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与坚守:卡在生活之网中的人
2018-01-16张坚强
张坚强
这 是个怎样的世界呢?弥漫着转变的无 奈和坚守,世界就是这样的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既熟悉又陌生。我体验到的是来自社会底层和边缘的生长和呼喊。这个世界充满了张力,或者说充满了戏剧矛盾和冲突,这是生活大幕拉开后隐约呈现的巨大而无所不在的总体性背景,把小说中的人物一网打尽。
一、 对立统一(矛盾):小说张力的来源
我不知道任珏方是否通过思维或感觉把握到这些矛盾结构,但他的小说世界就是在这个矛盾交织的大背景中展开的。
1.城市与乡村
两个社会两种生活两种文化的冲突。对城市的向往与恐惧(《我和老不的热力学》《犯事》《猫》《仙境》),双重的疏离,通过读书、打工进城,既是城里人又是乡村人,既不是城里人又不是乡村人;城市生活对乡村生活的影响(《爱别离》《二丫》《一面湖水》《一亩三分地》《王村的童话》),小说的情节推进都是城市因素的介入。
2.人情与资本
人情就是传统的熟人社会、传统的伦理秩序,资本就是无限放大的欲望和物化的现实。这种冲突更多体现为资本逻辑对人情逻辑的全面挑战和控制,体现为人情的溃败(《飞舞的蝴蝶》《哥要出远门》《了无痕》《星期六晚餐》《恍惚》)。蝴蝶的形象意义,资本的力量。
3.现实(真实)与想象(虚拟)
这种冲突既呈现为不同时空间的撞击,也内在化为一种心理冲突,但一样导致小说主人公的溃败甚至毁灭(《命这东西》《仙境》《眼球》《失忆者》)。
4.边缘与中心
边缘就是底层,中心是可望不可及的,在叙事中是作为边缘的控制者主导者隐居在故事背后的。在任珏方的小说世界中我们总能听到来自边缘和底层的呼喊和坚守,既熟悉又陌生。
二、那些令人心痛的无奈和坚守
无奈和坚守是任珏方小说世界的主题词,心痛的感觉就来自那些我们赖以成长的、环绕我们一生的核心情感难以挽救的转变。在任珏方的小说世界中,所有的无奈和坚守都来自于城市与乡村、人情与资本、真实与虚拟、中心与边缘的矛盾冲突。
家庭的转变。《哥要出远门》中父亲因怀疑母亲外遇而杀死母亲,家破人亡;《爱别离》中生来就父母双亡;《飞舞的蝴蝶》里夫妻离婚;《命这东西》里是父亲被母亲逼死,几代家庭的转变和解体。
亲情的转变。这种变化大多是极端的形式,《哥要出远门》那是六亲都不认他了;《命这东西》那简直是仇人相处分外眼红;《失忆者》里的王卫东是在挨(母亲和哥哥的)打中成长的;《二丫》中父母姐弟都不待见她,二丫与一条叫旺财的野猪相依为命,旺财的形象意义是,动物比人还有人情。反讽。
爱情的转变。什么是真爱,爱情何以可能?我们早就丧失了爱的能力了吗?《二丫》父母爱情因不信任而流失;《爱别离》以毁灭的方式表达爱情;《我和老不的热力学》对爱情的迷失;《星期六晚餐》中父母爱情因自私和无奈而消失;《仙境》的主人公只能面对充气娃娃,失去了现实之爱的能力。
男人的转变。男人们丧失了自信、力量、理性、担当、宽容、爱的能力。如愚蠢的父亲形象(《哥要出远门》),软弱的父親形象(《命这东西》),进城就犯病的韩春(《犯事》),无聊的张元(《飞舞的蝴蝶》),巨婴症的赵挺(《猫》),敲诈者杨庆与梦游症患者春宝(《恍惚》),吃软饭的老不和谨小慎微封闭的我(《我和老不的热力学》),无能的王学友和儿子以及纹身的保安(《了无痕》),最具有象征意义的是失去阳具的街道办主任何东发(《失忆者》)。如果说还有男人样子的人物,那就是勤劳并爱护残疾妻子的长工韩德正(《一亩三分地》),牺牲自己成全妻儿的韩瑱的父亲(《星期六晚餐》),而李佐和张老板(《哥要出远门》)以及董冬(《王村的童话》)则是另类狠角色的男人形象。是什么让男人的本色消褪,变得如此不堪、如此无力、没有血性?每一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答案。
女人的忍耐与牺牲。当男人们如此不堪,女人们还能怎么办呢?除了忍耐牺牲,就是变得粗糙粗暴。当男人变成牲口,女人就成了男人。如二丫的形象,燕子的形象。
在这种转变的无奈和坚守中,我们的孩子该如何成长啊,苦难中成长,痛苦中成长(在这个意义上,《失忆者》《二丫》《哥要出远门》可以当作成长小说来读)。底层就是这样复制底层的吗?他们要有怎样的隐忍与和解精神才能坚守自己的生命和生活的尊严呢?这也许是最深刻的悲伤。
三、你要怎样才可以坚守你的尊严
你担忧什么呢?你恐惧什么呢?因为你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但你缺少机会去实现,你没有力量去保护你的亲人你的有尊严的生活,那些传统的秩序和稳定消失了,你生活中的不确定性变得无所不在,你没有了安全感,所以你担忧,你无奈,你恐惧。你只好隐忍逃避,甚至以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坚守自己的尊严、来分担彼此的命运。
1.向虚拟世界的逃避
《仙境》里现实的生存转换为虚拟的生存,现实中的死亡距离游戏——站铁轨,攀悬崖。主人公在现实中找不到的尊严和地位看起来似乎在游戏人生中找到了。但虚拟毕竟是虚幻的、匿名的、面具化的,一旦回到现实,依然是自我封闭和焦虑。其实虚拟世界的残酷性与现实世界有一种镜像关系,迷失自己,无论怎么转换都是徒劳的。
2.向精神病的逃避
《命这东西》叙事时空拉得很开,主角是母亲。从方白薇转换成洪孝英,从一种人格转换成多重人格,所以她生存了下来,活成了现在这个充满了怨恨的样子,这是一个连她自己和所有的亲人都不希望看到的样子。
《真相》可以看成是底层公务员的隐忍和逃避。从一个小公务员的焦虑、抑郁直到妄想症,来呈现官场生态,其实是另一种样式的官场现形记,心理现实主义的风格。宋柯面临升官、发财、孩子高考、夫妻生活等巨大的压力,陷于深深的无力感和无名的恐慌感中。他选择成为妄想症患者来解脱自己。
《犯事》是一个精彩的片段。韩春和秋夫妻进城打工。这个城市不属于他们,这个城市是走不进的,即使走进去也会迷失掉。城市和乡村的冲突是以韩春一出车站就突发精神病(失忆症)来象征的。韩春不认识妻子秋了,拼命要甩掉这个尾巴,但秋不离不弃。在精神病院,秋唤醒韩春的农村生活记忆,那些温馨的、踏实的、琐碎的、阳光的、简单的生活场景。这个场景令人心碎,回家吧,可家乡还能回得去吗?我们被卡在生活之网中了,被定格了。
3.向失忆的逃避
《失忆者》失忆就是从不堪忍受的现实中消失掉,少年王卫东的失忆是脑外伤引起的,但他享受这种失忆。他渴望逃出贫困的生活、逃出苦难,通过失忆来实现自由成长的自我,但他实现了吗?
4.向死亡的逃避
《命这东西》善良的父亲卧轨自杀,《爱别离》特定情境中爱情以强奸的方式来实现,真爱为什么要以一种被动的方式来实现?看起来成了一对无情的情人。情人死了,燕子也不能苟活,但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为了留下爱情的结晶和血脉,她忍辱负重生下儿子,最后勇敢地高傲地赴死。《猫》中的赵挺把杜小木当成了唯一的心灵依靠,他认为杜小木是真心待他的,所以他才能坚持到现在,而这种唯一的情感维系一旦丧失,他便选择了死亡。《失忆者》中人鬼王昌国、街道办主任何东发都一心求死,因为陷于生不如死的错误之中。当有的人在为怎样活下去、为活得更好而痛苦时,他们却在为怎样有尊严地死去而痛苦思索。
向死而生。死亡是因为绝望,是为了解脱难以忍受的痛苦,是对现实的消极反抗,是为了更有尊严地活在社群中,甚至活在历史中。但历史并不关注他们,幸好有任珏方这样的小说家们记录了他们。
他们都是卡在生活之网中的人,进不去,也出不来。他们无论选择什么方式隐忍或者坚守,都是一种对自己或别人的伤害。这难道就是他们彼此分担的命运或者说宿命吗?
四、小说家还可以再做点什么呢?
1.那个复杂的丰富的具体的总体性世界呢?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也是一个最复杂的时代。无论是成长小说、世情小说、心理小说、哲理小说、乡土小说、文化小说,都是总体性世界的枝叶,甚至都是这个总体性世界的碎片。如果每一片叶子都在重复自己,每一个人物都在重复自己,那个复杂的丰富的具体的总体性世界呢?碎片和碎片叠加,它还是碎片,叶子和叶子不能迭代,只有大树可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这和小说艺术的真实性相关,这和小说作为心灵史相关,这和小说作为社会生活史相关,这和小说担负开掘我们未来表达和存在可能性的使命相关。所以我期待任珏方的百年望道村、丹阳城,约克纳帕塔法县(福克纳),人间喜剧(巴尔扎克)。
2.小说世界中的正义呢?
溃败有不得不溃败的原因,坚守有坚守的价值理由。这年头,做个好人真难,做个坏人就很容易吗?所有的追求、欲望也许都有自己的正当性或者说合理性,但一定有大小之分、高下之分,我相信大道理管小道理。小說世界不可能回避立场和倾向,我们的社会批判和人性反思一定是有依据的,除了感觉或直觉到你真善美与假恶丑的标准,还要看到真善美的行动和力量。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小说世界,难道有谁命该是那个“欧麦拉城独自忍受痛苦的孩子”吗?(桑德尔《正义——该如何做才好》)
3.谁在改造世界?
任珏方的小说世界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被动地适应。那谁来改造世界?改造世界的人不见了。小说艺术不能仅仅限于所谓的客观呈现,只展示肉体和心灵边缘的体验和伤害。从伤痕文学到今天的文学历程,我们需要警示,但更需要建构。谁不会自私呢?谁又不会平庸呢?但是长久以来传说的人的无限潜能呢?人性的光辉呢?人们保卫爱情的勇气呢?总得有学习型的形象啊,生活之树长青!我并不是简单地呼唤当代英雄、历史英雄、道德英雄,我希望看到新人,看到命运的改变,看到未来的样子!即使世界范围内资本的逻辑看起来强大无比,巨大的物质性压迫无法躲闪,人性至今依然脆弱,但我还是渴望看到我们未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