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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河落日圆

2018-01-15郝俊文

回族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玛纳斯红柳沙丘

郝俊文

玛纳斯河在我的记忆深处流淌着,河水像童年的欢歌笑语在诉说。

我的第一故乡是玛纳斯县小李庄,它坐落在玛纳斯河上游东岸,离玛纳斯县城南十几千米。据一位六十多岁,操着一口新疆玛纳斯当地方言的,叫李生年的老新疆人讲,道光年间,他的太祖带领老婆孩子,从甘肃武威,孩子小的挑着,大的领着,沿着河西走廊去新疆逃荒。到新疆哈密后又生了几个,几个孩子长大后,有的在定居在东疆哈密,有的迁徙到南疆阿克苏。其中有一个来到了乐土驿,在乐土驿生活了几年,又来到了玛纳斯河水草丰茂的这个地方。劳动、生活、居住,方圆几十里的人家,都知道这里有一位姓李的人家居住,故此而得名小李庄。新中国成立后,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军区22兵团八师、十师两个师部在此驻扎。我就出生在小李庄。

我十三岁,上初中一年级时,家住十户滩镇。父亲得了胃病,让我去玛纳斯县城抓药。晚饭时,父亲担心我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出远门,望着正在狼吞虎咽的我,问:“明天是星期天,你一个人去县城来回五六十公里,怕不怕?”我一边吃饭,一边回答:“不怕!”他目光盯着我,又问:“真的不怕吗?你是一个孩子,路上遇到劫道的,也不怕吗?”我听了他的话后,头也不抬地回答:“不怕!”我抬起头看着父亲,又补充道:“有什么可怕的。你十七岁就离开家都不怕。”

那天晚上在父母的催促下,早早洗了洗就上床睡下,不多一会儿就睡着了。在下半夜,夜很静,但是,我被说话的声音吵醒了。仔细一听是父亲和母亲在床上低声地说着话。我竖起耳朵听了起来,就听父亲唉声叹气地低声说:“儿子太小了,第一次去县城给我抓药,来回几十公里,我不放心呐。”母亲问:“你没有给他叔说吗?让他去县城抓药吗?”父亲回答:“我给他说了。”母亲又问:“他叔咋说的?”父亲回答:“他说革命工作重要,没有时间。”母亲听了父亲的话后,停了一小会儿后,说:“没有良心,他可是你从老家带来的,要不是你把他带出来,他后妈就会打死他呢。”父亲说:“谁让他是我的堂弟呢。我妈看他可怜,让我把他带出来。我现在被打倒了,谁不怕被沾上呢。”母亲说:“儿子长大了。”父亲说:“别说了。别吵醒孩子,他天亮还要赶路呢。”后半夜,也不知怎么了,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天快亮时,我又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把我从梦乡喊醒了,她一边掀我的被子,一边说:“起床!太阳都照到屁股上了。”我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窗户,窗帘已经拉开了,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实在不想起床,俗话说有钱难买早上觉,又何况后半夜几乎没睡。于是,我看着母亲撒娇地说:“再让我睡上一小会儿嘛。”母亲说:“你忘了今天要去玛纳斯去给爸爸抓药。”我听完母亲的话后,睡意全无,说:“哎呀,我怎么把這事忘了。”骨碌翻身下床。她给我打了两个荷包蛋,吃完后,她和父亲送我出门。我接过母亲手中的军用黄挎包,把它挂在车把上,抬起头来看了看太阳,天蓝蓝的,心想今天的天气真好,我骑上自行车出发了。骑了十几米后,我回过头来看见母亲和父亲站在门口,父亲在向我招手,母亲用手绢在擦泪。一个人去离家三十千米远的玛纳斯县城为父亲抓药,我的心里非常紧张。一路上除了绿油油的田野,越往前骑,绿色越少。接着进入眼帘的是,周围出现了白花花的碱滩,地上没有草、没有树,鸟儿也不飞。骑了一个多小时后,走出了大约十几千米后,看到几百米远的前方,有一片村落,村落的前方有四棵树。我想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四棵树村了。我抬起头来看到天空中有一群乌鸦边飞边“呱呱”地叫着。再看看那四棵树,树上也有几只乌鸦蹲在树枝上,享受风儿摇动树枝带来的快乐。地上也有一些乌鸦,其中大部分是些小乌鸦,在地上觅食。我的心一下放松了许多。看到这些,让我有点想入非非,那些在天空中飞的乌鸦,一定是一些中壮年,它们身强力壮,自由地在天空中翱翔。那些在树上蹲着的乌鸦是些老乌鸦,在享受晚年。地上的那些乌鸦是个幼稚园,乌鸦妈妈带着小乌鸦们学习生存的本领。而我呢,就像一只小乌鸦在学本领。我想起了小学课本上《乌鸦和狐狸》,要是树上的乌鸦嘴里叼块肉,我就会像狐狸一样会说,美丽的乌鸦女士,你的嗓子真动听呐,唱支歌吧。乌鸦一张嘴,我就……就在我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得意扬扬、自言自语时,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喊道:“小孩,放下自行车,不然就开枪了。”我一听“开枪了”吓了一跳,差点从自行车上掉下来,就想赶紧逃吧。我把身子伏在车把上,弯着腰使劲地蹬着自行车。就这样骑了一二百米后,我紧张的心仿佛又松弛下来,回过头来一看,排碱渠对面的土包后面还真有一个人,趴在那里,露个头,手里拿着一杆步枪,对着我,一边瞄准,一边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喊刚才那句话。我吓得魂都要掉了,心脏又激烈地跳动起来,使出吃奶的劲蹬着自行车。只听“咯噔”一声,感觉右脚的脚踏子转得慢了,蹬起来还有点费劲,还伴随着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我低头看了一下,天呐,固定脚踏子的一个螺帽掉了,一块胶皮马上就要掉下来了。但是,已经顾不了那许多了,还是使劲地蹬着自行车,自行车像箭一样地向前飞奔着,一直跑到小李庄。一看见小李庄大门,大门的岗楼里有一个哨兵,在那里执勤。我一到岗楼就从车子上跳了下来,紧张的心情放松了许多。我语无伦次地向他报告了我的情况,执勤的哨兵见我满头是汗,让我慢慢地讲。我讲完后,他说:“别急!别叫我哥,叫我李明,或者李明同志。我今年才十九岁。”李明看了我一眼后,一边拿起电话听筒,摇起电话机的手柄,一边说:“我马上报告上级,怪不得晚上有人发信号弹呢。”

到县城时,抬头看看太阳,发现太阳已经正南,中午了,是吃饭时间了。那时县城只有一条马路,路的两边是电线杆子,我找到了中药店,把药方递给柜台里药店司药,他看了药方后说,砂仁(一味中药)没有,其他都有。药抓好后,我就去找了饭馆吃饭,那条街上只有一家饭馆,买了一碗丸子汤和一个馕。想着要赶三十千米的路,就抓紧时间吃饭,结果,走的时候,慌慌张张把装药的黄挎包(军用的)落在饭馆的餐桌上了。骑了四五千米,才发现车把上没有了黄挎包。我当时想没有黄挎包可不行,那里面装着给爸爸治病的药和药方,于是,就返回去找。一路上推着车子低着头在地上找,烈日当头,走了一个多小时,浑身被汗湿透了,当汗水流到眼睛里,蛰得眼睛生痛,就停下来,掏出手绢擦眼。就这样一直到药店、又找到饭馆。一进饭馆,我一看我吃饭的那张餐桌上连包影子都没有,心凉了半截。我就问给我端饭的服务员,看见一个黄挎包了吗?他约有二十多岁的样子,头上带了一顶帽子。他问我找什么?我说找一个军用黄挎包。他又问里面装的什么?我回答,里面装的中药。他听了我的回答后,略微沉思了一下,他到后堂拿出一个黄挎包问我,这个是不是你要找的?我点了点头。我接过黄挎包打开一看,药方和几副中药都在。我就一个劲对他说:“谢谢!”

绥来(玛纳斯)是新疆军事战略重镇,玛纳斯河是一条天然的战略屏障。光绪年间,左宗棠抬着棺材进入新疆,平定阿古柏叛乱,根据他的战略“先北后南”。1876年9月金顺攻绥来南城,月余未克,后驻扎在乌鲁木齐的刘锦堂和伊犁将军荣全来援,11月6日攻克綏来,虽然北疆的叛乱已平,但时值冬日,北疆已普降大雪,平叛部队只能驻扎在玛纳斯,度过漫长的冬天,准备来年再去南疆平叛。刘锦堂的军营驻扎地在准噶尔盆地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上的西营镇,粮草存放在西古城,由自己亲自把守。人马未动粮草先行,一支军队打的就是粮草,看来足以证明,左宗棠和刘锦堂对粮草的重视。现在驼铃梦坡的军垦博物馆展示出土青花瓷片和生锈的金属箭头等文物,说明当时景德镇的青花瓷跟随军队和士兵进入新疆。另外当时玛纳斯河故道从此流经入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现在驼铃梦坡,北五岔镇和六户地镇交界的地方就有玛河故道,当地人称“老苦沟”。玛纳斯河给军队士兵和马匹在干旱的沙漠里提供了充足的水源。左宗棠的六万人马,沿着玛纳斯河数百千米扎营。现在的兰州湾镇过去人们为什么叫兰州湾呢?就是因为当时驻扎着左宗棠从陕甘招募来的士兵。广东地乡、广西地村驻扎着左宗棠从湖广招募的士卒。大军出征后,兵营里留下了老弱病残,永远地留守在那里。新湖的皇公村当时驻扎着由皇上从紫禁城派来的王公子弟,名曰“历练”,实为监督左宗棠的。左宗棠的一举一动,兵马的调动,都是那些王公子弟通过密报密奏给万里之遥待在深宫里的皇上的。左宗棠害怕他们出事,日后见了皇上不好交差,把他们安排在前有兰州、湖广大营,后有刘锦棠的西营的皇公村。假若他们遇有不测,卫队能抵抗半天的时间,骑兵可以增援,只需两三个时辰。左宗棠平叛胜利后,回到了湖南,一支护送左宗棠的人马回湖南,也留在了湖南。有一个大作家叫翦伯赞,他的祖先护送左宗棠去了湖南,一直就留在了湖南。

绥来是垦荒重镇,刚解放时,王震将军的二十二兵团司令部驻扎在石河子,搞军垦事业,一手拿枪,一手拿锄,发扬南泥湾精神。八师和十师两个师的师部驻扎在小李庄。后来十师移防到了北屯,只留下了八师。现在八师和六师的新湖农场,以及七师的137团在玛纳斯河流域搞军垦事业,开垦了几百万亩良田和兴修好几座大型水库,并建立蜚声海内外的八师石河子市。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们比我们的祖先更胜一筹。在我国历史上,我们的祖先也在绥来搞垦荒,由军队搞垦荒叫营垦,相当于现在的军垦,主要分布在塔西河一带。营垦的官兵可以带老婆孩子,收获的粮食缴给国库,朝廷给官兵按月发军饷。由囚犯搞得垦荒叫囚垦,就是朝廷流放到绥来黄沙梁(现属沙湾县)一带的囚犯,工作条件很艰苦不说,没有饷银,更不能带家庭。再就是民垦,绥来县政府鼓励老百姓垦荒,当地一些大户垦荒,几年免去赋税。当然,他们垦荒的规模也不大,也就几万亩地。

玛纳斯碧玉也是很有名的,我每年都要和朋友开上车去捡玉石。带上油馕、纯净水、黄瓜、西红柿、羊肉、烤炉、啤酒,沿着玛纳斯河河床往天山里的玛纳斯河上游清水河去捡石头,饿了,大家就沙滩上支上烤炉,烤羊肉吃,一边吃羊肉,一边喝啤酒,一边倾听着翻着浪花、哗哗流水的玛河。再望着山腰中在一只老山羊带领下,一边吃草,一边沿着羊肠小道行进的羊群。还有一个牧羊人,头戴皮帽,脸被紫外线晒得乌黑透亮,骑在枣红马背上,手里挥舞着鞭子,嘴里吆喝的。一只牧羊犬在他鞍前马后伸着舌头来回不停跑着,以及远处星罗棋布的毡房,你就会忘记疲劳。

最近,有一位乌鲁木齐市的石头爱好者,在清水河发现一块玛河玉石,长两米几,高一米几,厚近一米。他发现后,自己一个人弄不回来,他就用碎石头覆盖在上面,这一切做好后,他又做了只有自己认识的标识。为了把这块玉石弄回乌鲁木齐,他光修一条简易的山路这一项,就花了三十多万元。

玛纳斯县为了发展县里的经济,为玛河玉石交易修建中华碧玉园,该园为玉石交易北疆之最。它弘扬了玛纳斯河碧玉文化。

有一年夏天,天气很热,我们选择去玛纳斯南山火烧洼去避暑。到达火烧洼后,山里十分凉爽。我们决定去爬山。火烧洼的山,风景十分美,可以用“江山如此多娇”来形容。高,让爬山的人望而止步。陡,让人上去下不来。山里除了羊肠小道没有其他道了。再往上爬,连牛羊都爬不上去。你想牛羊都上不去吃草,灌木丛没有被制约了,那它还不疯长,山坡上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手、胳臂被刮的一道道口子。我就在这样情况下慢慢地爬上山顶。一上山顶,刚把弯腰挺直,就听见耳边风“嗖嗖”地响。往下一看,万丈深渊。我头晕得厉害,就赶紧闭上双眼。过了一小会儿,我慢慢睁开眼,有点适应了。我发现有几只雄鹰在天空中翱翔,再看看脚下是万丈深渊,此时,我想有一面五星红旗就好了,也可以体验一下登上珠穆朗玛峰的感觉了。其实,火烧洼的海拔并不高,只是有些陡峭罢了。下山时至少摔了三四次。有一次摔倒了,我本能抓住了一根灌木丛的枝条,手立刻就流血了,钻心的痛。望着流血的手,再看看脚下的深渊,我就想流点血算啥,没有掉下去已是万幸了。跟那些登珠峰冻掉手脚的比,死了的比,我这点小伤又算什么呢?下到有羊肠小道的地方,我的心才算放下。我发现这里哈萨克族人的毡房门都朝东,和阿尔泰草原上的石人一样都朝东方。但是,这其中的奥妙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们民风淳朴,热情好客,并且也很爱国。我从一些新疆地方史中了解到,哈萨克族知名人士巴什拜·乔拉克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捐献了一架飞机。算上抗战时期,他捐给国民政府一架飞机,那么就是两架了。

从山上下来后,我们买了两只羊。请了两个“专职”的烤肉师傅,他们把一只羊切成片,穿在钎子上在火上烤。另一只羊用天山流到玛纳斯河来的雪水清炖。两只羊的肚子在水上涮了涮就扔进锅里和羊肉一起煮,我当时看得目瞪口呆。因为,我们煮肚子,必须用碱或者用醋使劲地搓,把肚子里的草全冲洗掉,搓洗好几遍,直到洗得它像洗脸毛巾一样白,才丢进锅里煮。不久,草地上空一种特有的新疆烤羊肉的气味弥漫开来。我们在草地上铺上床单,坐在上面吃了起来。别说吃了,望着烤得外焦内嫩的羊肉串,垂涎欲滴。我问大家烤羊肉好吃吗?坐在草地上的老王,一边吃,一边回答:“草原上的羊,呼吸着没有污染的空气,饮着矿泉水(天上的雪水),吃着中草药(雪莲花),能不好吃吗?”听完他的话,大家表示赞同。

在去年仲夏,人凤领着不到四岁的翔从东北回家探亲。我们一家人开车去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我们在炮台镇(121团)买了几个西瓜。途径炮台镇玛河中桥,在玛河中桥上我停下了车。这座新修的桥刚刚竣工,来到桥下,望着潺潺流水,翔发现水中游动的小鱼,和岸边的小蝌蚪,脸上露出笑容,他弯下腰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水中,平静的水面掀起了涟漪。翔回过头问,水流到哪儿去了?我指着一座连一座的沙丘说,你看见那些沙山了吗?河水从这儿流经沙山,最后流进玛纳斯湖。在沙漠的小河里发现了小鱼,那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呢。正午时,我们爬上了一座沙丘,耀眼的太阳把整个沙漠变成一个蒸笼,热流在沙丘间穿梭,感觉鞋底发烫。奶奶领着翔,翔热得像个小狗一样,张着嘴,伸着舌头,他的头上脖子上流着汗,头发丝上挂着晶莹剔透的小汗珠,鞋子灌满了沙子,他索性脱了鞋拎在手里,光着两只小脚丫,踩着滚烫的沙子在沙丘上欢快地跑着。看到此情此景,奶奶告诉翔,快穿上鞋,脚会烫起泡的,鸡蛋埋在沙子里都能烫熟。翔也感觉到沙地有些烫脚,又把鞋穿上。我害怕翔再把鞋脱了,就把手里的西瓜让他抱着,翔抱着西瓜吃力地又爬上一座小沙丘,然后把它放在沙丘顶上,用手往下推,西瓜沿着沙丘往下滚去。我们一家人,在沙丘上吃西瓜。翔发现一些老鼠洞,一脸诧异地问,这是什么洞?人凤给翔解释道,是老鼠洞,也是老鼠的“房子”,也是粮仓。翔又好奇地问,粮仓是干什么的?人凤又解释道,粮仓是装粮食用的,老鼠在夏天先把粮食储存在粮仓里,冬天下大雪时外面找不到粮食吃,老鼠就吃洞里的粮食。这周围的老鼠洞,是它们的“城市”。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有老洞和新洞,大多数是老洞,洞口有拳头大小。有一个洞口周围有一堆新土,看样子是一只勤劳的老鼠正在打洞,可能听到外面有动静,居然把头伸出洞外,瞪着两只小眼睛东张西望。翔看见老鼠,十分惊奇,高声叫道,老鼠,老鼠。那只老鼠受到惊吓,很快又缩回洞里。人说“鼠目寸光”,我说那只老鼠聪明无比,为了冬天不挨饿,挖洞储藏粮食,以备度过漫长而严寒的冬天。我记得小时候有个同学家粮食不够吃,到了麦收后,他父亲带着一家人利用休息日在收过的麦田里挖大老鼠洞,一个洞一次能挖出半脸盆麦粒来,一天下来好的话,能挖半麻袋粮食。老鼠能在沙丘上打洞,说明沙丘里含的水分子不少,水把沙子黏结在一起了,沙子里没有水,风一吹,那将是漫天黄沙滚滚,天空也会下黄沙雨,殃及城里。令人遗憾的是,我不小心踩塌了一个老鼠洞,翔说,爷爷踩塌了老鼠的“房子”,老鼠冬天吃什么呢?

我们从炮台镇沿着古新沙漠公路到了西古城镇(150团),横穿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在西古城镇吃了饭,我们来的时候还晴空万里,现在乌云密布,就准备沿石莫公路回家。人凤说,还想再看看沙漠。翔在一旁帮腔,一个劲叫嚷,还要再去“烫脚丫子”的沙漠。我想人凤带着翔,不远万里从东北回来一趟不容易,且对养育他的新疆无限眷恋,于是,临时决定,再穿越一回沙漠。不过,这样要比我们原来计划多走几十公里的路程。我们一进沙漠就看见闪电,闪电撕裂了乌云密布的天空,有几只鸟儿贴近地皮在拼命地飞着,寻找着归巢,沉闷的雷声由远而近震耳欲聋,它打破了沙漠往日的寂静,接着天空就哗哗地下起大雨。我望着打在车窗上的雨滴,听着车顶发出“啪啪”响声,我想真是一场及时雨呀,久旱盼甘霖,大雨它洗礼沙漠又给沙漠里的万物带来了无限生机。沙漠下雨,实属罕见。我独自一人驾车多次去过沙漠,遇到下雨,也只有两次,这算一次,而那次是小雨。翔是属小龙的,我们逗他,你是小龙,呼风唤雨。翔问,下大雨会不会把老鼠洞淹了?我们都笑了起来。我告诉翔,动物是很聪明的,把洞打在避风避雨的地方,荷兰人专门训练大老鼠,在非洲莫桑比克排地雷。翔睁大眼睛问,地雷是什么?我说,地雷就是埋在地下的炸弹,人一踩就爆炸了。聪明的老鼠凭嗅觉,一闻到金属气味就挖土。一个老鼠一天排的雷可以顶五个工兵一天排的雷。

我们在雨中穿越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又回到了呼克公路,雨小了,不过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我们并没有回家。因为我们太爱新疆的一草一木了,计划赶不上变化。我们要干一件南辕北辙的事,沿呼克公路,去西北偏北,看一眼神秘的玛纳斯湖。翔枕着奶奶的腿在车厢里睡着了,我们到白碱滩时见到了磕头机才把他叫醒。他看见窗外的磕头机十分兴奋,我们下车和磕头机合影。那天晚上我们住在乌尔禾137团招待所。

仲夏之晨,雨过天晴,夜幕正在悄悄退去,我们又要启程了。望着东方的启明星,它在向我们眨着眼睛,但是,外面有些冷,车窗上结了一层冰,我们身上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翔打着冷战。我们朝着玛纳斯湖的方向开去,结果看到前方路标指示牌写着“魔鬼城”的字样,才知道方向错了。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下了车,翔瞪大一双眼睛问奶奶,魔鬼出来咋办?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起来。我们玩了一会儿,捡了几块石头,其中有一块比鸡蛋大,椭圆形的,翔拿在手里,一直不肯松手,我们称它“恐龙蛋”。由于要去玛纳斯湖,害怕天晚了,准备走时,翔说要吃西瓜。我们吃完西瓜后,就把“恐龙蛋”放进车里了。

我们到了玛纳斯湖,看见到玛纳斯湖周围到处都是厚厚的一层彩色小石头的戈壁滩,目不暇接,而玛纳斯湖镶嵌在这些五彩滩上的一颗靓丽的明珠,湖中长着一片片芦苇,湖的上空飞着水鸟。翔看见五彩的小石头,想起了他在魔鬼城捡的那个“恐龙蛋”,问我要他的“恐龙蛋”,我把车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翔看我没有找到,站在车旁哼唧,哼唧的,眼泪也下来啦。我说,你是当演员的料子,说刮风就刮风,说下雨就下雨。在飞机上,说耳朵疼,你爸让你哭两声,你还真“哇哇”地哭了两声。玛纳斯湖像个少女依旧保持着原始的美丽,湖边修了一条铁路,还有一个叫玛纳斯湖的小站。

一个双休日自驾,离开喧嚣的城市,光顧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吸一口沙漠“精华”,享受一下大漠的宁静,再在骨子里找一下写作的灵感,我驾车又去了沙漠,又玩起了穿越游戏。从炮台镇进去,到西古城出来。正好古新沙漠公路在翻修,玛河中桥前面竖了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严禁驶入,修路”。我看到牌子后,不以为然。我踌躇满志,心想就凭我开车的技术和满满的一箱油,就不信穿越不了。我往前走了一段,还能凑合走,就是慢一点,路上的坑,多一点。再往前走,路越来越窄,路上到处堆着沙子。有的沙堆是用车拉来垫路的,倒在路旁,有些纯粹就是风刮的,挡在路中。我瞪大眼睛,不停地打着方向盘,折腾了一身臭汗。再往前走,就没路了,我还是一个劲地往前开。俗话讲“没路不可怕,新路在脚下。”路就是人走出来的,就是这句话让我付出了代价。不久,车轮就陷在沙子里了,两个前轮飞转,扬起的沙子一人多高,前挡风玻璃上落满了沙子。我又尝试倒车,还是无动于衷。我心想现在管不了这些了,先去拍照,然后,再把车弄出来。

我下了车后,爬上了一座沙丘,在沙丘的半中腰,看见一棵有拳头般大小的梭梭上,有一个鸟窝,一只小鸟正在孵卵。小鸟用警觉的眼神防备着我,它看起来有些焦躁不安,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蹲下,反复几次,最后,它飞走了。我抓住这个机会,赶紧拍照。我发现巢里有五个鸟蛋,在鸟巢的旁边用细树枝编织了一个小小网,既不影响出行,又能起到防范敌人的目的。我刚拍完照后,孵蛋的小鸟领着“丈夫”回来了,它又专心致志“造鸟”去了,那只雄鸟愤怒地朝我俯冲,伴随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明白了,它在捍卫它的“造鸟行动”不被打搅,对我下了逐客令。

看到鸟儿在“造鸟”,让我想起了一对青年夫妇在一座沙丘上“造人”经过。那也是一个双休日的周末,我照例又去了沙漠,我想拍摄晚霞中的沙漠。大约在下午六点半左右,我看了看天空,太阳有一根电线杆子那多高,霞光洒在沙丘上,沙丘变得一片金黄。我想选一个有特点沙丘,我一边开着车,一边目光不停地在沿途两边的沙丘上搜索着,我发现一个沙丘,风把细细沙子吹得像小山一样,棱角分明,沙丘上的沙子又像层层凝固的波浪,沙丘顶上还有几棵又粗又大的梭梭和红柳,真是美不胜收。不过,离公路不远的路边,拉着铁丝栅栏。我背着相机,嘴里哼着歌,发现铁丝网被人为弄烂了一个大洞,我停止了哼歌,低头弯腰钻过铁丝网。等我上到沙丘一半时,发现沙子上留有一行大大的、深深的足迹,看起来是新的。顺着足迹往上看,一匹又高又大的枣红马站在那里,那马背上有一副马鞍子,缰绳在地上拖着,它的尾巴不停地来回地甩着。从那些足迹看来是那匹枣红马的留下的,因为到它那里为止,足迹就没了。它看见我,仰起头,眼睛瞪着,鼻子里不停往外“噗噜噗噜”地喷着气。我来到它跟前,它的头仰得更高,后蹄站立起来,两只前蹄腾空,可以把我的头踏进肚子里。我顺手抓住了马缰绳,对那马低声地说,听话,乖乖。真奇怪,那枣红马好像听懂了我的话,放下了前蹄,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不过它的尾巴又开始甩了起来,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有几只马蝇围着它“哼哼”叫个不停,犹太人说,再懒的马,有几只马蝇围着它,它也会精神抖擞的。马鬃被主人修剪得非常整齐,不似唐太宗的六骏,也不亚于马中赤兔,这马绝非牧羊马。马鞍子是皮子做的,说明马的主人非常爱马,马鞍子上的皮子被晒得有些热度。有马鞍子说明有人骑,我纳闷,人呢?就在这时,听不远处有人喊,别动我的草上飞,它踢人。

我顺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瞧见不远处几棵梭梭下一对年轻男女,正在穿衣服。我松开了马缰绳,知趣地向沿着黄沙梁走去。我抓紧时间拍照,就听一位年轻女子高声喊道,江涛,我爱你!我回过头来,看见一位穿着白衬衣,红裙子女人,站在沙丘上,她是那样的妩媚。过了一会儿那马的主人骑着马走到我跟前问,你是记者吗?我看着那男子,浓眉大眼的,反问道,你是江涛吗?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说,我听有人喊“江涛,我爱你!”我想江涛就是你吧。他点了点头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黄江。

他有點吃惊地问,你叫黄江?他有点不相信地又问,是那个《我在高原》小说里的黄江吗?

我看了他一眼说,此黄江非彼黄江也,同名而已。

他说,不管你是不是那个黄江,在这能遇上你也算幸运,我打算把沙漠里的狼脖子都戴上定位器。

我问,为什么?

他盯住我说,免得它们跑到俄罗斯去,让普京抓住,戴上定位器,又说是俄罗斯的。我说你还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不好意思,刚才让你们受惊了,不是故意的。

他翻身下马,牵着马缰绳,马鞭在另一只手里说,那是我媳妇,二胎政策来了,还想要一个孩子,集沙漠之精华,我们就选择在这座漂亮的沙漠。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我刚要说话,他用马鞭子指着我手里的相机笑着说,黄江,就像你拍照一样,也选一个好地方。

我笑着说,你俩“造人”方式可真够浪漫的。生个男孩叫“沙漠王子”,生个女孩“沙漠公主”。

他听了我的话后,愣了一下,瞪大眼睛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这是一个秘密。二胎政策好,一个民族没有人不行。

他说,我是牧羊人,主要是放羊,有几百只,有几峰骆驼,还有几匹马和三头奶牛,业余时间就养我的赛马。

我说,我一看你的马就不是一般的马。

他一边用手在马身上给马梳理着,一边说,每年夏天草原上都举办那达慕比赛,我的马经常参加比赛,我用汽车把它拉去。

我说,你媳妇就是在那达慕比赛时认识的。

他听了我的话后,眼睛瞪得更大了问,你咋知道?她可是城里人。

我笑着说,这是一个秘密。

接着他话锋一转问,你说,沙漠是不是要保护?动物该不该保护?

我说,你问我是不是记者,就是谈沙漠保护的问题,沙漠保护不好的话,即使将来造出“沙漠王子”,或者“沙漠公主”来,他们怎么生存的呢?

他一脸不惑的样子问,你怎么知道?

我故作神秘地说,这又是一个秘密。

他说,你真是神了,好像你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

我说,政府采取保护沙漠植被,飞机播种,严禁滥砍滥挖。人们保护沙漠的意识逐渐提高了,乱砍滥挖的现象少了。

他说,这些我都看见了,我从小整天就在沙漠里放牧,哪道沙梁怎么走,我都知道。

我打开包,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他说,我不是记者,你想说什么就说。

他打开矿泉水,用瓶子口对准草上飞的嘴,像给孩子喂牛奶一样,给草上飞喝水,他转过头来说,我现在不想说了。

我说,为什么?他说,我刚才上马来找你时,红柳不让我跟你说。

我瞪大眼睛,疑惑地问,红柳是谁?他笑了,指着站在沙丘上穿红裙子的女人说,我媳妇呗。

我说,你不是说她是城市姑娘么,怎么叫红柳呢?他笑了说,名字嘛,也不分城里姑娘沙漠姑娘的,没听说城里人不兴叫红柳的,不过她的全名叫洪红柳,洪水的洪。

我点了点头说,那也是的。他说,其实就是镇上有一家工厂,江涛说到这里,欲言又止。我说,大男子汉,顶天立地,怎么吞吞吐吐起来了?

他苦笑了一下,唉声叹气地说,哎,我告诉你了,问题解决不了,你一拍屁股走人了,有人报复我一家人咋办?

我说,你年纪不大,还怪老练的,怎么报复呢?

他看着我足足有一两分钟后说,我结婚了,上有老下有小,他们不搞你人,搞死人必须要管,因为人命关天,但是,弄死你的羊吧,不会有人管的。

我说,那也是犯罪。

他问,犯什么罪呢?

我说,毁坏财物罪。你应该去找镇政府,政府对环保非常重视,会管的。举报,政府还会奖励举报人的,报复举报人,罪加一等。

这时传来了红柳喊江涛的声音,江涛,我们该回去了。江涛听见声音后,转过头喊道,就来。江涛转过头来说,红柳喊我走呢,他指着不远的一座沙丘说,翻过那座沙梁后面你就知道了,沙子都染黑了,他们偷着排放的,政府不知道。那里的草,羊都不吃。他说完后,翻身上马,扬起鞭,双脚夹了一下马肚子,那马沿着沙梁朝红柳站的沙丘方向飞奔而去。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天边泛起一抹红,月亮早已等候在那里,星星在云层中时隐时现。

我又回到了汽车前,梦想很丰满,但是,现实很骨感。我挥舞着工兵铲挖着轮胎周围像水一样流不尽的沙子,我一铲子下去,挖了满满一铲子沙子,地上挖了一个像猫耳朵深的小坑。但是,铲子里的沙子还没有甩出去,那小坑立刻又被流沙堆成了小山。我有点力不从心,领教这些小小的沙粒团结起来的威力。风吹黄沙满天走,如果它们团结起来,什么力量也打不破的。我显得很无奈,拍起脑门子,抱怨起自己来,明明桥前竖的牌子上写着“严禁驶入,修路”,可我非要驶入。天色已晚,我可不想在后半夜,在又冷又寂静的沙漠里过夜,即使满天的星星点灯,要么打电话等待救援,要么弃车,最终我选择后者。现在要确定自己什么方位?离炮台镇近呢?还是离西古城近?那就得找一个里程碑看看。我沿着公路走着,走了几百米发现一个里程碑,那个里程碑半截埋在黄沙里。我扒开沙子,露出里程数码,我心里有底了。我处于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地方,往回走到炮台镇还有二十五千米,往前走西古城还有二十千米。当然,我宁可选择少走一个小时的路程。再说了,好马不吃回头草,炮台镇也离五千米。我要靠我的两条11号“轮子”,在黑夜里,凭北极星指引,穿越沙漠走到西古城镇,走到一个当初刘锦棠存放粮草的地方,我要用双脚征服那古尔班通古特沙漠。

我锁好了车门,背着旅行包,望着心爱的汽车,那可是一辆穿越过青藏高原的车,我眼里充满了泪水。我沿着沙梁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西古城方向走去。沙漠在夜里变得如此寂静,一根针掉下,也能听见它落在沙子上发出的响声。我的车慢慢地走出了我的视线,现在像一辆“火星车”一样停在寂静的沙漠里。寂静的夜晚让人有点害怕,我现在开始怀念起城市的喧嚣呢。月明星稀,即使现在满天星星点灯,也挡不住我思念城市夜晚的灯火呢。我想人类是不是外星来的物种呢?也许人类在宇宙里一个类似地球的星球上,他们之间不停地争斗,这让外星人很烦恼,外星人发现地球的环境适宜人类居住,因此,被外星人送到地球来进化的。但是,外星人还是忽略了一个细节,人的头大,产妇在生孩子时候,容易难产和大出血。

月亮走,我也走。现在月亮走了,躲进了云层。我抬头仰望天空,漆黑一片。我伸出手来,不见五指。刚才还是那么宁静的沙漠,现在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先是微风,接着是鸣沙的响声,我侧耳倾听,那声音由远而近,从小到大。再下来是沙子被风吹起抽打在脸上,有一种针扎的感觉。我知道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开始刮沙尘暴了,我还知道1980年4月24日,美军为了营救被伊朗关押的五十三名使馆人质,三架直升飞机在伊朗鲁特沙漠遇见了沙尘暴,被摔机,最后由美国总统卡特宣布停止营救的事件。我掏出手机,想打电话救援,沙子吹进我的眼,就在我揉眼睛时,手机掉在地上,我赶紧在地上摸,却已经卷进的滚滚黄沙。我想要像鴕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不,我要抓着一个红柳,免得被沙尘暴吹上天空。我从沙梁跑了下去,扑倒在沙子上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棵梭梭,用衣服缠在头上,趴在那里,不久,腿就被风吹得像两根旗杆,刚开始,沙子打在它上面,有点生疼,再往后就没有知觉了。而裤子像一面旗帜挂在脚踝上,迎风飘扬。

当我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在一个低矮昏暗的芦苇搭的棚子里,躺在用苇把子扎成的床上,我的腿上密密麻麻地起了透明的水泡,有大有小,有的竟连成了一片,有点疼,可能是紫外线照射的原因,我撕烂一个水泡,疼得我龇牙咧嘴。我的身边站着一对年轻男女。凭直觉,我一眼就认出那个男的是江涛,因为,曾在沙漠中见过。另一个是个穿着红裙子的年轻女人,有点湖南广东人体型,头发黑黑的,有点自来卷,一看就不是烫的,五官长得绝对端正,小巧玲珑,她睫毛长长的,眼睛大大的,鼻梁高高的,鼻头有点弯钩,有着衣服店的模特样子。但是,她的身体就不能细看了,特殊时期,挺着大肚子,那肚子大的,站在那里,看不见自己的脚尖。不过,有那件红裙子遮挡,还不算抢眼。我猜测她就是那次站在沙丘上喊“江涛,我爱你”的红柳吧。她的小嘴噘得很高,挂个油瓶都掉不下来,她瞪着我说,你可醒了,已经在这里睡了三天了,江涛把你从“种人”的地方背回玛纳斯湖的。我吃惊地看着她,“种人”这个词,我还是头次听说。

江涛用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她后,小声地提醒她说,红柳,别说了,“种人,种人”的,多不文雅呢,不就是头像根葱插在沙子里嘛。

她对他翻了一下白眼,却大声地回敬道,你一天到晚嘴里说“造人”就文雅了吗?

江涛看了她一眼后,又对我说,醒了就好,要不是你,我还真没有勇气向政府举报镇上那家造纸厂向沙漠排废水呢。红柳还在生你的气呢。可人都像她那样,事不关己,沙漠就完了。

红柳说,你说得轻巧,现在好了,有家不能回。我现在要生孩子都不能在家生,你举报人家,人家把咱家里的羊都烧死了,咱手里还没有证据。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孩子生出来吃什么呢?她叹了一口气,又说,还不如不生的好。

江涛说,我们不是还有海子呢,我去海子里捉些鱼,也饿不死。

我说,你怎么发现我的?

江涛笑了说,我去给红柳弄点肉苁蓉吃,补补身子,她现在是两个人吃饭,她不吃,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吃的,结果,在一个黄沙梁上,我发现你手里抓住一根梭梭,脸朝下,裤子被风刮到脚踝,裸露着两条干腿,趴在沙窝里,身下压着一个照相机。我一看见照相机就觉得那么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我就把你翻过来,一下就把你认出来了。用手摸了摸你的鼻子,好像你已经没有气了,再摸了摸你的心脏,又好像有点心跳。我就对着你的嘴往里吹气,像羊下娃子时,生下的小羊羔不喘气,我往它嘴里吹气,它就可以活过来。

我说,谢谢你,不是吹气,专业术语叫人工呼吸。不过,我有点搞不明白,你的嘴能对准小羊羔的嘴吗?

江涛说,能,就叫人工呼吸。

红柳看了江涛一眼,对我说,他把你从黄沙梁背回来了,心里有个小“九九”。

我问,他有什么小“九九”?

红柳说,他说借死不借生,你要是死在我们这个苇棚里还能给我们家带来一些财气。

我又问,那不借生呢?

红柳有板有眼地答道,不借生就是不让别家生孩子女人到我们家生孩子,那样会把我们家的财气带走的。

我看着江涛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头也低了下去。我为了避免尴尬赶快转移话题问,你的那匹赛马怎样了?

江涛微微抬起头说,你问的是草上飞么?

我点了点头说,就是那次在沙漠里骑得那匹枣红马。

江涛说,那匹马叫草上飞,真是聪明的动物,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在槽子里倒了些苞米,它不吃。我想,马不吃夜草不肥,我就摸着它的头说,老伙计,吃点吧,今年比赛你还要拿第一名呢。草上飛用嘴舔我耳朵,然后嘶鸣。听见马嘶,从外面跑进来一头叫驴,它一进马厩看见槽子里苞米就不停“呜哇,呜哇”叫了起来,我想那头叫驴叫的原因,无非是我给草上飞的槽子里撒了些苞米,而没有给它。再说了一个槽子里拴不下两头叫驴,我就出去遛草上飞,溜了一会儿,我看天色太晚了,就牵它回去,可是,我怎么拽也拽不动它。我往前拽它,它瞪着眼睛往后使劲挣,还尥了几个蹶子,要不是我躲得及时,差点踢着我,死活不回去。我想它不想回去,随它吧,我就松开了缰绳,它自己在地上找草吃。那天晚上,我在睡梦中听见救火的声音被惊醒时,马厩和羊圈基本烧光了。我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悲痛欲绝,放声大哭。红柳望着我伤心的样子,挺着大肚子问,草上飞呢?我听了后,才想起草上飞还在马厩里,我立刻朝马厩飞奔而去,望着残垣断壁,地上躺着一具烧焦的尸体,我以为草上飞也烧死了,又哭了起来,就在这时,我觉得耳朵后面好像有一股热气,回头一看,原来是草上飞在舔我的耳朵,我抱着它的头,可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吃惊地问,你不是说地上有烧焦的尸体吗?

他说,对呀,是那头叫驴。

红柳在苇棚子里生孩子,疼得她发出沙哑的“嗷嗷”骂声,骂什么都是江涛做的孽,图一时痛快,让她遭罪。同时伴随着她的拳头不停地砸着地,发出“咚咚”的响声。后来,又听她让江涛去找医生。江涛说,找医生,那好吧,我这就去找医生去。他从里面钻出来,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红柳让我找医生,你说我去哪儿找医生呢?再说了,即使飞去也来不及了,干脆你就扮演接生医生吧。

我尴尬地说,我连兽医都没有扮演过,别说接生医生了,会闹出人命的。

他的脸皮绷得像鼓皮说,我也没有干过兽医,但是,我见过母羊产羔,都是头先出来,原理都一样。

我说,原理是一样,但是,人的头大,这一点不容忽视,容易造成难产。

红柳躺在那里,我和江涛进入苇棚时,她睁开眼睛问,我叫你请医生,你请来了吗?

江涛指着我说,这就是我请来的医生。

我朝她点了点头,然后说,我是产科大夫。

她说,怎么是男医生呢?

我说,现在城市产科医院有很多男大夫呢,连催乳师也有男的呢。

江涛把手一摊说,现在都这样了,好多医院产科由男大夫接生呢。

红柳不再吭声了,她又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又撕心裂肺地吼叫开了。

红柳生产了,不过,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生了一对龙凤胎,一个叫“沙漠王子”,一个叫“沙漠公主”。她躺在那儿,显得有点虚弱。

我对江涛说,我准备走了。

红柳睁开眼说,江涛,拦住黄江记者,哦,不对,是黄大夫,他会在沙漠里迷失方向的,黄沙能把他吞掉,我太祖就是被黄沙吞掉的。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要不是他,我可能已经死了。她说完后,又闭上了眼睛。

江涛说,红柳说得对,你会被黄沙吞噬掉的,再者说了,你还真不能走,我还需要帮手,你看两个小的要吃奶,红柳奶水不足,我要外出找些沙参补充营养。

我说,其实不用走太远,这湖里就有鱼,我去捉鱼,鱼下奶来得快,营养还丰富。

江涛说,那也行,我也考虑过,不过这湖水有点咸。

我说,那也有鱼,大海的水也是咸的,鱼还大呢。

江涛说,我们没有渔网,怎么抓?

我说,你真是旱鸭子,狗熊都能抓到鱼,我们是人,比它厉害,我教你。再者,姜太公用直钩都能钓上鱼。

这时,“沙漠王子”和“沙漠公主”哭了,两人的哭声像赛歌一样,一声比一声高,似乎能把棚子顶冲掉。红柳坐了起来,用手轻轻拍拍宝宝们,他们的声音并未因此减小。她抱起“沙漠王子”,掀开衣服,江涛过去抱起了“沙漠公主”。我看到此情此景,钻出苇棚。一出苇棚,强烈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我赶紧用手伸过头顶挡住那刺眼的阳光。我走到湖边,拽了些芦苇的叶子,用手在湖边的水里挖了一个不大的坑,用苇子叶铺在上面。我一连挖了好几个坑,指甲挖断了,手指也磨破了,被湖水蛰得生疼。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我扒开坑上覆盖的苇叶,看见坑里有很多鱼。我用芦苇把鱼穿起来,提溜回到了棚子。

在银色的月光下,我和江涛坐在湖边,望着一片湖水,我问江涛,今天的鱼好吃吗?

江涛说,好吃,这下就不愁孩子没有吃的了,你真行,知识渊博。

我问,想吃烤鱼片吗?而且还是烤整张鱼呢。

江涛说,想吃,可没有烤炉,怎么烤。

我看了他一眼说,沙漠就是烤炉呢,沙子能把鸡蛋烤熟,鱼也一样能烤熟,口感还好。

江涛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行吗?

我说,你先别慌,我先问你一个问题,行吗?

江涛说,行。

我说,红柳她太爷爷真是迷失在沙漠里了吗?

江涛一边打着手背上的蚊子,一边说,是的。她太爷爷和父亲跟左宗棠到新疆平叛阿古柏叛乱,攻打玛纳斯南城时,驻扎绥来广东大营,也就是现在的玛纳斯县广东地乡,当伙夫,去沙漠里拉梭梭烧火做饭,一同去的几个人,就他没有回来。组织人去沙梁子上找,结果,尸体都没有找到。第二年开春,左宗棠、刘锦棠的大营开拔到南疆,他太爷爷就留下来,继续找他父亲。

听了江涛的话,让我吃惊不小。我说,怪不得呢,她长得像湖广人,基因遗传。她家可是老新疆人,我们那时都叫老社员,有钱。我突然想起江涛讲她是城里人,于是,我问,你不是说红柳是城里人吗?

江涛看了我一眼后说,这矛盾吗?她从小真在广州城长大,住在祖屋里,长大后才回来的。要说有钱,她家真的有点钱。刘锦棠走的时候把自己的银子给了他一些,还给他封了一个“弼马温”,管理留在营地的老弱病残。

我说,有六七代人了。刘锦棠可是个好官,打完仗,又回到了湖南,他婶子问他要银子,他一分银子都没有。他婶子说,你叔带你出去,他死了,你却做了大官,一分银钱都没有带回来。叫我们一家人活?说完,拿着一把扫把满院子追着刘锦棠打。

江涛说,现在该我问你了吧?

我说,有什么问题请问?我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江涛说,我让你扮演产科医生,结果,你比专业的医生都专业,要不是你,光我自己,肯定出大问题。你就不是专业产科医生,至少,也是医科大学毕业的。

我说,非也。鲁迅在日本学医,回国后,用笔杆子当柳叶刀。

镇派出所破了案,抓住了纵火犯。江涛和红柳又回到了村子,镇政府勒令造纸厂停业整顿。

人凤领着翔又回来了。翔问,黄江,你的车被沙子打成白铁皮了?

我说,你听谁说的?

他说,我听我爸说的,我还要去沙漠,去扎轮胎的地方。

我经常因为公事或者私事去凤凰之城,每一次感受都不一样。拔地而起的高楼和我去县城为父亲抓药时“县城一条街”,不可同日而语。新修的道路宽阔平整,四通八达。美丽的凤城人民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即使在月明星稀的夜晚,也會开车去小李庄,那个军垦人垦荒和战斗的地方,看着洒满了月光的残垣断壁,它折射出了昔日的辉煌。仿佛又听到战斗的号角吹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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