同意。林总同意吗?”

林中略微迟疑了一下,说同意,我当然同意。

“好。”付安琪站起来,举起酒杯,说,“今后我们就是同事了。林总说话要算数,适当的时候,和我也兑换几股,把你先进的管理和发展理念也带到我这里来,让我们老企业焕发青春。今后主要靠林总了。我老了,不想做了,想老吴带着我周游世界呢。”endprint

“哪里哪里,我年轻,经验不足,还仰仗大哥和嫂子多指教,多关照。谢谢。谢谢。干!”

这时候,有人敲门。付安琪先皱皱眉头,似讨厌此时被人打扰,等他们干杯之后坐下,才讓对方进来。

进来的是付安琪的首席法律顾问。吴冶平和林中见过,就是董事长隔壁的那位。

首席法律顾问对吴冶平和林中礼貌性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就严肃地走到付安琪身边,俯下身子,凑在她耳边嘀咕了两声,把一个文件夹递给她。

付安琪仍然皱着眉头,示意法律顾问出去,然后对林中挤出一点笑容,似乎说抱歉,问:“老吴说他在你公司占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林中说是。

“你有三家公司?”付安琪又问。

林中仍然说是。

“我听说老吴的股份主要体现在林瑞公司,而中荣和德邦都是林瑞的全资子公司?”付安琪继续问。问话的口气比较严肃,气氛不如先头那么友好热烈。

“这个呀,”林中说,“当初是征得大哥同意的。主要是考虑林瑞公司注册地点在深圳,历史也比较长,对企业融资和将来的上市有好处。”

吴冶平似乎坐不住了,赶紧替林中解围说:“是,林总是对我说过,我也认为这样不错。”

林中冲着吴冶平感激地点头,付安琪却只是瞟了吴冶平一眼,目光仍回到林中的眼睛上,问:“就是说,老吴的股份体现在林瑞上,他在林瑞公司持股百分之二十?”

林中说是。

付安琪把文件夹递给林中,然后不说话了,低头喝汤。

吴冶平似被他们严肃的气氛弄糊涂了,看看付安琪,又看看林中。

“胡搞!”林中看了一眼文件夹之后拍案而起,愤怒道,“这个熊总,怎么这样弄?!误会。他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我让他办增资,但并没有让他把增资额全部算在我头上。他怎么能这样搞?我马上给他打电话。”

说着,就摆出一个要打电话兴师问罪的样子来,被付安琪拦住。她问林中:“熊总是什么人?”

“中介公司老板,”林中说,“专门帮人办理工商事务的。”

付安琪说别生气,这种人你怎么能相信?这种涉及公司股权变更和增资扩股的大事情,必须由自己的法律顾问室来操作。

林中说是是是,我没经验,公司小,没有专门的法律室,回去就建,回去就建。

付安琪说不用,都是一家人了,我的法律顾问就是你的法律顾问,将来再遇到这类事,千万不要找不靠谱的中介了,一个电话,我这边帮你搞掂。

“谢谢嫂子!谢谢嫂子!让嫂子见笑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付安琪笑着说,“来,我敬林总一杯,祝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合作愉快!”林中重新恢复到笑容可掬。

放下酒杯,付安琪像亲姐姐一样对林中说:“林总啊,如果你真拿我当嫂子,我就对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真拿您当嫂子,”林中信誓旦旦地说,“嫂子请讲。请讲。”

付安琪更加诚恳地说:“你也应该想到,我这是在给你演一场戏呢。其实我和老吴有换股这个想法之后,就立刻让法律室对你本人和你的公司进行了全面的调查。不调查清楚,我怎么敢跟老吴换股呢?怎么还希望跟你换股呢?在商言商,你能理解我这么做吧?不生你嫂子的气吧?”

“能理解。能理解。不生气。不生气。”

“老吴真拿你当兄弟。”付安琪说,“按照法律室的意见,立刻起诉,因为老吴说了,公司两次增资扩股,他作为公司副董事长和第二大股东,只是听你口头说说,其实根本就没签字。既没有在董事会决议上签字,也没有在工商所办理股权变更的窗口当面签字,伪造股东签名,你知道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

林中没说话,点头,擦汗。

付安琪继续说:“当初老吴一个人的时候,他不敢跟你打官司,因为,即使官司赢了,他一个人也玩不转整个企业,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这里有全套人马,我的企业也正好想转型,正愁没有好产品,你不会怀疑我也玩不转吧?”

林中仍然不说话,似说不出话来。

吴冶平在替林中解围,握住林中的手,说:“放心。我说过,我永远不会和你翻脸。你永远是我兄弟,无论你怎么做,我都理解,都不会和你打官司,不会告你。要告,我就告工商监督管理局。”

林中仍然没有说话,似说不出来话来,或者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他在擦眼泪。

林中是真流泪,不是挤出来的那种,而是一涌一涌的,蛮多。

林中的眼泪让吴冶平震撼,也让他疑惑,因为,吴冶平不知道林中这次是真被感动了,还是被吓着了,抑或,他又在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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