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小晴的发型
2018-01-18◎张勇
◎张 勇
左小晴做了个梦,在梦里自己的头发被人剪掉了,而且是强行被剪掉的,梦境中自己被三个男人挟持,好像是高年级的男同学,看不清楚脸,认不出是谁,唯一真切的是,头上的长发在剪刀的“洽洽”声中一缕一缕地落到地上、自己的腿上、肩膀上;也有不肯落下的,像哈利·波特骑的扫把一样在空中飞舞,对着自己裸露的皮肤就扎下来粘上去,自己腿上、肩膀上、脸上都生出了毛发,自己竟变成了毛人。
惊醒过来的左小晴,第一个动作就是抬起双手张开手掌盖向自己的额头两侧,然后双掌沿着头部向后缓慢移动,慢慢的一毫米一毫米地滑动,滑过头顶,滑向脑后,最后落在双肩上。还好,双手抚过整个头部,手心的感觉不是粗拉拉毛刺刺,是和先前的感觉一样,柔顺,丝滑。左小晴还不放心,弯腰伸长手臂够到镜子,双手紧抓镜柄举在自己面前,眼睛瞪得滚圆,直视镜子里。
镜子里的左小晴是一头长发,柔柔的,顺顺的,发丝细密,发色稍微泛着草黄,长度虽不及腰,但盖住俏削的双肩绰绰有余。一张鸭蛋圆似的脸,白亮中透出粉嫩,光鲜亮丽,一根毛发也没有,杏核似的双眼,大大的,清澈得像一汪湖水,微微高挑的鼻子,鼻翼两侧点缀着几颗淡淡的雀斑。左小晴对着镜子做个鬼脸,用拇指往上方抚弄一下眼睫毛,晃晃头,做出个夸张的笑脸。
左小晴做这个梦是在两周以前。左小晴很奇怪自己为啥做这样的梦,更让人费解的是,在紧张的学习之余,还总能想起这个梦,梦中的情景经常不自觉的出现在头脑中,越发清晰。左小晴恐慌了,生怕梦境成了真,自己要是没了头发可咋办呀,那不丑死了哦,就像隔壁班的宋美丽一样。
想起宋美丽,左小晴明白了,意识到自己的怪梦原来是有出处的,一定是源于宋美丽的遭遇,是宋美丽的事情给自己造成了刺激,心里有了阴影,潜意识里,更注意自己的头发了。有所思,便有所梦,应该是这样。本来宋美丽也有一头长发,也美美的。有长发没啥奇怪的,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女,只要身体健康头上不长癞头疮,留起长头发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就跟玩似的,只要不加干涉让头发自然生长就成,如果再稍微用点心,勤洗几次,稍加保养,养出一头柔顺飘然的长发太正常不过。
可是,宋美丽的遭遇就是从头发开始的。那是高二刚分开文理班不久,具体时间左小晴记不清楚了。刚开始的时候是掉头发,一缕一缕地掉,吓得宋美丽都不敢梳头了,用梳子从前向后梳一次,就一次,整条梳子齿上就像草席一样密致地编满头发。宋美丽好几次跑来问左小晴,你的头发是怎么保养的呀,那么细密柔顺呢?左小晴说哪有时间保养呀,忙都忙死了,能按时洗,不发霉出馊味就好了。我的头发掉得太厉害了,小晴,我是不是得了啥病了?不会的,也许是压力太大了,慢慢会好的,左小晴安慰宋美丽。他们虽说算不上是要好的姐妹,但分班之前在一个班,宋美丽一直挺羡慕左小晴的,羡慕左小晴漂亮,学习好,尤其作文写得好。拿网络流行语说,宋美丽一直是左小晴的铁杆粉丝。
但是宋美丽的头发不但没有好,还越来越严重,不止是掉头发,头皮开始发痒,接着起泡,分泌出颗粒状的晶体,奇痒难耐。没办法宋美丽去了几次医院,医生也没啥好办法,只说是过敏反应,心里压力大引起内分泌失调造成的,只给开了些抗过敏药。吃了药也不见缓解,宋美丽只好把头发剪短,短到比一般男同学的头发还短。
短头发的宋美丽忍着奇痒,在不明真相的男同学和老师异样的注视中坚持上学。宋美丽的成绩说不上有多好,但是她学习十分用功,有自己明确的目标。她跟左小晴说过,要努力考上理想的大学,太喜欢新闻专业了,将来要当一名像柴静那样有责任心有社会良知的女记者。宋美丽知道,自己目前的成绩,距离心中想考的大学还有不小的距离,头发病变之后,她一直顶着压力,坚持学习,不肯放下学业休息,去进行专业系统的治疗。
顶着男同学一样短发的女生宋美丽,因为不熟悉的人一时分辨不清楚,把她当作男生,引起了误会,闹出尴尬,生出是非,害得她最终不得不离开学校。左小晴记不清宋美丽离开学校多长时间了,若不是两周前做的怪梦吓到了自己,可能也不会想起她,高二的学生太紧张了,都在拼命学,真是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学校每两周休息半天,正赶上周末休息日,偏偏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左小晴这几天身上不方便,就提前请了假,11点不到就回到家了。左小晴爬上三楼,缓口气儿,掏出钥匙插进门锁孔,刚转动一下,门从里面被打开了,左小晴一惊,原来家里有人。保姆大文站在门口,冲着屋里说,是小晴回来了。左小晴也觉得有些意外。文姐,你在家呀,没去公司帮忙呢。大文回答说,好几日都没去了,叔叔阿姨还有小弟都在家呢。老左见到左小晴,简单地问了一句,姑娘回来啦,就再也没言语,靠在沙发角落里,手里捧着本《商战之三十六计》,眼睛盯在书上。继母刘玉琴朝左小晴勉强笑一下,啥也没说,转身回卧室了。刚上初一的小弟左涛趴在沙发上用手机打游戏,左手握着手机一端,右手四指捏在一起,只突出伸直食指,小鸡啄米一样快速点击着手机屏幕,眼睛随着屏幕的变化,快速左右移动,紧盯游戏内容,根本就没发现左小晴进屋。左涛如此沉迷网络游戏,明目张胆地在刘玉琴和老左面前玩,他们也不干涉,这可真是亲生儿子呀。左小晴有些担心,一直这样下去,弟弟就毁了,也不知老爸和刘玉琴咋想的。家里的气氛沉闷,左小晴觉得有些怪异。不对呀,一般这个时间父母不应该在家里,他们应该待在公司,忙自家的买卖。平时这个时间,就是保姆大文也应该在公司帮忙,就连小弟中午饭也是同他们一起在公司吃呀。
对于自家的买卖,左小晴不甚关心,从来也不多问,一门心思都在学习上,也不奇怪,高二的学生,正是最要紧的时候。再说也算不上啥大生意,父亲本来就是农民,不同的是父亲头脑灵活敢想敢干,卖了老家的地早在县城里买了房置了业,开了一家小农贸公司,专营乡下的土特产品。那时候左小晴的生母刚去世,父亲老左再也无心在家种地,就闹腾到县城来,借着他在农业局同学的力,搞了个小公司,还续弦娶了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城里姑娘刘玉琴,生了儿子。在老家人眼里,现在的老左绝对是成功人士,大老板,有钱人。
左小晴不住校,平时早出晚归,和家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多,日常生活基本都是大文帮忙打理。父母忙生意,也很少照顾到左小晴。左小晴呢,早就习惯了,有啥需要就直接跟大文说。这次早回,赶上全家人竟然都在,左小晴感觉有些意外。左小晴悄声问大文,大文姐,今天是啥节日吗?还是谁过生日,家里人聚这么齐呢?咋没人告诉我,幸亏我提前回来了,否则都被遗忘了。大文回答说,叔叔阿姨今天就没出去,知道你下午没课可能会回来,没想到你没到中午就回来了,专等你呢,是有事情和你商量吧。找我商量啥呀,生意上的事我又不懂,他们要离婚我同意,不用商量,在这个家里,我本来就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
左小晴正处于青春期,叛逆得很,半年来一直和继母拧巴着,关系紧张。左小晴无端的牢骚话,被刘玉琴听到了。还没等大文回话,刘玉琴就接过话茬说,左小晴你说啥呢,非得过节过生日全家人才能聚一起吗?我们放下生意来照顾你们也是应该的嘛。再说了小晴,你可是咱家的小公主,又聪明又漂亮,学习好,可不像你弟弟,就知道打游戏,将来考上名牌大学光宗耀祖就指望你了。小晴,你对咱家太重要了,咱家就全靠你啦。
左小晴朝刘玉琴撇撇嘴,我可不敢当,您可别指望我,我也不劳您照顾,您还是忙你们的生意去吧,为了照顾我再误了你们发财,我可担待不起。刘玉琴有些气恼,说话的语气有些重,左小晴你是不是念书把脑子念坏啦,我们整天出去辛苦忙生意挣钱,我们自己能花多少,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姐弟俩。左小晴嘴角下拉,做出一副不屑的表情,拉着长音说,行,后妈,你辛苦了,谢谢你。
甩下这句话,左小晴进了自己房间。大文跟进来,帮小晴放书包拿拖鞋。小晴你不应该和刘姨那样说话,咋说她也是你妈……左小晴打断大文的话说,别搞错了,是后妈好吗。看她一天抹的画的,没气质还乱赶时髦,弄得土不土洋不洋的,简直笑死人。假名牌包不离手,说话拿腔捏调,一个卖红薯干的,不了解的还以为她是哪个上市公司老总包养的二奶呢。
老左进来了。大文见老左来了,叫了一声叔,借口说去厨房弄午饭就出来了。老左对着大文的背影说,文呀,午饭就别弄了,一会儿咱出去吃老韩家杀猪菜。
老左手里擎着杯咖啡,半天也不喝一口,只是时不时地微俯下头鼻子一抽,把咖啡特有的香气吸到口腔里。也不坐下,在地中间站着,看小晴整理书本,归置东西。小晴说,老爸你有事吗?没有哇,我好长时间没和我姑娘一起说说话了,咱们好好说说话行吗?
小晴说,咋不行呢,有啥事你就说吧。老左说,我能有啥事,我啥事也没有。小晴说,老爸你端着咖啡咋不喝呢,人家喝咖啡你这是吸咖啡,这么纯正的火山岩福山咖啡,真是让你给糟蹋了。老左说最近有点上火,鼻子老不通,憋得难受,吃啥药也不管用,就吸溜这咖啡的香气还受用些。
左小晴说,差不多就行了老爸,别把自己弄得像做多大生意似的,咱家不就卖点红薯干淀粉条土花生啥的吗?你至于上那么大的火?一切顺其自然就好,生意不好咱就先歇着,不用急于一时,慢慢都会好起来的。老左低下头猛吸一口咖啡,嘴角抽搐几下,明显欲言又止的表情,但话到嘴边终究是没说出口。左小晴觉察到了,问老左,老爸你是不是有事要和我说?老左嗫嚅了半天,说也没啥大事,都是生意上的事,你又帮不上忙,算了,安心上你的学吧。
左小晴放下手里的书,正视着老左,老爸你肯定有事,快说,遇到啥不高兴的事了,说出来让你女儿高兴高兴。左小晴和老左父女关系融洽,没有外人时左小晴常和老左调皮。左小晴就跟宋美丽说过,老左就是我哥们。那是两年前她们初中毕业的暑期里,左小晴的生日宴上,老左带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女生吃海鲜火锅,领着她们还喝了啤酒。老左一脸正色说,别闹了小晴,又沉吟了一会,嘴里嗫嚅着,小晴,你……你……你能不能把头发剪了,剪成短头发,咱换个发型好不好?
左小晴怔怔地盯了老左好几分钟,问老左说,老爸你是说让我剪短了头发,改变个发型?我又不出家当尼姑,让我剪头发做什么?咋的,养不起我了,真要把我往庙上送呀?老爸你太逗了,你不专心做你的生意,倒注意起我的头发来了,你是真没事闲得慌还是受啥刺激了?行了老爸,我挺好的,我的头发也挺好的,我一直喜欢这个发型,好看又不用特意花时间打理,这种发型正适合时间紧迫的女学生,所以发型咱绝对不能换。老爸是不是女儿长大了,你都不知道咋和我交流沟通了?关心我也关心不到点子上,咋还提出这么不靠谱的建议呢。放心吧老左同志,发型的事不用你操心,忙你的生意去吧。我能管好自己,保证不再和刘玉琴拌嘴,坚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乱花钱不搞对象,就当乖乖女,考中文系,将来当女作家。
不是,小晴,我……老左盯着左小晴的发型,还要说,刚说出一个字就被小晴打断了。行了老爸,我学习了,忙你的去吧,实在闲得无聊就去找刘玉琴玩去。
老左把咖啡杯子抬高,喝一口,喝得有点猛了,不及吞咽,一口咖啡全都喷了出来,幸好老左反应还算机敏,及时转身低头,咖啡全都溅在了地上。左小晴放下书,老爸你这是怎么了?不行就去医院看看嘛。老左说我没事,看你的书吧。
老左出去了。左小晴看了几页书,看不下去了,精力没法集中到书上来。回想刚才老爸的言行,显然是有事要说,他为啥不直截了当呢,咋就扯到发型上来了?我马上都十八岁快过成人礼了,难道留啥发型还不能自己做主?老爸为啥就操心起这个来了,是我的发型有问题影响到他了?左小晴有点蒙了,越想越糊涂,实在不能理解老左的动机。
一家人去吃饭,老韩家杀猪菜,小区附近挺有特色的餐馆。一家四口人,外加小保姆大文,一行五人。大文是安徽过来的,比小晴大3岁,胖胖的,大圆脸,厚下颚,脸上挂着婴儿肥。来左家4年了,刘玉琴最爱吃她弄的泡菜。本来预定了包间,来了问服务员,说对不起,你们来得太迟了,包间被其他客人用了,只能在大厅。老左冲服务员发火了,做生意咋一点诚信都不讲呢,不吃了,说着就要往外走。老板娘忙从吧台转出来,上前跨住老左的胳膊,把他拉到旁边硬按在餐椅上。老板娘脸上挂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俯下身靠着老左,给老左布置餐具。左哥呀,您是老主顾了,担待些,别生气了啊,妹子给你加个菜,再送一打啤酒。刘玉琴不爽了,说老板娘,你这是干啥呢,这是卖饭还是卖淫呀?老板娘直起腰,是嫂子吧,您坐好了,我去给您拿醋去呀。
饭吃得比较沉闷,都不说话。老左给左小晴夹菜倒饮料,左小晴说,吃你的吧,别管我。老左说,咱们好长时间没一起出来吃饭了,都高兴点,又问左涛,儿子,好吃不?左涛没吃几口,一直摆弄手机,头也不抬。好吃啥呀,老爸你每次都点臭哄哄的熘肥肠,恶心死了。刘玉琴说,儿子,恐怕这个都吃不上了,咱家就要破产了,那么大的窟窿等着填呢,怕是只能喝西北风了。老左阻止刘玉琴,跟小孩子说这些干啥?咋地,现在嫌我话多啦,当初要听我一句劝,事情也不至于搞到这地步,有俩钱就不知道北了,还想着带你那些土包子一起致富,瘦驴拉硬屎,小农意识,简直可笑。老左说行了,别没完没了的,吃还堵不住你嘴呢。
老左似乎兴致挺高,喝了一瓶啤酒,还讲笑话给全家人听。老左讲笑话的水平太差,还没讲几句自己先笑,笑话的内容表述得干巴巴毫无带入感,除了大文习惯性地笑,其他人都没啥反应。刘玉琴也笑了,是被老左的表情逗笑的,和笑话本身一点关系也没有。左小晴都没意识到老左在讲笑话,对大文发出的笑声感到莫名其妙。刘玉琴时不时看老左一眼,有意无意间把目光移向小晴,明显眼睛里有催促的意思。
左小晴也觉察到了。左小晴说,别拿眼神勾来勾去的,一家人有啥话不能敞开了说,刘玉琴你也别费劲了,有事就直接跟我说,别难为我爸。刘玉琴咳嗽了一下,清清嗓子,小晴,是这样的,咱家的生意……刚说到此就被左涛打断了。左涛说,老姐,老爸老妈让你把头发剪短了,剪成个男孩发型,就和我现在的一样。
别听你小弟胡说,没有的事。老左差不多是喊了,同时站起来做出要打左涛的样子。刘玉琴说,老左你干啥,你还要打儿子呀?左小晴站起来,说这饭没法吃了,就要往外走。老左忙拦住左小晴,说这都想干啥呀,一家人难得在一起吃餐饭,都消停点行不行。左涛得了刘玉琴的庇护,越发有恃无恐,对着老左说,你们说话我都听到了,你们就是想让我姐剪短头发,说了还不承认,大人专会撒谎。
老左站起来又要打儿子左涛,小兔崽子吃肉都堵不住你嘴,再瞎BB看我不抽你。刘玉琴说,你行了吧老左,就跟儿子有能耐,看你窝囊废的做派,一句话都不敢说,简直就不是男人。大文放下筷子说,都别吵了,左叔,刘姨,咱们好好把这顿饭吃完吧。左小晴把手里的筷子砸在桌上,站起来急速走出饭店。老左起来想拦已经来不及了,大文放下筷子赶紧追出来。刘玉琴挖苦老左的话也跟着飘出了饭店,追赶左小晴的大文听得真真切切。看你养的宝贝女儿,简直人语不懂呀,这书都白念了,你就护着吧。
左小晴沿着饭店正对的大街往前走,没有明确目的地,只是机械地走。东北3月下旬的天气,还是有些寒意的。阴天了,有不大不小的风撕扯着,似乎要下雨的样子。天空灰蒙蒙乌突突的,被烟云笼着,空气中没有了光亮的线条。绿化带的柳树被风摇动了,柳条夸张地飞扬,似乎要离开枝干自己飞走。柳丝已稍显浅绿,上面已经展开了细嫩的叶芽,远望去,整个树冠朦朦胧胧,相比光秃了一个冬天的枝条,初春的柳树萌发了生机,逐渐有了丰富的内涵。两相比较,街道对面的杨树就不堪了,他们真像一群青春期中懵懂不谙世事的小伙子呀,肆意伸展着光秃的枝条,在风中笨拙地摇晃,枝条表面包裹着灰白色,仿佛刚剃过的光头,展示出雄性的力量和野蛮,对春天的到来还不及反应,很有些不合时宜的丑陋了。
保姆大文追赶上左小晴。小晴,你这是往哪走呀,这可不是回家的路。左小晴没有回答大文,依旧向前走,已经走上温德河大桥了。大文拉住左小晴。小晴,咱回饭店吧,你也没吃几口,咱把饭吃完好不?那盘拆骨肉太好吃了,我还想回去吃几口呢。左小晴说,文姐,别管我了,回去吃你的吧。老惦记着吃肉,当心胖得嫁不出去。嫁不出去就不嫁呗,就老死在你家了,小晴,等我老了你可别不管你这个老姐呀。说笑间,大文挽住左小晴,一同拐过大桥,沿着河堤路朝回家的方向慢慢走。
温德河差不多已经化尽,一线细丝样的水在河道中间蜿蜒。岸坡的阴暗角落,被冬天倾倒的煤灰覆盖的冰还有残留,在煤灰间若隐若现,泛着惨白的光亮,像头上突兀的瘤包,渗着淡黄的脏水,恶心极了。左小晴问大文,文姐,我的头发漂亮吗?此刻风大了,左小晴的长发飞起来,扬在大文脸上。大文帮助左小晴拢住头发,回答小晴说,这你还问我呀,你看看路上男人的眼神就清楚了,刚才有个男人只顾回头看你了,都撞河堤护栏上了。左小晴自语说,我要把长发剪了,变成个男人的发型,会是啥样呢。大文回答左小晴,那肯定难看死了。大文接着说,如果我要剪短了头发,我这脑袋就是个肉滚滚的猪头,嫁人这辈子也就别指望了。左小晴看看大文,大文憨厚的傻大姐样子把左小晴逗笑了。
左小晴和大文走近家时,看见刘玉琴和左涛了。刘玉琴牵着左涛,左涛手里拎着打包回来的剩菜,先她们一步进入楼梯。左小晴和大文紧走几步追赶刘玉琴,刘玉琴开了防盗门还没来得及关上,左小晴已经到门口了。左小晴倚着门,等了足有一分钟,才见大文的圆脑袋从楼梯角拱上来。大文看见左小晴,说道,小晴你跑啥呀,我带着钥匙呐。左小晴站到门里,弯腰换拖鞋,转过头跟大文说,快进来吧文姐,再不减肥,这楼梯对你来说,怕是难爬了。
左小晴问左涛,咱爸呢,没和你们一起回来呀。左涛说,我没注意呀。吃完饭我和妈先出来的,爸在吧台结账,他结完账有没有跟在我们后面一起回来,我就不清楚了。左小晴不满意了,她吼左涛说,整天除了玩游戏你还知道啥?都初中生了,还这么不懂事呢。刘玉琴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左小晴,左涛有父亲母亲管着呢,还用不着你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瞎操心,再不懂事也比某些人强。
左小晴和刘玉琴吵上了。左小晴说刘玉琴,你有话就直说,别指桑骂槐的,亏你是个长辈,有你这样当妈的吗?我当妈的咋了,少你吃少你穿了?左小晴,我这后妈哪点亏待你了?别生在福中不知福!倒是你,都上高二了,也算是大人了,一点也不知道为家里分担,这个家要是败了散了你就得意了,看谁还拿钱供养你上学!事情再不解决,拖不了几天,公司就破产了,看你爸这几天都愁成啥样了,左小晴,仔细想想清楚,老左可是的你亲爸呀。
左小晴不言语了,失掉了和刘玉琴吵下去的气势,猫悄地回自己房间了。待了不到2分钟,左小晴再也待不下去了,带上防风口罩,出去找老左。
左小晴是在小区附近的公园里找到老左的。午后的天气,本来就温突突的阳光越发失了声势,似有薄云缭绕,散淡着浅黄的光辉,直视竟不晃眼。感觉气温更低了,仿佛春天赌气似的收住了前进的步伐,反转又走回到初冬去了。风比正午时更大,一切不安稳的东西都跟着风飞动起来,呜呜呀呀地叫着,起哄似的助长着风的威势,仿佛一群幸灾乐祸的小丑。公园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公厕附近荷花池边的长椅上,左小晴看见了父亲老左。老左坐在长椅的一头,双脚并拢撂在地上,上身仰靠着椅背,双眼空茫地望着上方。冷风把老左的头发撕扯成了一丛乱草,左小晴感觉父亲仿佛一下子老去了好多,曾经宽厚伟岸的身躯如失了水分般干瘪下去,略显肥大的夹衣罩着上身,分明显现不出身体的轮廓,仿佛一堆陈年的旧衣裤,被无情地丢弃在长椅上。
左小晴哭了,她走近前叫老左。老爸,戗风冷气的,别吹出病来,咱回家吧。左小晴挽着父亲老左回到家。在左小晴的卧室,老左靠着书桌,坐在电脑椅上,手里捧着左小晴刚给他沏好的君山毛尖。左小晴坐在床上,胸前揽着个毛绒玩偶。左小晴不说话,看着老左。老左吸溜一口茶,放下杯子,像下多大决心似的,开口说话了。老左说,小晴,陪老爸说会儿话呗。左小晴说,老爸,我在等你说呀,你要不说,我哪里知道。老左说好吧,那我就说,说点啥呢,对了,就说说咱们乡下老家吧。
老左说,咱乡下老家穷是穷,不过人都实在,忠厚勤恳。乡亲们知道咱家在城里弄得还行,也有电话联系的,也有直接找上门的,都是老亲故友,能不管嘛。咱家公司红薯干一直卖得不错,年前我回老家专门成立了薯业合作社,动员乡亲们种植了几百公顷新品种紫薯,准备加工成紫薯条投放市场。我去卫生局办理加工紫薯条的卫生许可,跑了好多天也没办下来,公司加工薯条的生产线都停了,上百万斤的紫薯若不及时加工处理,等天气转暖就得腐烂,几百万元的损失呀,真急死人了。
老左停下来,又端起茶杯喝一口,接着跟左小晴说。审批卫生许可的叶科长,我去她家两次,钱和东西都送了,吃饭唱歌也请了,可是这死娘们就是不签字,也不说具体原因。左小晴问,女的科长呀。老左说是呀,40多岁的老女人,听说还离婚了。左小晴说,老爸你是不是啥事情做得莽撞了,冒犯了叶科长,人家对你有意见了。老左笑了,说左小晴,你可真抬举你老爸。老左说,之前看文件,见叶科长叫个叶婷婷的名,判断人应该不差。见了面,差点把我恶心吐了,人和名字的反差也太大了,她也真好意思叫那么美的名字。叶婷婷科长呀,长得像个男人,粗腰厚背,身材还矮,微红脸面,两片肥屁股大得吓人,在他身边还老能闻到屁味,一股油乎乎的肥人的屁。
老左站起来,活动活动四肢,喝一口茶,接着说。左小晴你不知道,叶科长还有更离谱的呢。听说她不准她们科室的男女同事谈恋爱,不准女科员化妆打扮;尤其变态的是,她还不准女科员留长头发,穿洋气衣服。她好像心里扭曲,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有抵触情绪,非要毁坏了才解气似的。围在叶科长身边的,都是些留着阴阳头,打扮得不男不女的人。叶科长兴致来了,还和这些人打情骂俏,行为很是轻浮。
老左又停下来,深吸几口气,猛地长长呼出一口,拉过椅子坐到左小晴面前。老左说,其实昨天叶科长来咱公司了,送来了最新的检测报告,说一切没问题,可以给签发卫生许可了。她还带走了一大包紫薯条,说她女儿最爱吃这个。只是……只是……老左说不下去了。左小晴催促道,只是什么呀,难不成她还让你陪睡?为了公司和乡亲们,老爸你就献身一次,牺牲你一个,幸福千万人,值得呀。老左一脸严肃,小晴呀,比这个严重多了,她让我带上文件,和你一起,对,是必须和你一起,晚上去她家签字,特别强调,你必须把头发剪了,剪得短短的,有一根长头发她也拒绝签字,活活耗死咱们!
沉默了几分钟,左小晴站起来,拉住老左说道,没问题老爸,不就是剪头发嘛,就按叶科长的要求,我剪短短的就是了,只要能拿到卫生许可,让生产线开动起来,这点代价不算啥。这个变态的老妖婆,她不爱看短头发吗,这次我就去给她看个够。老左很不放心,问左小晴,这能行吗小晴,真要剪头发呀?左小晴说,没啥大不了的,她还能活吃了我?再说了,还有你嘛,她一个老女人,你还对付不了她。
左小晴找出块粉红的蚕丝方巾,催促老左说,老爸你带好要签字的东西,走,陪我去剪头发,剪完了咱就去叶科长家签字。刘玉琴进来了,显然她听到了他们父女的说话。刘玉琴说,小晴,真是难为你了,要不我也陪你们去吧,毕竟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老左说刘玉琴,你好生在家呆着吧,你以为去打群架呀。
左小晴挽着父亲老左,走进傍晚的大风里。左小晴走得很坚决,有种使命意识,内心里也生出几分悲壮的情怀。剪完头发,他们赶去叶科长家。敲开叶科长家的门,见门里站着的竟是宋美丽,左小晴怔住了。宋美丽说,进来呀小晴,别在外边站着了,一边给左小晴和老左拿拖鞋,一边朝屋里喊,老妈,来客人了。
叶科长走出来,和老左打招呼,进来坐左经理,我给你倒茶去。看见左小晴的短头发,叶科长眼睛里明显一亮。宋美丽过来拉住左小晴,伸手抚弄一下左小晴的短发,很开心的样子。宋美丽说,这可好了,有你陪着我,我啥也不怕了。周一咱就一同到学校,让瞎了眼的教导主任好好看看,咱们究竟是男生还是女生。
宋美丽兴奋异常,跟左小晴说,干脆咱们也学红楼梦里的史大姑娘和芳官,女扮男装算了,气死他教导主任刘瞎子,让他侮辱我,说我是男扮女装进女厕所耍流氓,我说了自己是女生,他还不信,还让我证明给他看,那个老流氓。
宋美丽似乎没察觉到左小晴木讷的表情,仍然跟左小晴喋喋不休。小晴,这段时间我在家里,除了自学之外,就是看红楼梦,整本书我都看完了,不愧是名著,真的精彩。贾宝玉也喜欢芳官女扮男装,对了,还给芳官起了个藩名,叫个耶律雄奴。小晴,不如我也给你起个藩名,就叫完颜小晴吧。
左小晴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在自己房里呆坐一会儿,左小晴拿出镜子,举到面前,直视着镜子里的影像。镜子里的人左小晴竟不认识了,她抬起手拉扯着镜子里影像的短发,跟镜子里的人打招呼,说道,你好哇,完颜小晴!
左小晴清醒了,她把卧室里所有能照见人的东西,统统扔进了垃圾桶里。左小晴关了卧室的门,不允许任何人再来打搅。老左和刘玉琴要过来和她说话,也让她挡在了门外,不许近前一步。左小晴把剪下来的长头发拿出来,在书桌上摆开,一丝一丝缕顺直,从新用蚕丝方巾包裹齐整,抓在手上,举到鼻子底下,嗅着,亲着,最后小心翼翼压在枕头下面。然后,左小晴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盖严实。在被子里面,左小晴泪雨滂沱,泪雨打湿了枕头,和枕头下面压着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