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海
2018-01-17杨一帆
杨一帆
姜江的十七岁来临在一个夏天。
尽管她坚持着称其为十六岁的一点零一,尽管她始终不肯承认十七是她最喜欢的数字,十七岁还是不疾不徐地到来了,挡都挡不住。
十六岁的姜江习惯于在每天清晨闹钟响起的十分钟前醒来,照例对着天花板愣愣地看上十分钟,脑海中闪过无数转瞬即逝的画面,然后在闹钟响起的那一刻冲出卧室——洗漱。透过卫生间一角的窗户可以看见楼下的马路:冬日里看窗外飞雪,冻硬了的路面结起薄薄的冰碴,昏黄的路灯投下沉睡的影子;夏日里看清晨的微光照彻大地,微热的空气混合着牙膏薄荷的气味溜进鼻腔,溜进肺里。
当这个夏天渐近的时候,姜江愿意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深色的窗帘一拉,房间里顿时昏暗一片,随着空调的冷气源源不断地吹来,无论是光线还是温度,卧室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姜江就靠在飘窗台的一角,借着窗帘缝里透过的一丝浅浅的光,一笔一画地写她的日记。苏打水冲击着玻璃杯的杯壁,涌起无数气泡,它们翻滚着、叫嚣着,在一片快乐声中破碎,唱出十六岁末最后的挽歌。之后,当玻璃杯里重归平静,手机里学姐作词谱曲的歌正唱到“夏天想起的故事”的时候,姜江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她想,这就是我的十六岁了。
夏天来临的痕迹其实很明显。
窗外法国梧桐树的树叶逐渐浓密,并且一天比一天宽阔。姜江在熬过漫长的寒冬和困人的春日之后无意地抬头一瞥,看见道路上铺满了梧桐叶的阴影,于是她心里忽地抽了一下,紧接着数月前早晨那无法抓住的想法忽然又涌上心头,她没敢错过,伸手抓住了它。
去看海的念头其实早就在姜江的心里扎了根,这会儿经夏日的阳光一照,它发了芽。姜江有时也对自己的大海情结感到迷茫,她说不清自己对海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也许是敬畏,也许只是单纯地想要靠近,仔仔细细地看上一眼。自从她七岁从大连回来时起,她的心里就埋下了一颗包裹着对海糊里糊涂的情感的种子。
十六岁末的夏天,姜江决定让这颗种子发芽。
机票订在八点。清晨五点半的时候姜江破例被闹钟叫醒,迷糊中拖着行李坐上机场巴士,赶到二十几公里外的机场。清晨的马路空空荡荡,巴士一路向东,颠簸着掀起些许尘埃,向着地平线那端的曙光开去。
十六岁末的姜江尚没有十七岁沉稳的思想,却有着十七岁少女的多愁善感。
睡梦里姜江看着自己在十六岁的旋涡里沉沉浮浮,像苏打水里的气泡一样翻腾。她看见自己在那旋涡中哭喊着挣扎,泪水糊了她满脸,但作为旁观者的她却无法去替梦境里的她擦拭。好在她最终没破碎。
再醒来时飞机已经降落。机窗上残留着雨水横流的痕迹,远处乌云滚滚,一缕阳光劈开乌云,洒在跑道上。姜江一摸脸颊,满手的泪水。
小城的街道里全是自在的海风,没有翻新过的老城区里电线横七竖八地挂在街道的上空。姜江回想起十年前在大连的日子,同样的海滨城市,大连的海风腥咸味更重。再回想,却想不起那时见到的海的模样。姜江微微仰起头,深吸一口空气,细嗅风中海的气息,觉得从没这般自在过。
向着海的方向走去的时候,姜江努力地在脑中拼凑海的样子。她把七岁时对海封存的记忆撕开,把去年飞临太平洋上空时看见的深蓝涂抹,把白令海峡以北的冰川融成海水,最终在海岸线进入视线的那一刻一切回忆轰然崩塌。远处并不是书上常常说到的海天一色,海和天的颜色是有区分的。海更深沉、更神秘。正午头顶的阳光照在海面,泛起一层金色的光晕,随着海风的推动缓缓袭来。泛着金色的白色海浪就这样掀起、升腾,干脆利落地打在海边的沙滩、礁石上,又迅速地向后退去,回到深蓝色的海里去。这一处沙滩在地图上并不算大,但当脚掌与沙粒接触,感受到来自阳光的暖意的时候,身处其中,自身却何其渺小。
姜江一时痴痴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海浪,穿过拥挤的人潮,靠近海边。当冰凉的海水触及她的脚踝的时候,姜江猛地惊醒,往后退了一步,站定。
她想起很多年前有人问她:
“你见过海吗?”
她记得那时距她去大连已经过了很久,对海的印象已经模糊,于是她含糊地回答说:“见过,像书上写的那般好看。”
如今十六岁末的姜江再见到海,她觉得她错了。眼前的海,何止是书中写的那般湛蓝。从脚下延伸到视线尽头,海的颜色渐深,她无法估量远处的海究竟有多深。她想起那句“林深时见鹿,海深时见鲸”,不,远不够,视野所及之处,是远不止鲸栖身的。
十六岁末见海的姜江有那么一瞬间进入了她十七岁的思想里。
她在她的日记本里反复涂改对海的印象,最后在旅馆昏暗的灯光下将整段整段的文字胡乱涂去,深蓝色的墨水渗透一页页纸,在结尾留下浓厚的一点。十六岁末的姜江终于明白,有些东西只可意会无法言传,她深感惋惜。她想,也许几年后她对十六岁的海的记忆也会淡去,那时伴随着海浪消失,她曾经的十六岁也将不再,也许是一点记忆都不留。
离开这座小城已是五日之后。姜江依然是来时的那只旅行箱,东西不多不少,甚至没有带上一只海边拾来的海螺,她把它送给了旅店的老板。小城带着淡淡咸味的海风护送着飞机起飞,和来时不同,这一次阴雨不再,晴空万里。
十六岁末的姜江靠着机窗,飞机垂直北上,眼下是一层薄云。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想,她的十六岁即将结束,十六岁的浪花从离开海岸的那一刻起已成过往,她忽而对即将来临的十七岁充满期待。那个曾经万般推拒的十七岁在海浪的洗涤下变得澄澈起来,像是苏打水中又一个升腾的气泡,正努力冲向水面——等待着它快乐地破碎,最后也如上千个寻常日子一般沉入水底。
但氣泡破碎的那一刻带来的可口甘甜,却会一直存在于过往的记忆里。
十六岁末的姜江安心地睡去,梦中尽是舒服的海风、安详的潮汐。
姜江重新回到属于她的城市的时候正值傍晚,火烧云拽着夕阳的尾巴,像是想要拖延这一日最后的绚烂。街道上是匆忙的行人,人潮一如海滩上拥挤。姜江拖着她的行李站在面西的街道上,身后是她卧室的窗户,飘窗不知何时被打开,窗帘在窗内微微飘荡,像是等待了许久。
姜江十六岁的尾声渐近。像是暮色渐浓,延时摄影留下风云变幻的影子。
耳机里学姐的声音温柔。
“不用告别,哪怕被人潮淹。”
“只要你记得我曾出现。”
十六岁末的姜江深吸一口气,准备和她的十六岁告别。
她手握着夕阳余晖,透明杯子里的苏打水映着残阳橙红色的光,和那天的大海一样——
波光粼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