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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世界

2018-01-16海男

广州文艺 2018年11期
关键词:旅途

海男

论旅途

旅途是梦游的一种形式,它就像酒一样需要酿制。

旅途不是从天而降的,而是之前被我们一次次在梦里呼唤的场景。1986年是我被一个关于长旅的梦纠缠的一年,那一年世界是安静的,我像往常一样去县文化馆上班,带着笔记本坐在办公室写诗歌,那时候我已经写下了大量的诗歌。有一天,我突然滋生了一个梦,其实,这个梦在1985年冬季就诞生了,一个关于涉步黄河的梦,这个梦跟我们当时的时代背景相关,20世纪80年代是我经历过的时间记忆中最为特殊的十年,在我所居住的小县城经常会迎来骑自行车环游全国的探险者。那时期,艺术家、诗人、作家都喜欢在祖国的版图上游走。这十年是滋养理想主义者和虚无主义者的摇篮。正是在这背景中诞生了我走黄河的梦。其实,在我身体之中就能感受到金沙江的浪沙,我对大江大河的了解,首先就是从金沙江开始的。我曾走在金沙江灼热的大峡谷中,看见了峡谷中的牧羊人和他的几十只黑色山羊……我的童年给予了我岩石的青灰色、蝴蝶的翅膀、寂寥的荒野……尽管如此,我仍在追踪着时代的脉迹。80年代的漫游似乎不需要带更多的金钱,而且那时候我们包里也没有钱夹子,在一个经济并不繁荣的时代里,确实会缔造人的梦游状态。现在,有一种鸡汤式的说法,说幸福跟金钱没有多少关系。是的,那时候,全中国版图上游走着众多的魂灵,这一切都跟金钱没有关系。

一个梦经酿制以后就蜕变成了旅途,并且延伸到了黄河源头。在青海遇见了昌耀、班果、肖黛等众多的诗人后,我们便在诸多诗人的帮助下从果洛藏族自治州搭上了一辆淘金人的大篷车……

我很少细致地描写这些境遇,因为我青春经历的故事想留待七十岁以后再去复述,当我进入七十岁以后,我要为自己写一本传记。1986年4月的黄河源头,听说有二十多万淘金人生活在冰雪茫茫的荒原上。我和妹妹坐在淘金人的大卡车上,这是一辆完全裸露的大货车,我们蜷缩一角,寒风呼啸,仿佛被波涛推向了彼岸,我们的面颊被寒风吹拂着,仿佛被细小的针尖扎着。坐在大篷车上的都是三十到四十多岁的男子,他们仿佛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人,每个人头上都戴着棉帽,身穿长祆,无论是棉袄还是长袄都已被时间之尘所覆盖,这算不了什么,我听说过在大西北许多干旱的村庄,人生下来到死去就再也没有洗过一次澡。人的皮肉看来就像藏污纳垢的器皿罢了。

坐在大篷车上的所有男子目光漠然,他们似乎也看不见时间在流动。偶尔会听见人在咳嗽,我也是咳嗽者之一,因为寒流入侵了身体而咳嗽,而且咳嗽让我的嗓子接近沙哑。在五千米海拔之上的咳嗽很可怕,之前,我就听说每天都有淘金人因为咳嗽流感而死亡。大篷车在荒野深处的一条土路上缓慢地行走着,偶尔会看见荒野中死去的一只动物的尸骸……

这辆大篷车最终将我们带到了黄河源头。我们下了车,转瞬间,从大篷车下来的那些用皮袄裹住身体的男子就从荒野上消失了,在我们尚未转过神来的时辰,他们就像人间蒸发般从我们的眼皮底下消失了。也许,他们回到另一个星际去了。幸运的是尽管嗓音沙哑,我还是经受住了寒流和海拔的考验,活下来了。而当我和海慧奔向黄河源头的那一刹那间,之前所经历的痛苦都在奔向源头的圣境获得了洗礼和感动。

旅途是冥想中突如其来的一场偶遇。我们需要旅途,因为旅途就意味着离开卧室,这是我们睡觉的地方,每夜的睡眠会休整我们疲惫的肉身。我们需要旅途,因为旅途就意味着离开书房,每个家庭都会有或大或小的书房,四壁的书架中安居着每一本书的灵魂,正是书中的灵魂引领着我们生命的迷雾。我们需要旅途,因为旅途就意味着离开了厨房,美食也是旅途中的诱引,它是人间的烟火,是我们每天饥饿时必须抵达的一场场烟火。

在云南的大地上就可以寻找到离开卧室之后的一个地方,旅途首先面对的是距离,没有距离的旅途是不可能的。从离开卧室开始,我们就在寻找一个与卧室不一样的地方。对此,我非常喜欢客栈或旅馆这两个词语,因为在这两个词语中我们会找到一个比家里的卧室稍大一些的居住地。旅途之所以召唤着人心,是因为它的陌生区域是不可想象的。越是陌生的、无法猜测的天气、海拔、道路、风情、远方,越能诱惑我们走出卧室的身心。在我们走出卧室以后,只想找到诸如客栈、旅馆这样的地方安居。有时候我们一旦离家出走,其实并不想滋生更大的旅行计划, 其实,我们只想在乡村和小镇的客栈和旅馆中住上几夜。

离开书房的旅途是在寻找我们漂泊不安的灵魂。书房对于个人生活来说,有两个功能,它能安定疲惫的心灵,同时也能产生一颗颗荡漾起伏的灵魂。书房是黑暗中的宫殿,我们在里面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就想放下书籍,到外面的世界去聆听鸟语和泉水的旋律。离开书本以后的生活,会使你在自然界中寻找到书中的一道道隐喻:那些从栅栏中奔出的羊群就是隐喻中的自由之歌;那些空气中绽放的野花的香气给我们带来了隐喻中的绚烂……

之后,等待我们的还有离开厨房之后我们遇到的烟火……

21世纪的旅途可以直接延续到乡村。从古至今,大凡隐者的旅行都会偏离地图上那些著名的旅游景区。不过,偏离者均是拥有人文主义的情怀。他们偏离喧嚣,这是芸芸众生用其属性构建的一个乐园,他们在此停顿,挥霍大量多余的时间,他们需要在这个乐园中消耗金钱、时间、对生命的认知;而通向偏离于常规旅行线路的地方是寂寥,當这个世界喧嚣声太多时,总有一些人要在这个星球上寻访寂寥的疆域。在云南有众多偏离于主流旅行路线的地方,现在已经被为数不多但每日递增的人文主义理想者所赴约。

多年以前,当我生活在滇西县城时,我的旅行总是先抵达省城再进入火车站,对于20世纪80年代的我来说,火车站是诱人的,蜂拥中的陌生人拎着行李箱子的背影是诱人的,火车站送行者们挥着手与你告别时渐行渐远的场景也是诱人的。之后,火车滚动起来,逾越出城区再进入群山再进入了外省。我坐在窗前,甚至产生了一个关于职业的愿望,如果我能够成为火车上的服务员,就能每天坐火车,去得很远很远……那时候,远是一个供我无限遐思的地方。远,没有终点站,所谓远,就是满足我感官中无法抵达的虚无主义的他乡。在我经历了无数次乘火车到外省的旅行写作之后,最终我还是乘火车回到了云南,再之后是飞机的旅行,它将我带到了异域的旅行线路。世界很大,并且每天向你致意,因为生命是有温度的,一具充满热量温度的身体,总是要与世界产生多种关系,其中,朝着未知世界的旅行,是每一个身体中有温度的人所向往的梦想。

在新平哀牢山的一座客栈里,我曾跟朋友们在那里住过多次,每天早晨我们六点钟起床,穿过一大片湿漉漉的庄稼地再沿着一片山坡而上,我们伫立在山坡之上是为了迎接日出的降临。日出,成为我们每天早晨恭候的神,我们屏住呼吸端着相机、手机,太阳呈现出的那种神圣,在我们的等待中熔炼着分分秒秒,直到在我们眺望中的远方渐渐出现了金黄色的光泽,它上升着随同四周的光束变幻出了圆圆的光球。有一只狗每天都会在我们到达时站在山坡上迎接着太阳的上升,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每天都是如此,那条金黄色的狗,身体健康,皮毛闪烁着油亮的光泽。住在哀牢山的那座客栈里,我们每天都去朝圣日出,从峡谷中流出来的溪流,那是石门峡中的水,我们沿着石坎朝上走,但似乎走了很远也无法寻找到水的源头。石门峡谷中的水可以直接饮用,它应该是三千年以前的水,是远古祖先们畅饮的水。

金平蝴蝶谷,首先是由蝴蝶所建造的一座王国。许多年以前,就有人问我,你那么喜欢蝴蝶,为什么不去金平看蝴蝶呢?我每年都要在云南的县镇中行走,蝴蝶谷曾是传说中的仙境,当我们抵达蝴蝶谷时已近黄昏,但我们还是在树林中发现了一片褐黄色的蝴蝶。看上去,它们很安静,潜伏在竹林的枝叶上,蝴蝶是伪装高手,它们的形体在潜藏起来以后,看似一片树叶,当晚我们住在蝴蝶谷的客栈中,在一座面朝哈尼族梯田的农家乐餐厅用晩餐。从梯田中传来的蛙鸣声是唯一的音乐,这是旅途中最令身心喜悦的地方。你坐在竹凳子上,同金平的朋友们喝着米酒,这种用米酿制的酒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在云南的许多地方都有酿制米酒的传统技能,但每一个地方的水质天气会有差别,酿制的米酒味道也不一样。

十年以前,我曾在滇西临沧的耿马县的黄昏中与当地朋友第一次喝米酒,耿马的米酒有一种蜜糖的味道,你会不经意之中就举起杯畅饮,那天晚上我醉了。米酒的酒劲在后面,它诱引你贪杯,因为它的味道香甜。从那以后,我就铭记了米酒的魔力。当我坐在金平蝴蝶谷的梯田边再次邂逅米酒时,我品尝到了蝴蝶的味道,蝴蝶有味道吗?总之,当我举杯时,我看见了夜空中飞翔着蝴蝶的翅翼,它们的翅翼还会彼此相撞,发出那种令我们感到虚幻的音韵,因为蝴蝶,我忘记了时间中的锈迹味,时间会让许多充满生命力的东西失去活力,包括建筑中支撑一切的屋梁四壁、身体中的血液骨骼……那天晚上,我喝了几十杯蝴蝶谷的米酒之后回到了客栈,竟然睡了一个几年来未曾睡过的好觉。

旅途,有时候只是为了寻找到一场好的睡眠。现代生活有两种不轻不重的疾病正折磨着现代人,它们就是抑郁症和失眠症。两种疾病看似并不严重,却像生活中充满杂质的空气和水一样每天被我们呼吸和饮用着。我非常羡慕那些居住在离现代生活很遥远的乡村中的人们,他们的生活与这两种疾病无关。抑郁症和失眠症患者大多生活在大中型城市,因为只有城市的快节奏,累积着人们的心头之患,从而加剧了生命的焦虑。我并不是一个完全的抑郁症和失眠症患者,在两者之间我仿佛在逃离又仿佛在进入,这使我有更多机会感受到周围人的苦楚。身患两种疾病的人们,都在寻找治愈的方式。

其中,人们会选择旅行。旅行,是为自己设置的另一个故乡、另一种生活。为什么当人在旅途中时,会遗忘并摆脱那些困扰我们的现实呢?为什么当一个抑郁症患者面对河流、山川的美景时,他们脸上僵硬的线条会开始松弛?为什么一个失眠症患者住在乡村森林的客栈中会有一个好的睡眠呢?现代旅行,确实可以疗伤也可以治愈疾病。

旅途,这个词语是敞开的,有时候,一个词就可以改变我们的现状。我曾在一条条古道上停留,那是真正用脚走出来的旅途。云南的山川中隐藏着许多已经被荒草覆盖的古道。那年春天,我来到了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博南古道,青石板上已经长出了绿色的青草,这条古道曾经是两千多年以前通往西域的大通道。著名的地理学家徐霞客曾亲自走过这条古道,并由此抵达了澜沧江。走在这条古道上,你会听到许多传说中的名字,如杨升庵的流亡、永历帝被追杀都与这条古道有联系。走在这条古道上,你的心是漂泊的,它跟我们的身心在城市漂泊不一样。当你作为人在大城市漂泊时,你看到的是人海茫茫中的虚空,而当你在博南古道上漂泊时,你遗忘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对另一种文化的追问,不再拷问自己是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的问题。旅途仿佛是宇宙星际中层层叠加的阶梯,我读诗人但丁的《神曲》时,经常会陷入从黑暗的深渊中往台阶上行走的感觉。这样的旅途,会带来精神的漫游,当我走在博南古道中央时,我隐隐会感觉到前世或今世并没有多长的距离,在我与前世之间只相隔着一种冰冷或温暖的气息。

我们是在朝前行走时看见了一道道像台阶升起在眼前的旅途。只有往台阶上行走时,你才会偶遇这个词语。很久以前,我站在梅里雪山下祈祷着,我听不清楚自己在祈祷着什么,只是感觉到眼眶中的热泪变得越来越凛冽。之后,我就感觉到了人的渺茫,再之后,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敌人也没有战乱,只有一条从澜沧江岸延伸出来的羊肠小道。我走上了这条羊肠小道后才发现,在我前面还有几个人在行走,虽然我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旅途,更多时候是在行走中,看见了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人们的背影之后,同时也看见了我们自己的影子垂在大地上。旅途,让我们学会了谦卑,影子垂在大地之上,让我们去寻访更多与生命相遇的人或事,我们学会了隐忍、宽容,并由此学会了救赎。

其实,人之一生,就是漫长旅途中无数次相遇、告别和挥手的故事。那一年,我感受到了春光的召唤,我来到了山冈上看桃李绽放,之后再往下走就看到了一座村莊。一生中我总是与村庄相遇,我离不开那些屋檐下飞出的燕语,也许正是它们的存在,让我们吁了一口气,从紧张焦虑中抽身而出,让我学会了另一种存在,像一群雀鸟般栖居于小小的屋檐,飞翔于辽阔的天空。

论成长

成长,是一个词语吗?写下这个词语时,感觉到树在我们窗外的公园和更远的山坡溪流之岸成长。成长是一个渗透肉身骨骼的词语,每一个时代都有关于成长的故事,人的一生离不开成长。那么,人的成长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想,自从我们被剪断脐带那天开始,肉身就开始了脱离母胎的时间,从时空中伸往一个婴儿肚脐前的那把剪刀,仿佛是来自时间的一道咒语,是的,我们曾经作为血肉模糊的婴儿,用四肢向空中微弱地伸展出去,从空中伸往肚脐的那把剪刀,或许是由接生婆、医生、外婆……从空中伸往我们腹部的,或许是树禽间摇曳而下的一阵挟持着露珠的微风细语,它更像人生第一道符咒。作为婴儿我们听见了剪刀合拢以后咔嚓的声音;作为婴儿我们无形间已感觉到链接母体的那根绳索被割断了,有人走过来抱起了我们的肉身;作为婴儿我们开始大声哭泣,这是接受人生第一道符咒之后的小小的仪典。

只有当剪刀割离了我们肉身的脐带之后,身体才是独立的。我们在各种各样的摇篮中成长着。幼儿需要摇篮,犹如雏形鸟体需要温暖的鸟巢。摇篮是一个催眠式的词语,即使我们不再年少,谈到摇篮时,我们仍可以感受到在生活的不同地域时间中,人所建构幼时摇篮的梦想。幼儿时的摇篮可以是母亲伸手过来的怀抱,它是温热的,世间每一个母亲都曾经怀抱自己的幼儿,为他们轻柔地唱过揺篮曲,以此让孩子入眠。摇篮也可以是一只木制的朝前晃动的床铺,孩子躺在里面,朝前晃动的节律使幼儿在宇宙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空间,感知到了黑暗与白昼的彼此交替。

当幼儿直立起身体终于摆脱了他人的搀扶朝前迈出第一步时,父母们总会牢记并在岁月中回忆孩子迈出第一步的时间和地点。孩子迈出第一步确实是需要祝贺和令人惊喜的,因为这是成长体系中最为重要的一步。我的母亲已快进入九十岁,她不再记得我迈出第一步的时间了,但她总是在年复一年中不经意地数落着我们成长史上的轶闻,因而,我们总会回到过去,比如,就我而言,在母亲的数落中,我回到了第一次从火柴盒中取出火柴棍的时间,那一年我已经七岁了,却怎么也不敢划燃一根火柴。当时我们住在一座小镇,那个时代没有煤气,做饭时需要点燃柴禾,先是将劈开的柴禾架在炉子里,然后再点燃一根松明枝,按理说,松明枝可以在一根火柴下快速燃烧,尽管如此,每次划燃火柴时,我都将一根火柴的光亮伸往一盏煤油灯,因为对我而言,那盏煤油灯是可靠的、值得信赖的,在缺电的黑暗中,我们经常坐在煤油灯盏下做作业。点燃了煤油灯,再将一根松明枝伸往煤油灯,再将开始燃烧的松明枝插入炉子里,眼看着炉子里架起的干柴禾开始燃烧了,再开始支上锅做饭,这是我成长期的一个故事。它在特定的环境中产生,足可以看见一个七岁女孩子对于火的畏惧。成长中充满的畏惧非常有趣,它可以带来摇摇摆摆的嬉戏。

火炉上的柴禾燃烧着,我们嗅到了米饭在锅里被闷熟的味道,饥饿的味蕾慢慢得到了抚慰。

成长不仅仅是幼儿们脚下的路,那条通往学校的路也可以有千万种不同的路况。那时候我们住在小镇,背着书包上学的路上,总是会看到两种现实境况,出了家门,就是一条小溪流,我曾数次在回忆的文字中回到这条溪流中去,这是一条晶莹剔透的溪流,里面飘忽着许多像丝绸般柔软的水青苔,数不清的小鱼虾就在水流中潜入青苔卵石下,以它们的方式生活着。我沿着小溪流往前走,除了父母之外,我们需要许多身前身后的现实世界置入我们的成长,而这条小溪流应该是神赐予我们的现实世界,它制造了来自水的音律,使我们知道了水的干净、流速。之后,我们的脚再向前行走,在那一个个宁静的早晨,太阳还未升起,小镇的铜店铺里已经可以看见燃烧的炉火了,我们看见了铜店铺里的人们永远站在火炉边打制铜器,他们的面孔是黝亮的,仿佛是太阳下的雕像。很快就已抵达学校,钟聲下我们跑进了教室,这是我们成长中的第一道门槛。学校,意味着我们找到了书包,每个孩子都会在特定的时间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书包,里面有课本、文具……它让孩子们步入了一个社会体系的常规训练,孩子们到了法定年龄是必须上学的,因而就出现了步入学校的路。

接受知识的过程需要数十年时间,从小学的门槛开始,孩子们必须融入学校的体系,之后,再寻找到各种各样的门槛。成长是伸往时间的触觉,除了学校之外,我们在哪里成长?我又回到了儿时的那座小镇,幸运的是我们的住宅后面有一座小花园,母亲是农艺师,她给我们带来了土豆、菜籽,还让我们在墙角边栽上了爬藤。如果儿时能有这样一个世界,那么,对于孩子的成长会带来什么样的益处呢?首先,谈谈那三十平方米的屋后小花园吧,当我们刚刚迁入里面时,它是荒芜的,许多植物因无人管理都已经凋亡了。我们站在花园里感受到泥土和空气都是干燥的,之后,母亲就带来了土豆菜籽。认识泥土很重要,我们开始屈膝在泥土上用铁铲刨开了土,再将土豆埋下去,母亲启示我们说,用不了几天,土豆们就会生长出绿色的胚芽并跟我们见面了,还有那些撒入泥土中的菜籽也一样。泥土首先让我们学会了劳动,因为劳动催生了我们的等待和幻想。每天早晨,我们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花园里去看母亲描述过的那些幼芽是否已经从泥土中冒出来了。终于,等待中的那一天降临了,我们半蹲在泥土上发现了几根鹅黄色的幼芽……再以后,我们用心管理着生长中的幼芽,眼看着它们每天都在变化……再以后,我们就看见了土豆开出了紫蓝色的花朵,还看见了青菜、萝卜也在生长,沿墙边蔓生出去的爬藤装饰着那堵有许多裂缝的老墙壁。

尽管在花园中我们从土里挖出了一筐土豆,品尝到了青菜、萝卜等食物,但我们的成长和生命是在迁徙中朝前行走的。成长不可能永远驻留于此,往外走,才是成长的使命。从小镇到县城,是我成长中的路线。因为我们还要寻找各种各样的门槛,而迁徙之路之前的准备是收拾家当,我们那个时期的家当非常简单,只需要将行李捆绑起来,将锅碗收拾起来就可以出发了,从儿时到少年的迁徙永远与父母有关,无论搭乘什么样的交通工具出发,这条迁徙路上,父母的存在意味着用他们的灵魂朗照着我们朝前的方向。因而,在此刻,我要赞美他们的灵魂,正是有了父母的存在,我们才可能有勇气撤离出原来的地方并朝着一条未知的路线往前走去……

成长,是离开原来的地方,再往前走。往前走的过程会决定你的命运,人往哪条路上走,走得有多远,取决于你内心到底在为什么样的精神所召唤。

在我看来,人的成长分为三部分:第一个阶段是身体中的脐带被剪断之后的成长,它离不开父母或他人的搀扶,这段成长是从母腹、摇篮跨越肢体语言的练习过程,当一个幼儿突然有一天挺立起身体时,这意味着幼儿的身体寻找到了通往世界的平衡力。身体本是一团肉,它被骨架所支撑,于是,当幼儿学会使用脚步时,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感应速度,唯其生活在速度中才能体悟到时间的变化。幼儿成长中最大的变化就是可以行走奔跑,唯其如此,一个陌生而神奇的世界才会在直立行走中与他们相遇。从幼儿跨入青少年,简直就像梦一样在飞,像万花筒一样变幻着形体、语言,同时也在变幻着心性,这个时期内的成长就像在穿越神秘美丽而又遥远未知的星际。

在穿越的过程中通常就会寻找到一生的职业、所热爱的理想。我记得,在从小镇迁往县城的路上,我感觉到了这一生还会走得更远一些,当我站在永胜县城的电影院门口,手里捏着两张汗淋淋的电影票,等待着女友来看电影时,我身穿一条橘红色的喇叭裤,在上台阶的人群中,迷惘而又有些兴奋地寻找着女友的影子时,我突然发现了一个众生相的世界。每一张脸都不是雷同的,他们的脸呈现出完全不相同的表情符号。我就是在那个时刻,突然从身体中升起了一种想写作的愿望。

人的第二个成长阶段来自于青春期的变化。人之生命最美丽的年华通常是青春在绽放的时刻,但这个阶段非常短暂。以至于你回首青春时,觉得那只是一页插图而已。我的青春是一间八平方米的小屋,是一张铺着蓝色床单的单人床,是依倚墙壁的一架书,是支立在床头的一只箱子,除此外还有洗脸盆,挂在墙上的一面小圆镜,我每天都要在镜子中看见自己,同时也会从他人的眼睛中看见自己的形象,那时候青春的美几乎没有瑕疵。青春期的成长是与他人的目光联系在一起的,因为青春绽放中,你的眼神是干净的,身体是芬芳的,一种完全绽放中的妖娆,使你获得了青睐和赞美。然而,青春更为重要的是迎来了熔炼的魔法之磁力,一朵花在绽放中的时间就像闪电般转瞬即逝,这个道理只有当你虚度完整个青春期以后,才会醒悟、理解。而当你骄傲地绽放时,你并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一朵花的绽放犹如你的面颊,娇嫩、鲜艳,你可以面向全世界仰起头来,证明你是那朵正在绽放的玫瑰,而当玫瑰花香飘忽在夜色中时——青春的熔炼术就开始了。

青春是火,那么熔炼术的魔法就是怎样来提炼青春中的那团烈火。那时候,我拎着箱子,以青春的各种名义去探索世界,起初是搭上牛车,与女友到一座途远的村寨,我们栖居在火塘边时,仿佛与外面的世界隔离。青春中的火让我们想寻找到另外的语言,于是,乘牛车来到了金沙江峡谷之岸的小村寨,那里没有人知道邓丽君是谁,也没有人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们躺在古朴的火塘边,倾听着鸡鸣声、女祭祀的咒语……我,就是在那个青春游荡的夜晚,感受到了一个村里人的死亡。只有死亡让青春期突然变得黯然神伤。而当青春期被感伤弥漫时,我们终于知道,爱情是短暂的,你在闪电中遇到的那个人之所以只留下了背影,是因为我还需要走更多的路,历经更多的故事。

第三阶段的成长,应该从中年开始。何谓中年,現在我想带你到一座云南的原始森林中走一走,我在各种不同的年龄段都会在原始森林中迷路,因为,那是一座自然和身体中的迷宫,任何走在其中的人都会在雾中行走。只有走在其中的中年人,才可能与雾相遇,并深信我们的历史和命运都是在雾中前行的。原始森林中不仅有巨雾,还有历经了上千年时间的巨树。中年以后的成长面临着更多人生中的焦虑,那是生命中模糊而又清晰的、存在于每一现状中的焦虑,它会像雾幔一样升起。我们行走在原始森林中时可以穿梭雾幔巨兽精灵的世界,一根根宛如蟒蛇般的树藤彼此缠绕,架于空中遮挡了蓝天碧云,因而,原始森林的阳光都是从树冠之上的缝隙弥漫而来的。当你仰起头来,一束丝丝缕缕的阳光从天宇间洒下来,你走在潮湿阴晦的原始森林,偶尔会传来巨兽和精灵们的叫声,偶尔会有腐朽衰竭以后倾覆在地上的枯木挡住你的路线,而浮游在你面前的雾,呈银灰色变幻着形体自由穿行。中年人仍需要成长,我们的心性此刻早已经历了太多的时间沧桑,需要的是继续修炼自我。

成长是长久的,很多人以为只有孩子顽童少年需要成长,殊不知道生命的过程潜在着太多未知的东西,我们越往前走,就会感觉到与世界相遇的机缘越多,存在的问题和迷惘就更多。因为在践行某种理想时,我们会遇到诸多的障碍,人这一生,就在路上长旅,你所预想到的明天永远没有一道魔咒的变幻那样快。人这一生,有时候会舍弃所有的力量去追逐你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理想,尽管如此,当你终于抵达你的理想,才发现世界很虚无,理想中的世界更为飘忽不定。而当你回过头去,你正在设法往回走,有一个看不见的神正召唤着你往回走。这是生命中存在的另一个故事,从这个故事中可以看见我的影幻,也可以看见他人的影子。往回走,无论你走得有多远,哪怕是乘一艘大船穿越了茫茫无际的海洋,你终将还要回内陆,那个属于你的内陆,这就是我们的成长故事。

至于我,小小的我在目前的成长是什么呢?不久前居于乡村的夜晚,我站在土坯屋窗前,星际遥远,我们不过是世间过客,在门前草垛上看星宿,而转瞬间,嘘声穿过耳边,也许是水流湮灭了太多的记忆。在诸多感慨中我参加了村里人的婚宴,有那么多人居于一座半山腰的山寨为一对成婚的新人在举杯庆典,有意思的是这对新人都在外地大都市打工,却回到了古老的村寨举办了婚庆。这就是成长,无论走得多远,都要回到源头。在人群中,我又看到了远离尘嚣的一张张面孔,在这个地球上,每一个人都有存在的位置。

我在这里,在他乡,在我存在或不存在的地方,请赐予我,明亮黑暗或更多存在或不存在的时间,乃至耗尽这些犹如时间之体的枝条。而我的存在或不存在,都只是一种倾诉,如澜沧江面上变幻无穷的美意而已。成长之谜,是前行与回头间的巨大屏障,因为它,我们学会了隐藏或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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