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算合格的开国之君?
2018-01-15吴钩
吴钩
今人讲述宋太祖的事迹,几乎必讲他的“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以顯示其政治野心与手腕;也必讲他平定西川、荆湖、江南、岭南,消灭军阀割据之举,以展示其雄才大略;更是必讲他“杯酒释兵权”的传闻轶事,以说明宋王朝强化中央集权与皇权专制的趋势。
不过,我们不打算讲这些众所周知的故事,只来说说太祖得国之初的三件容易为史家忽略的小事,从中,我们可以看到赵匡胤从一名军阀到一国之君的角色意识转换,也可以看到宋初制度构建过程的一些投影。
第一个故事:拜相
我们要讲的第一个故事,跟宋朝的基本政治制度有关。
赵宋立国,制度构架仍沿袭唐旧,执政团队也沿用后周旧人。宋太祖受禅之后,仍拜范质、王溥、魏仁浦为相,礼待有加。留用后周旧臣执政,有利于将政变产生的政治动荡降到最低限度。但对于范质等人来说,作为后周旧臣,继续当大宋的宰相,于心不安,所以一再上表请辞。乾德二年(964年),范质、王溥、魏仁浦等“再表求退”,太祖批准了辞呈。三日之后,宋太祖才拜赵普为相。
这时候,赵匡胤才发现,他对宰相赵普的任命,面临一个程序上的大问题。原来,按照从唐代传下来的惯例,皇帝发布的任命正式诏令,包括任命宰相的制书,都需要宰相副署,方得生效。
宋太祖先批准了范质等三位宰相辞职,三日后才拜赵普为相,那么谁来副署赵普的拜相制书呢?找不到人了。翰林学士承旨、礼部尚书陶谷通过检索史书,提出一个建议:“自古辅相未尝虚位,惟唐太和中,甘露事后数日无宰相,时左仆射令狐楚等奉行制书。今尚书亦南省长官,可以署敕。”
但是,另一位翰林学士窦仪反对陶谷的意见,唐朝“甘露之变”是衰世征兆,尚书仆射“奉行制书”只是乱时变通权宜之法,引此为据确实令人不舒服。但不让尚书仆射副署制书,又该由谁署敕呢?窦仪提了另一个建议:“今皇弟开封尹、同平章事,即宰相之任也。”按唐朝制度,同平章事就是宰相,不过自晚唐至宋初,不少亲王、枢密使、留守、节度使也兼领同平章事之衔,称为“使相”,是名义上的宰相,并不行使相权,由他来副署赵普的拜相制书,倒也符合名分。
宋太祖说:“仪言是也。”即命赵匡义以同平章事的名义副署制书,总算合乎程序地完成了对宰相赵普的任命。为什么要强调宰相的副署之权?从政治哲学的角度来说,宋朝士大夫认为,天下为公,君主虽为国家的主权代表,但天下却非一家私有,“天下者,中国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因此,“天下事当与天下共之,非人主所可得私也”。
第二个故事:熏笼
我们要说的第二个故事,跟宋朝的宫廷制度有关。故事发生在赵普任相之后,但具体时间未详。
话说内廷需要一批熏笼,宋太祖便吩咐后苑赶快去采购几个。过了几天,熏笼还未送来,太祖有些生气,便将办事之人叫来责问。采办熏笼的人回话:按照条贯,内廷采办日用等物,需要先给尚书省打报告,尚书省将报告下发本部,本部下发本曹,本曹下放本局,本曹做好预算,再复奏,层层审批,最后经宰相批准,才可以拨款采购、进呈大内使用。因为报告要“经历诸处,行遣至速须数日”,最快也得好几天。
宋太祖一听,大怒:“谁做这般条贯来约束我?”左右说:“可问宰相。”宋太祖当即交待左右:“呼赵学究来。”赵学究即赵普。赵匡胤故意称他为“赵学究”,是不满他设计了那一套复杂得令人生厌的条贯来约束内廷用度,因而语带讥讽。
赵普赶来见太祖。宋太祖质问他:“我在民间时,用数十钱可买一熏笼;今为天子,乃数日不得。何也?”赵普说:“没办法,条贯是这么规定的。”
宋太祖说:“这是什么狗屁条贯?”
赵普不紧不慢地说:“此条贯,盖不为陛下设,乃为陛下子孙设,使后代子孙若非理制造奢侈之物、破坏钱物,以经诸处行遣,须有台谏理会。此条贯深意也。”赵匡胤显然被赵普说服了,大喜说:“此条贯极妙!若无熏笼是甚小事也。”
在这里,太祖与宰相共同确立了一项宫廷制度:内廷添置日用杂物、增加生活预算,须经外朝的政府与台谏审核、批准。这是对古时“惟王不会”传统的修正。“惟王不会”是《周礼·膳夫》记录的一项宫廷财政制度,意思是说,天子的用度不必会计、审计。这也是古代成立天子私库的法理基础,即天子私库有多少财富,都归天子挥霍,花完拉倒。但宋人对“惟王不会”的古老原则提出了质疑,南宋士大夫韩元吉申明:“惟王后之服、王之裘、王后之酒、王后及世子之膳,则不会,其余则太宰未尝不受其会,而有均式。”
既然贵为天子,化家为国,那就应该放弃他的私人权利,家里(内廷)的一切事务,都应该由政府统辖,“凡饮食、酒浆、衣服、次舍、器用、财贿,与夫宦官、宫妾之政,无一不领于冢宰。使其左右前后,一动一静,无不制以有司之法,而无纤芥之隙、瞬息之顷,得以隐其毫发之私”。
第三个故事:祭礼
我们要讲的第三个故事,跟宋朝的祭祀礼制有关。
话说赵匡胤初入太庙祭祖之时,见到太庙内所陈列的“笾豆簠簋”,都是一些自己从未见过的家伙,便问左右:“此何等物也?”左右回答说,这些都是古时传下来的用于祭祀的礼器。赵匡胤说:“吾祖宗宁识此?”命人将这些“笾豆簠簋”撤走,“进常膳如平生”,用寻常食物作祭品。
但很快赵匡胤又觉得自己的做法不妥,说道:“古礼亦不可废也。”又命人复设“笾豆簠簋”,遵照古礼完成了宗庙之祭。宋太祖这种对于礼制虽然不求甚解、却选择遵从先例的态度,得到北宋著名理学家邵康节的高度评价:“太祖皇帝其于礼也,可谓达古今之宜矣。”邵康节是在拍赵家皇帝的马屁吗?不是。赵匡胤对待祭礼的心智确实体现了一种可贵的帝王品质:屈己从众,舍己从俗。
赵匡胤称帝最初几年,一直处于角色意识转换的过程中。当他任命赵普为宰相,遇到副署程序的麻烦时,直想“朕为卿署之”;当他发现宫廷采购几个熏笼,居然需要层层审批时,怒骂“谁做这般条贯来约束我”;他入太庙祭祀,看到“笾豆簠簋”等礼器,说“吾祖宗宁识此”,可以说都是豪杰性情的自然流露。但最后,他都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是一国之君,自觉收敛了不拘小节的性情,转而接受制度、先例、礼法的安排。
但我们从前面讲述三件小事,不难看出,赵匡胤这个人,还真的跟五代的其他军阀不一样。他能开创一个享国三百余年的王朝,岂是无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