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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水,尚水(节选)

2018-01-17徐源

扬子江 2018年6期
关键词:黄河

徐源,1984年生于贵州纳雍县,现居贵州毕节市。

水来自天空。割裂殷墟的青铜,史籍露出痕迹、方向。

在竹简上,我曾探寻过水的隐私。竹简腐烂,它仍活在形而上的空间,大风吹不到,阳光也晒不死。

易尚水,诗养水,老子的衣袖里蠕动着水,孔子由水做成,历史在水中倒映沧桑。

一个和尚,可以用几世,背负一粒水,爬上硕大的山顶;一页窄小的经文,溢出嗡嗡水声,它漫漶着,覆盖人间。

水来自凤凰的喉头,来自重叠的民间淬铸的颂辞。

水在锈钝的刀刃上流淌,我舔过它的悲欣;水在陡峭的炊烟里飞翔,我抚过它的叹息。

水洗过贫户的锅碗,也吻过富家的砚台;水渡过穷者的孤独,也沐过达者唇齿间漏出的春风。

在每一次哭过后,我咬啐沙粒,站在旋涡里,任水吞噬紧缩的肌肤,慰藉昨日的路途。

届时,水来自我的骨缝。那所有疼痛的一切,至此,便有了历史意义。

第一粒水,黑色。凝固之后,镶嵌在人类干涸的眼眶。

善水,当黑如诡异的乌鸦,黑如野兽的咆哮,黑如伸手不见五指,我摸到大河深处,一块块粗糙的头颅。悸动,低语。

第一粒水,或呈古典之风,似月色。我听到白色的呼声——

水堆砌成白色的墙壁。人们把影子刻在上面,也把荒草般的思想刻在上面,将从墙壁上走下光,它们晃荡着,照亮尘埃。

第一粒水啊,在太乙里布满血丝。风沙卷袭,孵出金鸟。

金色的翅膀与田野,形成两块平行面,中间流动人间悲喜。

烈火中,水跳了一支舞;血管里,水唱了一首歌。地上有二十四座山,便有二十四条道路;天上有十二个水口,便有十二种相生的颜色。

——十二种生命的真谛,十二种远方。

五千年沉浮,只是水的一秒;苍茫大地,只是水的一次意念。

水折射虚空与真实,它以透明的陷阱,引诱万物的魂灵。

风水言,水酸,无地。地师把酸水装进瓷葫芦,挥舞手指,在空中画出宿命的地圖,一条河流便有了故乡。

一个流浪的人,在没落中折纸船,便有了泅渡的欲望。

草的味道,也是水的味道,淡淡的香,稠稠的涩。涩水汤汤,流过我的唇齿,我的呼唤被晾干后,像碱一样耀眼地白。我那些流逝的时光,也耀眼地白——

每一颗鹅卵石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这些名字,有着涩涩的体温。

年少,水咸。我曾膜拜过死海,躺在它的上面,像一截漂木。

死海之咸,可追溯到《旧约》,那时,人类的信仰由水做成。中国的青海湖,也是咸的,它是高原的眼睛,凝望天空太久。

夕光中,一只老牦羊,拖着它,在高原上,艰难行走。牦羊叫一声,青海湖就瘦一圈。

其实,更多的水是苦的,它们在大海里,包容锈迹斑斑的钢铁。包容了捕鱼者,无边的苦命。海盗把一生种在海上,王国把盛宴埋在海底。

谁说坐在轮椅上听海的人,他真正听到了海的安慰,并原谅了枯萎的轮辙?

可是人类,都想从它的肌肤上,在夜晚,用小刀刮下一层一层银色的幻想。

可以从水里,取出溺水者;也可以从水里,取出日月。

可以从水里取出善,也可以从水里取出无形,取出道。它清洗僧人的袈裟,也清洗屠户刀刃上的血。

一只船,在水里修行,成了河的第三岸。我把读过的史书,一页一页撕下,晒在岸上,与纸交谈,试图瓦解其与翰墨的关系。

一条鱼,从水里爬出,站在码头,成了诗人。我们荒废经年,昔日的鱼骨,被风镂空。码头上,人类的脚印长满野草,我从烟袋里掏出远方,割草喂马,把疲惫的皮囊卸在一首诗里。

水以其无为,包容我。

昔日,老子以水筑城,水利万物不争;孙子以水为剑,水因地制流,兵因敌制胜。昔日,我以水为衣,在诽谤与讥笑间奔跑;我也以水为鞭,在诅咒中踩着荆棘歌唱。

善水无边,赐我无欲。

水中倒映一切,为真相。

一粒水,包容茫茫世界,更何况苍山、野兽、伤口,更何况枷锁、谎言,更何况灾难、星辰,更何况我焦虑的皱纹、枯竭的眼眶、腐烂的喉头,更何况水在水中,如思想在思想里。

尚水,至阴,至纯。生者,以水洗身;亡者,以水洗魂。

水之净,如经书之静,如一枚秋叶之上秋天辽阔的空境。

以水洗胭脂,红尘在水中漂浮;以水洗狐臭,人生的诡异在敏感处滑落;以水洗衣衫,漫漫旅途无知己;以水洗茶具,多少哲思停留在唇齿间;以水洗骨,骨更加洁白。

水镀过荒凉的村庄,巫术有了善意;水镀过喧嚣的城市,罪恶有了救赎。水在公园的长椅上静坐,水在监狱的锁孔里歌唱。

以水洗水,水成了光,照射每人黑暗的心房。

我打开尘封的窗户,抬出枯萎的兰草,在阳台上,整理阳光。我打一盆清水,以指为笔,蘸水,在玻璃上写干净的诗,写到最后,只有透明的人间,被阳光熨平在玻璃上,没有诗。

大旱之年,从大地撕开的缝隙里,掏出永不瞑目的鱼,它的身子,噙着一粒水。从我的身子深处,砍下树桩,把它的年轮,拉直为每一条干涸的沟渠。

在岩石上凿穴,取水;在鸽哨里划出黄金分割线,取水;在人性的衣袖间,摊出二难推理,取水。

花朵开一半,就谢了,少女们排着整齐的队形,从祖先诞生的方向走来。陶质的男俑,那么矮小,那么憨厚,企图从板结的乳房里,取水,喂养兵器。

翻开《水经注》喊水,抄写《道德经》喊水,在《资治通鉴》里喊水。水利万物,被我们囚在染色体上。

一位山贼提着牛皮水壶,倒出山里荒凉的日子。他的几房姨太太,有的是狐妖,有的是山神,有的是孤魂,她们都死于背水的路上。

巫师老了,就会念道:前方喊水前方顺,前方朱雀送水来。渴死的人们,将站起,用指甲在墙上刮下雨声。

大地继续发酵,直至算命的瞎子,把命运搁在一边,伸出干枯的手,抚摸世界萌芽的部分。

跪伏于黄河之心。它盛装于陶罐,身绣兽纹,在半坡的废墟上,打了一个深深的旋涡。

积泥沙,汇聚成浩浩马帮;拾涛声,演奏为汤汤悲歌。用月亮,在骨头上刻下文字;蘸浊流,在竹简上,画下神秘的祭祀。

喊一声黄河,我心颤抖。

喊两声黄河,墙壁倒塌,一面铜镜悬在空中,忆美人,以夕光涂抹江山。

喊三声黄河,人们争相伐船,泅渡而上,胜利者剩下骨骼,河水穿过骨隙,带出了尖锐的痛。

喊四声黄河,黑暗中含混的低泣,沉重而永恒。

临河,弹箜篌。水曲线升高,留下枯老的河床。水灌注在我的身子里,从指尖,以五音,重新流淌人间。

背着一捆柴从黄河边走过的人,也背负过黄河之苦。

有一年,我夜宿壶口,枕着它的涛声。那一夜未眠,那一夜黄河守护着我。那一夜,天地如摇篮,我如星辰。

十一

天空,以风抚我。水在鹰的眼睛里,萌芽、蠕动。尚水,以水为梦,在大地上寻找自己的影子。

荒漠,以死亡之美,爱我。水在寒鸦喉头,低吟、溢出。尚水,以水为马,打开栅栏,等待远方的召唤。

庙宇,以尘埃渡我。水在青灯里,繁衍、生息。尚水,以水为思想,拾起落叶,看不见灵魂。

现代科学说:人体细胞的重要成分是水,水占成人体重的百分之七十。

历史学说:尼罗河孕育了古埃及文明,地中海孕育了古希腊、罗马文明,黄河与长江孕育了中华文明。

风水学说:得水为上,藏风次之。

有人用水,在大地上写下誓言,春风吹过,只见芳草丛生,不见游子枯瘦的手指;有人用水,洗涤人世间不息的尘埃,秋深后,只见寺院空旷,不见僧人飘荡的袈裟。

有人在水中腐烂,有人在水中变成船只;有人在水中呼救,有人在水中狂欢。

当我从历史中走出,当我从你们的身子里走出,水站成一面镜子,那所历经的一切,在水的恩光中,被后人亲切地唤作——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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