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炊烟J3

叶霖蓁

1

她换下工作服，准备下班的时候，又有一批文物被送了进来。它们被放在桌台上，显得有些杂乱。

一枚小兽状的玉饰通体剔透，兽角朝天，圆睁的双目正静静地望着她。她轻轻拿起这枚玉饰，抬到与视线齐平的地方，眯着眼看了一遍，然后放回桌上，淡淡地说：“是宋朝的玉貔貅吧。”

旁边一个埋头工作的文物修复师惊讶地抬起头，对她如此迅速的判断感到怀疑，但旋即又把头低了下去：“不知道。年份鉴定报告今晚才出来。”

她走出博物馆，不知哪里的收音机正放着《六州歌头》：“镇长淮，一都会，古扬州。升平日，珠帘十里春风……”

北风如潮水般席卷而过。年关将至，她口袋里揣着一张薄薄的动车票，目的地是她多年未见一面的家乡。

2

靖康元年的夏夜，他躺在营帐里，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不知是谁在城外吹箫，吹的是他小时候熟悉的那曲《六州歌头》：“谁知艰难去，边尘暗，胡马扰，笙歌散，衣冠渡，使人愁……野灶炊烟里，依然是，宿貔貅……”

他把衣袖覆在脸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直到现在，他依旧记得离开故乡的那一天，暮色中的江风把芦花吹得萧萧作响。他走了很远一段路，像想起什么似的蓦然回头，朝家的方向最后望了一眼。暮色四合，村庄上空升起如薄雾般纯净的炊烟，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

在那层炊烟的后面，夕阳隐去了最后的光芒。

3

从江南的一个小村庄，一路奋斗到大城市，她不知道自己比別人多付出了多少努力。五年前当她带着录取通知书离开村子时，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不会再回来了。

而如今，她沿着这条熟悉的江边小路慢慢地走着，日头渐西，一月的北风逆着江水拂面而来，带着令人倦怠的寒意。她走到那座青石板铺成的小桥上，过了小桥，就是她曾生活过的村庄。然而当她走到拱形桥的最上方时，却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她认得江岸上的那位船公。童年时每天早晨，他都会用他的船载着她去上学。她相信船公也还记得。

船公也迟疑地望着她，许久才开口：“姑娘是哪家孩子？天色不早了，快回去吧！”

船公的声音被夜风拉得很长，一纹纹地在江面上荡开，带着令她难以言表的失落。

4

他用了好几天的时间，把娘送给他的一块玉料雕琢成形。娘说貔貅挺好，堂堂正正，疾恶如仇。就像现在他手里这枚玉貔貅，双目圆睁，兽角朝天。

在这个靖康元年的六月，朔州城吹拂着北域的风。眼前的清晨和记忆中的暮色渐渐交融，连绵的大漠与江南的水色消失了界限。时间与空间的意义开始模糊。

他想起那年的黄昏，暮色中村庄上空的炊烟缓缓地升起，像在和离乡的他作别。

多年前他与故乡最后的对望，究竟是暂时的分离，还是永远的诀别？

“兴亡梦，荣枯泪，水东流……野灶炊烟里，依然是，宿貔貅……”

5

“鉴定结果出来了，那枚玉貔貅，确实是北宋末年的。”“是在哪里被发掘的？”她拿着手机，有意无意地问。“朔州城外古战场。应该是靖康年间的朔州战役，契丹在一个清晨突袭朔州，城内宋军全军覆没了。”

6

当她回过神时，夕阳在江的尽头隐去了残余的光芒。在村庄的方向，家家的炊烟都散尽了。只有一户人家的房顶，那缕炊烟依旧不屈不挠地升腾着。

暮色四合，她久久地凝望着那缕炊烟，突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却又无比熟悉的感觉。仿佛为了这次回乡，她已等待了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