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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我结识了钱穆

2018-01-15李敖

全国新书目 2018年4期
关键词:感念钱穆李敖

有一种观点认为,来台的学者,共分两个型,一个是“胡适型”,一个是“钱穆型”。我对他们两位,都分别加以注意。但胡适远在美国,钱穆却因阴错阳差到了台湾台中,使我先结识了他。

钱穆印象记

钱穆身穿府绸小褂,个子很小,满口无锡土音,乍看起来,长相与声名不太相符,简直使我有点怀疑眼前这位,是不是就真是钱穆。他为人极为亲切,对我们两个高二学生全无架子,聊起天来。我向他请教治国学方法。他说并没有具体方法,要多读书、多求解,当以古书原文为底子、为主,不受他人成见的约束。书要看第一流的,一遍又一遍读。与其十本书读一遍,不如一本书读十遍。不要怕读大部头的书,养成读大部头的书的习惯,然后普通书就不怕了。读书时要庄重,静心凝神;能静心凝神,任何喧闹的场合都可读书,否则走马看花,等于白读。选书最好选已经有两三百年以上历史的书,这种书经两三百年犹未被淘汰,必有价值。新书则不然。新书有否价值,犹待考验也。

我去看钱穆的时候,手中拿着我的《李敖劄记》第二卷,钱穆接过去,翻了一下,看到第一篇我写的<梁任公上南皮张尚书书》,他很惊讶,问我梁启超这封信的出处,我告诉了他。这件事,使我有两点感想:第一,他不耻下问,真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风度,令我敬佩;第二,他竞不知道这封信的出处,他的学问的广度令我起疑。

钱穆翻完了我的劄记,一边夸奖我,一边转过头来,温和地对徐武军说: “你不如他。”我奇怪钱穆竟这样当面教育徐武军,也许是他住过徐府,跟徐武军很熟的缘故。

临告辞前,钱穆约我再去看他。那时我家住存德巷十三号台中一中宿舍,每天经过他门口,看他很方便,可是我没再去。后来他回到香港。我在第二年(一九五三年四月十四日)写了一封信给他,表示我对他的感谢,并质疑他著作中的错误。半个月后(四月二十九日),我收到钱穆的回信。

钱穆给我的信

李敖学弟如面:

昨奉来书,知君努力学问,与日俱进,若能持之有恒,继续不懈,将来必有成就,可喜可贺。学问之事,首贵有恒心,其次则防骄气,小有所成,志得意满,中道而止,虽有聪秀之质,犯此二病,终不能有远到之望,唯立志高远,始克免此。君尚在青年,向学伊始,故特以此相勉。能熟诵《庄》书,亦一佳事,然《论》《孟》尤为重要,须时时玩索,心体力行。盼先就《朱子集注》细细研读,勿以能读过为了事。此乃学者所宜终身常诵之书。穆最近有《四书释义》一种,亦在台北出版,与《中国思想史》同收入“国民基本智识”丛书中,内有旧稿《论语要略》《孟子研究》两种,为初学治《论》《孟》者指示涂辙。最近又泛事《論语新解》,刊载于某杂志,以后当按期邮寄。当知学问与德性实为一事,学问之造诣,必以德性之修养为根基,亦以德性之修养为限度,苟忽于德性,则学问终难深入,此层务盼注意。《近三百年学术史》若能细读,可获许多治学方法,恨手边无此书可以相赠。所询两节,关于新疆汉民移植,罗书亦有据,然大量之流入乃在后;安达生为瑞典人, 《史纲》系一时笔误,未经校出也。《国史新论》短期内或可付印。穆最近恐无来台之便,得暇盼时时来书,以获知君学问进诣为快也。匆此,即询

进步

钱穆启

钱穆的信,用钢笔写得工工整整,足见此公主敬修养的一面。信中对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人如此鼓励,固因我的好学引起他的注意,也实可看出他具有教育家的风度。信中说他要“按期邮寄”他在“某杂志”的《论语新解》连载,他言而有信,果然按期寄来(“某杂志”是香港《人生》杂志),使我对他益发感念。按说以钱穆对我的赏识.以我对他的感念,一般的读书人,很容易就会朝“变成钱穆徒弟”的路线发展,可是,我的发展却一反其道。在我思想定型的历程里,我的境界很快就跑到前面去了。对钱穆,我终于论定他是一位反动的学者,他不再引起我的兴趣。我佩服他在古典方面的朴学成就,但对他在朴学以外的扩张解释,我大都认为水平可疑。钱穆的头脑太迂腐,迂腐得自成一家,这种现象,并无师承,因为钱穆的老师吕思勉却前进得多。老师前进,学生落伍,这真是怪事!

心里一直感念他

与钱穆通信后第三年(一九五五年),我进了台大历史系。台大历史系是“胡适型”的地盘,对“钱穆型”是隐含排挤的。在胡适有生之年,钱穆未能成为“中央研究院院士”,我始终认为对钱穆不公道。钱穆的杂七杂八的理学怪说固不足论,但他在古典方面的朴学成就,却更该先入选成院士。

与钱穆通信后第九年(一九六二年),我已经成为成熟的战士。我在《文星》发表《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开始激烈地攻击了钱穆。这种攻击一直不断,在我们会面后三十四年(一九八六年),我还发表文字,大表我对他倒在蒋介石怀里的不满,我说:试看钱穆写《总统蒋公八秩华诞祝寿文》,歌颂蒋介石是“诚吾国历史人物中最具贞德之一人。禀贞德而蹈贞运,斯以见天心之所属,而吾国家民族此一时代贞下起元之大任,所以必由公胜之也”。肉麻兮兮,已是全然无耻!知识分子反动到这步田地,真太令人失望矣!回想钱穆当年给我写信,标榜“学问”与“德性”的关系,如今“学问”竟不能阻止“德性”的沦落,我真忍不住为他悲哀!我又说:回想我与钱穆的一段因缘,我的确完成了“一朝眉羽成,钻破亦在我”的阶段,可惜的是,钱穆本人,却越老越“自缠”得紧了。如今他过九十三岁生日,五代弟子,冠盖云集,人人称庆,我却别有志哀

我为钱穆惜,他有做成真正“一代儒宗”的机会,可是他却做成个假的。在钱穆死前不久,我去“故宫博物院”,远远地望见了他。他已老态龙钟、步履维艰。我没有趋前问候,但心里一直感念他,毕竟在我少年时代,他曾经被我心仪,曾经热心指导过我、帮助过我,这种老辈风范的人物,对“现代史”的人说来,真是“上古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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