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生 焉知死
2018-01-16林文元
文/林文元
作者单位/福建省漳州市长泰县医院
闲看二十余年前的毕业相册,“生与死,求生拒死,生死岂能共在?名与利,取利去名,名利不可双收”的毕业留言赫然入目。回想当年,真是年少轻狂,事实是入职医疗行业以来,去除名利已经昭然成为本职业最基本的道德准则,追名逐利已不现实,所以二十几年来留下的都是关乎生死的感悟,特别是对于死亡认知的迷茫和徘徊。
《论语》中有一段关于生死的精彩对话,季路曰:敢问死?夫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未知生,焉知死”的作答承载着数千年来中国人从容、豁达、淡然的,甚至是怡静的生死观。这种生死观基本上也与历代文人文学作品中透出的生死观一致,即优雅、从容、平静、淡定地面对死亡。
死,每个人真的可以做到从容和淡定吗?
美国作家杰克•伦敦就认为人类面对生死并非如此。他在著名的短篇小说《热爱生命》中所描绘的淘金者,就是一位“求生拒死”的狂徒。面对生死的抉择,淘金者先是抛弃了金子,为了活命弃财了,接着又被那头野狼追逐着,那头同样面对着生死抉择的野狼,此时不是你生就是我死,他无处可逃,他们只能彼此角力着。他也曾经恐惧过、徘徊过,甚至想放弃过,但最终还是“求生拒死”的信念,让他在最后仅存一丝生机的紧要关头咬死了野狼,喝了狼血,他活了,活了,多好。看来“求生拒死”才是人类最基本最朴素的本性。
而我在二十几年的行医中也越来越觉得,面对生死谁能从容淡定呢?更多的是选择“求生拒死”,从而为死作一番挣扎,即使是一场无谓的挣扎他也心甘情愿。其中见证的例子无数,权举一二叙述。
A君。我刚刚毕业的那年冬季,午夜两点,漆黑的夜,除了我和值班的护士,加上三两个夜间还在病房里住着的病人外,住院病房里空荡荡的,寂静的很。突然间,静悄悄的走廊里传来了哭泣的呜咽声,随即陈旧的木地板上传来了咚咚的急促的脚步声,护士敲了值班室的门对我说:“A君不见了。”廊道里,白炽灯昏暗,他能躲在哪里呢?会不会是自杀了呢?布满心中的恐惧感油然而来,但偏偏整栋楼房里外到处地寻找就是不见他的踪影,况且我们也是边找边大声地呼喊的。夜里病房本来就很安静,再这么多人大声地呼唤,声音就显得更响亮了。虽然经过我们数小时的努力寻找,但还是听不见他丝毫的回应。他这么疲惫了,能往哪里跑呢?这简直就是个谜。直到天微微亮了,大伙们才发现他就一个人独自坐在医院小操场的榕树下,佝偻地坐着,周边的树底下落着数十根熄火了的烟头,显然他抽了一整夜的烟,但就是不作答,像个自闭症者。命都快没了,跟你们打招呼还有意义吗?也许他就是这么想的。
A君,刚入不惑之年,早早就是“雄霸一方”的所长了,年轻有为所获得的荣誉无数,风华正茂时却患上了不治之症的胰腺癌,三个月前体检时才发现的病变,但其时已经是侵袭到其他的脏器了,所以失去了彻底手术的机会,意味着他只能等待着死亡的逼近。你说他能淡然地接受这样的结局吗?于是他三个月来省内省外四处地求医诊治,可是他的病连神明都没办法了,何况只是平凡的医生呢。因此即使他花费了无数的医药费,仍然是病入膏肓,病情逐日的加重。他已经预感到来日不多了,内心自有一番的不甘,所以任你天南地北地呼叫,他就是沉默不答,算是一种对死的挣扎吧。他“求生拒死”,但又无可奈何。
B君。数年前的一个下午,接到院办的一个通知说B君投诉我。很荒唐的理由,投诉我医德败坏,说他的病明明可以治好,我一个医生却偏偏不给他用药,说的是我平常不给他退热药吃,他说“我又不缺钱啊。”显然我是被冤枉的,B君半年前持续低热来就诊的,很快我就给他确诊出肺癌并纵膈转移了,他的发热属于癌性发热,并不是细菌感染性的发热,况且只是持续的低热,所以无需抗生素治疗,也无需使用太多的退热药物,所以我并没有违反治疗原则。半年来他也是四处寻医问药的,花费无数,还好他是大款不缺钱,但病灶就在哪儿,好不了。半年来已经是多次在我的病区住院了,出院后也就经常电话咨询一些发热用药的问题,我告诉他体温不太高的情况下只需物理降温就够了,必要时才用上退热药。这次,他入院的时候体温就高达39.5℃,高热了,所以入院时立即就给他一片双氯芬酸钠服用退热,疗效当然显著,热很快就退了,他人自然也就舒服了许多。你不是说无药可治吗?今天你用的药不是药吗?于是他投诉了我。
B君年纪轻轻就发家致富,也早早就抛妻弃子了,除了钱外现在的他一无所有,一个人孤苦伶仃,甚是可怜。所以不跟他一般计较,经过一番的解释劝说,事情总算不了了之。此后B君仍继续找我看病,包括门诊和住院,记得他要结束生命旅程的那天下午,萍水相聚的那个女人,看他已经奄奄一息了,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劝他还是出院回家吧,按照当地的风俗,在这个时候他确实应该准备回家了,问题是她即使苦口婆心地劝,他就是不回。都投诉我一回了,我还敢去劝他吗?“好死不如赖活着”,面对死亡,他赖在医院里“求生拒死”,选择了逃避的方式面对。其实,死的结局已经不可改变,在哪儿死还都不是一个样么?
C君。我内心充满愧疚的一位。去年春天的一个上午,他出现在我的专家诊室,枯瘦如柴的他,因为肝癌晚期,胸腹腔转移了满腹的腹水。这次入院前已经在外就医花光所有的积蓄,家徒四壁了,现在只能来我们科姑息治疗了。当我接诊的时候,他就对着我说,“十年前我的胃出血就是您抢救看好的,可惜今生无以为报了。”慢慢地我想起来了,他一个地道的农民,当年胃大出血休克了,抢救的时候,他的家属死活就是不同意输血,我死缠着不放弃,最后他们才勉强同意的。那次血是止了,但他还是拒绝了胃镜检查,就是那次住院也查到了他是个乙肝携带者,可惜他也并没有遵从我的医嘱来门诊继续随访。因为从没有来随访过,我对他的印象并没有特别的深刻,至于他不来随诊的原因,到底是经济负担的问题,还是因为缺乏医学常识就不得而知了。
C君这次住院只是为了临终关怀的需要,所以即使你如何努力地诊治,他的病情依然是日渐的加剧,整个人更加的枯黄和清瘦,因此很快家属就要求出院了。可某一天的午夜,大约是两三点钟,床头刺耳的手机铃声响了,他打来的,“主任,您现在在医院上班吗?” 他问着。
“没有呀。”我心里愤愤不平地想: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我还值班?在家休息着呢。但我还是控制了被吵醒不满的情绪,简单地回答了他。
“那您明早有上班吧?我早晨起来就去医院找您办个住院。”他接着说,声音细微,但仍然听得很清楚。
那天早晨一上班,我立即给他预留了一张床位等他来,可是左等右等的,就是不见他人来。临近下班了,只得给他打个电话问个究竟,因为床位紧张是不可能给他留太久的。电话是他儿子接的,说:“他给您打了电话后,进了一趟厕所,一两分钟后就出来了,但出来后就径直往楼下跳了。”我心头一扪,如果他真的放弃了求生,为何还要预约明天的住院呢?在厕所的片刻,他可能被突然出现的剧痛打垮了,他无力抵抗,毫无勇气去接受死亡的挑战,所以瞬间用“跳楼”的“求生”方式拒绝了漫长的痛苦的死亡过程。其实,他骨子里铭刻的仍是“贪生怕死”的念头。
不管你是A君,B君还是C君;是权贵,富人还是普通的百姓,死亡,其实都是他们人生的一部分,是生的终点。所以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终点,无论是谁都难于接受的,至于要做到那份从容和淡定那更是难上加难。
夫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死生一体,我们不知道如何去死,恰恰是因为我们不知道此生为何,因此迷失了生死的方向。
因此,面对死亡,我们医务工作者需要面对的,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很多。
未知生,焉知死?生与死,求生拒死,生死岂能共在?我一生行医后面对死亡发出的如此感慨,似乎又回到了毕业那年的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