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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时期更年轻的弄潮儿

2018-01-15吴立昌

粤海风 2018年2期
关键词:新潮

吴立昌

十年前我写过一篇《“德”“赛”先生下楼难——而今又读〈新青年〉》,认真阅读的同时,也曾将《新潮》粗粗翻了一遍,感觉《新青年》如果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力军,《新潮》当之无愧就是“青年近卫军”;而今细读,似又有了一些新体会。

“更为年轻”,主要是指筹组新潮社、办《新潮》杂志的时间比《新青年》晚三四年;主办者傅斯年(孟真)、罗家伦(志希)是北京大学学生,《新青年》编者则多为北京大学的老师。

虽为青年学生,但志向高远,思想激进,紧跟老师屹立于世界潮流之巅。古来向有八月钱塘观潮戏水的传统风俗,李白“浙江八月何如此?涛似连山喷雪来!”(《横江词》),吴自牧“弄潮之戏,或有手脚执五小旗,浮潮头而戏弄。”(《梦梁录》卷四《观潮》)弄潮体现的是一种大无畏的探索精神,战斗精神,无论是社团、刊物还是它们的主办者。

1.刊物诞生的大环境

有研究者提出“没有上海新潮,何来北京五四”的问题。(熊月之《〈新青年〉与民初上海文化生态》,《文汇学人》2015年10月23日)此问极是,而且是一个往往为五四研究者所忽略的大问题。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新潮》的弄潮儿几乎没有人不曾在上海这个中国乃至远东最大的城市接受过现代文明的洗礼。因为日本的明治维新是仿效西方文明所致,所以晚清大多数激进青年便选捷径从上海东渡日本追求真理,如陈独秀自1901年10月第一次东渡,先后五次留日,就是从留日学生在东京办的《译书汇编》和他们回到苏州出版的《励学译编》感受到世界新潮的澎湃激荡。1903年6月上海《苏报》案后,8月陈独秀便参与章士钊等人筹备《国民日报》的创刊。1914年又东渡日本协助章士钊编辑《甲寅》,次年再回上海创办《青年杂志》(后更名《新青年》)。

此时的上海既是排满反清的重镇,也是宣传西方民主主义的大本营。总之,正如熊文所揭示的,《新青年》的诞生同上海的文化生态密不可分,因为上海不仅是全国出版中心,更是著名激进革命人士蔡元培、陈独秀、胡适、章士钊等的集散地,而且提倡妇女解放、提倡白话文多在上海发轫,还有五四运动的民众运动方式有一部分伏根在上海。

以绍兴的蔡元培为例,虽是晚清进士,但早就提倡新学,参加同盟会,既有革命实践又有激进思想。自1908年起,多次留学德、法,1916年11月从马赛乘船返回上海,12月受命赴任北京大学校长,稍后便延聘陈独秀为文科学长,从此新潮冲击北大校园,自然极大震撼着傅斯年、罗家伦等积极追求真理的一批青年学生。罗家伦从家乡绍兴出来求学,第一站就是新潮澎湃的上海,1914年入复旦公学攻读大学预科三年,再考入北大。此时的复旦公学就具有强烈的爱国热情,因为校长李登辉是满怀“力拟唤醒国人,注重教育,以期自救”的热情从南洋归来的爱国华侨;国文老师邵力子等常在课堂揭露时弊,启迪同学。(参见《复旦大学百年志》(上卷21-22页,复旦大学出版社)傅斯年虽然是从鲁西平原古运河畔来到北京的山东汉子,此前连上海也没去过,但是他一样能在课堂和图书馆直接间接“栉(欧)风沐(美)雨” ,感受到新潮的不断浸润。

傅斯年在《新潮之回顾与前瞻》(《新潮》2卷1号附录))说:“我们的杂志纯由觉悟而结合的”。1917年秋,先是他与同室顾颉刚以及徐彦之(子俊)、潘介泉(家洵)、罗志希等同学闲谈时说到北大的将来,希望学生也能办杂志组社团,以便表达自己的“所学所想”。1918年秋,他们的这一想法得到文科学长陈独秀的大力支持后,便着手筹备具体事宜,10月13日第一次筹备会首先确定刊物三大原素:一批评的精神,二科学的主义,三革新的文词。取名“新潮”;图书馆主任李大钊又拨房一间,供新潮社办公。上半年出第一卷,编辑部由社员公举傅斯年为主任编辑,罗家伦为编辑。1919年1月1日《新潮》这支“青年近卫军”——《新青年》有力助手,终于在中国新文化运动舞台正式亮相。

2.解读创刊号

兹先将创刊号内容择其要者略加介绍。作者除了一篇叶绍钧等有关小学作文教学的意见,全为清一式新潮社员。在《新潮发刊旨趣书》(未署名)中,傅斯年代表新潮社同人首先指出刊物应该配合北大的改革,大学今已“脱弃旧型”, “今日幸能渐入世界潮流,欲为未来中国社会作之先导”,使大学成为“中国一切新学术之策源地”,坚持下去,新潮必将影响国中。其实这正是创办《新潮》的目标。接着他将筹备时确定的三大原素演绎为四大责任,从宏观角度进行阐述。

第一责任:鉴于中国学术“枯槁”,西方文化“美隆”,因此必須使中国“同浴于世界文化之流”;第二责任:鉴于中国社会乃二千年前之初民宗法社会,对民众以种种恶劣手段,“桎梏行为,宰割心性”,造成毫无觉悟之“蚩蚩之氓”,因此必须为他们作“不平之鸣”,阐明“因革之方”;第三责任:鉴于宋明之季“独行之士”和西方文艺复兴、宗教改革时学者为追求真理,“辛苦而不辞,死之而不悔”之历史,应鼓动民众热爱学术,追求真理;第四责任:鉴于“思想厉鬼,遍于国中”,且有谬种流传之虞的现实环境,故特辟“出版界评”“故书新评”二专栏,协助青年学生“去遗传的科举思想,进于现世的科学思想;去主观的武断思想,进于客观的怀疑思想,培养他们的健全人格。四大责任概而言之,即:跟上新潮,唤醒民众,追求真理,启蒙学生。最后,再次声言,本志既以批评为精神,便不怕被别人视为“立异”,但知“称心为好”。

紧接着是傅斯年署名的《人生问题发端》。前文代表刊物,此文则是他个人的表态,谈自己的人生观,二文相互呼应。它还是先介绍西方潮流,将其分为两大派:一是达尔文为代表的生物学派,拿生物学原理(适者生存、生存竞争等)解释人生,认为这是机械的;二是实际主义学派,拿人生观念解释一切问题,是创造的,“是现在思想潮流的趋势”。然后批评中国固有的人生观念,如老庄的达生观、佛教的出世观、物质主义、伦理观念等等,指出这都是“拿‘非人生破坏人生”的“左道”人生观念。正道决不可离开人生说人生,其结论:“人生的观念应当是——为公众的福利自由发展个人”,因此要像愚公移山那样,子子孙孙,坚持不息。统观傅斯年一生,确实从未忘记践行早年庄严许下的诺言。

二位主要编者配合默契,计划周密。傅斯年代表全社高屋建瓴从理论上呼唤新潮在前,罗家伦以《今日之世界新潮》为题紧随其后,具体而扼要阐述了当今世界主要新潮流向。作者形象地将世界新潮譬如水流,起于东欧,突然涌入中欧,再西欧,然后分为两大支,一支直奔南北美洲,经巴拿马运河入太平洋与第二支汇合;第二支则沿非洲西海岸绕过好望角入印度洋,越过菲律宾进太平洋到黄海日本海。起于东欧,主要是俄国革命以及奥匈、德意志的革命。罗家伦热情讴歌俄国十月革命,认为它与以前的法国大革命有本质不同,以前是因君主昏暴政治不良而起的并非改变制度的“政治革命”,而今则是彻底废除君主制的“平民革命”,是“民主战胜君主”的“社会革命”,十分肯定地说:“革命以后,民主主义同社会主义,必定相辅而行”,而且援引许多西方原著的论述来表达革命后在经济政治社会三方面的大致趋向。他还特别申明:“社会主义同个人主义也是相关的而不是反对的。此后的社会主义并不是要以雷厉风行的手腕,来摧残一切的个性;乃是以社会力量,来扶助那班稚弱无能的人发展个性”。新潮阻挡不住,但又担心缺少知识和觉悟的中国民众,我们求学问就是为了提高广大民众的知识和觉悟,故对前景他还是充满希望。文末,他以在家乡目睹渔夫驾船迎赶钱塘潮头的感受,信心百倍地疾呼:“世界的新潮来了,我们何妨驾起帆桨,做一个世界的‘弄潮儿呢!”

刊物有“评坛”专栏,前有志希所写小引,明确此专栏“专门批评社会上的情形,同学术界的事理。或曰:学生“入世未深”,焉能批评社会?答:正因“入世未深”,“所以还有几分没有与社会同化”,“还敢放大胆子以第三者的眼光,说几句‘局外话。”或曰:“求学时代不配批评学理”。答:鉴于中国学界“异常寂寞”,“对于世界上的新学理几乎一无知闻”,反之,对于“一切不合真理”的旧学说,仍然“奉如瑰宝”,“视若家珍”。这个问题至今也未受到名流学者和新闻界的关注,所以我们将自己所学的提出来同大家讨论,“真理是愈研究而愈明,学问是愈讨论而愈精”。

专栏四篇,志希两篇。一《今日中国之小说界》,将新出之小说分为三大类:一、黑幕派,除对《孽海花》略有肯定,基本持批评态度;二、滥调四六派,以徐枕亚《玉梨魂》代表,从命名看就知是否定的;三、笔记派,相较而言比前二类略好一点,至少无甚坏处,有的“还可以灌输人民一点‘掌故知识。”不过,“此派小说第一大毛病,是无思想”,希望写作者有点觉悟。文章接着谈翻译小说,主要介绍外国人芮思施博士的的观点,他在《远东思想政治潮流》一书中以林琴南为例指出:“旧文学的遗传还丝毫没有打破;故新文学的潮流也无从发生。现在西洋文在中国虽然很有势力,但是观察中国人所翻譯的西洋小说,中国人还没有领略西洋文学的真价值呢”。芮氏还大力肯定日本的新文学,因为皆用白话写作,多以平常的语言“写社会的过失,批评社会的弱点”或“社会上极复杂的人生观”等等,小说家“都是受外国小说影响”,崇尚“自然主义”。翻译之小说,“取材于俄、法两国为最多”。志希从芮文得到启发,首对中国小说创作提出四条意见:一不要“把人类的罪恶写得淋漓尽致,过当的刺激是没有用的”,“可以用烘托的种种法门把读者引上善路去”;二“不可过于荒诞无稽”,“小说第一个责任,就是要改良社会,而且写出‘人类的天性来”,所以要用“写真主义”“自然主义”;三必须研究社会学、心理学、社会心理学及人生哲学等,“再去游历各地,以八面留心的眼光,观察各种的境遇”;四多读西洋的小说。从芮氏对日本翻译文学的肯定中也得到启示,志希也对中国翻译外国小说提出四点意见:一选择材料:明确小说责任后,选择借鉴异国应该“合于这个宗旨”;二要用白话:近来欧洲的好小说都用白话,“他们的妙处尽在白话;因为人类相知白话的用处最大”;三须通西文:自己不通,也必须请精通者合译,即使略通,也要仔细,勤查字典;四原汁原味:“不可更改原来的意思或加入中国的意思”,中外风俗习惯不同,“译小说的人按照原意各求其真便了!”

二《今日中国之新闻界》,一最不满意的是缺少常识,大多数记者,一是“斗方名士”“末路官僚”,二为堕落青年,他们只会做“策论式”的论说,根本不具备记者应有的政治经济社会历史法律外交文学美学哲学等等的常识。二因缺少常识,“一切纪事的眼光非常之短,天天的职务只是抄袭盲从”。三又因缺少常识,“各报无精确的评论”,多为“不痛不痒”,“人云亦云”的“道学派”“诙谐派”“莫名其妙派”。报纸评论“是为一般人民而设的,所以总须就事论事,庄谐并出,以明白精确、独具眼光八个字为主”。四缺少新闻道德,“逢社会之恶”,而不是“开导社会”。社会不愿有“世界眼光”,记者就不谈世界;社会不好学,就绝口不谈学问;社会好淫乐,就采访花界伶界的消息,甚至报纸所登广告也是逢迎社会坏风气。文末也肯定有些报纸,因有著名记者黄远生开创的“高等通信员”,“有几封通信都能将政局内幕详细揭出,而且有系统”;有些编辑对国内情形的取材也比前几年进步等等,不过全文总体还是否定多于肯定。

孟真两篇。一《万恶之源》,立论很明确:“‘善是定要跟着‘个性而来的,所以破坏个性的最大势力就是万恶之源”,而这最大势力便是“中国的家庭”。旧式家庭总是教育子女“舍己从人”,决不肯教他“做自己的自己”,而西洋家庭教育多为“量材设教”,让子女尽量发挥个性。中国家庭“教他服从社会,好来赚钱”,实即“戕贼人性”,最终还是为了父母自己。因此家庭不可留恋,“只有力减家庭的负累尽力发挥个性”,甚至愤激地说:“独身主义是最高尚最自由的生活,是最大事业的根本”。

二 《社会革命——俄国式的革命》。这是一篇同罗家伦谈世界新潮相互照应的短论。他为何对俄国现状“绝不抱悲观”?因为“近世史之精神,全在思想之自由”,这是继文艺复兴、宗教改革、法国政治革命之后的又一次“改革之试验”,而且前景看好,说:“德哲人尼采谓俄独有兼并一切之能力;吾则谓俄之兼并世界将不在土地国权而在思想也”。他迫切希望俄国式的社会革命“到处散布”,盼着早早来到中国。由此可见,当年俄国革命对世界对中国的冲击力。当时老师辈的陈独秀、李大钊都将它当成新世纪的曙光,遑论傅、罗这样的学生。“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这句名言,我曾在另文里说,“准确地说,主要是更适合人们口味的晚近而新鲜的‘列宁主义‘” 我还在《1925年关于苏俄问题的一场大讨论》一文里说:“随着有关研究的拓展和深入以及国内外(包括当年苏俄、中苏关系在内)大量档案的解密,中国传统的历史观遭遇到空前的解构危机。比如,马克思晚年对股份制的肯定,恩格斯晚年对共产主义实践性的否定和对马克思关于暴力革命、无产阶级专政、议会斗争、和平过渡等问题的重新认识……都是对传统史观的严重挑战,人们不再迷信既成的历史叙事,逐渐明白第二国际努力实践着马、恩晚年的理论,而激烈批判它为修正主义的列宁的第三国际,却继续坚持暴力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此后斯大林变本加厉,毛泽东后来居上”。(《粤海风》2014年第4期)当年陈、李、傅、罗几位师生何曾想到此后数十年竟会是这样的结果,真是历史的悲剧。

紧接评坛专栏的便是为第四责任特辟的“出版界评”和“故书新评”二专栏。孟真在前栏小引中深感出版界“暗淡极矣”,“皆不堪寓目者”,故本栏的责任不仅是“匡其谬误”, 阻止其继续“贻误读者”,而且要“促出版界之自觉心与上进心”。评论必须褒贬分明,“对于善者,将称道尽情,对于劣者,亦不敢有所忌惮”。首赞善者,认为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在近年各种文学史与文学评议书中“最有价值”,“取材不易,整理尤难。籀览一过,见其条贯秩然,能深寻曲剧进步变迁之阶级”,全书“皆极精之言,且具世界眼光”。次为劣者:一 马叙伦《庄子札记》(旋改名《庄子义证》)。马叙伦年长他十一岁,时任北大哲学教授,同时还担任北京中等学校以上教职员联合会主席,积极支持五四学生运动。他是博古通今的学者,早年就阅读达尔文《进化论》孟德斯鸠《法意》卢梭《民约论》,接受近代思潮影响,并投身革命,应该是进步学生值得尊敬的师长。然而,孟真并不因此而有所忌惮,照样就事论事予以批评。他从《庄子义证》自叙中原以为马氏“释诂必有胜义,谈玄必有妙谛”,结果“泛览一周,始觉失望”。先谈故训,举实例以证书中多为浮词,指出:“凡谈故训,当以条理为先,发明为要,并不贵乎罗列群书,多所抄写”。次论玄谈,指出马著“满篇玄旨”,“不免于笼统”,他发现“今之谈哲学者,皆以为玄之又玄”,其实哲学乃“实之又实”,“字句必有着落,思想必有边际;必也深切著名,然后可称胜义”。他对马著总评曰:“以效仿魏晋文词论,则先生道诚高矣,然而非所以语哲理也”;文末又稍带一笔,“先生书中,有自居创获之见,实则攘之他人,而不言所自来者。”他人,即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某章节。二蒋维乔译《论理学讲义》,孟真并未对译著本身评论,只是对书里“论理学者,研究思想形式上法则之科学也”的界说表示质疑,由此而引出他的感想,“以为救正中国人荒谬的思想,最好是介绍西洋逻辑思想到中国来”,因为逻辑“是一切学问的基本,是整理思想的利器”。这是救正“空泛乱杂,没有一点道理可讲的”中国思想界的一剂良药。

“故书新评”专栏小引指明此为前一专栏之辅助,青年学生读书虽应偏重今世,多读出版之今作,但“亦不能尽弃故作。已往著述,固多存永久价值者;志为学人,理必从事”。然而,读故书“必以科学方法为之条理,近代精神为之宰要,批评手段为之述御”,总之,必须“以我为主”,决不可“为故书所用”,“今所评者虽故书而所以评之者非故法也”。此次孟真所评有三:一《史记志疑三十六卷》(清梁玉绳撰)。肯定“此书独能疑所不当疑”,而中国人的通病却在“信所不当信”,因而,“与其过而信之也,毋宁过而疑之”。中国学术,“壅塞无过唐代……实缘拘泥成说,信守师法”,一句话,不敢大胆怀疑。此后泥古之风持续的同时,也不断出现疑古学者之挑战,“自信之风,已启其端。宋代学术再兴,则以此精神为之本也”,再后顾炎武、阎若璩等,皆善于疑古,由此可知“学术之用,始于疑而终于信,不疑无以见信”。至于具体到《史记志疑》本身,他并不认为是什么“创造之才”。《史记》“遭厄最甚”,自汉至清有五次。梁玉绳于“矛盾之端、错简之处、增考之迹、诂训之义,皆致其疑”,这都值得肯定,但也有不少缺点。概而言之,“是书之长,在于敢于疑古,详于辩证。其短,则浮词充盈,有甚无谓者。又见其细不见其大,能逐条疑之,不能括全体为言。盖于《史记》删改之迹,犹不能直探其本也”。可见作者欣赏的只是这种“敢于疑古之精神”,他不仅用来读故书评故书,而且贯穿于傅斯年一生的阅读撰述和學术研究,他此后的所有创造和贡献皆“以此精神为之本也”。二《乐府诗集一百卷》(宋郭茂倩撰)赞赏其为“中国最优美文学之一”,他认为中国文学有两种最有势力最可恶的“原质”,一曰“文学为独夫政治之附庸”,二曰“文情为字面之客体”。二者皆所谓“庙堂之作”,或谓“为独夫政治之优倡者也”。可贵的是乐府诗不属其列,因为它一“不受俳优之化”,因为皆为“情词备至之妙文章”;二以为乐府诗或作于不解于文书者之手”,即使有“淫荡鄙陋”之言,“但觉其情挚,而不觉其淫鄙,其情真也”。与文人的“苦意为诗”相比,“乐府诗歌者,歌于倡优之口,入于庶民之耳,托体如此,故不受中国文学界恶空气之薰陶”。可见,作者看重的是通俗,是庶民,是同老师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新青年》2卷6号,1917年2月)中提出的“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取着同一步调。三评原版英国逻辑学家耶方斯的《科学原理》一书,称其是逻辑书中“甚有价值之作”。正因编者对逻辑之重视,所以同时还发表社员徐彦之译文《逻辑者哲学之精》相互照应。

创刊号里文学作品仅汪敬熙两篇小说《雪夜》《谁使为之》。前者,北京城内一户穷人,男主人躺在床上只顾抽鸦片,老婆带着小女儿上街讨乞,十五六岁儿子出外拉车养家,回来后又被老子差出去买煤球,饥寒交迫晕倒在家门外雪地上。表现了一种人道精神。后者写一中学毕业生,婚后几年又去读商业学校,毕业后再去长沙求学,三年后来北京,经家人亲戚规劝,不得已做一小官,宦海浮沉五年,历经各种风波,结果气得肺痨吐血,临死前还不明白,这一生究竟为谁活着?作者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是谁使他一生精力全都白用了?矛头似乎指向了社会,带有批判色彩。

3.概括四个方面

自1卷2号起,作者队伍逐渐扩大,其中还包含少数非社员作者,文学创作和翻译迅速增多。1 卷出至5月,共出五期。是年暑期傅斯年于北大本科国文门毕业,并顺利通过山东省官费留学考试,此后便作留学准备;刊物因五四运动而暂停数月,于10月续出第2 卷,由罗家伦编辑,但已做不到定期出版,至1920年9月共出五期。是年秋,罗亦赴美留学。同时,编辑部经社员开会选举,新社员周作人当选为主任编辑,周再推定毛准(子水)、顾颉刚、陈达材、孙伏园为编辑。3卷1号延至1921年10月出版,至次年3月出版2 号,结束。3卷这两期批判战斗精神明显大不如前,内容以学术性知识性为主。这与傅、罗二位先后出国有很大关系。统观《新潮》可概括四个方面:甲、呼唤新潮,包括新的思想、文化、社会制度等;乙、批判旧制,包括旧的思想、文化、社会制度等;丙、普及科学,不仅指具体的科学知识,更重要的是科学精神和科学方法;丁、张扬人性,即真善美,抨击假恶丑。其实这四方面根本无法分割,破旧立新本就是同时进行的;而科学本身就属新潮范畴,同旧制水火不融;要张扬人性,非得以新思想为武器,同非人性的旧制度作不懈斗争。

甲、呼唤新潮。1卷2 号第一篇便是李大钊作为老师对学生给以有力支持的《联治主义与世界组织》。文章开宗明义指出:“现在的时代,是解放的时代;现代的文明,是解放的文明”。因此旧的组织不能不破坏,但有人只见旧的破坏,不见新的创造,以为解放运动即意味着各方面的“分裂”,中国现已分裂为两个国家两个政府。国人最怕一民主主义,二联治主义,误认“联治”即分裂。然而,人类趋向最终目的世界大同,民主和联治乃必经之路。因为“这解放的精神断断不是单求一个分裂就算了事,乃是为完成一切个性脱离了旧绊锁,重新改造一个普通广大的新组织”,所以面对分裂的现实环境,作者坚定地说:“依我看来,非行联治主义,不能改造一个新中国”,同样地域大民族杂的俄国以及其它欧陆强国,都应实行联治主义。不仅如此,而且李大钊竟然不顾原先讴歌俄式革命的立场特别强调并带有空想色彩地指出:“这回左右世界大战局的重要国家,就是美国。我们须要记取美国是世界中最纯正的一个民主联邦国。我们可以断言现在的世界已是联邦的世界。将来的联邦必是世界的联邦。”此文还提出了一个立新必须破旧的大问题。同期评坛专栏孟真便有一篇《破坏》相呼应,针对当时《时事新报》有文指责输入新潮的一班人,不是“多多益善的输入进来,却在那里专门想打破旧文艺,旧道德,旧思想,终日里做了许多驳难痛骂的文章”的论调,实在“似是而非不通得很”,他认为,新与旧,“同时占据同一空间”,不破旧如何立新?“中国是有历史文化的国家:在中国提倡新思想新文艺新道德,处处和旧有的冲突……所以我们应当一方面从创造新思想新文艺新道德着手,一方面应当发表破坏旧有的主义”,破旧与立新必须同时进行,但对被攻击的旧制中人,作者却强调“必须照着‘哀矜勿喜的心理”,因为他们的沉沦,社会也有责任,所以应该给他们以觉悟自新的机会,“总要存大慈大悲的心境,超脱一个是一个”。这大概就是破旧立新的辩证法。破旧与立新其实是一事物的两面,二者相辅相成,共同推动着社会的改革,推动着历史的发展。傅、罗及其它作者的有关文章都应作如是观。1卷4号通信栏一封给罗家伦的来信值得注意,写信人易君左也是北大学文学出身,比傅罗略小二三岁,此时正在日本东京早稻田大学攻读经济学硕士。来信针对罗氏《今日之世界新潮》有关俄国式的社会革命的观点,提出大战后出现的新潮是“美国式的革命,就是思想革命”。其特点是:一民本主义(按:民主主义另种译名)征服德国的军国主义;二美国的开放主义征服日本的“独擅主义”;三美国主持的人道正义公理战胜德国的“强权主义”;四美国总统首倡国际联盟、永葆和平的“世界主义”以替代此前的“国家主义”。而这一切与俄式革命无关,甚至对立。他从日本报纸上看到有关俄国过激思想宣传队已潜入中国的消息,即发出警告:“现在中国唯一的要务,在防止俄国式的革命,奉行美国式的革命”。当北大激进师生们正热烈呼唤俄式革命新潮的时候,他却当头棒喝,这么早就看出俄国的险恶用心。这不由使我联想起六年后《晨报副刊》发起的那场关于苏俄问题大讨论,尤其是张奚若那篇铿锵有力的《苏俄究竟是不是我们的朋友?》。1卷5号社员谭鸣谦《德谟克拉西之四面观》既介绍了西方民主新潮,又觉察“俄国之过激派其始虽标榜社会民主主义……卒至屈服于强权”的危险,更从俄国过激派派党员来华的消息中担心将中国当成“过激派传播种子发育根枝之地”。

乙、批判旧制。最有代表性的是顾诚吾(颉刚)连载三篇仍未完的《对于旧家庭的感想》(1卷2号,2卷4-5号),他的庞大计划是对中国家族制度做一部“史”,再做一部“论”。为实现这计划,他还请社员朋友代为收集材料,“无论家谱、族规、礼单、帐簿、家信、歌谣、笔记,只要记载家庭的东西都好”。顾颉刚是傅斯年的同窗好友,同是胡适的学生,虽崇敬老师,但他没留学欧美,无法直接感受西洋新潮,自然而然就将注意力集中于对中国旧式家庭的批判上面。旧家庭为何没有也不想改革?他以为有社会专制,不许它改;或自己也能忍受,不敢反抗;或认为旧的很完备,或顾全体面,根本不想改革等多种原因。他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接触到的新思想新文化,清醒地看到旧家庭的坏,“在制造家庭的模型(按:体制)”。所以首先要改革这“模型”。他将其归纳为三种主义:名分主义、习俗主义、运命主义。名分主义即孔子首倡的名教,所谓“三纲五常”的封建礼教,为历代专制统治者视若珍宝。名分之坏,一是没有是非心,只有尊卑;二是沒有爱情甚至亲情,只有“礼”。文末斯年附言云:“诚吾兄此文,句句如从我心出”,因为他也想到中国国民思想有三种主义主宰,一形式主义,二前定主义,三命定主义。顾的名分主义“就是形式主义的一端”,习俗主义“就是前定主义的别名,运命便是命定了”;他还不满足顾文只从家庭落笔,以为还应推广到别处,想想是否有这三种主义支配,以便“急起改造”。“续一”里顾氏说,仅述旧家庭的思想和恶果不够,更应追寻其产生的制度,但目前无力研究。“续二”谈习俗主义,名分主义的目的和手段皆是“威严”,但习俗主义的目的与手段不一致,目的是实利和虚荣,实现的手段是老例和世故。实利和虚荣本为人的欲望,在中国都归于家庭,即饮食男女,只有富了才有一切。同期康白情的长文《论中国之民族气质》也指出中国落后的首要原因即宗法社会强固,必须改革家族制度,发展个性。还有叶绍钧的《女子人格问题》,也是批判封建礼教的“三从四德”。1卷4号张厚载《独立生活》揭露旧家庭实质是一种“荫生制度”,说白了就是如今的“拼爹”。有了这种想法就永远没法子去改革。他十分赞同顾文关于要改革旧家庭必须摒弃“托命于家”“立志从我做起”的说法。怎么做呢?首先必须 “生活独立”,这是“家庭自由的锁钥,是家庭改革的路径!”2卷2号胡适《李超传》则以传记形式批判旧制。李超只是生于旧家庭的一个平常女子,父母早亡,不仅财产全由堂兄继承,而且出外求学的要求也屡遭拒绝,后虽经亲友帮助方才如愿,但因多病体弱,更受封建家族旧观念种种高压,抑郁而终。胡适根据其有关书信,连缀成篇,勾勒她短暂一生,归纳出家长族长的专制、女子教育、女子继承财产、女子不为有后这四大问题,揭示了李超悲剧的典型意义。3卷1号俞平伯《现行婚制底片面批评》侧重从性心理角度对旧礼教的婚姻制度及两性关系作了较为细致的分析,可同顾文互补。对旧文化的批判可以1 卷5号罗家伦《驳胡先骕君的〈中国文学改良论〉》为代表。胡先骕(1894-1968),江西南昌人,1912年留美攻读农业、植物学,1916年回国不久即在南京高师(后为东南大学)任教,一直从事植物学研究,并创办庐山植物园,是中国植物分类学奠基人。不料这样一位全身心投入植物研究的科学家却于1919年在《东方杂志》发表《中国文学改良论》,强烈反对正在兴起的文学革命,反对白话文,实在是个十分有趣的文化现象,这同他自幼深受传统文化熏陶不无关系吧。罗文的副标题“解答几种对于白话文学的疑难”,其反驳有老师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新青年》4卷4号)作后盾,更加理直气壮。胡文以为文学只是照应、点缀、修饰等形式,罗文则指正,文学的艺术形式不仅不止这些,而且文学更要有内容,要为人生,要有批评,文学是内容和形式的统一,而“白话文是最能有想象,感情,体性以表现和批评人生的,最能传布最好的思想而无阻碍的”。胡文以为白话文就是“信笔所至,信口所说”,其实他并不了解白话文的意义。接着罗文便逐条予以驳斥,首先反驳胡氏对胡适主张“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的误读,因为他以为白话文就是“言文合一”,只要将“的”改为“就是”即可。罗氏以为“主张文学革命最集中的学说”,首推胡适这十个大字,正确的解读应是:“文学是要用国语来做的,才会成真文学;国语有了文学的性质以后才是真国语”。白话文潮流迅不可挡,连胡适自己也未料到,自1916年首倡仅用了四年时间,1920年北京政府教育部即明令全国是年秋开始,所有国民小学一、二年级教材必须全用白话文。卓有成就的科学家胡先骕恐怕也未料到自己竟站到了文化革命潮流的对立面,至于稍后的“学衡派”,尽管如今对其重估呼声不断,但它站在新文化运动对立面的地位则是铁定了的。

丙、普及科学。自然要普及纯粹的科学知识,如1卷2号谭鸣谦《法理与伦理之本质区别论》、张崧年《哲学数学关系史论引》;1卷3号刘秉麟《经济学上之新学说》、通信栏傅斯年赞成《时事新报》张东荪意见,计划辟“西书提要”等专栏,加强有关纯粹科学文字、尤其是科学著作的稿件;1卷4号刘秉麟《分配问题发端》、徐彦之译罗素《哲学问题》;1卷5号江绍原《最近代基督教义》;2卷5号汪敬熙《心理学之最近的趋势》;3卷1号王星拱《物和我》、冯友兰《柏格森的哲学方法》,直到终刊的3卷2号的“1920年世界名著介绍特号”等等。然而,更重要的是要引入西洋近代的科学精神、科学方法,对此傅、罗皆极重视。傅斯年《中国文学史分期之研究》(1卷2号)之所以将上古期最早定位于商末,就是因为前此无确实证据,照理应有文学,但未传于世,不足为据,只有到商末才有文字记载。在《清代学问的门径书几种》(1卷4号)里,傅指出清代学问是针对宋明理学心学的,明末空洞心学,清儒注重故训,二者优劣:虚伪浅妄-实事求是,束书不读-繁琐学问,不讲治事-专求实用,主观-客观,演绎-归纳,悟-证,理想-经验,独断-怀疑。宋明与清代在方法、主义方面,“竟是完全的相左,仔细看来,清代的学问很有点科学的意味,用的都是科学的方法”。不同的只是西洋的科学用在自然界,“我们的先辈曾经用在整理古事物上”.若干年后他的考古发现同清代朴学的经验未必脱得了干系。紧接着1卷5号第二篇毛子水《国故和科学的精神》便具体论证了傅关于整理国故与科学方法之间关系的观点,指出古代材料是“国故”,研究这些材料应是“国新”,即“国故学”,近代的研究大多是“疏证”,有其优点,而更重要的是实事求是的“科学的精神”,首先要以这精神采取材料,材料精確,论断才能正确,有价值。 “斯年附识”:自己原想写篇“国故”论,大意是研究国故有两种手段:整理国故和追慕国故。国故是材料,不是主义,但“研究国故必须有科学的主义和方法”,而“追慕国故,忘了理性,忘了自己。”见了毛文很佩服,所以自己的文章大可不做了。罗家伦接编第2卷后,同样重视科学精神和方法的提倡,他在2卷2号发表《近代西洋思想自由的进化》里,将进化分成三步:一是“人本(Humanism,按:亦可译为人道主义、人文主义)的时代”,即指否定神权思想专制,认定人的价值、新人生观的文艺复兴时期 ;二是“科学的时代”,16世纪的宗教改革家并不主张思想自由,只承认自己的人生价值,而非普遍的人生价值,他们打破的只是对教皇政治而非对圣经的迷信,不过出乎路德辈意料的是,宗教改革既然能打破第一重对教皇的迷信,就无法阻止思想自由之潮冲破第二重对圣经的迷信。罗文分析之所以发生这种情况,“实因有一种科学的精神产生于这个时候。科学本于求真的旨趣,批评的精神”,于是对宗教的古训迷信产生怀疑,如伽里略的“日心说”,英国哲学家、实验科学家培根创始的归纳法等,故作者强调,“他们不特对于科学的本身有所贡献,而且使科学的方法得以确立。科学固可贵,而科学的方法尤可贵“。三是民治时代,民治即民主。科学拥护真理,不合真理的君权、阶级,包括政教合一的教权当须一律排斥。以法国大革命为例,圣经代之以宪法,封建世袭的阶级已废,大家地位平等。然而大革命不仅关乎政治,革命后的教育、美术、政治三大改造,虽不彻底,但思想自由之潮阻挡不住。19世纪以来,科学与民治相辅而行,近代思想自由原理归纳起来即:“首先改革人生观,以科学的精神,谋民治的发展”。同期“通信”栏,罗家伦复施存统时再次强调,“西洋科学的重要,不在其结果,而在其方法。因为人类有了这种方法,才起了知识界的大革命”。

丁、张扬人性。恩格斯高度赞扬13-16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说:“这是一次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最伟大的、进步的改革,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在思维能力、热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的巨人的时代”。(《自然辩证法·导言》,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人民出版社1966年版,第493页)这就是罗家伦所说的“人本的时代”,是近代资产阶级文化战胜封建专制文化的时代,是“人”战胜“神”和教会、人性大力张扬的时代,肯定“人”是现世生活的创造者、享受者,是“主人”;科学为人生谋福利,教育发展人的个性,反映现实、张扬人性理所当然乃文学艺术的崇高使命和职责。引入新潮、抨击旧制、崇尚科学,无不与张扬人性息息相关,文学创作和翻译尤为密切。除了创刊号与终刊号,每期的诗歌、小说和翻译(尤其是戏剧)都占有较大比重和篇幅。傅斯年在1卷5号里认为此前刊出的白话诗“多为纯粹的模仿”,不是正当趋向,“我们应当制造主义和艺术一贯的诗,不宜常常在新体裁里放进旧灵魂”,特此转载周作人刊于《每周评论》的两首诗“作为模样”。一《背枪的人》,说他怕见恶狠狠的兵器,今早出门见到一个背枪的人,“但他常站在守望面前,指点道路,维持秩序;只做大家公共的事。那背枪的人,也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兄弟”。真像如今的交通警,“警民一家”。二《京奉车中》,火车上遇见两名逃票的兵,一被捉住,一个躲进厕所,事后出来仍若无其事,“我的理性教我恕你爱你,但我的感情还不容我真心的爱你。不幸的人,我对你实在抱歉——这是我的力量还没有彻底”。二诗皆目击其事——人性的张扬和人性的戕贼,诗人的是非爱憎和内心矛盾很真实,做到了“主义和艺术一贯”。紧接其后是傅自己所作《前倨后恭》,诗从耶稣生前死后遭遇世人“前倨后恭”的现象,感悟出“这是人的天性”,“其实生前的怨他仍旧是爱他”,而且每个人都是这样,不管人们想不想念你,“你还是你”,“你终是人类向着‘人性上走的无尽长阶上一个石级。‘人性要向你微微的笑。这微微一笑之中,证明你的普遍而又不灭的价值”。此后刊发的诗确实有主义有人性的多了,模仿的空洞的少了。如2卷1号寒星《老牛》以老牛戽水的任劳任怨赞美劳动,《铁匠》对打铁的艰辛不只同情,更有尊敬。俞平伯《他们又来了》从一个孩子眼里“又”一次见到两个军人押着一个少年走过,隐喻军阀政府对进步学生运动的镇压。叶绍钧《我的伴侣》劝诫“躺在泥潭里,不自知觉”的政客、官僚、军人“抛却你的政策,威权,兵器”,“认清前程,把南针准对!”又如2卷2号傅斯年的两首:一《心悸》,借说“上帝不仁”,揭露“遍地的人还都显饿色——这仍是茹毛饮血的时代”,令人心悸。二《心不悸了》,不该说“上帝不仁”,因为从古希腊古罗马到近代的俄罗斯德国的历史,“他救拔世界多少次了”,“总替你保着一点点儿人的文化”,“他只给你几个机会……独立全是你的力,信你自己,信你同时的人”,大家齐努力,改变这世界,自然“心不悸了”。志希(按):“我们《新潮》上的诗,总觉得写景的太多,像这样‘Humannized的诗,实在很少,所以我读了非常喜欢,并祝我‘人道化的孟真健康”。小说方面作者也不少,有代表性的是社员杨振声,共有四篇,一、1卷3号《渔家》,写渔家欠债未还,无米下锅,又遭风雨,警察逼税,人被带走,屋塌压死男孩的悲惨遭遇。二、1卷4号《一个兵的家》,爷爷带着孙子、妈妈和两个姐姐皆以讨饭为生,因为爸爸当兵打仗死了。三、1卷5号《贞女》,主人公抱着牌位成亲,守望门寡,暮春游园,小鸟松鼠成双捉对,少妇怀春,终而郁闷自缢身亡。四、3卷1号《磨面的老王》,10岁成了孤儿后便受雇磨面,至今30多,仍单身,目击邻居夫妻、父子和乐生活,不由引起对家族孩子的向往。秋天病倒,无人照料,奄奄一息中出现老婆做饭孩子嬉戏的幻觉。四篇虽然艺术表现不一,但皆同情弱小,充满人道情怀。戏剧方面,值得称道的是潘家洵(介泉)的翻译。2卷2号他与徐彦之(子俊)的通信表达了他严谨求实的戏剧翻译准则。徐劝他译John Galsworthyr的《Strife(冲突)》,但他不同意,因为此剧是说“雇主和劳动家两相坚持,到底两败俱伤……这种现象中国现在还没有;中国工业不发达,‘资本和‘劳动对垒的局势还没有成,所以《冲突》那本戏里面所说的情景,和中国目下情形不相切合。”正因如此,他想先译Hauptmann(霍普特曼)的“The Weavers(织工)”,“因为《织工》里面所写的工人的苦况,很和中国劳动社会的情形相合,并且同时也讨论到资本和劳动这个问题”。徐完全赞同,并坦诚地说:“原来我劝你译《冲突》那出戏的意思,我只见到它本身文艺上的价值,和它在西洋社会上的影响,却没念到它是否与中国现在的情势相合。你竟顾到了这一层,足证所见比我更进一步。你虽是学文学的人,却又注意在社会上的生活,这是中国文学界的一个革命的进步。你要先译那与中国现在社会有关系的,这又是文学精神上的经济;的确该讲的”。潘译戏剧有五:1卷3号王尔德《扇误》,对上流社会虽有批评,但力度不大;1卷5号易卜生《群鬼》,译者注:“此亦易卜生杰作之一,与《娜拉》一剧互相发明其主义,读者可参看《新青年》易卜生号(4卷6号)”。胡适《“易卜生主义”》便是将二剧作为易卜生揭露近世社会家庭恶德的代表作,娜拉丈夫郝尔茂和阿尔文夫人的丈夫都是“自私自利的代表”,妻子皆为受害者。2卷1号和4号分别为蕭伯纳的《华伦夫人之职业》和《陋巷》(今通译《鳏夫的房产》)前者暴露资产阶级和贵族的体面生活都是靠干肮脏勾当攫取金钱支撑着,后者则是揭开了资产者的财富是以盤剥穷人的罪恶手段积累起来的,萧伯纳以辛辣讽刺的对话撕开了这些所谓上流社会人士寄生性和虚伪道德的假面。五是德国苏德尔曼的一个独幕悲剧《福利慈欣》。总之,《新潮》的创作和翻译,多为不是张扬人性的“真善美”,就是揭露戕贼扭曲人性的封建专制社会或近世资本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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