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2018-01-17徐奕琳
徐奕琳,女,生于20世紀70年代,现居杭州。曾在《十月》《江南》《花城》等杂志发表长篇小说《花流水》《上塘夜月》中短篇小说《山有扶苏》《逗捧记》《落樱》等。作品被《小说月刊>《小说月报》等转载。
和合居给人的感觉很厚,中式的,也不知用了什么木头,虫眼黑沉沉。大堂里供着财神,整个馆子三层,中间挖空,宽宽的楼梯一路盘旋。窗帘桌布全是明黄,被满眼的黑抑制着。小南瓜和美丽拉着手跳上楼,紧跟在后面的是瘦瘦高高的江元易。左右打量着,他说:“这地方,直接就能拍武侠电视剧。”
“在x市吃烤鸭,就这里最正宗。”高向东解释。
等大人孩子都在包厢里坐定点了菜,高向东舒口气,看着江元易和杨杨,感叹:“真是,你们俩怎么成了一对!”
江元易捣了高向东一拳,杨杨也微微笑——这话,他们在x市重逢的几天里,高向东都不知说了多少遍了。
这是一次难得的老友聚会。江元易、杨杨、高向东。三个人都是打小在x市长起来的,按照他们的说法,都是“航线子弟”。三人同龄,小时候同校同班,家住前后楼。江元易和高向东更不用说了,当年是铁得不能再铁的小哥们儿。只是,鸟向青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
初中毕业那年,他们的人生河流分了岔。80年代中期,返乡潮很盛行,好些六七十年代分配到x市的老大学生,都想办法调回家乡去。杨杨和江元易的父母就在这股潮流中,费尽周折到了南方。而高向东则留在了x市。后来,杨杨和江元易在杭州巧遇,两人恋爱结婚,生下小南瓜。今年夏天,他俩通过中学同学录联系上了高向东,于是请年休假来到了x市。
岁月如梭呵。虽是陈词滥调,但在火车站刚照面的时候,这种感叹就写在他们的表情上。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距江元易和杨杨离开x市,已经近二十年了。
高向东挺忙,这次和合居是他们相见一两天后坐下来正正经经吃的第一顿饭,三人相互看了又看,挺感慨。
“杨杨肯定觉得x市变化大吧?”高向东问。
“大。完全不认识。”杨杨笑着说。
x市,豫北之城。黄河的支流卫水穿城而过,遥遥的,城市倚着太行山余脉。在杨杨的记忆中,x市是个人口不多的城市,植被稀疏,风沙茫茫。当年,因为x市的地理位置和连通铁路的便利,航空航天部把一批军工厂建在了这里:1131、1132、1133、1134……都以代号命名。一些造军用飞机重要零件的车间有军队把守。上下班之际,这条两边被军工厂、厂区住宅所占据的航线路上空,回响着悠扬的军号声。那时候,天好像特别高,路好像特别远,车辆寥寥,偶然有军绿色的卡车从厂区出来,后车厢蒙着深绿色的帆布。道路两边的梧桐和杨树都是笔直笔直的,瘦削、挺拔,直插到空中。
“真不认识了。”杨杨拿起一只椒茄鸭下巴咬着——何止是城市?连人都觉得依稀恍惚。曾经,都是航线子弟。曾经,也算得上“三”小无猜。有一个时期,在学校,高向东就坐在杨杨的后排,还有过课桌间争取势力范围的磕绊打闹。但现在,杨杨要很费力,才能把当年那浓眉大眼常穿军上衣的调皮少年,和眼前这位T恤西裤、热情又带点世故的装饰公司高总高向东联系到一块儿。
“二十年!自己说着都吓一跳呵。”杨杨含笑说,“当时是什么年代?现在又是什么年代?简直就是两辈子。”
江元易也点头:“变化是大。”他转向高向东,“昨天走到杨树岗老电影院,小南瓜嚷着要看《哈利·波特和凤凰社》,差点被把门的那俩保安吃了!”
杨杨扑哧一笑,手里端的猕猴桃汁晃了晃,当时看那华丽又暧昧的满眼霓虹,她就觉着绝不是电影院,影院用不着这么妖异。
“咳,”高向东说,“早改娱乐场所了,每天到了后半夜,路数野着呢。”
“妈,外面玻璃地板下面有鳄鱼!”小南瓜坐不住,拉着高向东的女儿美丽想跑出去。美丽十岁,一身墨绿色的连衣裙荷叶般托着她,袅袅婷婷,仿佛另一版本的洛丽塔。
“去吧去吧,美丽照顾好弟弟,”高向东嘱咐,又叫服务员,“妮儿,换碟子!”
“妮儿”是河南这一带对女孩子的称谓,简单的一个词,却有着黑巧克力般浓郁的韵味。
高向东的河南话什么时候讲得这么好了?
杨杨记得,当年的航线路,犹如王国里的一块领地,有着一种特殊的、异于当地而又骄傲自负的文化,从南航、北航毕业的技术人员,部队的军人、京沪等地迁来的工人数万,再加上家属、子女,形成自成格局的航线高地。在这块高地上,人们入乡而不随俗,讲普通话,有别样的习惯和方式。谁是航线子弟?打有特殊的印记,都是不言而喻的。
但现在,不仅这种特殊消失殆尽,连以前高地的地理格局,也很难辨别了。头一天来的时候,杨杨透过出租车的车窗,揽着小南瓜,想告诉他爸爸妈妈以前上过的小学、中学;看电影的俱乐部、灯光球场;洗澡的公共浴室、钻进去游戏的运输大队……但都支离破碎了。饭店、酒店、超市、桑拿中心改变了高地的面貌。出租车飞快开着,杨杨看见有迎宾小姐重眉重目地描画了,穿着大长今般的韩式衣裙在餐馆门口站立着。
“航线路上经我手都装修了不少沿街房子呢。”高向东说,“好几个大厂倒闭了,卖了地还能换些钱。今年有房产开发商盯上了航线7号家属院,在里面造高档住宅区,沿街建商厦,可是忙了半天也动不了7号院:里面的犟老头犟老太死活不拆迁——只能等他们不在了再说。”
“我情愿7号院不要拆。”江元易悠悠说。
高向东笑纹不断:“是呀,小时候的心中圣地,牛红艳家嘛。”
牛红艳?
杨杨眼睛一亮,连声问:“对!牛红艳!她现在怎么样了?”
牛红艳比杨杨他们大四五岁,是高地总军代表的独生女,节日会演运动会联欢会上都少不了的焦点人物,当年航线高地上他们这一代人的偶像。
牛红艳,挺秀而苗条,柳眉漆黑,丹凤眼微微吊起。不知为何,眸子总显得比常人黑亮,钻石般闪着晶光。山地冰雪般晶莹的肤色,在美丽之外,给人冷而骄傲的印象。一条黑亮的粗发辫倒是温柔灵活,随着她的动作,在腰际款摆跳动。
说到牛红艳,三个人的表情都生动起来。
“还记得小学时那个‘标语栏事件吧?”高向东挑着眉毛,看看杨杨,又看看江元易。
“怎么不记得?”他俩同时说。
三个人都笑了。
航线小学的门口有几棵高大的槐树,一到春天缀满白花,阵风吹来,满世界都透着清香。下午放学之后,男孩子爬到高高的树上,折下满是花朵的树枝,扔给仰面等在树下的女孩子。到黄昏,男男女女嚼着槐花,满嘴香气满身灰土地回家。
某年的槐花狂欢之际,一天早晨,师生们来到校门前,站在满地的断枝残花中,惊愕地瞪着校门两边墙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标语栏里写得满满的字迹——这些字写得很大,砖红色,歪歪扭扭,壮观地连成一片:
牛红艳牛红艳牛红艳牛红艳牛红艳牛红艳牛红艳……
谁干的?老师们说,不像话!
这会儿,高向东哈哈笑着说:“全怪江元易,心里不装事儿。老师查问就查问呗,哪会查得出来呀?他就做贼心虚,脸腾腾的红。”
江元易不急不缓地卷烤鸭肉,夹葱,蘸酱,笑着摇头:“算了吧,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哈,”高向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挤着眼跟杨杨解释,“其实我们俩就是从槐树上下来后,见到地上有半截红砖头,一时起念——那会儿也就和美丽差不多的年纪,懂什么呀。”看杨杨脸上带些嘲弄,又分辩,“真要是起了什么心病,也是被那些老师的盘问教育启蒙出来的。”
杨杨只是笑。
“再说,整个航线高地的男生都仰慕牛红艳,这又不是什么秘密。”高向东大剌剌。
“反正你也算有过纯情的时候。”江元易说。
“去你的……”
北方温差大。8月底,白天热得和杭州相似,到夜晚,凉风一起,就有秋意了。服务员进来关了空调,拉帘子开窗。外面,和南方一样,也是霓虹闪闪车流不断的繁华景象。
知道吗杨杨,高向东说,那时放学后疯玩的男孩子,总是挽着军上衣的袖管,把红领巾系在上臂。也有人在裸露的小臂上用黑水笔写字,什么鹰击长空之类。是江元易先写NHY的,嘴上说是“你好呀”的缩写,其实双关着牛红艳。
是吗。杨杨说。我可不知道。就记得你们俩一个静一个闹,干什么坏事都在一块儿。
江元易则笑高向东还是那泥鳅脾气——时至今日还耍什么滑撇什么清?不是刚离婚么,还有谁会管不成。
这晚不知为什么,他们三人说来说去,总在牛红艳这个漩涡里打着转。其实他们连话都没跟牛红艳说过,遥遥的,一直都是遥遥的,好奇的,以孩子的视角仰慕膜拜着她。
两个男人酒渐渐多了。杨杨出了包厢,去找小南瓜和美丽。孩子们蹲在地上看鳄鱼。透过玻璃地板,可见几只鳄鱼懒懒的伏卧在水里。
小南瓜有点兴奋,这趟休假对他来说简直是探险。就是这天下午,在公园的一个演艺大棚里,杨杨带着两个孩子看了一场人蛇演出。演员是几个十六七岁的农村少年,皮肤黝黑,身量瘦削。五官倒是都很俊秀,如果不是黄发染烫得像牛魔王身边的小妖般刺眼,如果少点泥土气、穿上名牌打上耳钉好好打理修饰,那也能像大都市里的选秀少年般,算得上是男色。
这些少年对自己的演出感到疲惫无聊,没精打采地把巨型的蟒蛇缠在脖子上,或是来个“口吐双蛇”:咬住两条大王蛇的嘴巴,然后两手分别揪住蛇尾向台下寥寥的观众展示。演出没有什么美感,但孩子们却看得入神。
最后上台的是一个虎纹上衣和短裙的少年,但见他把一尺多长、手指粗细的小青蛇塞进一只鼻孔,片刻之后,小青蛇从他张开的口中钻出,形成青蛇身体隐没、头尾在少年口鼻外“会师”的离奇造型。杨杨觉得这少年的衣裙本该是女孩穿的,他故意胡乱歪斜着掩饰这点。也许,演员中原来有女孩子——蟒蛇缠身这种节目一般不都是女孩演么?
节目最后,少年们把一桶桶蛇倒出来,任由这些腻腻滑滑的东西在简陋的舞台上或纠缠、或游行。小南瓜尖叫起来,紧紧拉着美丽的手,穿蓝背心的小身子半藏在美丽穿着墨绿色连衣裙的身后。
这会儿看鳄鱼,小南瓜不时地仰起脸,甜甜蜜蜜对美丽说着话。在大人听来都是无聊又无意义的孩子话,可小眼神却是热烈亲密的。而美丽的态度里,既有姐姐的宽和,也有大女孩的优越和矜持。
傻瓜。真是小傻瓜。杨杨看着小南瓜,心中柔柔的。谁知道呢。包厢里的那两个大男人不也曾是小傻瓜么。又怎么知道,在日后小南瓜的记忆里,美丽不是另一个璀璨的牛红艳。
“那八卦山药甜甜的,很好吃呀。”杨杨俯身说,“小南瓜,再进去吃点儿。”
“不嘛。还要看。”小南瓜说。
杨杨蹲下来陪着这小姐弟俩。思绪却不由地回到从前。
航线中学在小学后面,靠着高地北部边缘,一侧是连片无边的玉米地。勤奋好学的航线子弟都到高地之外的师大附中去了,不喜欢读书的那些则把航线中学变成了“黄埔军校”。高地的骄傲、尚武的气氛和牛红艳的盛名,把当地的好斗少年都引到了中学门口。
牛红艳身姿挺拔、目不斜视地走出校门,把自行车停在树下。也许,她身边围簇有几个同伴,然而她的身高、她的光亮,让人只看到她——牛红艳。中学校门前,变聲期、唇上暗起茸毛的大男生三五一群和前来挑衅的当地少年对峙着。而航线中学的一些大女生,挤着,笑着,在校门前高大的核桃树下观战。
那时候,小学里青梅竹马嬉笑打闹的孩子一到了中学时代,就严格而自觉地授受不亲了。也不知为何。完全是自发。大男生大女生绝不说话。也因为这样,中学门口的群架和观战变得格外重要。对女生,是观察和选择。对男生,是展示和炫耀。
来挑衅的当地少年源源不断。高地的男生手持从厂里拿来的铁棍、扳手,外来的小流氓则挥着黑黑的菜刀。校门前一番黄土飞扬的混战之后,失败者捂着身上流血的伤处,且退且拿菜刀指着高地男生,撂几句虚张声势的狠话,最后消失在一人多高的大片玉米丛中。
而当下,从包厢打开的门望进去,杨杨看见高向东和江元易一杯一杯,早已喝得过了。两人搭着肩膀,讲着关于友谊和交情的过头话。高向东还抹了几把眼泪:
“谁比得上在高地一起长起来的哥们儿?不一样!绝对不一样!妮儿!再开一瓶!,,他高喊着,“元易,咱们不醉不休!”
杨杨任由他们去。
她跟着小南瓜和美丽来到一面玻璃水墙前。红色的金鱼一群一群,壮观地在玻璃里游动着。
杨杨的目光穿过红艳艳的鱼群,像穿过时光隧道,看回去。
那时候,再文弱的男生,也像迷恋战争电影般迷恋航线中学前和当地少年的混战。在当时,杨杨不甚理解,而现在她想,也许,他们也同时迷恋着牛红艳注视的目光和投给胜利者的淡淡微笑吧。
转过天来,高向东说要请江元易一家去游玩“八里沟山地”。他说:“在太行山系里面,也是这些年才开发出来的旅游区。你们别以为是杭州来的就小看河南的风景。小时候咱们只能看看百泉,游游氓山,远了也不过是开封呀洛阳呀少林寺,现在可不同——八里沟山地是在x市,远点还有焦作的云台山旅游区,附会着阮籍嵇康竹林七贤的典故,也值得一看。”
“别麻烦了吧,”杨杨说,“你不是说最近公司挺忙。”
“那也不在乎这几天。”高向东说,“要不你别去,反正江元易一定要去的。”完了还冲江元易眨眨眼睛。
说走就走。同去的还有别的人。前面一辆车上是一位中等个的发福男子,微微腆着小肚子,脑门锃亮,挺喜乐的脾气。高向东悄悄说,这位张总可是他最近的财神,如果能拿下他年底要开业的酒店的装修,也就够吃一阵的了。他又交代一位“小乔”照顾江元易他们这车人:“她是我公司的公关,别客气,你们有事就支使她。”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