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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刀

2018-01-16冯北仲

广州文艺 2018年11期
关键词:瘦子

冯北仲

罗康敞着衣衫,晃荡着身子,走在大街上。街上行人寥寥,他脚下生了云似的,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舒畅从他心里升起。他咧嘴笑了,高兴地吼一声:“老子成仙了!了无牵挂了!”

天阴沉着,雾茫茫一片,抬眼看不到五米外的地方。突然,一阵风袭来,卷来雪花即将飘来的气息。罗康头上蓬乱的头发在风中竖立,像林中欲倒的树木,前俯后仰。他的脸,皱缩成一个核桃,恰似紧绷的琴弦割在颊上,无法回避地疼。他痛了,抬手一抹脸皮,竟是一把潮湿。他盯着手掌里的水渍,又吼了一声:“妈的,下雨了!好好的太阳悬着,怎么下雨了?!”

街道上,行人渐渐多了。化着美妆,提着精致小包的女人。穿着大衣,夹着公文包的男人。衣着臃肿,挎着菜篮子的老妇。抄着双手,弯腰咳嗽的老头。三三两两,从罗康身边经过。罗康猛地几声吼叫,惊住了他们。有个胖男人说:“疯子!”有个漂亮女人说:“天呀,真是不怕冷的疯子!”有个老妇轻轻摇头,叹息着,一脸怜悯。罗康还在云上飞翔着,双眼在四处里飘游。他于迷茫处,看到有人窃窃私语,且对他指指点点,又恍惚听到有人说他是疯子,便立马跳下云头,瞪着一双空洞的大眼,双臂一抡,大声吼道:“你他妈才是疯子!”如雷的吼声,震住了驻足的人,他们快步离去了。

“阿康,阿康!”有个女人追过来,脸上仿佛镶了一坨红晕,头发披散着,烫过的发卷波浪似的躺在灰色的长袄领子里,因跑得急,喘息着说,“你跑街上来干啥呀,这么冷的天,快回家去!”罗康瞪着女人,一把甩开了挽在他胳膊上的手,恨道:“你个婆娘,你是谁?”女人睁大眼睛,指着自己鼻子问,“你说我是谁?”罗康咬牙道:“你是鬼,上帝派来的鬼!”女人紧紧挽住他的手臂,任他甩也甩不掉。她头伏在他肩上,呜呜哭起来:“阿康……”行人观看着他俩,不解,亦好奇。

一个高个男人推着自行车过来,车前筐里,放着一沓资料,边走边和身边一个矮胖年轻男子小声说着话。从罗康身旁经过时,高个男人无意间望一眼罗康,轻轻惊叫一声。矮胖男子扫一眼罗康,戏谑地说:“真好玩,这么冷的天,一个漂亮女人和一个邋遢疯子在撕扯。”高个男人说:“利光,我认识这男的,他叫罗康!”利光说:“宋老师,你认识这疯子?”高个男人自语:“他不是疯子,不是!怎么会成了这样子?”利光好奇地问:“他以前是什么样子?”高个男人说:“罗康可是我们那一届研究生里最有想法最有理想的人啊!”利光发出“哦”的长音,一脸疑惑。

雪花飘下来了,纷纷扬扬,像上帝掉下来的泪珠儿,一片,又一片,零零散散地飞舞着。罗康骂着女人,女人哭着,俩人还在相互拉扯。女人一声声叫着:“阿康……”利光望着天空,说:“下雪啦,宋老师,今冬第一场雪!那女的,是他什么人啊?”高个男人说:“那女的是我们读研时有名的校花,当年对罗康紧追不舍。”利光小眼睛眨巴着,一脸好奇,拉高个男人到街角处,说:“宋老师你很了解他吗?”高个男人说:“当然了,前几年我们还一起喝酒,他的心里话,最喜欢给我讲的。”利光问:“他什么时候疯的?”高个男人摇头,说:“我几年没见他了,不过,我感觉他不是疯了,他怎么会疯呢?”利光说:“这里面有故事,我想听。”高个男人说:“听别人的故事,你认为有意义和价值吗,想当谈资和笑料?你难道看他还不够可怜?”利光说:“我不是那意思,一个最有想法最有理想的研究生,如今成了这样,作为咱们知识分子,真是想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高个男人说:“你把我的自行车和资料带回教研室去,我去招呼他。”利光点头,接过了自行车。高个男人朝罗康走去。

这会儿,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而来,上帝收了零星的泪珠儿,生气了似的,撒一片网来,欲罩住世间万物,任是谁也逃不脱的。街上的行人较刚才少了些,有的撑起了伞,有的把棉衣连帽戴在头上。罗康和女人还在街心你拉我推,女人死死拉住他不放。他发怒了,扬手甩了女人一个耳光,大声道:“别来纠缠我,我要当神仙了,我已经了无牵挂了!” 周围站着一圈人,看他粗暴地打了女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气愤的声音来。女人哭道:“阿康,我是月灵!”高个男人过来,拍拍罗康的肩膀,说:“罗康,我是瘦子明,你认得我吗?”罗康扭头一看,傻笑道:“瘦子明?你是瘦子明?瘦子明不是死了吗?”高个男人苦笑道:“阎王爷不收我呀!”月灵望着高个男人,很诧异,边哭边笑着说:“ 瘦子明,是你啊!快,帮我把阿康拉回家。”  瘦子明拉住罗康,说:“走,到你家喝酒去!” 罗康哈哈大笑道:“ 好,喝酒喝酒!”

当年,罗康和瘦子明是古城师范大学历史系明清史方向的硕士研究生,两人本科时就是同班同学,关系很好。读研时,又在一起,且住一间宿舍。月灵是他们的学妹,低他们一级,是经管学院的美人,读经济法,学校有名的校花。

一个周末,在英语角,月灵瞅上了罗康,一下子如痴如醉,芝麻粒黏上糯米糕似的,紧紧贴住,分不开了。罗康见校花如此待自己,一次约会中,探问:“看上我啥了?这么黏糊的,我浑身的毛孔都不能理解呀!”她抿唇一笑,说:“你身上有奇怪的东西,好像是一种浑然磅礴的气象,又似乎有英雄气概,啊呀,我也说不清,就是和别的男生不一样么!” 罗康惊呼:“莫愁前路无知己,哈哈,我遇知己了!”两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更是黏糊了。

瘦子明本名叫宋子明,因人长得奇瘦,个子又高,像根细竹竿,罗康叫他竹竿,月灵嫌太难听了,罗康说那叫瘦子,月灵眼珠一转,脱口而出:瘦子明。瘦子明这个称呼像卷着一股风,且是和煦的春风,在同学们中间荡漾开来,广泛吹去。宋子明对此没异议,绰号是月灵这样的美人儿起的,他很是高兴。

一次,打扮漂亮的月灵来宿舍找罗康上街去逛,罗康不在。瘦子明热情接待她,又是倒水,又是摆放昨儿吃剩的瓜子。她嘴一撇,把瓜子推得远远的。瘦子明忙解释不是剩的。她只笑,说:“瘦子明你别忙了。”“瘦子明你坐着说话。”“瘦子明你别解释了。”“瘦子明你把瓜子留着自个儿吃。”瘦子明眼睛翻着,干笑几声,说:“你给我赏赐了这么个千古绝响的名号,给罗康也应该赏赐一个,不能亏了罗康嘛,叫胖子康怎么样?”月灵一愣,扑哧笑了,说:“罗康最怕别人揭他的短,嫌自个儿胖,你叫他胖子康,他会生气的。”瘦子明挤挤眼,说:“他又不胖,那是健壮。我和他有个对称名号,便是绝代双雄,岂不更成千古美谈?就叫胖子康,才有趣嘛。” 月灵摇头,说: “我是叫他阿康,咱叫阿康就行了。”瘦子明瞪大眼,佯装生气地说:“太不公平了!给他送了个港味十足的名号,为何非给我一个揭短的名号啊,我不服!” 月灵扮了个鬼脸,道:“人人都喊着减肥呢,瘦是一个理想的字眼,人一聽就想到高,想到帅,想到富,多好啊!” 瘦子明低着头,不表态。月灵说:“千古绝响,那只是一个,你要有维权意识呀,怎么能有第二!”瘦子明自嘲地笑了两声,说:“喝水喝水,瘦子明就瘦子明,栽你手上,认了!”

此后,每当月灵称罗康为阿康,瘦子明听着,心里不舒服。他叫罗康时,依然是罗康,故意把 “罗” 字叫得特响。他对罗康说 :“这阿康名儿,只适合月灵这小妮子叫,腻味得很,娇滴滴的,像说情话儿,听着都暧昧,浑身起鸡皮疙瘩,不适合大老爷们儿叫。”罗康慨然一笑,道:“我看……不是名字叫着有那味儿,是你心里有了那味儿,你呀,就盼着人叫你阿明呢,以为我不知道。”瘦子明脸红了,说:“不信你瞅着,就她叫你阿康,我们都会叫罗康,一直叫罗康。不像我,叫个瘦子明,一阵风似的,刮遍了全院,逢人便这么叫我。等着,你们结婚的时候,我好好收拾一下月灵小妹子!”罗康忙问:“你怎么收拾呀?”瘦子明说:“保密!”罗康轻笑几声,顺手拉开了手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剃刀,准备去刮胡子。瘦子明说:“你天天刮,啥意思呀?”那问话里的怪味儿飘散出来,瘦子明的眼神也怪味儿十足,罗康朝剃刀吹了两口气,脸上也显出怪怪的神情,说:“去,你小子,心术不正!小伙子啊,咱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祖国还需要咱们扛枪保家卫国呢!”瘦子明正在喝水,噗的一声,笑得喷出水来。他朝罗康坐着的凳子狠踢了一脚,道:“你小子,永远都有英雄梦!”罗康猛站起来,举起拳头,说:“那是,我这个人,满身的正义,如果放在古代,我就是岳飞,我写满江红!”瘦子明说:“你的英雄梦,恐怕只想去救月灵这美人儿吧。亏你长得这么高大,原来只为美人儿而来。”罗康没接瘦子明的话,去洗手间刮胡子了。

几个月后,各大新闻媒体传来消息,日本占领钓鱼岛!

社会各界发起了各种反日活动,热火朝天。大学里发起了反日学潮,几个大学的学生开始上街游行,支持民众抵制日货。

罗康宿舍里,几个二级学院的研究生聚会于此,房间挤得满满的。灯光一亮就是一夜,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摔拍着报纸,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吵闹声、争辩声、吼叫声、擂桌声、骂娘声……此起彼伏。罗康像个将军,挥着手,愤然道:“为什么不打小日本?为什么?难道还要学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的事情,装鳖!可怜的钓鱼岛啊,为什么不开仗?开仗,我第一个报名。”瘦子明喝一口水,说:“狗日的鬼子,天天盯着我们,真是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罗康手边正好有一本《沉沦》,他拿起,啪地摔在桌子上,说:“弃笔从戎,士子当报国家培养之恩!从南京条约始,日本对中华虎视眈眈。我建议,通知尽可能多的人,将古城所有大学生发动起来,为我中华民族,游行!”罗康脸上有了英雄气色,一只腿放在凳子上,一只胳膊挥着。瘦子明沉吟着说:“游行?学校会同意吗?”罗康鄙夷地嘴角一扭,大声说:“如果说明天开战,我第一个穿上军装,毫不犹豫地跑步上战场!这个时候了,还管谁同意不同意,保卫国土才是第一要务!”瘦子明拉拉罗康的衣角,低声说:“什么都得有个合法性才行,不能莽撞行事,明早我陪你去研究生院问问,看怎么行动效果更好些。”罗康一甩瘦子明的手,嘴一扭,尽是蔑视。

满屋子的同学,基本上取得了一致意见,约好明天上街去游行。罗康吩咐一个同学去写大字报,又让另一个同学连夜制作条幅,让别的同学逐个去宿舍通知明天活动的时间。几个稍年长的,和瘦子明意见一致,认为应该先给研究生院领导说一声,在学校安排下有序地进行游行。罗康不屑地摆摆手,不理会他们。罗康安排好一切事务后,说:“为了明天的游行正常进行,我们在此要宣誓。”随后,他们按照个头高低排成了四行。和瘦子明意见一致的几个同学站在最后一排。罗康袖子一挽,豪气万丈地说:“此时不报国,更待何时!英雄怎么来的,就是不怕风雨,冲上去给自己拼来的,没有人随便给谁送个英雄。英雄们,我们的时代来了,我们要为中华民族去游行,去战斗!”

第二天,罗康早早起床,喊起了瘦子明和另外两个舍友。他们也快速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准备去餐厅吃早点。罗康说:“你们快去买早餐回来,我在这儿等着,怕有同学来找我说事。”瘦子明笑道:“真是我们的英雄,我们甘愿服务。”几个人便出去了。

不一会儿,研究生院副院长推门进来,罗康正在洗手间刮胡子,以为瘦子明他们买早餐回来了,说: “我马上出来吃,放桌上。”副院长坐在椅子上,没有答腔。罗康出来,一见是副院长,先是一惊,马上面色平稳,招呼道:“刘院长好,您来了正好,我向您汇报一下。”刘院长笑道:“别叫我院长,我只是一名老师,叫我老师就行了。你们要游行的事,我知道了,是个好事……”“那您和我们一起去!”罗康兴奋地说,“还想着一会儿去叫您呢!”刘院长眉头一皱,国字脸严肃了,说:“本是个好事,但反过来想,你们这么做会不会影响了交通秩序,会不会影响了民众的正常生活。有爱国热情是对,不可莽撞,我们先和市政府协调一下,确定了时间和地点再去游行。咱们古城几十所大学,若全停课了去搞游行,城市交通岂不瘫痪了。”罗康脸拉长了,背过身子去,说:“人家如此欺负我们,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我们还在协调中,如果日本人打到大陆来了,我们还在开会讨论,是不是动作太慢了点?”他心想,是谁暗地里通知了刘院长呢?会是谁呢。刘院长说:“真是日本人打来了,我们有部队,你一个文弱书生,去了,也是白白丢命。国家需要有知识有文化的饱学之士,你做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建设者就足够了!”罗康不高兴,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正在这时,瘦子明和舍友们回来了,带着馒头稀饭和小菜,一见刘院长,都怔住了。刘院长站起来,说:“你们吃饭吧,按时去上课。学校在门口已经安排好了,不要随便出去闹事。”说完就走了。罗康紧握拳头,脸色铁青,咬着牙骂道:“哪个狗日的告的密?!”他眼光盯在瘦子明脸上,寻找着答案。瘦子明眨着眼,白净的圆脸渗出汗来,说:“瞅我干啥呀,别这样瞅着我,好像我是叛徒似的……”罗康低声问:“那你说是谁?你可是第一个反对者呀。”瘦子明申辩道:“我不是反对,我只是执行了参谋长的职责,提醒一下你 。看看,还不是按我的意思来啦。”罗康再次问:“那你说是谁告的密?”瘦子明摊开双手,脖子一耸,說: “鬼知道呀,一屋子的人,我哪里知道是谁!”两个舍友说:“学校不让去了,咱们也没办法。罗康你吃完饭,去上课吧。我们前两节没课,现去图书馆查资料。”两个舍友背起包,朝罗康挥挥手,走了。

罗康脸色阴沉着,咬着牙根,拳头捶打着桌子。瘦子明坐在凳子上,冷静地看着罗康。罗康说:“你目的达到了,这回高兴了吧。”瘦子明说:“我有什么目的呀,又没想到当什么英雄。”罗康眼一睁,说:“你不当英雄是你的事,你就配当个狗熊!”瘦子明说:“有人说文人的生活有两种,一种是杜甫型的,一种是李白型的。你两个类型都不是,你是董存瑞型的。”罗康咧开了嘴,表情怪异,猛然扑过去,把瘦子明摁倒在床上,使劲用拳头朝其身上打。瘦子明嗷嗷地叫着:“冤枉,你个董存瑞,要砸死我呀……”

“干吗呢!”月灵站在宿舍门口,生气地说,“有本事去打敌人。打自己人,算什么!”罗康住了手,大口喘着气。月灵过去扶瘦子明。瘦子明捂着屁股,呲牙,说:“我们闹着玩儿呢,没事的。” 罗康没理会月灵,顺手扯过一件衣服,往肩膀上一搭,径直出了宿舍。

晚上,瘦子明从学校保卫处领回了罗康。罗康当时离开宿舍后,去了市里。一路上,他见到日货就砸,砸了五辆日本丰田小轿车,最后被警察制止,因是爱国行为,又是在校学生,警察没追究责任,教育劝说了一顿,送回了学校。

瘦子明和罗康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罗康浑身洋溢着桀骜不驯,不屑与瘦子明并排行走,甩着膀子,阔步走在前边。瘦子明和他说话,他也不搭言。

夜晚的校园非常美丽,路灯下,树影斑驳。一池湖水,比白日里更有诗情画意。瘦子明说:“今晚的校园最美了,罗康你看那树林,适合你和月灵谈恋爱。再看湖水,更是适合你和月灵在岸边散步。”罗康停下步子,问:“你什么意思呀?”瘦子明双手挥舞着,用可惜的语气说:“人家买个车真不容易呀,被你给砸了。” 罗康抢白道:“活该!谁让他们买日本车。我宁愿走路,也不会买日本的东西!” 瘦子明感慨道 :“你呀,学点中庸之道吧,对你以后有好处。”罗康说:“ 那是你的处世原则,与我无关!我就是我,敢做敢当,义无反顾!” 瘦子明说:“ 刚性太足,易折。” 罗康哼了一声,没接话。

硕士毕业时,瘦子明选择去了一所高校任教。罗康考上公务员,去了政府机关当干部。离校前,月灵提了一捆啤酒,买了四个小菜,到他们宿舍,为学兄们送行。宿舍四人,加上月灵,五个人边吃边聊。开始还兴奋,要毕业了,即将走上社会,聊的多是人生设想和未来打算。他们聊,准备娶什么样儿的妻,生儿还是生女,买多大房子够住,和父母同住还是分开,说到兴处,笑声不断,酒一杯一杯灌进肚子里。他们聊着,转了话题,聊到了社会问题,聊到了政策方针,聊到了国际局势。结果,聊得越多,越不投机了。罗康成了孤立一派,态度强势,挥斥方遒之际,不停地发脾气训人。瘦子明和另两个舍友看不惯,推说有事,出去了。宿舍里剩下月灵和罗康相对而坐。月灵说:“ 阿康,我以为瘦子明的选择是对的,我希望你在学校当教师。” 罗康说:“人人都跟你们一样,国家的行政机关哪有优秀人去。我就是要去政府工作,将来当个好领导,尽心为民族为人民做好事善事!民族要兴旺,就需要有胆略、有见识的政治家!”  月灵说: “瘦子明说得没错,你是个理想主义的英雄好汉!”  罗康说:  “学而优则仕。越有文化和素养,越应有理想有抱负,要为我们的国家作出贡献。不管别人怎么理解我,我有个梦想,当个大英雄式的政治家,这样,我的理想就可以实现了。” 月灵不解,小声说:“你的梦想里,我占哪点儿地方呀。你张口闭口为民族为国家,我在你心里算个什么呀。”罗康搂住月灵的肩膀,说:“小傻瓜,有国才有家呀!”

后来,月灵把罗康的话说给瘦子明听。瘦子明听了,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唏嘘不已。

离校以后,罗康和瘦子明走上了工作岗位。半年后的一天,瘦子明应邀回母校参加一场学术交流会,结束后,在报告厅门口遇到了月灵。月灵很高兴,请瘦子明去学校小餐厅吃了一碗清真牛肉拉面,饭钱是瘦子明付的。月灵不开心,闹气。瘦子明说:“等你毕业后挣钱了,回请我。”月灵说:“一言为定。”

吃完饭,俩人在校园里散步,说起以前的往事来。月灵夸奖瘦子明有眼光,选择去高校工作是正确的,总感觉罗康走错了步子。瘦子明听着她的话,告诉她:“那次研究生院刘院长阻止罗康组织游行,是我让人暗地里给刘院长通风报信的。那天,看到罗康非常生气和失望,我心里也像被刀子捅了,可是没法,我和罗康是多年同窗好友,必须让罗康懂得程序的重要性。尤其,我怕影响到他的毕业和就业。后来,罗康狠狠打了我,我俩算扯平啦!”月灵惊奇之下,感激地说:“多亏你当了‘叛徒,多亏!”瘦子明说:“你要保密,万不可告诉罗康,以我对罗康的了解,一旦知道,我俩关系就中止了。”月灵笑道:“放心,我能掂来轻重!”

第二年,月灵硕士毕业,去了古城一家上市公司当法律顾问。半年后,月灵和罗康结婚了。瘦子明第一个前来道贺,喜得合不拢嘴,说:“总算是瓜熟蒂落了!”月灵脸色通红,嘴噘着,怪瘦子明说话直白。罗康哈哈笑道:“应该是,总算是抱得美人归了!”瘦子明詭秘地说:“你这话呀缺了味儿,把过程省了,我重在过程的,明白不?”罗康拧了一把他的耳朵,说:“快进行你的过程去!”瘦子明嘻嘻笑着,送新婚夫妇一副字:淡泊明志藐姑射,宁静致远九嵕山。月灵一看,直说:“好,好!”

            三

罗康到了政府机关做秘书,工作繁忙,早出晚归。家里成了他的酒店,早上急匆匆走,晚上醉醺醺归,一点儿家务也不干,更别提洗衣买菜的事儿了。

月灵对丈夫的意见日渐增多,嫌罗康挣钱不多,还不顾家。她言语之中多了不满情绪,手边的家什也有了力气,拿起的,放下的,叮叮咚咚起来。月灵工作也很忙,每每下班回家,冰锅冷灶,卫生没人做,家里乱七八糟,四下一瞅,根本找不见罗康的影儿。她气得哭,打电话过去:“死哪儿去了,我饿了!赶紧回家给我做饭,再不回,我打包出门!”罗康一听月灵口气不对,便说:“哎哟我的亲媳妇儿,正在外面应酬呢,还不是为了咱家将来,听话,理解万岁!你别做饭了,到楼下的饭馆去吃,钱我回来付。亲媳妇儿,理解万岁!”月灵说:“滚,理解个屁!”她举起手机。“喂,喂!”罗康还在使劲喊着。她重重摔了手机在地上,啪一声,他的声音瞬间即逝。她气哄哄拉开衣柜,收拾衣服。走时,她捡起地上可怜的手机,后盖已掉了,骂道:“该死的罗康,赔我手机!”提着一个小箱子,回了娘家。

接下来,罗康一下班便往岳父家里跑。从不空手,带一条烟或一瓶酒,有时买几样卤肉和凉菜,和岳父对酌几杯。晚上,他住在岳父家里。月灵不理他,让他滚,他一笑而过,和岳父喝茶下棋。岳父对他很满意,教训女儿不懂事,说:“罗康忙正经事,你胡闹什么呢!男人家,应该以工作为主,趁着年轻不奔前途,净陪着你了,将来一准哭鼻子的还是你!罗康从农村一步步读书出来,容易吗?他有志气,有抱负,我们都应该支持他!你从小娇生惯养,受不得半点委屈,一身的坏毛病。以后不想做饭了,下班直接回家,让你妈做给你吃,不准再打扰罗康的工作。”罗康感激得眼睛红了,直点头。月灵哼着,扭过身子。岳父对罗康说:“你也一样,想吃什么,早早打个电话回家,你妈做。”罗康重重地点头,说:“您老人家理解我,我等于吃了人间的珍馐美味了,最香,很满足!”岳母笑道:“罗康这孩子,能吃苦,爱上进,我很喜欢。”月灵嘟囔:“你们老糊涂了,只认罗康,不要女儿了。”岳父说:“在我们眼里,你们都是儿女,谁上进,支持谁!”

月灵一见父母支持罗康,心里不悦。过了几天,便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去住。母亲说:“你住回家去好,刚成家,老住在娘家,邻居议论不好。”月灵委屈地说:“早知如此,就不该和他结婚。”母亲说:“你自己找的人,你就得接受他全部。”父亲说:“我看罗康好,年轻人嘛,好得很!”

月灵搬回家住,罗康最开心。他见她打扫房间,过来帮忙。她做饭,他过来摘菜。她洗衣,他帮着递衣服。她一扯衣物,说:“别来卖乖,尽是捣乱!”他说:“这样不是很好吗,你做,我帮着做。”月灵说:“我要你一人做!”罗康笑道:“媳妇的本义是管家的,照顾丈夫的。看看,你做什么,我都跟着做呀,一点儿不偷懒。你说我一大男人,哪知道家里要做什么呀。”月灵恨道:“你就凭着一张嘴!” 罗康上前搂住她,说:“一张嘴,除了说话,还得亲你……”说着,嘴凑上去,吻住她的唇,双手一横抱,她到了他怀里。她哼哼唧唧反抗,俩人扭缠着朝卧室走去。月灵捂住他的嘴,说:“胡子太硬,扎死人啦,赶紧去刮。” 他笑道: “先把你放床上,我就去刮。” 他把她抱进卧室,放在床上,小声说:“ 等我。”他哼着小曲,去了洗漱室。他先把胡子润湿,打上剃须膏,揉出洁白的泡沫来,便从头顶的小柜中取出剃刀,一看,刀片松了,便安装起来。由于心思全在床上的月灵身上,一走神,刀子划破了左手背,一道长口子,鲜红的血冒了出来。他忙摁住伤口,喊:“媳妇儿,我受伤了!”月灵穿着性感睡衣跑过来,见他满下巴的白沫子,满手的血,吓得捂住嘴,说: “怎么回事?你没想不开吧!”他笑道:“心里全是宝贝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快去找药,包扎伤口。”她急忙找药,找纱布,给他把伤口包起来。他拿起剃刀,刮胡子。她问:“行吧?”他说:“咋不行,大男人,流这点血算个啥呀!什么也不影响的,一切照常进行。” 她脸红了,骂他:“你真是个大坏蛋!”他刮完,剃刀往水池里一扔,抱起她,朝卧室走去……

夫妻俩和好了,如胶似漆。幸福生活沒维持半个月,罗康恢复原样,早出晚归,什么活也不干了。最让月灵不能忍受的是,深夜时分,罗康一身酒气回家,喷得她窒息。她恨不得用棍子狠狠敲醒他,可他,澡也不洗爬上了床。她望着酣睡的他,气得咬牙,用拳头砸他,他依然鼾声如雷。她抱起枕头,到客厅沙发上去躺下。她实在不想面对他了,日子这样过下去,有什么意思?她下了决心离家出走。可一想到父母的态度,唉一声,可怜她,真是无处可去!她压抑着伤心,放眼窗外,独自垂泪。

无奈之下,她找瘦子明哭诉。瘦子明已成家,妻子林玉也是高校教师,温柔大方。月灵一到瘦子明家,一见瘦子明夫妇恩恩爱爱,和睦温馨,越发委屈得不行了,话没说几句,眼泪哗哗直流。林玉对月灵很是热情,每每一见月灵来,不是洗水果,就是泡茶,忙前忙后,嘴里妹妹长妹妹短,叫得很亲。月灵也喜欢这位嫂子,有什么心里话便直说,不拐弯抹角。林玉一见月灵哭,先削好一个苹果,递给月灵。然后,林玉便细声细语地安慰道:“工作性质不同,夫妻之间多理解嘛。”瘦子明说:“应酬也是给国家作贡献,你要支持罗康。” 月灵说:“死在外头了,别人问起怎么死的,我说是为应酬死的,难听不难听!” 瘦子明说:“不难听,为工作身亡,就是烈士,你还得一大笔抚恤金呢。”林玉制止丈夫道:“说什么话!罗康好好的人,工作积极,咱们都要支持!”月灵抹一把泪,道:“好我的嫂子,他是傻子啊!”瘦子明说:“不准这样说我的好哥们儿,罗康,哼,他才不傻,罗康是个纯粹地为国家为民族的好男人!”月灵说:“既然这么好,你哪天陪他去应酬一下,看看怎么个好法。” 瘦子明说:“罗康的工作,与我的工作不一样,我怎么去监视他,不合适。”林玉掩嘴笑。月灵说:“那你找个机会,去看看他怎么个好法。唉,好我的瘦子明学兄呀,谁让你去监视他了?看看你的样子,明明误解我了。阿康若和哪个女人私奔了,我还偷着乐呢!”瘦子明摆摆手,说:“得了,得了,我还不知你对罗康的感情,阿康,阿康的,听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林玉咯咯笑,说:“你这语气,明显有醋意!” 月灵也扑哧笑起来。就这样,她和瘦子明夫妇说上一通话,乐一乐,心情好些了,便起身告辞,回到她发誓离开的家,继续做一切,继续等罗康。

一天晚上, 罗康回来早,一进门就喊:“媳妇儿,我专门回家陪你吃饭!”月灵高兴地扑过去,拥住罗康,说:“我就喜欢你这样,身上没酒气!”她炒了几个拿手菜,夫妻俩共进了晚餐。晚饭后,俩人在小区里散步。一轮弯月挂在树梢,清辉皎洁。花园边,一群孩子在玩滑轮,脚上拖着带轮子的鞋,咣咣当当一片响,你追我赶,大呼小叫,很是热闹。罗康望着孩子们,说:“小孩子真可爱,活得自由自在。”月灵说:“整整一年了,才陪我散这一次步。看看人家瘦子明,天天陪着林玉,又是做饭,又是收拾家务。” 罗康说:“他那种男人,只会干那活。他好你当初怎么看不上?”月灵赌气地说:“只怪我当初不懂事!”罗康笑道:“看看,耍小性子了。我的心你是知道的,只有你一个。我那工作忙呀,你要支持才对。再说,男儿志在四方,怎么能老守个媳妇儿呢,我是大男人,才不当瘦子明那样的男人。”月灵说:“可我羡慕那种生活呀,瘦子明懂生活。”罗康嘴一扭,说:“你们女人哪,见识短!又是想当第一夫人,又是想让男人天天抱着搂着,怎么可能呢?让你和瘦子明去生活,不出两天,你还嫌腻味呢,我还不知道你?”一个小孩子呼啸着从他们近前擦过,吓了月灵一跳,尖叫一声,罗康赶紧把她拉在怀里。月灵抚着胸口,小声说:“啊哟,吓死我啦。”罗康拍拍胸脯,说:“有我呢,你怕个啥呀!”月灵斜眼瞅他,用撒娇的语气说:“你所知道的,只是当初的月灵嘛,现在的我,你哪里知道呀。”罗康轻拧她的脸蛋,说:“什么时候的你,我都知道的。我工作忙,应酬多,怠慢你啦。”月灵趁机说:“你一天应酬多的,带瘦子明去体验一下,他说不知道你们工作之余的应酬是什么样儿的。”罗康笑了,捏她端庄的鼻子,说:“看看,人这东西,都有好奇欲望。瘦子明肯定对他的平淡生活厌烦了,想看看我的生活!行啊,哪天带他感受一下。不过,得遇到合适的机会才行。”月灵挽住他的胳膊,亲昵地说:“这就对了,相互体验生活,瘦子明是真心待你好的人。” 好个屁!”罗康说,“他身上有叛徒味道呢!没男人气性,我看不起!”月灵心一沉,故意生气地说:“不准这样评价你的好友!”他笑嘻嘻地说:“好,瘦子明好,我开个玩笑嘛。”

一周后的一个晚上,罗康打电话约瘦子明一起去打麻将。瘦子明心里不愿去,想到了月灵的托付,想着这小妹子还是厉害,让罗康主动联系他去体验生活。瘦子明在电话里说:“我可以去陪你去看看,不会打麻将。”罗康笑道:“不会学嘛,一个大男人,不能一天围着女人打转。出来,不会打,学!”瘦子明答应了。

瘦子明好久没见罗康了,去会见政府官员,注意形象才好。他一摸下巴,胡子茬长起来了,便想着把胡子刮一下。他在水池对着镜子一点点刮,林玉倚在门框边看,说:“买个电动剃须刀,刮刀太麻烦了,又危险,弄不好刮破皮肤。”瘦子明说:“这个好,胡子非得如此刮才有意义!”林玉笑道:“有什么意义,男人坏心思太多了。”瘦子明嘿嘿笑。出门前,林玉帮他整整衣角,提提领子,警惕地问:“是和罗康去吗?”瘦子明点头。林玉猛地拉下脸,用中指点着他额头,严肃教训道:“吃喝嫖赌,是要坏人的,你只去看看,不准碰!碰了,小心回来我拧断你的胳膊!”瘦子明心一缩,双手合十,说:“绝对保证,不碰。”他出了家门,林玉又叫住,他返过身,说:“夫人还有什么指示?”林玉一脸严肃地说:“把我的话记好了,我可是火眼金睛,上帝派来专门管你的,你不听话,小心我揭了你的皮!” 瘦子明赶忙作揖,道:“谨记谨记。”林玉说:“去吧,九点半必须回家!”他转身离去。

下了楼,他心里泛起不平来,什么世道啊,她是上帝专门派来管他的,他何必让她来管呢,不就是出去打打麻将,好像去逛妓院似的,还限定时间。唉,上帝太不公平了,让男人娶个女人干什么呀,一点也不自由,真是太麻烦了!女人这东西,变脸真他妈快,在外人面前温柔可爱,贤淑大方,在自己男人跟前横眉冷对,面目狰狞,真是世间不可理喻的小动物,要力气没力气,要大本事没大本事,还脾气大得不行,上帝真是老糊涂了,造了小女人来看管大男人。唉,男人也真是活得辛苦!

罗康已经等在校门口,远远看到瘦子明低头走来,招手喊他。瘦子明一见,加快了脚步。俩人一见,紧紧握着手,心有戚戚焉,知心故友难得重逢似的,内心里各有各的感慨。罗康朝路上出租车招手,俩人坐到了西大街一家装修华丽的会所。下了车,上了二楼的雅间。

雅间里,一桌子人差不多到齐了,一见罗康推门进来,都起身相迎。罗康给大家介绍了瘦子明,介绍时叫着宋子明,重点说了俩人关系长久,多么知心,关系又多么铁,让到场的诸位尽管放心,来的都是自己人,尽管畅所欲言,开心打牌。瘦子明看着这些人,头型很有特色,有圆头、平头、大背头,长相也各有特点,心想这政府官员和教师真是不一样的。这些人也看着瘦子明,流露出对大学学者的尊敬。一桌人先喝了一会儿茶,谈着近来古城的天气,说到了沙尘暴,又说到最近的经济新闻,发表对新闻的看法。聊著聊着,大家熟了,说话也不像刚开始那般斯文了,随意起来,笑声随之哈哈起来。罗康抬腕一看手表,说:“打牌吧。”服务生收了茶水杯盘,桌上便摆满了麻将牌。罗康说:  “子明你先休息,一会儿接我场子。” 瘦子明点头。罗康说这话,是不想让这伙人小看了瘦子明,瘦子明到底会不会打牌,不需要让他们知道,让他们要从心理上害怕今天来了个高手,如此,他罗康才有面子和荣耀。

哗啦,哗啦,八只手在麻将桌上来回搓着翻着,手心之间,碰撞出环绕在整个房间犹如爆豆一般洪亮的响声。一块块小方砖,时而露出红黄蓝绿紫的外衣,时而显出条饼圆饼的面容。二万三万,四条五条,七饼八饼,东风南风,红中幺鸡,一个个挤眉笑眼,在八只大手四十个指间来回翻转。随着几声清脆声起,节奏分明的啪啪之后,一瞬间的工夫,每人面前垒起了两层高的长城,整齐有序,棱线分明。

庄家轮流做,先是罗康打庄。他悠然地点燃一支芙蓉王,细眯着眼,狠吸一口,一团烟雾从安闲的双唇间缓缓吐出。他开始摇骰子,七对门,对面一人又一摇,罗康手一伸,先抓起了四张牌,潇洒地齐刷刷一溜摆开在面前。房间异常安静,只有罗康嘴里吐出的烟气缭绕在诸人头顶。桌上,四人脸色严肃,手里谨慎地甚至可以说是屏气凝神地抓着牌,唯恐出气不匀坏了手中的仙气。圆头脸色不好,说:“他妈的,手气真背!今日是怎么了?”平头说:“你昨晚没干好事,只有命不好的女人才给男人带晦气。”圆头道:“胡说!我家里的都喂不饱,哪有闲食去喂别人。”平头努努嘴,没吭声了。

笑声响起,像尖笑,又像嘲笑,如喜得发狂的太监笑起来似的。罗康的笑尤其怪异,还特别响亮。手中拿牌的三个人一齐望着短小粗壮的圆头,抿嘴笑,双肩伴着笑声一耸一耸。罗康吸了一口烟,一副怪相地说:“你喂不喂,我们清楚。”大背头眼睛一眯,说:“就你,嘿嘿!”圆头说:“好了好了,你们别糟践我了!” 大背头说:“话说回来,漂亮花朵谁不喜欢?看着一个个漂亮演员,让某些坏种制片人和导演白占了。”平头说:“瞎子说胡话,也不想想,哪是白占的?你懂个啥呀,女人才狡猾哩!”圆头说:“女人只看钱,眼里只有钱。”大背头说:“女人更爱权爱名。”罗康说:“哦,苟局长又离婚了,把原配扔了再找。这次又找了个漂亮花朵,恐怕不长久又得换人了。”圆头说:“真想把那漂亮花朵摘了!”大背头猛地一顿手中的牌,桌子颤栗了,说:“气死苟局长,让他知道别的男人也是人!”罗康用力摔了一张牌,大声叫道:“啊呀!和了!我和了!哈哈,你们专想摘花朵,我单吊二万,送上门来啦。这就叫手气啊!”

一连两个小时,罗康一直坐庄,每把牌都好,不是和了,就是炸了,一沓一沓钱滚到罗康眼前。罗康的脸泛着红光,带动着大家说着一个段子接一个段子,全是些男男女女的荤话。

瘦子明一直沉默,盯着眼前的罗康,感觉越来越陌生。以前罗康可是有理想有报负的年轻人,眼前这个男人满嘴脏话,流里流气,这是谁呀,怎么看也不像以前在学校时的罗康了。瘦子明有了疏离感,孤独地坐在罗康后面,是一个另类的角落,他被一种气息,一种话语,一种姿态,一种无法言喻的生疏包围了,与那个围着桌子的人,远远拨开了,成了一个被遗忘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瘦子明不敢想,这样的场景就是应酬,就是罗康申明的为民族为国家作贡献的地方,一天忙到晚,对月灵不闻不问,对家庭不理不顾,这是什么大事业呀!瘦子明对罗康失望至极,看了一眼手表,拍拍罗康的肩膀,说:“抱歉,我先行一步。”罗康僵了一下,说:“稍等,这一局下来就收场。” 瘦子明站起来,说:    “  你玩你的吧。”平头把眼前的长城推倒,   说:“困了,眼睛看花了,散了吧。” 罗康说: “   好,散吧。这钱…… ” 圆头说:“牌场如战场,自己打下的江山, 自己享用。” 罗康笑道:    “ 那好,我就不客气了啊。” 随即收拾了几沓子钱。

罗康和各位挥手道别,和瘦子明走在回家的路上。华灯闪烁,夜晚的古城,比白天有了妖气。人们在路上走着,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女的都漂亮,男的也都潇洒。夜晚,尤其这多彩的夜间灯下,女人的面目只是美的,那是一种妖冶的奇艳的美,仿佛从千年修炼的洞穴里奔来,扭着双脚和腰肢,占满了整个夜晚的条条街道。再怎么潇洒的男人,骨头和眼神陷入重重的迷惑里,充满了卑躬和屈从的欲望,那是一种人本能的必然,无法抗拒的野性的勃发。瘦子明望着眼前花哨的城市,想到了身边的罗康,欲望,何止是一个年轻干部在上位行进中的一步索求?那是万丈沟壑!想到这,瘦子明加快了步伐,故意与罗康拉开距离,他不想和罗康并排走在一起。罗康追上,问:“怎么啦,体验生活不高兴了?”瘦子明说:“哪里。唉,我只是替月灵难过。”罗康笑道:“ 难过什么,难过我不给她做饭,不给她洗衣服,不陪她逛街?她身上的衣服一件一千多块,谁给她的钱买的?她的包,她的鞋,她的首饰,全是国际名牌,谁给她的钱买的?还不都是我!想要发展,就得先有钱!再怎么有工作能力,再怎么能说会道,最后的落脚点,就是钱!给你说你也不懂,你最好别懂!”瘦子明叹气道:“早知道你如今会成这样,我当初怎么也不会同意你丢了学术! ”  罗康苦笑道: “你不懂。”瘦子明问:“你还用剃刀刮胡子吗?”罗康说:“谁还用那古老的玩意,现在都是电动剃须刀,很方便,办公室放一个,家里放一个。”瘦子明说:“建议你用剃刀刮!”罗康苦笑道:“讨论这有意义吗?”瘦子明说:“你说有意义,就有。你说没意义,就随便。”不知不觉,他俩走到了学校门口,走了几十里路,竟没有累的感觉。瘦子明望着校门,转过头盯着罗康,一字一句地说:“阿康,你应该用剃刀。它刮胡子刮得干净,把下巴上多余的东西都会刮去,不只是胡子,还有皮肤上的油渍,还有油渍里的污垢!”“不用警示我!” 罗康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瘦子明说: “路是自己选的,没人逼你!”说完,大步进了校门。

三个月后,月灵到了瘦子明家。瘦子明看到月灵,没了以往的热情,只是淡淡地应付,说忙便进了书房。林玉热情如故,接待了月灵,忙前忙后招呼,如以往一样。月灵瞅着书房,问林玉:“怎么啦,你和他发生矛盾了?”林玉坦然一笑,递上一杯清茶,道:“我俩轻易不闹矛盾,就是有点小矛盾,也不会显摆出来给朋友看的。”月灵抬手理了理刚烫的卷发,问:“那是咋了?”林玉摇摇头,表示不知。月灵摆弄着头发,问:“嫂子,我这发型怎样?”林玉左右审视着,说:“很漂亮。你人长得美,什么发型都适合。这么一烫,锦上添花!”月灵咯咯笑起来,说:“没想到嫂子这么会夸人哪,第一次听到。” 林玉打量着月灵的全身,说:“你成贵太太了,不是以前的月灵了。这身衣服,真是贵气。”月灵一脸地自豪,说:“嫂子眼睛好毒呀,我不是什么贵太太,还是以前的月灵。阿康提拔了,当了副处长了。” “ 是吗?” 林玉瞪圆双眼,说,“可喜可贺!大喜事啊!该请客庆祝一下,给瘦子明也开开窍。”林玉对于丈夫这个外号,也是欣然接纳,当初刚与罗康夫妇认识,月灵就喊瘦子明。她一听,笑个不止,接着就说这名好,便也这么称呼开了。瘦子明一直抱怨月灵,斥训这小妮子连他的祖宗姓都给卖了,让他成了姓瘦的了,成了人世间让祖宗厌恶的不孝后代和多余人了,翻遍古今百家姓,也没个姓瘦的呀。月灵当时这么解释,姓瘦好,瘦是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最受欢迎最时尚最性感的字,这个姓,是空前绝后的,震慑人类的,也是让人类惊喜不已的。据统计,在中国社会里,一天都有近十亿的人说瘦好,要减肥。放在全世界,瘦更是个热门字,人人钟爱。她一番话,把林玉逗得笑个不停,给月灵鼓掌。如今,林玉看著眼前雍容华贵的月灵,心中有了一股凄惶感,人家罗康都当副处长了,瘦子明还只是个普通教师,什么时候,瘦子明也能晋升到上层社会,该多好。她对月灵说:“妹子,罗康和瘦子明可是老同学加好友,多年的铁哥们儿,罗康现在晋升了,人脉广,社会关系多,别忘了把这个苦难的兄弟拉上一把 。”     月灵笑道:“那是,那是。”林玉热情地给月灵添茶水,剥香蕉,亲昵地说:“咱是姐妹,一同从艰苦处过来的,你是最知你瘦子明兄的,那是个没出息的人,一天只会从家里走到讲台,从讲台走到家里,就知道读书,写论文,备课,洗衣做饭,好没出息的男人!” 月灵制止道:“嫂子这话差了,瘦子明兄可是个好男人哪!我回去给阿康说说,看有没有认识的教育系统领导,给瘦子明递个话,有机会大家一起上升嘛。”林玉一把抓住月灵的手,亲热地抚着,如同抱着一块美玉,说:“还是妹子好,理解我的处境。”月灵起身,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做饭了。我去给瘦子明道个别,真是要当教授了,钻在书堆里不出来了呀。”说着,准备去书房。林玉阻止道:“你坐着,我去叫他!”林玉到书房去了,几秒钟时间,瘦子明出来了,还是淡淡的神情。月灵笑道:“怎么了,不欢迎我?要当教授啦,嫌妹子鄙陋?”林玉戳了一下他的胳膊肘,笑道:“哪里呀,他最近忙,学生有一批论文送来让他修改。”瘦子明点头,应着。月灵咯咯笑着,说:“我走啦,回家给阿康做饭!”说着,俏脸回头一闪,出了门。林玉坚持要送到学校门外去,月灵竭力挡住了,说:“嫂子,咱还是咱的关系,不必现在这么客套,让我不自在了。”瘦子明气得脸发白,怒视着妻子,咬着牙根。林玉用讨好的语气说:“那妹子走好,姐不送了啊。”

晚上,瘦子明夫妇躺在床上。林玉开始给丈夫做工作了。她说:“你哪天请罗康吃个饭,让他帮你也升个官当当。”瘦子明哼了一声,生气地背过身去。她侧起身,摇着他肩膀,说:“怎么啦,不高兴听我的话?看看你,和罗康一个班一个宿舍出来的,人家如今当了副处长了,你还是个普通教师。咱不行,就得向人家学习。亏你有这么好的人脉,为什么不用一下,罗康又不是外人。月灵说了,也会帮着你说话的。”瘦子明嚯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吼道:“我的事你少管,我喜欢当个清贫的教书匠!”林玉坐起,气得发抖,指着他说:“你不识好歹,没出息的男人,好没出息哪!我当初是瞎了眼,找了这么个没有出息的男人!”瘦子明赤脚下地,径直拉开了卧室的门,指着外面,严厉地说:“你出去,出去找个有出息的男人去!”林玉跳下地,胡乱扔被子枕头,哭天抢地起来:“好你个瘦子明,长胆儿啦!你没出息还占理了,竟赶我走!这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她拉开衣柜,飞快地整理起衣物来。瘦子明抱起枕头,睡到书房去了。

林玉回了娘家。

罗康自从当上副处长后,忙得不亦乐乎,过得也春风得意。风光的表面下,他内心更是纠结不已。在单位,全是来讲好话的,寻求办事的,他是从苦处过来的人,知道坐在这个位子上不容易,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如今总算媳妇熬成了婆婆。不捞点好处吧,对不起自己受过的苦。为官不清明吧,对不起自己多年的卧薪尝胆和年轻时的理想抱负。他是左右为难,寝食难安。见着送来的礼品和财钱,想收又不想收,感觉自己快崩溃快分裂了。还好,有个温馨的家可以回,歇息他的疲惫身心。

月灵成了贤妇,现在把家里收拾得温馨又甜蜜,饭菜更是做得可口。她把自己打扮得漂亮时尚,同事们无不羡慕。一下班,她第一时间给罗康拨打电话:“阿康,早点回家,别在外边吃坏了胃,家里有好吃的等你。”他感激月灵的懂事和贤惠,能推的应酬,尽量推了。他回到家,月灵笑吟吟迎上前,接过皮包,挂好他的外衣。他洗过手,月灵上前拥住他,很亲昵。他笑道:“怎么变成了小猫了,还会黏人。”月灵娇美一笑,问:“我今天这头型漂亮不?”他进门没注意,一般也想不起注意这些,听她这么一说,赶紧说:“漂亮得很!你怎么着都漂亮!”她嘴一扭,说:“糊弄我呢,不过,表扬的话,我爱听。”他坐在饭桌前,凝视着月灵。说:“你就这个样,不用上班,我会一直爱你。”月灵嘴撇着,说:“如今你不是阿康了,是罗副处长了,管人事的,权大呢。我一个普通女人,哪能比得上外面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呀。”罗康捏一把她的脸,笑道:“姑娘哪有你好!”月灵说:“啥时候学会油嘴滑舌了?不老实,给我放老实点!”罗康直笑,不语。月灵端上饭菜,说:“吃吧,都是你爱吃的。”罗康说:“还是媳妇儿好!” 月灵说:“快吃。”罗康端碗吃起来,边吃边点头说好。月灵喜滋滋地看着罗康吃,冷不丁问:“瘦子明的事,你到底管不管?”罗康没接话,只埋头吃饭。

月灵那天从瘦子明家回来,当晚便给罗康说了林玉托付的事。罗康听后,不悦地说:“瘦子明这人,遇妻不好,这女人贪心啦!”月灵说:“不能这么讲嫂子,女人嘛,谁不希望自己丈夫有出息。”罗康说:“我最了解瘦子明,他是个做学问的人,把学问做好了,比当官强得多。”月灵说:“说得轻巧!那你怎么不去做学问?”罗康说:“人各有志嘛,瘦子明对行政不感兴趣,也不适合去做行政。人尽其才,各居其位。”过后,月灵还是借机给丈夫吹风,让提携一下瘦子明。罗康只听,不言语。此刻,月灵一见丈夫心情好,便扯住他的胳膊,摇着说:“瘦子明的事你得管一下,阿康呀,他是你的好朋友啊。难道就你适合做行政,就你适合当官啊。瘦子明可以在学校里谋个一官半职,那不影响他做学问的。”月灵这么摇着,罗康筷子上夹的青菜掉在了饭桌上,他故意皱眉望着她,意思不是他弄的,是她摇掉的。她双眼弯成月牙儿,笑眯眯的,意思是说没事的,她清理收拾。罗康放下饭碗和筷子,说:“高校有自己的一套体系,不是我这个外人能管辖的。你别给我出难题,瘦子明有自己的追求,才不会听林玉瞎鼓捣的。”月灵甩了手,生气了。罗康说:“你不知道当官的尴尬和难受,你只看到了光鲜一面,当官也有当官的难处!小女人,见识短,哪有你们想的那么容易!你没看看我脑袋,头发脱了一层又一层,劳心费神,差点精神分裂啦!”月灵上前,趴在他脑袋上翻看头发,心疼地说:“阿康,怎么回事,头发真是稀了好多,咋还要精神分裂了?”  罗康拍拍她的脸蛋,说:“你只管吃好穿好,闲事少管。我的事,會自己解决。”

随后,月灵又问过几次罗康关于瘦子明当官的事儿,罗康想着肯定是瘦子明媳妇在催促了,敷衍了几句,没正面回答。他对林玉有了深深的成见,可怜那瘦子明要受媳妇的气了。一次,月灵又对他讲瘦子明的事。他对月灵说:“你不用管了,有什么事,我们男人家会交流, 女人勿管外政。”月灵嘟着嘴,不高兴。罗康说:“你告诉瘦子明媳妇,我和瘦子明会交流的,不用她操心了!”月灵乞求道:“阿康,能办就办吧,我都不好意思面对嫂子啦。”罗康严肃地说:“你闲了能不能去参加书法学习,去学学插花画画什么的,别去找某个女人说些没名堂不长进的话!”月灵一脸委屈,朝罗康翻白眼。

此后,月灵没再提瘦子明的事儿了。可是,罗康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坐在这个官位子上,不想捞点外财是不可能的,他到底是个大活人呀!一旦遇到事上,他纠结不堪,思想反复做斗争,最后,公事公办了。他的良心还在,不断地警醒他,他是罗康哪,不是贪官污吏,他要当清官的,要当为国家为民族的政治家,他不能忘了当年的政治梦想。面对钱财,面对奉承,他实在无法摆脱诱惑时,警告自己,罗康是要当英雄的人,不能蝇营狗苟,不能被眼前小利益吞噬。这么一来,罗康成了清正廉洁的官员了。

罗康的公正清明,引起了上级领导的注意,嘴上是夸他的,可眼神和表情里却是另有意味。他能感觉到,关系网的力量,人情的力量,像狮子似的异常强大,足以吞掉蚂蚁一样的他。

罗康认真听着刘书记有硬有软的话,那硬的语气,毫不含糊,那软的声调,微言大义。他内心豁然,知道刘书记找他谈话的原因了。前一阵,有人找他,欲安置一个亲戚进事业单位工作,条件是不够的,找他时,手里拿着刘书记批的条子。他一看条子,直接甩一边,也没说不给办,冷冷看着来人,说话语气上没给留情面。想那人,肯定将他的态度给刘书记说了。刘书记听了心里不舒服,现在以谈话为由,表达意见了。他笑了笑,对刘书记说:“我没说不办,我怕他仗着您的条子,毁了您的名声。咱是为人民的官员!您想想,我是您提拔的干部,得维护您的声誉。我下来就给办,您放心。” 刘书记高兴地说:“我说嘛,小罗是个前途无量的干部,我绝对不会看走眼的!”

过了两天,那人来找罗康办事了。罗康一言不发,顺利给办了。那人没有谢意,反倒态度傲慢,临走时,不轻不重地说:“这又何苦呢,还不如早早办了,让我多跑一趟,难道你这当领导的脸上会开出花朵来,光荣了?这个城市,还没我办不到的事呢!”趾高气扬地走了。罗康气得脸色发青,一屁股坐在真皮椅子上,死死盯着门外,仿佛那人还在蔑视他耍弄他,他非得盯着,忍气吞声。

估计那人直接给刘书记汇报了,不多时,刘书记打电话过来,语气很亲和,说:“小罗呀,寻个周末,咱一起泡温泉去!我再邀几位领导,你认识一下,给你打打基础。” 罗康没有理由不去,这是领导的赏赐,他要珍惜,便谦恭地说:“谢谢刘书记栽培,我听您安排。” 刘书记笑道:“我知道你聪明,前途广阔!好,等我电话。”

一个周末,刘书记电话约了罗康。月灵一听罗康和领导出去,忙给罗康选衣服,挑领带,很郑重其事。罗康任她打扮摆弄,心想去泡温泉的,用得着如此西装革履吗,可他又不敢对月灵说实话,怕她误解。打扮完了,月灵说:“看看你疯长的胡子,满脸满下巴,快刮去。”罗康到洗手池边,从头顶的小柜子里取出剃须刀,按开电钮,吱吱嗡嗡地在脸上刮起来,如清晨小区里扫院子杂草的阿姨,扫过处,一片洁净。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蓦地,想到了瘦子明的话:“阿康,你应该用剃刀。它刮胡子刮得干净,把下巴上多余的东西都会刮去,不只是胡子,还有皮肤上的油渍,还有油渍里的污垢!”他停下手中的剃须刀,打开小柜子,找刮刀,发现不在了。他喊:“媳妇儿,我的刮胡刀呢?”月灵过来,说:“不是在你手里吗?”他摇头,说:“带刀片的,手动剃刀。” 她笑道:“好我的处长大人哩,猴年马月了,谁还用那古老玩意儿,我早扔了。”他无语,望著镜子里的自己,胖了许多,脸色也白了。他又按开了剃须刀电钮,满脸满下巴刮扫起来,唯恐有遗漏的。月灵笑道:“刮干净了,你使劲地刮什么呢,想吃脸上的肉了?”他关了电钮。月灵双手打了润肤油,举着双臂,对他说:“低下头,我给你擦油。”他说:“擦那干啥?”她气得跺脚,说:“听话!”他只得弯下腰,任她双手在他脸上拍拍打打。他望着她认真的样儿,幸福感强烈袭来,情不自禁啄了她脸蛋一口,说:“媳妇儿真好!”出门时,她又提领顿袖,柔声说:“去吧。”他说:“你去陪陪父母,给他们买点礼品送去。”她说:“好的。”

他出了家门,走到小区门口,手机响了,是刘书记打来的,告诉他车已来接他。正说着话,一辆黑色奥迪到了他跟前,他躬身钻了进去。

两辆奥迪朝终南山进发,开到山脚下,驶向了一处僻静的院落。门口挂着一条匾 “南山雅影温泉”。这个地方,古城的领导们和款爷们喜欢来休闲放松,远近闻名。车一进院子,便停下。两个司机下来打开车门,三个领导先后下了车。加上罗康,一行四人。吴总经理带着几个副经理早已等候,一见领导们,赶紧上前笑脸问候。

吴总经理带着一行人,进到温泉大厅,室内装修得富贵雅致,轻柔的乐声袅袅飘荡,一缕缕佛香缭绕不绝。吴总经理带着领导们参观,介绍一幅画,说:“这幅画,是古城有名的画家……”“是周玉生的画!”一个领导说,“他以画写意花鸟闻名全国。”吴总经理说:“王厅长好眼力啊!”王厅长笑道:“我和玉生是多年好友,他可是我们古城美院的第一支笔啊!”大家点头附和。又走到一幅字“玉山草木润”前,吴总经理望着几位领导,等待指示似的。几位领导认真观赏,那王厅长对刘书记说:“刘一,这是你好友的墨宝。”刘一笑道:“王厅长说的极是,唯有大石才有如此手法,恃才傲物之气尽在纸上。原锦,你以为呢?”原锦忙应道:“刘书记总结精当。” 王厅长笑道:“其字如人嘛。”吴总经理谦卑地笑着,说:“识字识画,识大人。”王厅长笑着说:“吴总,你这个老总当的,真是越当越有精气神了,不错!”

参观完毕,吴总经理安排四人到了一处幽静的茶室,喝普洱茶,吃点心。个把小时后,王厅长招呼:“走,泡温泉去!”四人出了茶室,到了换衣室。王厅长先出来,大步入了池子。罗康第一次来,有些拘谨。刘一朝罗康示意,快点。眼见领导们都进了池,罗康才入。

池子里的水花一浪一浪地冲击着仿古格纹的池沿,有稍许的水漫过池边向四下溢去,仿佛少女温柔的手指在多情地游走,毫无目的,慵懒散漫。三个大领导躺在池水里,皮肤白得如泡胀了刮了毛的猪皮。王厅长稀少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拢着,泉水像头油一样贴着他的头皮顺滑而过,亮晃晃。原锦和刘一,红润的面庞泛着油色,如刚刚磨过的剃刀,闪闪发光。他们三个张着嘴,哈着气,水波一浪过来,深呼吸一下,再一浪过来,再深吸一下,然后,从心肺里无限柔柔地喊一声:好舒……服。他们眯起的眼缝里,闪着点点水花,迷醉着他们的神经,溅花着他们的双眼。

罗康初来这儿,泡在温泉里,不习惯,浑身奇热无比,仿佛站在火炉上,内心热慌得不行。这三位大领导,全是要员。除了刘一,他早听说过王厅长和原主任的名字,全是实权派,也从没今天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内心自然紧张不安。看着他们在水池里舒畅的样子,他发现他们竟是这样轻松,心里没有任何的负担和压力,为何他一个小小的副处长压力那么大呢?

刘一舒畅无比,说:“这地方太好了!” 王厅长说:“难得放松一下。”原锦见罗康紧张,便说:“看看小罗,一脸正气,是个好苗子,堪当重任!”王厅长说:“小罗呀,当官,就要有理想,把官当到尽可能的大!这样,手握重权,什么都会顺手而来,而且合理合法!小罗呀,当官,一定要为民做主,当个人人夸奖的清官!”罗康听着,点头。王厅长问: “小罗你结婚没?”  罗康说:“结了。”他又问罗康:“有孩子没?”罗康说:“正考虑要呀。”他说:“我一个侄女刚从英国留学回来,想介绍给你,可惜,你结婚了。”原锦说:“没孩子可以离的。”刘一诡秘地朝罗康使眼色,说:“这就看罗康的想法啦!不知是谁说的,年轻人在关键时候,重要的,就是那一步!”王厅长笑着,打岔说别的话了。

从温泉回来后,刘一找过罗康两次,专门谈王厅长侄女的事。他说:“小罗,我提醒你慎重考虑一下。”罗康说:“我不想做负心人。”刘一点头说:“理解,可见你这年轻人是个有良心的。不过,小罗呀,王厅长可管着你的晋升通道,如果能联姻,你可谓平步青云,官运亨通。如果不联姻,就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了。这官场,拼的什么,你应该清楚。本来,作为一名官员,我不该说这样缺德的话,可为了挽救一个年轻的前途无量的干部,我说缺德的话了!总归为你好,你明白我的好心就行了!”罗康点头,说:“您的器重,我心知。我不会离婚的,不做负心人。”刘一说:“路是自己选的,好吧。”

后来,罗康单位的另一位年轻副处长,也是名校毕业的研究生,与相恋八年的女友分手了。刘一把他介绍给王厅长,不到半年,便和王厅长的侄女结婚了。

婚礼豪华盛大,省上要员几乎都到了。罗康看到那惊人的宏大场面,心里深处生出了那么一点悔意来,路是自己选择的,他劝告自己不必后悔。王厅长的侄女长得高雅又美丽,典型的白富美,一看那气质和派头,在场的男人,无不啧啧赞美。刘一观察着罗康的脸色,小声说:“是你放弃的,其实王厅长满意的人是你!”罗康默不作声。

据说,新婚夫妇婚后去了巴厘岛和欧洲大陆度蜜月了,拍了好多漂亮的异国照片,在QQ上大量地晒,供同事们欣赏。罗康一度不打开QQ,不想看。同事们边看边议论,羡慕至极。一下班,罗康推脱一切应酬,直接回家。过了一年,听说一对新人定居海外了,成了美国人。单位里,无人不惊叹那位副处长命好福大,娶了美娇妻,还摇身变成了外国人。

罗康心乱如麻,感觉像做了一场梦,很美丽的梦,一下子,从他身边飘走了,飘到了国外,没有了一点他的痕迹。他暗自后悔过,骂自己没出息。他心里明白,或许这一次,是彻头彻尾改变他命运的一次,是他自己放弃了。

刘一对罗康,不像以前了,完全成了两样。他面对罗康,不止一次表达了很深的遺憾,完了就说:“我看错你了,你没有理想,没有抱负,没有野心,没有眼界,成不了大事!机会来了,还不紧紧抓住,你根本不懂为政之道,我看走眼了!”罗康只当刘一是发牢骚,是善意,是恨铁不成钢。他不辩解,听听便是,也不表现出一点后悔之意,一切,好像与他罗康没关系似的。

慢慢地,罗康发现,刘一经常念叨这件事儿,酒瘾犯了似的,一说就没完没了。他默默承受着,不说一句反驳的话。刘一好像着了魔,说话的难听程度越来越高,一点儿不顾忌他的尊严和人格,只图他自己的嘴边痛快。好几次,罗康气得握紧拳头,嘴唇都咬破了。罗康开始讨厌刘一了,不,是憎恨刘一。只要一见刘一开口,他头皮发麻,心跳加快,恨不得上去抽刘一几耳光,要么钻到地缝里去。罗康的心理和精神,有了严重的变化,不想来单位上班,更不想看见刘一。

一旦有了变换工作的想法,便为此展开了一步步思考。罗康明白,钱,才是最紧要的东西!他开始四处找法子赚钱,专找投资少,见效快的。他想通过发横财,用这个方式来满足自己的想法,才能换一个工作。如今,刘一待他是这个样子,他想利用职权捞点钱财的想法万不可有了。刘一巴不得快点找他个茬儿,远远发配流放了他。他懂得,闲职的后果很严重。

罗康心理压力越来越大,整天想着赚钱,寝食难安。晚上,开始做噩梦,常常从梦中惊醒,出一身的汗,大口喘着气。月灵被他惊醒,问:“阿康你怎么了?”他摇头说:“没事,你睡你的。”他继续躺下,睁眼望着房顶。罗康不是圣人,是一个心有勇士的凡人,一个心怀英雄梦想的凡人。就在王厅长侄女和单位一个副处长结婚那阵,他内心多少生了点悔意,他对月灵明显冷淡了一些,甚至有了那么一点嫌弃的念头,他怨恨自己心太软,如果心硬一点,他的生活是另一番景象了,与现在彻底再见。好长时间里,他和月灵说话少了,连正眼也不想望她一眼。一回家,他钻进书房,以忙为借口。直到后来,他反感刘一了,怨怼刘一了,才逐渐将心收了回来,正视月灵了。

他的心越不安,越不想把不安带给月灵。月灵已经怀孕四个月了,当他知道这一消息时,一把紧紧搂住妻子,热泪纵横。他问:“为什么才告诉我?”月灵说:“你工作太忙了,为了不让你分心,才没告诉你。”他感激她,心里那点悔意在即将当父亲的一瞬,顷刻消失殆尽。他摸着她的肚子,更谋思赚钱的事了,有了钱,他立即调个工作,他心情愉悦了,有前途了,也让她们母子安心生活。

怎样才能赚到大钱呢?他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一个发财的途径!他想,如果发了财,一切将重新开始。他的梦想,也在向他频频招手。他咬牙怨愤,尽怪钱这东西,这个让世人发疯的东西,多日来,真是将他折磨透顶了,害得他白日不安宁,夜晚辗转反侧,现在好了,终于找到途径了。

罗康想到的发财之途,就是炒股和买彩票。

至于他为什么想到了这个路子,他自己也说不清,只凭着感觉走上这条道儿了。每天上下班,他的主要事情,去股市看看行情,再去买彩票。

每次他去买彩票,都是一群人挤在彩票机前,争相购买。老的少的,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面额不同的票子,一张张递了出去。买到彩票的,小心地捏在手里,心里充满着希望,他们明白手里捏着的,或许就是百万大奖,或许就是一部奔驰,最不好,也会是一台电视机和一辆自行车。所有人,包括罗康,心里祈祷着:“上天,保佑我发财!”

一位老票友认识罗康,一见到他就问:“你怎么来买彩票了?昨天不是去了股市,涨了没?”罗康反问:“你也来买彩票?昨天你的股涨了没?”票友笑道:“没有,股市行情,最近一直不怎么好。” 罗康调侃道:“瞎碰吧,坐公交车一样,撞上哪辆算哪辆了。说不定,今天的彩票还中大奖呢。”

罗康旁边站着一位高个子票友,听见他俩的对话,说:“还是让我中了好,你不知道,我儿子中考差了几分,这古城的名校真他妈黑,一分一万元。”

又有一位长脸票友接过话,说:“还是让我中了好,我老婆在医院等着做手术哩!唉,我儿子也要小升初,想上名校,光赞助费都要四五万啊。如果不中个大奖,这事情缠在一起解不开了。”

另一位小个子票友急了,抢白道:“你们都别中,还是让我中吧!我父亲快咽气了,却咽不下。老人有个愿望,希望能坐上我买的小轿车,坐一下也行的。可我的工资一个月才两三千块,只够贴家用,猴年马月能买上小轿车啊?”

几个票友不言语了,你看我,我看你。高个子票友大声说:“希望我们都中奖,大家一样难,平日就一点小工资,发财只得寻其他法子了。一二三等奖,让咱几人中了!”

远处一个票友嘴一扭,不满地说:“你们几个把奖中了,我们怎么办?我们的日子比你们好不到哪里去!我老娘的腿还在医院里吊着呢,等着缴手术费!”

罗康听着一伙票友的话,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的苦涩隐痛。人人都活得难,相较之下,他自己还是生活的幸运儿,在吃得饱,有居所,无病痛的状态之下,来与他们抢这奖项,只为了能换个工作,当更大的官去。他内心受到了巨大的震动,身子僵了好久。他真是没想到,众生的生活是这般补丁式存在着,是的,补丁式,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他走过了多少路,经过了多少事,唯在今天这个场合,让他惊心动魄!仿如天下冰雹了,冷得怕人,寒气四起,他的那点理想和抱负,他的所谓仕途发展,渺茫不可求了。他深深感知到,一切渺茫不可求了!他浑身冰冷,移步离开了。

他回到家里,一团暖意扑面而来。他的家是温馨的,装修得漂亮而雅致。一群票友的话语和影子飘荡在他眼前,如鬼影,缠着他,挥不去,他害怕得哆嗦。他钻进卧室,上床躺下,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密严实。他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了,他已经僵死在原有的岗位上,动弹不得,权已旁落,常受领导挖苦,他被紧紧地禁锢住了!他曾经的理想和追求,如今的痛苦和悲催,那群票友是理解不来的,根本理解不来!在票友们眼里,他罗康或许是幸运儿,是政府官员,是天使。可是,他的内心,谁懂呢?

一个月后,股市狂跌。罗康的所有积蓄,可以说身家性命,全军覆没。

突如其来的杀手,太突然,无情地,残忍地拦腰砍断了他!他不得不下跪了,号啕大哭。他心灰意冷,对生活和工作不抱任何希望了,什么换岗升官,全都成了泡影,消失了。远大的理想,彻底抛弃了他!他的未来在哪儿?僵死在现在的岗位上?他渺茫的未来,撑不起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

没过多久,刘一在大会上宣布:接上级指示,罗康停职,等待重新安置。他目瞪口呆,五雷轰顶!散会后,有同事悄悄议论:“罗处工作态度消极,整日里炒股买彩票,领导早就不满了……”

他回到家,面对怀孕的月灵,不敢给她说这件事,只字不提,怕她神经受刺激。他草草吃了饭,躲进了书房。他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快要下雨的样子,努力寻找着自己解脱的方式,可是,寻不着,根本没有出路。他一无所有了,所谓的理想和抱负,猛然间成了一摊稀泥!他绝望极了,内心大悲。他对着窗外的天空大声吼了两句,吼的什么,他也不知。他悄然出了书房,穿上外衣,月灵问:“你去哪儿?”  他没吭声,径自下了楼。

他走在街道上,感觉雨滴落下来,打在他的眼睛上,铺天的雨,盖地的风,很大很大,噼哩啪啦,雨夹着风,把他从头到脚淹没了!他麻木了,没有了知觉,身子左右摇晃着。走到哪里去了?他不知道,一双不知疲倦的双脚,走呀走呀,踏在古城的路上,没有一点痕迹……

罗康失踪了。

当月灵四处找不到罗康的时候,悲痛欲绝之际,孩子突然出生了,一个红通通的男婴,又一条好汉来到这世上了。月灵的父母很焦急,父亲责怪女儿:“你对罗康关心不够,活活一个人,怎么就没了踪影?”月灵欲哭无泪,只是摇头。母亲说:“这罗康太不像话了!不知月灵快生了?不负责任的男人,只怪月灵瞎了眼!”父母托一个亲戚去罗康单位打听,单位人告诉亲戚:“罗处已停职,等待重新安置。”月灵父母听到这消息,如晴天霹雳响在头顶,“咯崩崩”一声巨响,月灵父亲当场晕厥过去。月灵家里慌乱一团,母亲要护理父亲,让一个表姐去照顾月灵。

月灵打电话给林玉,林玉先祝贺月灵喜产贵子。月灵有气无力地说:“罗康不见了。”林玉惊奇地问:“你说什么?”月灵重复了一遍。林玉不知如何说话好,安慰道:“不会的,罗康不是那号人,过几天就回家了。你好好养身体,别胡思乱想。我要去上课了,再见。” 说完,挂了电话。她神色黯然,走到书房去,对瘦子明说:“男人当了官,心野了,不知抱哪个美人归去了,还玩起了失踪。”  瘦子明不知妻子说什么,摇摇头,没接妻子的话。林玉大声说 :“ 罗康失踪了!连月灵和刚生下的儿子都不要了,跟别的女人私奔了!”“啊?”他睁大眼睛,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他长叹一口气,放眼窗外。在他意识里,罗康早变了,去了哪里,和谁私奔,不关他的事,只是,可怜那月灵母子。他对妻子说:“你有空了,去看望月灵母子。”林玉说:“我不去!自从她当了官太太,摆起了谱,让给你递个话都不愿。啥人嘛!她好久不理我了,我何必去巴结她。罗康带着别的女人跑了,她想起我了?她活该!”瘦子明说:“她到底是我的学妹呀。”林玉说:“可她更是罗康的媳妇呢!”瘦子明说:“做人不能这样,都是知识分子,心胸要阔,你有空了去看看。”林玉说:“我心胸狭窄,坚决不去!”

林玉没有去看望月灵,瘦子明也没再提这事。

  六

两年后,一个朋友告诉月灵:她去金城出差,看到了一个人很像罗康,是个疯子。月灵听了,死活不相信。朋友让她去金城找找,辨认一下,并告诉了她具体位置。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母,父亲已瘫痪在床,说话困难,只用手比划。母亲说:“ 他疯也好,死了也好,与咱家没关系!”父亲呀呀地叫着,用手使劲比划。母亲含泪说:“你爸心善,放心不下,让你去找找。我的意思,不找!”父亲又叫起来,双手使劲比划着。月灵难过地说:“爸,听你的。”父亲平静了。母亲训斥道:“你找的什么人呀,他倒活得轻闲啊!”

月灵坐火车到了金城,这个黄天黄地的城市,虽有黄河经过,却处处让人感觉口渴,空气很是干燥,与古城没得相比。她按朋友给的地址,在一个公园门口,发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在地上躺着,面目苍黑,胡子蓬乱,长发一拧一拧披在肩头。她的第一反应,这是一个肮脏不堪的乞丐。她希望这不是罗康,她努力说服自己,这个乞丐不是罗康。她近前,仔细辨认。可他太脏了,脸上全是黑油油的污渍,无法看得清。她欲离开时,蓦地,看到他左手背上有道疤痕。她浑身打了个抖,这是当年罗康用剃刀刮胡子时,不小心,刀片劃破的一道口子,伤好了后,留下了一道明显的疤痕。

月灵努力平复自己心情,趴在罗康耳边叫:“阿康,我来找你了,回家吧!”罗康猛地睁开眼睛,看着她,问:“你是谁?”月灵说:“我是月灵呀!” 罗康猛地坐起来,瞅着她,说:“你是鬼,上帝派来的鬼!”月灵说:“我是月灵哪!”几个乞丐过来了,一个问她: “你是他什么人?” 月灵说: “家人。”另一个说:“这个人好可怜,一年前,不知从哪儿来的,不说话,痴痴呆呆。他刚来到这儿,好多人欺负他,打他踢他,给他吐口水。他倒长得整齐,怎么就疯了?”她无语。他们一个个向她讲述了罗康的可怜,疯子嘛,不知冷热,不知深浅,不知饥饱,是他们一个个照管着,不准谁来欺负,声称是他们一伙人,才让他安顿在这儿乞讨,在他面前摆个饭碗,能收钱就收钱,能收吃喝的就收吃喝的,反正不会饿死了。还好,一个个过路的好人给碗里扔一块吃的丢点喝的,一条活命保住了。月灵默然听着,泪水迷糊了她的双眼,心如刀绞。

月灵带着罗康去了一家小旅馆,给他好好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他一直问她是谁,骂她是鬼。她不言语,心里挺宽慰的。他虽痴呆,倒也听话,让走就走,洗澡什么的也不抵抗,除了嘴上不停骂她是鬼,再没有其他过分行为。之后,她带他去了一家理发店,理了头发刮了胡子。月灵看着理发师给罗康刮胡子,心里泛起曾经的往事,一幕一幕,昨日一般。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今天会成了这般模样,往事一 一回首,她难过得不能自已。

月灵带着罗康回到了古城,回到了家。她母亲见了,又一阵数落: “疯了就让他去疯,领回来也是个拖累!你是管孩子,还是管他!”她说:“我要让他清醒过来,告诉我他为什么要失踪?”母亲说:“你的生活完了,可怜的女儿,你完了!你问他这些还有什么用啊,什么也买不回你的青春了!”她說:“他也完了,什么也换不回他的青春了!”母亲一怒之下离去。

她的朋友们说法不一,有的认为把罗康送回农村老家去好,让他父母和兄弟姐妹照顾。有的认为把罗康送到精神病院去为好,住院接受治疗。她都听,却不赞成。她不忍心送罗康去农村和医院,要留在家里照管。她把孩子送到了农村婆家,告诉公婆罗康身体不好,需要照料。公婆一顿哭诉,养儿没用,几年没个消息,他们死了活着儿子不闻不问。她解释工作太忙。公婆乐意带孙子,让她放心工作,照顾好罗康。没过多长时间,她母亲出来说话了,嫌农村条件不好,苦了外孙,非要把外孙接回城里。她心里高兴,顺了母亲的意,接了孩子回来。

月灵一门心思照顾罗康,一下班,去买菜,回家做饭,边忙边给罗康说话,尽力想唤回他曾经的记忆。面对罗康,她不由想到了瘦子明夫妇,对那两口子很失望。自从罗康失踪后,瘦子明夫妇再没有与月灵联系过,也没探视过孩子。有一次,月灵拨打瘦子明的手机,想着如何寻找罗康,瘦子明关机。她一想,不联系也罢,只当她和罗康没认识过瘦子明。她对痴呆的罗康说:“快点好起来,阿康。瘦子明两口子都不理咱们了,你可要清楚人世间的友情是什么,说变,立马就变了。”

在月灵的精心照管下,一年后,罗康的意识有所恢复。意识于他,时断时续,说话倒是能正常进行了,意识控制不了语言,言语里全是谩骂和指责。她想,为什么会这样?他内心的苦可能太多了,压抑过久,才如此变态式的骂人,一泄心里愤恨。她有个不解的秘密,暗藏心底,那就是他为什么突然失踪了?为了这个问题,她非得让他清醒过来,问个水落石出!难道他真如林玉挖苦她那样,带着另外女人私奔了,难道是花尽了钱财,落魄不已,竟得了疯病?她不解,非得弄个清楚,她才心甘。

罗康病情明显好转,却在家里待不住,经常逃跑似的离去。一次,两次,三次。附近小区的人,几乎都知道有个疯子到处乱跑,一个女人到处找疯子。

瘦子明做梦也没料到,在街上遇着了罗康和月灵。月灵已然不是以前的俊模样了,衣服不讲究了,脸色也不好,依稀可见往日残留的痕迹,但与曾经确实不能同日而语了,像一曲古装剧,演出的剧服倒是常新的,可怜那伶人却已风霜满面了。

月灵对瘦子明的突然出现,惊讶,却也平淡。她没有指责瘦子明一言半语,凭什么指责人家呢?罗康在位时又没帮人家谋个一官半职,来了是人情,不来是人性。瘦子明拉着罗康,仿佛拉着个孩子。罗康嘴里哼哼着说:“好,喝酒喝酒。”瘦子明眼眶潮湿,颤抖着说:“走,喝酒喝酒!”瘦子明很难过,泪眼朦胧中,那个鲜活的年轻小伙走来了,大喊着:“如果说明天开战,我第一个穿上军装,毫不犹豫地跑步上战场!这个时候了,还管谁同意不同意,保卫国土才是第一要务!”那是一个多么生龙活虎的罗康啊,精神,无畏。如今,他拉着的罗康,竟没了半点以往的影子。

瘦子明无法接受罗康疯了的事实,一直想着罗康与别的女人私奔了,不知去哪儿逍遥快活了,这一见,他是误解罗康了!

月灵和瘦子明把罗康带回家,月灵招呼瘦子明坐,忙着倒水。瘦子明接过水杯,放在桌子上。环顾这个家,很乱,便知罗康在家是如何折腾了,月灵是如何辛苦了。他对月灵说:“我不好,这么久没问候你。”月灵说:“大家都上班忙嘛。” 瘦子明说:“孩子乖吗?”月灵淡然地说:“好着呢。”瘦子明见月灵平平淡淡,好像他们还是以前那样的好友,没有半丝嫌隙。他内心感动了,对月灵说:“ 把剃刀拿来,我给罗康刮刮胡子。”月灵说:“我平时带他去理发店刮,我不会用电动剃须刀,怕把他胡子夹住了受疼。家里没剃刀,用电动的吧。”瘦子明摇头,说:“那你去买一把来,我等着。”月灵说:“好吧,我去买。真搞不明白,用什么剃刀,啥年代了呀!”月灵准备出门,瘦子明道:“把棉袄扣好,外面下雪了,小心着凉。”月灵扣着棉袄扣子,感激地说:“谢谢!”转身出了家门。

瘦子明给罗康喂水喝,罗康大口地喝了几口,像小孩子吃蜂蜜似的,感觉这水里有特别喜爱的东西。瘦子明拉着罗康的手,问:“你认识瘦子明吗?”罗康说:“瘦子明?死了!”这句话如果别人说了,瘦子明没有感觉,可这话从罗康嘴里蹦出来,瘦子明接受不了了,这里面蕴涵了多少的指责呀!无意的话,甚至没有一丝指责意思的话,对方听了,往往比有意更让人悔恨交加!他作为罗康多年的同窗好友,罗康没了音讯,他未曾照料过他的妻儿,也不曾打探他的下落。他不是死了,是怎么啦,肯定是死了!一句瘦子明死了,让瘦子明的心战栗。他的心真是死了,没有关爱,没有问候,没有了寻找,钻在自私的个人空间里,不尽一点人情道义,朋友之谊。他真是死了,死了好多年了!从罗康失踪那天起,他瘦子明就死了!

瘦子明沉痛地说:“瘦子明现在复活了,只要他活了,也会让你清醒过来,活过来!”罗康哈哈大笑,说:“瘦子明死了,死了。”

月灵回来了,浑身冒着冷气。瘦子明心疼地说:“冻坏了吧。”她摇摇头,把剃刀交给了他。他问:“有热水没?”她说:“马上去烧水。”

她进了厨房,接了一壶水,打开了灶火。她站在灶旁,心绪万千。很久了,她没见过瘦子明,如今的瘦子明明显上年纪了,外表却儒雅了,胖了些,白净了,与曾经那个瘦子明告别了。试想,如果当年罗康也留了学校任教,生活也是平淡的,幸福的,想当初,她为什么不拦住罗康?为什么同意他去当什么政治英雄,实现什么政治梦想?她后悔当初的天真,听任了罗康的所作所为。水烧热了,吱吱地冒着热气,壶盖扑沓扑沓地响。她提壶到了洗手间,对正在和罗康说话的瘦子明说:“子明兄,水烧好了。”

瘦子明牵起罗康的手,进了洗手间。他先用热水给罗康润了润胡须,便开始安装剃刀。就在这时,瘦子明的手机响了。月灵说:“接吧,估计是嫂子打来的。”瘦子明走出洗漱室接电话,说:“哦,利光呀。你说什么?请你告诉林玉,她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爱当官就当官去!我就只会教书做学问,我就是我,让她不要干涉我的生活!”说完,气愤地摁了电话。月灵问:“嫂子怎么了?”瘦子明嘆气,说:“女人的欲望一旦升起,地球都不会安然的,何况一个小小的家呢。她太让我失望了,有她后悔的时候呢!”月灵没有再说话,直觉告诉她,林玉与瘦子明不和,矛盾激化了。瘦子明说:“走,咱给罗康刮胡子去。”话音没落,一头钻进了洗漱室。

罗康的胡子已经用水泡软了,瘦子明抹上香皂揉搓起来,直至起了厚厚的小山似的泡沫,便拿起剃刀,一刀一刀地刮起来。月灵站在旁边看,令她吃惊的是,罗康非常安静,好像在享受美好的睡眠,任由瘦子明给他一刀一刀地刮。

瘦子明一边刮,一边动情地说:“罗康,我希望你快点清醒过来,让思想和生活简单化,顺应天意,调整思维,尽快适应当下的生活。罗康,你如果早知道生活是可以调整的,相信你不会让其越来越复杂化,复杂得让你的理想抱负偏离了主题,倒成了你的心理负担和压力。我们要学会用剃刀,它不只是一把刀,而一种思维,可以让人新生,让人简约,深谙生命的本质,生活的本质!” 月灵听着,动容了,说:“ 子明,你讲得真好!罗康非常平静,可见在他的心里,你还是最重要的!”瘦子明眼圈潮湿,说:“我一度丢了剃刀,用电动剃须刀,图方便省事。后来,我又重拾剃刀。我用了好多年,没有想到,我的简约,竟让我在生活中约掉了罗康。其实,有时候,简约未必好,重要的人和事,绝对不能简约的,比如回忆,必须要在人的大脑里枝繁叶茂,生活才丰富多姿。我们现代人的生活,太自我了,太追求实用,反倒没了曾经的亲睦和关怀,平淡和温暖。”

月灵若有所思,恍然大悟似的说:“我们把丰富的生活,剃得太猛太快,直奔目标,留下了名的追逐,利的争夺,却缺了人情,缺了温暖,把简洁当成了简单,反而把最珍贵的东西给剃掉了,得不偿失。”瘦子明说:“最可悲的是,我把自己都剃掉了,死了!”月灵观察着罗康,说:“看,阿康的眼睛潮湿了,他有了情感回应。”瘦子明没说话,仔细剃着。

剃完后,他仔细地洗干净罗康的下巴和脸庞,擦干。然后,他扶罗康到床上,说: “罗康,我明天随你打日本去,日本又来骚扰我们国土了。”罗康安静地躺在床上,痴痴地看着瘦子明。瘦子明轻拍他的脸庞,说:“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便和月灵掩门退出。

月灵感激地说:“子明兄,谢谢你。”瘦子明说:“谢谢你们才对。明天有什么情况,随时打电话给我。”他把手机号码留给了她。临出门时,他对她说:“等到明天,一切都会好的。你安心睡觉,不要去动他。”

半夜时分,月灵像往常一样,走进罗康房间,靠近床边,伸手欲给他盖上被子。罗康猛地坐起来,指着她大骂:“你个婆娘,你是鬼,上帝派来的鬼!”她尖叫一声,双手抱着头,夺门而逃。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月灵起床,去上洗手间,走到洗漱室门口,见到里面透出几丝光线来。她心一紧,想着会是谁?便轻轻推开一条门缝儿,她发现,罗康正在洗脸,那神态,那举止,那表情,仿佛回到多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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