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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进京来

2018-01-18唐凤雄

短篇小说 2017年11期
关键词:妻子北京

◎唐凤雄

从售楼处出来,他的身子还是颤抖的,内心激荡着,边向小区里走,边盯着左手里紧攥的钥匙和收据,边抖着右手掏出手机。

瓦蓝瓦蓝的天,就像家乡梅山的天。他有一瞬的发怔,随即映入眼帘的“京华佳苑”几个字刺醒了他的思维。他颤着左手按亮手机屏,划开电话薄,几划几拉,划到标名为“父”的那个号码,几分急迫地点下。

电话通了,传来清晰的拨号声。他深吸一口气,急不可待地脱口而出:爷,爷,您快来北京吧!

说话间,他已进入小区,正进入所在楼栋。似乎这口气憋了太久,一说出来全身上下轻松至极。他听见手机里传出父亲喜悦的声音:好!好!

他按了电梯键,嘴里兴奋地反复地解释说,房子终于买下来了,就在东五环边上,二十一楼。他说爷您明天就可以动身来北京,如果想准备一下缓两天也行,他请了一周假,没什么问题。

电话里是父亲仍在说好好,然后便悄无声息了。

他挂了手机,心情仍在激荡着,中午他破例喝了点酒,还几分飘浮。父亲就是这么个人,不苟言笑,内心丰富。像电话里连连几个好字,也是各有含意的,只有作为儿子的他才领悟得出。父亲知道他很忙,所以言简意赅。但这次可是要来北京呀,具体路线之类的还没交代呢。他又有些发怔,电梯门已经悄然打开了。

颤着手打开2016室防盗门。刺目的阳光令他有两秒钟的眼盲,他使劲眯了眯眼,才看清房间里的情形。房间是毛坯房,一个开间五十几平米,地上墙上是粗糙的水泥青,因为镀上了窗外射入的阳光,而似有似无的虚渺。

他将右手里手机放进裤袋,用右手将左手里紧攥的收据展开,又仔细看了一遍,没错,收据上写的清楚,他交了50万元的首付款,收据上写明了他的姓名及房间号,还加盖了京华佳苑小区售楼处开发商的公章——这2016室真是属于他了。

几乎是有些失控的,他一把拉上防盗门,扑向裸露的砖墙,双手紧紧地扑在墙上,几分痉挛地踉跄地扶着墙一直冲到门窗边。

窗是精致的落地大窗,铝合金框架在阳光下闪着高贵的光泽,他轻轻地抚摸,从玻璃到框架,他的热气吐在玻璃上,了无痕迹,他想起来了,眼下早过了冬季,真是人间四月天,处处芳菲,莺歌燕舞。

他呆了一呆,我记得他应该是在年前买下这房子的,他要赶在春节前住进这房子,自己的房子,为什么迟了近半年呢?他开始努力回忆,脑里CPU在快速运转,也就几秒钟的时间,他想起来了。

这套房子是他去年初和妻子看中的,妻子不在北京,而在省城照料女儿上大学,他利用工作间隙搜索北京郊区的楼盘,刚开始是目标远大的,购房目标是内六区,购房面积是大户型,最少也得两室一厅吧,当然,那还是十年前定下的宏伟蓝图。

他从裤袋里拿出卷尺,蹲了下去,开始丈量面积,一尺一尺,就像他从老家到省城到京城的路程,太不容易了,他志存高远,老家那些人是不懂他的,他的远大理想就是在祖国的首都扎根下来,成为北京市民,而不是一个居无定所的北漂,唯有如此,他才能一雪前耻——下岗之耻,20几年前他被动地从老家国企下岗,成了无根浮萍。

15尺,30尺……他很快丈量完了面积,略一估算,室内面积与购房面积大相径庭。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开发商的分摊面积从来都是万能胶,他轻叹一口气。

迎着灿烂的阳光,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张报纸铺在地上坐了下来,他真是有点累了,一种放松的累。他没有顾忌身上穿的邦士西服,轻轻靠在了墙上,微微眯上眼睛。

还要打几个电话,他脑里这样想着,右手又开始摸索手机,得告诉妻子了。他拿起手机找到妻子的号码,又愣住了,妻子这时候还在上班,得一直上到晚上九点。他几分轻快地放下手机,又想该给老家单位的厂长打个电话,轻描淡写请他有机会来北京他家做客,当年不下别人的岗,偏偏将工作优秀才华横溢的他这个宣传干事下了岗,这叫什么来着,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沉吟间他又猛然想起,似乎早十年就听说那国企也破了产,那厂长也下了岗的。他又似乎不确定,这20多年来,他实在太忙了,无暇顾及其他,一心朝自己的理想进发,和老家基本上断了联系了,他手机里也只有父亲这个号码了。

他心有不甘地想了想,自己这么些年拼死拼活忙得像个陀螺转个不停,不就是为了今天的扬眉吐气吗?又想等父亲动身来京,不,只怕眼下老家已经传开了——父亲从来是不吝为他宣扬的呀。

内心仍激荡不几,他感到浑身燥热,胸口还有些烙人。他下意识地一模,触到了什么,从衬衣口袋掏出一张照片——过了塑的照片,相片上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年男人对着他笑,充满欣喜。

这一次他的思维没有迟滞,立时判断出,并呢喃一句:爷……

将父亲的照片随身携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他又想了想,是两年前开始的。老家的弟弟来电报说父亲做梦都说来北京了,更委婉说父亲一天天见老了。他当时正在挤地铁,随口说:再等等吧,等我买了房。弟弟还说了什么,他没有听清,思维也马上转到要面对的业务上去了。两天后的夜里他孤零零地回到狭隘阴暗的地下室租房里。忽然想起父亲,忽然深为愧疚——父亲已经快八十岁了,父亲曾说他就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来北京看一看,走一走。而这个愿望,他已经敷衍父亲这么多年了。早已超过他的五年计划了。孝可是梅山人做人的头等标准。

于是,愧疚之余,他生出这个念头,把父亲的照片带在身上,也等于带父亲到京城里来走走看看。更是他作为奋斗购房的激励。果然,后来他心安不少,也终于在这个春天凑足了首付款。将2016室纳入囊中,实现了远大理想,梅山人是很看重这些的。

他抚摸着照片上面的父亲,内心涌满幸福、骄傲和慰藉,他喃喃说爷、爷……

直到阳光明显移到房间一边,另一边暗淡下来,他才如梦初醒。一下跳将而起,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去建材市场买石灰,去家具厂买家具。他要用两天时间抹好墙面和地面,筑好属于自己的这个家。

另外还有四天时间,他就陪父亲好好游玩北京城。

妻子打电话来时,他正抚摸着粉白色的墙壁。经过一天的日晒,地面和墙壁已经快干了。

妻子说你在干嘛呢?他说刚下班正准备睡觉呢。妻子又笑嘻嘻问:你是不是睡不着觉?他故作不屑地轻笑了一下:我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还是毛头小伙子嘛?

昨晚得知这一喜讯后,下班回到家,妻子立马就打来电话,过去两人一般都是通过短信联系的,妻子的手机还是五年前的诺基亚,上不了微信,她兴奋地和他聊了好几分钟,问小区的情况,问房子的朝向。她说北方冷,最好能晒上太阳。他不禁有些愕然,从当初的大户型内六区,到如今的郊区房小型户,远大目标这些年和房价相反在噌噌噌地贬值下跌。

他当时就睡在这新房里,他买来一张简易木床。1.2米×1.8米的那种,铺上报纸,将就了一夜,妻子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不假思索说再过几天吧,这些天他要去跑业务。

听到他说跑业务,妻子就不多说了,只是心疼地要他注意休息,注意安全,然后道了一声晚安。

妻子今晚还是压不住兴奋,说她对女儿说了将来住到北京来,很快,只等房子装修好。他心里咯噔一下,撇下话题说房价的事,说交了50万还贷了50万,两人都迟滞了一下,不过,随即又轻快地互说那不算个事。

挂了手机,他又有些内疚,他鼓了很大勇气对妻子说父亲的事,可最终还是吞下去,他知道妻子不是小气女人,可他还是没说出口,想到这一点,他忙碌的思维想起该给父亲打电话,他按下父亲的号码,电话一通,他喉咙里似乎迫不及待就放连环炮了:爷,爷,你上火车了没……

父亲在手机里从容不迫地说:好,好,都好……

他知道父亲这意思就是肯定或默认了,父亲从不说假话或者强制什么,总是他说什么父亲就应允什么,父亲一生不得志,早年也是国家干部,后来在运动中被人揪了小辫子,就退了回来,在小镇上当代课老师为生,憋屈是很正常的,寄望于他这个儿子。他从小就深感自己责任重大,父亲的宽容迁就更令他压力殊胜,当年他从国企下岗,他沉默了几天,父亲却病了数月,当然是悄悄的。

父亲就是这么个人。他轻叹了一口气,继续对着手机说:是坐T12吧,那明天中午一点左右能到北京西站,我去接你。在出站口等……

落地窗外灯光迷离,隐隐约约,他拉上刚装上的窗帘,房里太简陋,让人看到总不是事,他又抚摸一阵墙壁,才躺到那张床上,他将邦士西服挂好,这可是他最拿得出手的行头了,出去拉业务不能太寒酸,太寒酸会招人不信任招人鄙视。

脑里兴奋地想着什么,终于睡着了,昨晚也是在这房里睡的,一夜没睡着,白天也精神抖擞。终于睡着了,不过他很快又醒了,一看手机,时间是凌晨四点多,他干脆坐了起来,就想还需要准备些什么,想起应该给父亲准备拖鞋和洗漱用具,让父亲好好享受享受城市生活。

他于是又在房里忙活起来,然后天亮,然后他下楼。在小区外才觉得肚子饿,走了十多分钟,走到公交站牌边才有一个摆摊的,他买了两个茶叶蛋吃了,公交车也来了,他忙坐上去,又是近半个小时,公交车在地铁站边停下,他几分匆忙地下车,看了看时间,是上午11点半。

地铁到西客站花了一个小时,中间换了两轮地铁,先从六号线倒八号线,在从八号线倒九号线,他预计在12点半到西客站北出站口。

在等待的闲暇里他无不感慨地想,地铁就是好啊,不早不晚,特别准时,不像他的购房理想一拖再拖,把父亲进京的时间也从若干年前拖到现在了。

他吐了一口气,靠在出站口栏杆边,正对出站口,可以一眼看清出站旅客,也能让旅客一眼看见他。然而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了,出站口上方显示屏显示T12列车已到站,大群旅客涌了出来,他没能看见父亲,等出站口又恢复了平静,父亲的身影仍未出现,他终于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心里叹息一声,他的担心终于降临了。

父亲没有来,父亲那么迫切想来北京的,这似乎不可能!

他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想打父亲的电话,在翻号码时却停留在标明“弟”的号码上,并豪不犹豫按了下去,他几乎是几分咆哮低吼:你又装神弄鬼吧,告诉你,我只有这几天时间,马上送爷坐班车去省城坐火车来!……

弟弟是个实打实的农民,在乡里侍弄着田地,弟弟不是不想出来打工,只是因为他的腿从小麻痹不方便,就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和弟弟嘴上没说,但他也明白自己的使命,明白弟弟也是寄望他帮一把的,弟弟还住破旧木屋,找对象还没眉目,早些年父亲和弟弟到年关就会打电话来,唤他回家过个年,那时他正为在省城安家而拼搏,已有六年没回去了,后来他去北京闯荡,父亲不唤他回去了,弟弟到年关还打电话来,不说别的,只说父亲想见他一面。他硬硬心肠,仍没回去,他得利用年关时间多拿些业务啊,他汇了两千块钱回去,心里就不觉得不安了,因为他在为理想奋斗啊,在为父亲争脸啊。

记得是五年前,父亲主动给他打来个电话,问他好不好,累不累,他虽然过得七上八下的,嘴上却不服输,说越来越顺了,父亲咳嗽说那就好,那就好,弟弟这时抢过电话说:哥,老爷子想来北京看看,就看看,待一天就行……

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正在奋斗时期,父亲说等他在北京站稳脚跟再来的,再说他现在没闲钱闲空闲心接待父亲呀,他销售目标还差一大截,妻子想带女儿暑假来住两天,他也就抵消了半年聚一天的约定。他记得弟弟当时挂电话的声音很重。

他对着手机吼完,手机里好一阵沉默,就在他挂机时,手机里爆出弟弟几分含混的咒骂:吼爷啊,你爷早死了……

他脑袋一下蒙了,弟弟的愤怒出乎他的意料,他这是要父亲来北京玩,是为了父亲多年的夙愿,弟弟怎么能这样呢,显然还在为他前年没回老家耿耿于怀呀。

前年弟弟来过两个电话,什么时间他记不大清楚了,头一个电话里期期艾艾征求他的意见,说看中邻村里一个离婚妇女,还能照顾卧病在床的父亲,要他抽空去一趟,他就想弟弟这是打父亲的幌子假公济私,没做理会,没想到大约才过半个月,弟弟又打来电话说父亲重病不治过世了,他当时吓了一跳,心想父亲怎么就不行了呢,父亲还没来北京呢,转念一想,这肯定又是弟弟的假公济私和谎报军情,目的是为了让他回去。弟弟知道,只要他回到老家面对蹒跚父亲和破旧木屋,再怎么也得让步,他不由几分生气地冷哼一声,转头就去跑目标公司了。他实在太忙,那些天又正是年终大结算的关口,他昼夜都在为那个大单绞尽脑汁,那个已有眉目的大单可以足足给他带来近10万元的提成啊:我拼死拼活的,我容易吗我。记得那天不多久妻子又打来电话,他就说他实在太忙,让妻子问个清楚,实在不行就回老家看个明白,弟弟显然仍在生他的气呢。

吞了一口痰,他还是和父亲说,按了父亲的号码,通了,他心松了下来,克制地说父亲不该言而无信没来,说他请了一周假,已经过去两天了,不能再拖了,得马上来,不然他真没时间带他去看故宫天安门毛主席纪念堂了。

父亲仍是从容不迫地说好好,他又肯定地说马上来坐T12明天中午到京,父亲说好好,他这才挂了手机。

置身熙熙攘攘的西站广场,他忽然心有点空,自己的影子在摇曳,走着走着,就有几个妇女拿着旅馆旅游之类招牌往他身上凑,问他去不去玩?神情不一般的暧昧,他这才感到心里有股邪火在冒,记得上一次去路边按摩店找小姐已经是三个月前了,本来他规定一个月去找一次的,可是为了交首付款,他硬生生地忍了下去,眼下似乎还是不行,他向妇女摇摇头,加快了脚步。

赶回小区,他又忙里偷闲给厨房抹了墙砖,然后淋了一身冷水,消了燥热,躺在床上。

妻子又发来短信,她仍旧没跟他说父亲的事,他觉得妻子在省城含辛茹苦的,不能打击她的积极性。

第二天终于来了,这一天顺利得多,他提前一个小时到西客站,接到了父亲,虽然他搜索了半天,待旅客都走光了,他才在出站口一角找到东张西望的父亲,总的来说还算顺利。

他松了一口气,问父亲:原来你真的没病啊,这就好,我们的愿望都实现了。

父亲说:本来有个三病两痛的,可要来北京就好了。

他忍住泪水,他是个感情内向的人,不善于表达,这也是他拉业务的短肋,父亲也一样,只是笑,然后急不可待地问他的房子。

他自豪地一挥手,领着父亲往前走,说不远不远,用不了一个时辰,北京城挺大的,一个时辰等于十分钟。

他拦了的士,拉开后座门,先扶父亲进去,然后他坐了进去。

夜里躺在房里床上,他还兴犹未尽,父亲更是兴奋,在房里走来走去。父亲还是那身打扮,黄衬衣,青裤子,脚蹬那双陈旧的老人头皮鞋,那还是十年前他在省城安下家给父亲买的。

他微眯着眼等待父亲的赞扬,在的士上,在饭馆,在售楼处,父亲都没说话,像只梅山的麂子闯进这大都市里,目不暇接东张西望。

父亲从窗边转过头来几分严肃,说:这房子虽然不大,但意义非凡啊。什么意义?标志着咱家族咱乡里终于有人冲进了京城!

父亲文化底子好,总把北京称为京城,京城和字面上的北京真不是一个概念,这他也懂,他说房子是不大,不过别忘了这可是复式楼,50平米乘以二就是100平米,是大户型了,懂吗?

父亲如梦初醒地再次打量房子:是啊,是大房子!大房子!

于是他翻身坐起,详细向父亲指点房子将来的设计,说隔壁有样板间,制作一个钢框架立在房中,就分成了上下两层,再架一个梯子上去,楼上是两个卧室,楼下是客厅和书房,还有厨房卫生间。

见父亲沉默了,他想起了什么,指着窗边说:那里就装成书房,摆上沙发床,你就可以睡在书房里。

父亲点了点头,父亲一直是理解他的,楼上两间房,一间是他和妻子的,一间是女儿的,女儿虽然大学毕业了,虽然会嫁出去,可娘家总得有间房不是。他为父亲的理解高兴,就滔滔不绝说起他拉业务的本事,他这十年主要做推销,什么业务都做,推销教学设备,推销房子,这二十多年离开梅山进城以来,他就琢磨出一个不二法门:推销员能挣钱,发展空间大,而且三百六十五天满负荷工作,不会下岗,没有做不了的业务……

父亲不时微笑颔首,不过似乎有所质疑。父亲是见过世面有文化的人。他不由面皮有些发热,就话锋一转,说北漂的不易打工的辛苦,说当年他也住地下室吃白菜煮馒头。人家怎么称呼我们?鼠辈!忙狗!天天钻地下室不是鼠辈吗?忙得像狗一样急上急下不是忙狗吗?

怎么睡着何时睡着的他不清楚,不过全身卸下了千斤重担似的轻松无比,前所未有地酣然大睡。后来还做了个好梦,梦见乡亲和父亲甚至弟弟都在夸他,他笑醒来发现阳光已穿过窗棂射到床上,身边却没有父亲。他一惊,忙喊爷爷,拿眼搜索了一圈,看见父亲正站在窗前。

他忙穿上西服:爷,等不及了吧,很快,到天安门用不了一个时辰。

父亲点头。父亲看来没休息好,脸色有点灰暗。

出了小区他拦了一辆的士,他想这钱不能省,得让父亲感到他房子的优越性。在公交站边,他下的士买了父亲爱吃的小笼包和豆浆回来。

一路上他很想向父亲介绍一路的风光,又觉得有点得意忘形,就闭紧了嘴,装得漫不经心。车入长安街,他见父亲明显被车窗外风景吸引住了,心里不由笑了一声。

下车时他大方地拿出六十元车费,发现小笼包和豆浆没动,就提下了车,跟在父亲身后说:爷,这豆浆虽然没有咱梅山的纯正,也还是不错的,是绿色产品。

父亲似乎在说京城的东西当然是好的,京城东西都这么贵能不好嘛?

他带父亲从金水桥进天安门,在故宫外售票处买了一张票,交给父亲,让他跟着那些旅客进故宫去看,他在外面等。他解释说他已经看腻了,一年都要看两次的。其实他自从来北京一次也没进去看过,以前妻子和女儿来,他也是这么说的。

望着父亲背影消失在故宫里,他忽然有些感动。望着蓝莹莹的天,心想有志者事竟成啊。

在等待的时光里,他神情恍惚。想象着父亲在故宫里的一举一动,自己就把自己感动了。可内心为什么不安呢?坐立不安的,站一阵,坐一阵,又站起来。他想还有什么不安的呢?父亲终于进京来了,他还有什么不安的呢?

后来他看见人群中父亲出来了,欣喜的模样。他点点头领着父亲出去。他是个不善表达感情的人,父亲也一样,就用点头默契的沟通了。

参观了毛主席纪念堂,他领父亲在前门逛了一圈,他问父亲想吃什么,父亲只是摇头。他就买了麻花、小笼包,还点了北京的炸酱面——记得父亲过去说过北京的炸酱面太有名了。

油花花的炸酱面摆在眼前,父亲却没动筷子。

他有点不快:爷,你快吃呀,又不贵,别舍不得。

父亲说不是舍不得舍得的问题,真的吃不下,这一路游玩肚里撑得饱饱的。

他知道父亲是舍不得他乱花钱,知道父亲心里的潜台词:你刚买了房,什么都得节省点。

他叹口气,几分赌气地站起来走出面馆,说:下次我不给你点了。但这次炸酱面你必须吃了,我是发过誓的……

他忍住下边的话没说出口。他在若干年前来北京时真的面向天安门面向毛主席发过誓,一定要让父亲吃上北京炸酱面。

过了一碗面工夫,父亲几分蹒跚地从面馆出来了。站在步行街白晃晃阳光下的他看见父亲红光满面,散发出炸酱面的气味,不由板着的脸松弛下来。

此后两天的事情简单多了,他不强制父亲吃什么,他不能将这趟旅程弄得纠结。父亲是农民意识,当了一辈子教师还是谨小慎微。他想自己也仍是农民意识,没走出梅山的密林。游长城时还为父亲没有老年证门票不能打折而情绪低落几分。

父亲仍是点下头,按下他的手,说自己有钱,不需要他陪。又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随人流涌了进去。

他来时是做好了陪父亲登长城的准备的,父亲老了,步履蹒跚。他想无论如何得陪,不就是几十元钱吗?何况,他到北京十年了。还没登过一次长城呢。不过这话不能对外人说对父亲说,外人会笑话的,父亲会担心的,担心他这日子是怎么过的。

心底泛起一些涩然,又有几分沉重,他移开望向山门的目光,盯着地上自己瘦长的身影,孤零零的。他忽然有些茫然,扪心自问自己这是怎么了?刚买了房,又接了父亲来京,平生夙愿已经实现,应该是轻松高兴的事。他怎么越来越对自己苛刻了呢?连长城近在眼前也舍不得去登?这似乎令他自己也吃惊不小。

昨天夜里,他身体又膨胀了。就像女人的生理期一样,每月总有那么几天他会出现“生理期”。过去他理顺了这个规律,先压抑着,等实在不行了要爆发了,他才去一趟街边小店。这样就将两个月生理期合二为一了。这一次似乎压抑得太久,为了交首付,他已经忍了四个月了。夜里膨胀时竟在梦中释放了,那个女子不是妻子也不是小姐,是谁呢?他不敢深想,浑身汗津津的他拉紧了被子,唯恐惊动了那头的父亲。

他盘算着,回去给父亲另铺一张床。父亲自母亲去世后一直一个人睡,这次他虽然只有一周假,后天就得上班,但要留父亲多住些日子。至于住多久,他没有多想,他想只要父亲愿意住,只要妻子没来,就不是问题。

脑里稀里糊涂想,一回头,猛然看见父亲一脸欣喜地出来了,他一看天,白晃晃的太阳也偏西了。他忙迎上去。

父亲一路上在他耳边讲长城的魅力,一直进了小区进了2106室,他说明天去圆明园颐和园,那可是皇家园林。他说爷你看北京真的不一般是吧,说我为什么非得在北京待下来?就是因为北京不一般。说着说着,竟情绪失控地围着这房子控诉起来:十年了,十年了我容易吗我?起早贪黑,没睡过一个囫囵觉。那地下室又暗又潮,还多蚊虫,全身都叮出泡。早上挤地铁脑子还是晕乎乎的,一次坐到终点又坐回来,硬生生被公司扣了一天的底薪。

他嘴巴不由控制,说爷你心里怪我不,说弟弟不体谅人上次还说爷死了的谎话,说他这么拼死拼活地奋斗不就是为了给家里争光吗?梅山人不是孬种,不能让人看不起,尤其不能让乡亲们看不起。

说到末了,他失控地啜泣起来,哭得很伤心。他想说出口的话终于还是没说出口:那五十万首付款,其中二十万是一个女客户给的,条件是搬去女客户豪宅陪她半年……

在晶莹泪光中,他似乎看见默立窗前的父亲脸上的悲悯之色。

父亲竟然不辞而别地走了。

他早上睁开眼,看见灿烂阳光透过窗帘射在床前,清清楚楚,父亲不在房中。本来说好今天去颐和园的。他找遍整个房间——房间无遮无拦只有三十几平米,父亲的人影也没见到。

慌乱中他打父亲的手机,手机通了,他大声说:爷,爷你去哪了?

父亲依旧那一套:好,好……

他气急败坏地往外走,坐电梯,下楼,惊惶失措地在小区叫着爷爷,引得晨练的业主侧目。他问他们有没有看到他的父亲理平头穿黄衬衣青裤子,他们纷纷摇头。他又去找售楼处,售楼小姐也一样茫然。

门卫耐心地听他说完,仍几分茫然。他带着哭腔求门卫好好想一想:就是跟我这几天一起进小区的那个七十来岁……

门卫诧异地说只看见他常独来独往的,没有一起来的老人呀。

门卫还将监控给他看,回放,他一个人进出小区,再回放,他还是一个人进出小区,哪有父亲的影子?!

他感到这就像个阴谋,整整一天,他就找上找下,正不知所措间,手机响了,他欣喜地连忙接听,都是妻子打来的,问他还好吧。没事吧。她说你怎么知道?话一说出口他知道说漏了嘴。妻子果然追问,他忍不住哭了。

妻子:你是不是打电话骂你弟了?

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妻子:你别挂电话,这次我不能不说你了,明明是你的错,他没记恨你,你还记恨他咋的?

他哽咽地:我记恨他?

妻子:你这人我还不知道?面子太强。前年的事,他打电话你没回去,你爷病了几年病得那么严重,他都没打你电话呀……

他仍哽咽地:我这是为自己吗……我发过誓……不在京买房……无颜见江东……

妻子一阵沉默。

他惶恐地团团乱转: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呢?这是咋回事呢?爷,爷也记恨我吗?

妻子:你父亲不会记恨你了。

他找到答案似的松口气:这么说,爷以前是记恨我的,现在我买房了,接他游北京了,他怎么还记恨我……他不见了……

妻子吃惊的声音:接他游北京?不见了?你快回房去,我马上去火车站坐火车过来……

他苦涩地摇头,说不出话来。妻子答应不乱花钱来京的,可是出了这么大事,他也没有理由制止。

木然回到2106室,他如丧考妣。思来想去,感到这似乎太不可能了。父亲那么望子成龙,怎么会不辞而别呢?他能认得回家的路吗?

夜已深了,他仍在房间里团团乱转,脑子里一个声音在提醒:明天一早他就上班了,又得全身心投入到拉单战斗中去。必须在今夜找到父亲。不然他明天真的没时间了。他又得背负当年父亲重病(或是假死)不归的不孝罪名了。这些年他像中了梅山蛊受尽折磨,他努力搜索父亲的记忆,还想起了不少事情,父亲的手机里几句话千篇一律很是古怪,似乎妻子前年某夜对他说了,说父亲怕他在外担心,就让弟弟将手机里父亲那几句话设为通话模式。父亲在病重时人事不知时弟弟就用那录音模式接他的电话。尽管他并没打过去几个电话。

想到这一层,他更有几分苦涩,更坚信父亲不会不辞而别。父亲一直是那么善解人意,一直那么体谅他的。父亲一定是在和他开个玩笑,也许就躲在房间里。他于是不厌其烦地再次搜索房间,床下,卫生间,厨房,阳台,找了一遍又一遍,一无所获。他又几分歇斯底里地将桌子抽屉一一打开,将自己那只旧皮箱全部打开,一一清点,似乎父亲会缩身术藏身其中,然而搜寻下来他还是深深失望。

精疲力尽的他呆坐在地上,呆望着空白一片的房间,他不甘心地又按下父亲的号码,耳里响起那熟悉的铃声,不一般的清晰响亮,犹在身边。

他心跳起来,欣喜地跳起来:父亲果然就在房里!

循声一看,他呆住了,发出铃声的竟是旧皮箱里那只旧手机!而父亲仍没人影!

他惴惴地抓起手机,没错,父亲的语音就是从这就手机发出的。他吃惊了,思索了一下,眉头舒展开了,长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爷不是不辞而别,他只是想独自出去走走吧……

确定了这个想法,他全身放松下来,他揣测父亲独自出去的种种可能,包括父亲可能也去按摩店之类的。越想越可能,就想起妻子说过的话,就打妻子手机。

他故作漫不经心:你不用来了,爷可能是出去走走手机没带。

妻子:我已在火车上了,一早就到,你好好睡一觉,什么也别想。

他有些生气:这又得多花钱啊,大惊小怪的,爷走走就会回来的。

妻子冷静的声音:你父亲不会回来了。真的。

他不解地:为什么?

妻子啜泣出来:因为你父亲前年就去世了。

他生气地:你怎么也咒他死?我好不容易买了房接他来京……

妻子收住哭泣:你弟给我打电话,我就知道你……前年你脱不开身,是我去老家给你父亲送终的,你父亲想看你一眼,眼一直没闭上……他给你留下了手机和相片……

如遭雷击,他呆住了,心被尖锐地刺了一下,锐痛弥漫开来,他记起似乎妻子去年将父亲的手机和相片交给他的事情。

手里两个手机同时掉在了地上,发出金属惊天动地的脆响。

良久,他摸到了内衣里父亲那张相片,泪水滚滚流下。可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果爷真死了,那一定是死而复活了。不然,快两年了,那手机怎么还没停机呢?

其实这很简单,那是他忙里偷闲定期给父亲那手机充电充值。只是他想不起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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