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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SSK实验室研究的方法

2018-01-16邱德胜

关键词:自然主义经验主义研究方法

邱德胜

摘要:实验室研究是当代西方科学知识社会学和科学实践哲学研究的前沿领域。借助实验室研究不仅可以还原科学知识在实验室中的生产过程,还可以传递研究者社会建构论的哲学主张。概括而言,实验室研究的方法主要有三种:第一种是自然主义与经验主义研究方法;第二种是人类学的田野调查与民族志方法;第三种是常人方法论的话语分析与工作研究方法。然而,这些方法在实验室研究中的运用并不规范和彻底,因而研究者的哲学主张也就很难贯彻下去。

关键词:SSK;实验室研究;自然主义;经验主义;研究方法

中图分类号:N031

文献标识码:A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7.06.0015

20世纪70年代随着科学知识社会学(Sociology of Scientific Knowledge,SSK)以及科学实践哲学的兴起,以巴黎学派拉图尔等人为代表的一些人文学者以人类学家的身份走进科学知识生产的第一现场——实验室,并将其作为田野调查的基地。他们通过对实验室的长期持续观察,依据对实验室环境、仪器设备、科学家的日常生活和科学研究、实验室文化、实验室与外界的交往等的详细记载与分析,写出多部实验室研究的民族志作品。本文以这些作品为文献基础,重点就实验室研究的主要理念与方法加以探讨,并对其方法运用过程中存在的问题加以批判性反思。大体而言,实验室研究的方法主要有三种:第一种是自然主義与经验主义研究方法;第二种是人类学的田野调查与民族志方法;第三种是常人方法论的话语分析与工作研究方法。应该说,实验室研究的主要作品都受到这些方法的影响,并试图借助这些方法表达作者关于科学知识的社会建构论主张,但由于研究者在运用这些方法时存在着诸多问题,因而其哲学主张的贯彻也被大大地削弱。

一、自然主义与经验主义的研究方法

SSK声称自己是一门自然主义的经验科学,其研究方法就像自然科学描述和解释自然现象那样,描述和解释科学知识。那么何为自然主义?自然主义的经验研究方法如何运用于实验室研究呢?

作为哲学观念的“自然主义”(naturalism)最初被用于古代哲学,指代唯物主义、伊壁鸠鲁学说或现实主义,这一基本含义持续很久。霍尔巴赫将18世纪的自然主义看作这样一种哲学体系:它认为人仅仅生活在一个可被感知的现象世界即一种宇宙机器之中,它如同决定着自然那样决定着人的生活[1]。简言之,这是一个不存在超验、先验和神力的世界。19世纪早期,浪漫主义者对自然性、自发性的崇拜和诗人陶醉于自然的追求,给自然研究以新的动力。整个世界被设想为由动物、植物、星球和石头共同参与宇宙生命运动的一个统一的有机体。这个观念本身看起来近乎幻想,但它鼓励人们去切实地观察和分析物质现象,以探明其运动原理,从而间接地滋养了尚在襁褓中的科学。

进入20世纪之后,哲学上的自然主义大致有广义和狭义之分。所谓广义的自然主义主要是指一种采取自然原理或自然原因来解释一些现象的哲学思潮,而狭义的自然主义主要是指20世纪30年代活跃于美国的一个哲学派别。在狭义自然主义看来,自然物的产生与消亡都有其自然原因,他们需要做的是从自然本身去说明自然;同时,自然过程的发展都依循一定的客观规律,自然过程之所以可理解,就在于它符合规律;若想深入地认识自然界,应以科学为依据,并运用科学的经验研究方法,而不得已时才需要求助于非自然的因素。

SSK及其实验室研究意义上的自然主义主要局限在上述狭义的范围。正如巴恩斯所言:“社会学家所关注的是对那些被认为是知识的东西的自然主义理解,而不关注对什么东西值得被作为知识而进行的评价性的估断”[2]。美国著名学者巴伯指出,英国的SSK学者“关于科学思想与组织之实际发展的严密的、微观的和经验的研究,对于我们理解作为一种社会现象的科学是一个重要的贡献”[3]。强纲领SSK希望通过对经验研究方法的推崇从而将自身建设成为一门科学理论,正如:“一切知识或一切有关世界的有意义的论述,都与感觉经验(包括‘内在感觉或‘内省)相关,而且可能的感觉经验的范围就是可能的知识的范围,不同的经验论者对知识怎样建立在感觉的基础上有不同的观点”[4]。布鲁尔试图将SSK建设成一门具有普遍有效性的科学,因此,他抛弃传统哲学的思辨方法,而采用社会学的经验研究。由此,“强纲领”SSK成为了经验科学中的一员,但在这里,布鲁尔所强调的经验指的是社会的、集体的经验,而不是个体的经验。在他看来,个体的经验是有缺陷的,容易走向主观主义和唯心主义,而“强纲领”SSK的目的是要对科学知识进行社会学分析,如果科学知识建立在个体经验的基础上,将会使“知识社会学确实又一次变成了关于错误、信念或者意见的社会学,而它本身则不是知识”[5]14。因此,只有社会的、集体的经验才能弥补个体经验的缺陷,只有社会的、集体的经验能够解释知识,“知识的力量成分是一种社会性成分,它是真理所不可或缺的一种组成部分,而不仅仅是关于错误的标识。”[5]16

布鲁尔所采用的自然主义与经验主义的研究方法的核心就是:“用科学本身的方法分析和研究科学和科学知识”[6]。巴黎学派的拉图尔是SSK实践转向的杰出代表,在他看来,作为一种研究策略,“我们首先需要做出决定的是:进入科学技术之途应当经过形成中的科学那窄小的后门,而不是已经形成的科学那宏伟得多的大门。”[7]他们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处理关于科学如何得以出笼的案例,他们更多地关注细节,他们尝试着去描述或解释可观察的(至少是可重建)事件。他们通过考察形成中的科学,试图打开科学知识的黑箱,并将真实的科学展现给世人。在找寻打开黑箱的策略方面,后SSK虽然选取了不尽相同的进入之途,由此衍生出不同的研究学派,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都遵循了自然主义与经验主义的研究方法,实现了SSK向自然主义的回归。而作为实验室研究,这种自然主义与经验主义的研究方法则在实验室研究的相关作品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endprint

拉图尔的《行动中的科学》一书对科学家和技术专家的实际行为进行了别开生面的社会学分析,其目的是试图让人们了解是经历了一个怎样的过程,一种观念从一个理论家的猜测设想转而变成了被普遍接受下来的事实。拉图尔从事这一探究的办法是:“不要听信哲学家们关于世界说了些什么,不要听信社会学家关于社会说了些什么,也不要听信科学家关于自然说了些什么,而要代之以观察科学家实际上是怎样工作的。需要找出他们所做的事,而不是他们所说的话。”[8]实验室研究在方法上的特点在于对科学家怎样(HOW)谈论和从事科学的关注,而不是为什么(WHY)这么做。这种探究的方式在《实验室生活:科学事实的建构过程》中得以体现出来。书中,作者为了探究进行中的科学,详实地再现了科学家进行文献记录、建构实验室文化以及科学事实的过程。

塞蒂纳的实验室研究工作几乎与拉图尔同时展开,在其1981年出版的《制造知识:建构主义与科学的与境性》中,作者采用自然主义与经验主义的研究方法,先根据说明的需要将科学家贴上实践推理者、索引推理者、类比推理者、社会境况推理者、文学推理者、符号推理者等不同的标签,通过对科学家日常研究的观察和记录,塞蒂纳跟踪分析了科学知识在实验室的制造过程,再现了一幅科学知识生产过程的真实画面。在她看来,科学知识的生产过程充满着建构性,而非描述性,是一种由决定和商谈构成的链条。而这种建构大致可分为实验室中科学知识的建构与科学论文的建构,实验室中知识的建构即研究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科学事实是科学家在实验室中建构出来的,这种建构渗透着(科学家的)决定[9]。

事实上,SSK的实验室研究无论是理论上还是实践上,都要求运用自然主义与经验主义的研究方法研究科学知识的生产过程,以图说明真实的科学。虽然布鲁尔等人的初衷并非想彻底颠覆科学的自然实在论基础,但在实际研究中,他们却将社会因素看成是科学知识得以形成的主要因素,并借助社会利益模式对科学实践加以解释和说明。在这个意义上说,SSK并没有将自然主义与经验主义的研究方法严格执行下去。相反,对于科学的解释从传统科学哲学的自然决定论立场走向了SSK的社会决定论立场。但这种社会决定论主张不仅没有对传统科学哲学的自然实在论构成挑战,而是相反,其与传统哲学一样也陷入了表征难题。

二、人类学的田野调查与民族志方法

人类学的田野调查与民族志方法是实验室研究所运用的第二个重要的研究方法。一般而言,人类学的具体研究方法有多种,主要包括田野考察、比较研究、“主位”与“客位”方法,等等。

所谓田野考察,又称田野工作(field work),是指人类学者深入某一社区,通过观察、访谈、勘测、居住体验等参与方式来获取第一手研究资料的方法。它是人类学最基础、最重要的方法。通过田野考察,人类学者获得某一族群的特殊经验,并从中提炼升华,形成民族志的报告,乃至创新一种方法,构建一种理论。比较研究方法主要是指文化比较研究或跨文化比较研究,它是人类学方法论的重心。人类学家有必要对他者文化或自身文化内部的非主流文化和反文化加以比较,以得出更为客观的结论。所谓“主位”与“客位”研究方法是指人类学家考察人们的行为和思想可以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去进行,即“主位方法”的角度和“客位方法”的角度。主位方法是指用本地人的观点来努力理解文化,在采用“主位”研究法时,人类学家要努力去习得被调查者所具有的地方性知识和世界观,以便能够用像当地人一样的思维方式去考虑问题。检验“主位”研究法的记述和分析是否合格,要看那些记述和分析是否符合当地人的世界观,是否被他们认可是正确的、恰当的。所谓“客位”研究法是指从人类学家所利用的观点出发去研究文化,在对一个异文化(民族)社会作调查时常会用到。此时人类学家所使用的觀念并不是以本地人(被调查者)的观点看来是恰当的那种观念,而是使用从科学的数据和语言中得来的模式。此时,调查者所做的、所描述的与被调查者所意识到的、所理解的很可能大相径庭。

实验室研究中人类学与民族志方法的运用就是通过田野调查等研究方法,到科学活动的第一线——实验室收集科学知识生产的第一手资料,然后撰写田野调查报告(民族志)的过程。拉图尔、塞蒂纳、特拉维克以及林奇等人的实验室研究均采用了人类学的相关研究方法,尤其是田野调查方法和民族志方法。各书的作者均将实验室作为其田野调查的场点,但由于他们具有不同的知识背景或研究目的,虽然同样是关于实验室的民族志作品,其中的差别却很大,在此结合他们的部分工作加以简略分析。

1975年10月到1977年8月,拉图尔将他的田野调查场所选在加利福尼亚州萨尔克实验室。在拉图尔看来,实验室研究的主要目的在于打破对科学、实验室活动的神秘感,表明科学家和其他人的活动没有什么不同之处,科学活动不过是构造知识的舞台,传统人类学研究的目的是了解与现代人不同的原始部落文化;而科学社会学的人类学研究则是说明科学家的文化是现代文化的一部分[10]198。

拉图尔以一个人类学家的身份走进实验室,他首先介绍了实验室的地理位置以及实验室的结构、人员、设备以及人们的日常活动。令他奇怪的是,整栋的实验大楼按功能主要分为两个区域,区域一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仪器,按功能可以将其区分为生物学实验室和化学实验室;区域二摆满了书、字典和文章,感觉是办公室。在第一区,人们都穿着白大褂,他们把设备用于不同的任务:切合、缝合、混合、搅动、作标记等。他们要么在进行生物学实验,如一些动物被宰杀、被注射、被实验;要么在进行化学实验,化学物质被分离、被重新构造出来。他们孜孜不倦地做着记录,贴着标识。在区域二,人们不穿白大褂,衣着都很休闲,研究者普遍具有博士学位。此外,那些区域二的理论研究者经常主动找区域一的实验者探讨问题,相反的情况则很少发生。当区域一的“技术员们”把他们的大部分时间花在使用各种仪器并做出详细记录时,第二区的“博士们”则在办公室里不时地讨论着问题,有时还在黑板上写着什么,有时又在各自的办公室宣读已经发表的论文。每天的工作即将结束时,区域一的实验员都会把从实验室中得到的结果的记录报告送到区域二,即办公区。每隔10天左右,办公区就会产生一批论文,并交由秘书寄出。endprint

这些论文是如何产生的呢?拉图尔发现,来自实验室的数据通过办公区的设备输出不同的图表,那只不过是堆放在办公室的数据的摘要。在博士之一的办公室里摆满了已刊发的文章以及实验室的内部资料——及时绘制的图表和写满数字的卷宗。结合这两类资料,新的论文就在办公室生产出来。拉图尔由此指出:“办公室就是我们生产单位的中枢,因为正是在那里,论文的新草稿以两类文献编制出来,一类来自外部,另一类产自实验室。”[11]48而产自实验室的这部分文献则在实验室日常的记录、标记、改正以及读和写等一系列活动之后呈现出来,拉图尔将实验室的这种日常工作称之为“文学铭写”。在综合了外部的文献和实验室内部的文献之后,一批学术论文就出笼了。而论文一旦发表,以前的标记将存入档案,不再具有太大的意义。拉图尔根据发表论文的篇数(通俗论文除外)来分配实验室每年的预算,一篇论文的产值在1975年竟达到6万美元而不是1976年的3万美元[11]73。

特拉维克的《物理与人理》堪称是人类学研究的典范著作。在书中,作者并没有拉图尔、塞蒂纳那样企图通过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来说明自己的哲学观点,而是严格地按照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开展工作,并写出了一本符合规范的民族志作品。作者在该书中对自己的工作作了总结:“在本书中,我考察了高能物理学共同体:共同体的组织结构,共同体成员科学生涯的不同阶段,成员共享的物理学理论,以及物理学家为了工作所建造的环境和仪器设备。按照人类学的说法,我描述了我们的社会组织、发展周期、宇宙观和物质文化。”[12]由此可见,作者主要关注的是高能物理学家的生存状况,关注物理学中的科学共同体及他们的文化,并无论证某个哲学观的诉求。

作为《物理与人理》的中文版译者之一,刘珺珺先生从三个方面概括了这本民族志作品所反映出的人类学特色:首先,人类学的研究注重微观研究,先要选定田野调查的场所。而本书的作者特拉维克以美国的一个高能物理学的实验室作为研究的场所,并在这里工作和生活长达5年之久;其次,这本书的篇幅虽然不大,但是具备比较完整的民族志表达形式;第三,作者对人类学的研究方法提供了说明。如果读者能够领会她贯穿通篇的研究方法解说,胜过阅读一本专门的人类学研究方法的教材[13]3。因为人类学研究方法在部分实验室研究中的有效运用,才使科学知识的生产过程相对客观地展现在了世人的面前。

三、常人方法论的话语分析与工作研究方法

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常人方法论可以简约地描述为一种研究社会实践之间的关系并且说明这些实践的方法”[14]1。常人方法论一般被视为是对“微观”社会现象的研究,研究范围是在街道或家庭、商店、办公室等进行的面对面的访问。作为常人方法论的“奠基人”,加芬克尔1954年发明了常人方法论(ethnomethod)一词,其中的“ethno”在希腊文中意为国家、人民、部落、种族,此处主要指普通人或成员,而将etheo和method组合而成的“ethnomethod”就是常人方法,也就是指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为了解决各种日常问题所运用的“方法”。

随着加芬克尔《常人方法论研究》(1967)、《常人方法论的工作研究》(1986)以及《常人方法论的纲领》(2002)的出版,常人方法论的影响逐渐扩大,其理论旨趣也广为人知。在加芬克尔看来,常人方法论应包含两个理论旨趣:其一,社会学研究应该面向日常生活,分析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如何运用常识性知识、程序和技巧来组织他们的实际行动。在这个意义上,常人方法论所关注的社会实在,是那些日常的、毋庸置疑和理所当然的、延续展开和不断建构的成就。其二,社会学本身也是一种日常活动,社会学知识与日常知识或常识之间并没有截然分明的界限[15]288。随着常人方法论的发展,以下几个主题词频繁出现,即可说明性(accountablity)、反身性(reflexicality)、索引性(indexicalkity)。

所谓“可说明性”,可理解为“可观察和可报告”(observableandreportable)。在林奇看来,“可说明性”具有下述几层内涵:(1)社会活动是有序的(orderly)。(2)这种有序是可观察的(observable)。(3)这种可观察的持续是寻常的(ordinary)。(4)寻常的可观察的有序性是有指向的(oriented)。(5)这种有指向的寻常的可观察的秩序是理性的(rational)。(6)这种理性的有指向的寻常可观察的秩序是可描述的(describable)[14]1415。因此,社会学的描述是职业社会学家的研究得以展开的活动领域中内生的特性。正是由于社会活动是可说明的,一方面,常人方法论才主张社会学应该并且可能从日常生活中找到理论源泉;另一方面,加芬克尔也才能进一步将社会学的推理实践看成是一种说明实践。

反身性主要是指在日常行动中行动与说明及其场景之间的不可分性,因此,说明属于行动的内在组成部分,对行动的说明也不能独立于其从社会角度组织起来的运用场合而存在。相反,说明是一种独立的实践行动,跟其他行动者一样,必然有助于作为其中一部分的环境的形成,并从中获得理解与解释。加芬克尔指出:“描述在某种意义上是其所描述的环境的一部分,其在详尽说明环境的同时也为环境所详尽说明,这种反身性保证了自然语言所特有的索引性特征。”[16]加芬克尔把日常行动看作是一个反身性建构的過程,这种反身性的建构过程又被称为“文献解释法”。所谓文献解释法,就是将一种实际现象当作一种预先假定的基本模式的“证据”、“说明”或“代表”。一方面,这个模式是由它的个别证据引申而来的;另一方面,这些个别证据反过来又是在对基本模式有所了解的基础上加以解释的。模式自身与模式的特例相互强化、相互证明、互为对方的反身[15]304。

“索引性”作为常人方法论的一个核心词汇,最初起源于语言学,主要研究语句在不同语境中的不同意义。加芬克尔将其应用于社会学,认为日常实践活动也具有索引性,即“人的行动”和场景之外的社会结构之间存在着复杂的联系。加芬克尔区分了索引性表达和客观性表达两种不同的范畴。索引性表达是日常表达的特征,就其意义而言,它是完全依赖于其情景的,即它是由情景限定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一个看似孤立的表达或行动都是某个复杂的“索引链”上的一个环节,找到一个不受索引性问题困扰的最终基础是不可能的,加芬克尔称其为“无底之船”(a boat without a bottom)。客观性表达则不同,它不依赖于描述现象的特殊表现形式的背景关系,即它不受情景限制。借助客观表达,人们建立起精确科学,因为这种表达使得正式话语成为可能,使关于现象的普遍命题的系统程序成为可能,而这些命题具有普遍有效性。endprint

常人方法论自加芬克尔创立以来,尤其是《常人方法论研究》(1967)出版以后,大量的经验研究工作得以开展,常人方法论的研究纲领也开始趋向于两个方面,一是谈话分析(Conversation Analysis),二是工作研究(Work Studies)。谈话分析将研究的焦点集中于谈话者形成谈话活动的方法和程序。常人方法论的工作研究纲领兴起于20世纪70、80年代,最初的研究是为了把握自然组织化的日常活动的广泛领域,之后则关注于狭义的职业工作,通过对自然科学、数学、演讲等组织化现象的技术细节的考察,展现“一种职业活动如何工作”的问题。工作研究基本遵循常人方法论的方法论准则,一方面应用各种研究方法与技术,如民族志、谈话分析以及录像、录音等技术;另一方面又因地制宜地采用各种研究策略与方法。实验室研究则是常人方法论者关注科学知识生产过程或科学家群体文化演变的一种极具典型的工作研究形式。

林奇的实验室研究工作是基于常人方法论展开的,他的实验室研究作品《实验室科学中的技艺和人工事实》(1985)并未遵循科学知识的社会建构論立场,相反,他对社会建构论的SSK始终持一种批判的态度。与拉图尔和塞蒂纳相比,林奇除了使用田野调查的常用材料界面外,还对实验室成员的日常谈话做了录音,特别是合作研究者在工作中的交谈,这为他以后的谈话分析研究储备了素材。正是由于林奇将关注的重点从知识形成过程背后的隐藏秩序转向了实验室的“现场工作”(shop work) 和“现场交谈”(shop talk),这使得他的《实验室科学中的技艺与人工事实》更具常人学的意味,而“可说明性”、“反身性”和“索引性”等常人学研究主题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除此之外,林奇与拉图尔和塞蒂纳等人的不同还体现在他们对田野调查方法的理解上,拉图尔和塞蒂纳认为,对实验室的田野调查应该与研究对象保持一定的距离,甚至对实验科学家日常实践的分析要采用一种“元语言”,而不是科学家的日常工作语言;而林奇则反对这种方式,在他的实验室研究中,他不仅是一位单纯的观察者,还是一位参与者,他不仅学习了大量与实验室日常研究相关的基础知识,而且还参与了部分的实验室研究工作。

四、对SSK实验室研究方法的批判性反思

布鲁尔以来的SSK之所以强调自然主义与经验主义的研究方法,是希望将SSK作为一门自然科学来建设,其初衷是对自然科学的褒扬,并将强纲领的公正性和对称性原则贯彻到底。但事实上,SSK学者由于具有社会建构论的先入之见,故在其研究方法的运用上并不彻底,而将社会建构论的基本思想带到实验室研究中,则会导致田野调查与民族志等人类学方法的运用存在着不同程度的问题。

第一,社会建构论与自然主义和经验主义的研究方法之间存在着内在的矛盾,这种矛盾简单来说就是归纳与演绎的矛盾。对科学知识的考察要求采取自然主义与经验主义的研究方法,实际上就是要求研究者按照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去做研究,在研究过程中通过对一手材料的收集、整理,最后借助归纳等方法得出一般性的结论,其中的方法论主要遵循的是归纳逻辑。而SSK及其实验室研究则带着社会建构论的先入之见,这种社会建构论思想会使得他们的材料收集工作具有倾向性,由此得到的材料必然支持其预设的结论,因为材料已内含在前提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材料的收集工作本身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至多作为一种说服人的理由而已。正如本·戴维所言,这种哲学观点并不需要经验性的证明,而他们这样恰恰阻塞了提出经验课题研究的道路[10]199。换言之,实验室研究者遵循的是一种演绎逻辑,如果将科学知识的社会建构论看作其演绎逻辑的大前提,将实验室生产出来的知识作为科学知识的类型之一,以此作为小前提,必然会推出实验室生产的知识也是社会建构的结论。正是因为自然主义与经验主义的研究方法与先入为主的社会建构论之间的逻辑矛盾,导致这种方法无法在实验室研究中严格执行下去。

第二,田野调查与民族志方法在实验室研究中也存在着诸多问题。首先,他们将田野调查仅仅作为其认识论研究的一个工具,而并不试图对实验室的文化作完整生动的记载和描述,因此,他们的作品看起来不像是一部人类学的作品,而像是一部哲学的作品,就如刘珺珺先生所言:“通篇都是认识论结论的说教”[10]205。其次,人类学的田野调查与民族志方法的运用有其特定的规范和要求,如它需要考察科学知识生产的一个完整的周期,它需要熟悉田野调查当地的语言,发展关键的信息员等等,其目的是对田野调查所在地人群的文化作出客观真实的描述。从这个角度来说,特拉维克的《物理与人理》堪称典范。而拉图尔、赛蒂纳等人并没有受过严格的人类学训练,而实验室研究的诸多困境也是导致其方法运用很难严格和规范的原因。在林奇看来,实验室研究面临的困境有以下三个方面:第一是通往前沿研究的路径困难。分开来说,一是人类学家很难被允许进入实验室开展相关研究,二是人类学研究是个技术性很强的工作,一般学者除非经过专业培训,否则很难胜任;第二是“社会”现象与“黏稠的”的专业谈话和行为不可剥离地联系在一起。要说明这些现象要求专门训练专业系统内部的观众,这种专业能力已经嵌入这个人的行为中;第三是在学术性社会科学的专业履历中,实验室研究由于其固有的难度已经不能强有力地刺激成熟学者的研究兴趣[14]104105。因此,严格基于田野调查和民族志方法的实验室研究很难实现。

在我们看来,实验室研究的困境除了林奇所说的三种之外,还存在着第四种困境,这也是导致田野调查和民族志方法运用不够规范的原因,即人类学者和实验室科学家之间由于知识背景的巨大差异而难以交流。具体说来,实验室的相关研究可能涉及到科学技术某一艰深的研究领域,而实验室研究者大多只具有文科知识背景,因此,在田野调查者和科学家之间很难沟通,这可能会导致人类学家错误地理解或评价实验室的科学实践。虽然人类学研究强调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以保证人类学家研究的独立性,但在我们看来,人类学家如果具有基本的与实验室科学研究相关的专业知识将更有利于他的研究。关于这一点,柯林斯关于“专业知识”的观点值得借鉴[17]。柯林斯指出,如果我们试图对其他的学科进行研究,必须要对该学科的专业知识有所了解。在他看来,一个人专业知识的水平从低到高大致可以分为四个等级:最低一个等级的专业知识是“大众理解”,这种层次的专业知识可以通过阅读第二手资料获得,这种文章一般是由新闻记者撰写的,其中包括对第一手资料的消化吸收和简化的版本;第二层次的专业知识可称之为“第一手资料的知识”。这种知识可以通过阅读科学杂志得到;第三层次的专业知识称为“可互动的专业知识”,这种知识可以通过与核心层科学家之间的谈话得到;最高的一个级别称之为“可贡献的专业知识”,具有这种知识层级的研究者将可以在专业领域的学术杂志上发表论文。由此看来,实验室的研究者也应该具有柯林斯所说的“可互动的专业知识”,只有这样,才能对实验室科学家的科学实践进行恰如其分的解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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