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回忆父亲
2018-01-15温云荣
温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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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上高中的时候在县城学校寄宿,学校离家十公里。有位同学家离得很远,几乎一个学期才回去一次。但他有辆破自行车,我经常会周末向他借车骑回家。但有次不知为什么两人闹僵了,我只好步行两个多小时走回去。
回家后,心情很不好。我对父亲说:爸,家里能不能买辆自行车?
父亲说,单车要一百多元呢,你们兄弟都要读书,哪有闲钱?
我抱怨地说:你怎么混得那么差,连自行车都买不起。
父亲没说话。
暗黄的灯下,我看见他满眼泪光。少不更事的我其实很后悔,只是不愿道歉,转身离开了。
二
考上大学那一年暑假。我去县城查高考分数。得知上线以后,县城同学邀请我去他家住一晚上。那时没有电话,自然没通知家里。
第二天下午回到家,父亲居然很高兴,还加了菜。母亲说父亲一早去县城找我去了。因为昨日我一去不回,父母都提心吊胆整宿没睡。他担心我没考好出什么事,天没亮就出门去我的学校到处找我。
他运气好,在学校拦着问到了我的政治老师。知道我的分数上了重点大学的好消息,就转身回家杀好了一只鸭子等我回来。
三
大学第一个寒假回家。
家里来了好多客人,围着我问这问那,其中有村支书和我的小学老师。父亲挨个给他们敬烟。并且也非常谦和地递给我一支烟。
其实我那时没有抽烟,但我们那边的习惯是,先接住,不抽的话不点上。
我一下子感觉自己在父亲眼里,不再是孩子。
四
大学毕业后,进了省城机关,我在这个城市人生地不熟,也想尽快立足。后来又考去了一家行业报社做编辑,因为有晚班补贴,同时还能赚点稿费。
报社上班那些年,我逢年过节都主动值班,有时整年都没回三百公里外的老家,只父亲会写简单的信来。有年母亲因病手术住进了县城医院,父亲在县城给我打电话,嘱咐我没事不用回,还花路费。我只邮寄了点钱,便继续我的工作。
领导把我作为敬业奉献的典型,年年先进。五年后,报业整顿,我们的报纸被停刊。我成了分流待安置人员。
五
很幸运的是,那年国家房改,我分到了一套两居室的单位老宿舍。儿子也出生了。父母便从老家来和我一起生活,帮着照看孩子。
但我刚刚没有了工作。每天一早背着包骑车去街上闲逛。偶尔买张报纸,查看中缝的招聘广告,然后买上几个包子,在公园的长椅上待到天黑。
母亲带孩子,父亲负责做饭。到家了,父亲总是把最后一道热气腾腾的高汤端出来,等我一起开饭。
饭后,我们在一起聊天,聊村子里的过去,聊父亲小时候的故事。
这段时间,是我和父母相处的最难忘的时光。
?六
大约半年后,我报考公务员被录用,承担了办公室所有的杂事,就真的很忙了。
有次全省性的活动在省体育馆开幕,我带了父亲一起去看。当时的省长也来了,父亲远远地看到,非常激动。
据说,他后来回到了村里,经常对邻居说,我看过省长。我想,如果父亲现在还活着,他会说见过的省长,已是一代伟人。
父母来城里住了不到一年,母亲以农村带娃的方式和老婆有些分歧,加上弟媳妇也要生孩子了。父亲对我说,我们还是回乡下帮下你弟弟吧。
就这样,老婆找了住家保姆带孩子一直到小学。因为保姆占了一间房,此后父亲母亲就没再来省城住。
偶尔,过年的时候我回去团聚。便感觉父母一年一年老了。
?七
一天早上,家里突然打来电话:
父亲去世了。遗体已送殡仪馆,等我回去见一面后火化。
我至今无法记得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内心是什么感受。便匆匆赶回老家。
弟弟说,几天前父亲被一辆路过的摩托车撞到,爬起来感觉不严重,就放那人走了。
回到家即卧床,感冒,然后发烧。弟弟带他去县医院住院,没几天,肺气肿引发心肌梗塞,猝死。
弟弟告诉我,父亲说我工作忙,住院的事不要告诉我。
我想追查車祸和医院责任,但朋友说,人都火化了,怎么查?
父亲一辈子务农,在他心里,培养了孩子为国家做事,是他一生最大的荣光。
?八
两年后,我出差南昌,看到一个非常熟悉的背影,走近一看,是个拾荒老人。
我给了他二百元。在他千恩万谢之后,默默地看他远去。
但愿父亲在那边过得好,尽管我还没有好好报答他,他就走了。
九
2018年春节回老家。
睡在老房子里做了一个梦。父亲坐在沙发上角落里,我叫他吃饭了。但是他好像没听到。然后我在梦里又想,不对啊,父亲不是不在了吗?我记得那年是我抱着他的骨灰回来的。
我醒来,到客厅。
客厅已经没有从前的沙发了。
那地方,是一棵树,弟弟种的绿植。
十
我初中开始住校,也就是说十二岁就离开父母独自生活了。之后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时间加起来,不会超过五年。
还好母亲健在,身体硬朗。这些年我总是找机会回老家看她,几次要接她来同住,她都不愿意。她说,老家安心。
还好,国家给了清明节小长假,可以去父亲墓前上炷香。
昨天去理发,发现额前有根白发很显眼,请理发师把我头上的白发剪掉。她说,你已经满头白发了,前面中间后面,都是。少说几百根,要染发才行了。我一怔,很淡地说:那就算了吧。
人生太短,连可以回忆的时间都不够长。
下 篇
从去年来新疆工作,我已经两年没看父亲了。从2004年7月3日到今天,父亲有十四年没看到我了。
这期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包括从福州到香港工作,从香港回福州,从福州到新疆,我都在坟前告诉过他,只是他听不见。
儿女越出息,父母越孤单。还好我没去更远更忙的地方,每年总会回家团聚。
我小学毕业上初中,第一次到县城二中寄宿,就正式离家生活学习工作几十年。初一开学那天,父亲挑着我的行李,左边是一个木箱子,里面是书、衣服、大米和管吃一周的咸菜;右边是被子草席。走到县城已是午饭时间。父亲就近找了家小饭馆吃饭,点了两元的肉汤和两碗米饭。结账时,老板收了两元。父亲说,饭钱一碗五分钱要给老板。
出来时,父亲对我说:趟钱不趟食。我们家很穷,但这句话一直记在我心里。
我上高二的时候,哥哥在念大学。家里已经吃不起饭了。当时我在叛逆期,偏科,成绩不好。一天父亲对我说,家里已经有个大學生了,希望我退学出来帮忙。当时,我的眼泪就涌出来。母亲在一旁心软了,说要不拿个高中毕业证书也好,再等一年吧,考不上就不复读了。
那时,高中毕业和初中毕业,在乡下的地位是不一样的。因为,高中毕业有当民办教师的机会。
后来上了大学,找了工作,娶妻置房生子。一直奋斗在人生的起点,对家里没做什么报答。父亲也一直生活在经济结构的底层,他自小广东来,一生没离开过福建。有天,他对我说,想去潮州汕头找亲生父母。但也就说说而已,一点线索都没有,怎么找呢?
2007年底,我到香港工作后,生活压力终于缓解,邀请母亲和家人一起来港团聚。哥哥说,要是父亲在多好啊!可惜,三年前他离开我们了。
父亲的离世对我打击很大,也让我懂了很多。比如,设身处地,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
悲伤两字,没有经历亲人的生死,你永远无法体会。过去,听说谁家老人走了,那也就是说说而已,因为很多事情不是发生在你身上。
所以,当我看到周围的人做的一些看起来很不可理喻的事,包括拆迁户的一些暴力抗争,我忽然有了很多的同情和包容。因为我无法到达他内心的深处,所以我理解他的自有他的理由。
我从暴躁到温顺,从刻薄到宽容,从吹毛求疵到坐卧随心。
在人生的道路上,知道披荆斩棘,也会自我疗伤。对上不愚,对下不驯;交友不滥,读书宜精。
人间正道是沧桑。自己年轻的时候做不到这些,大概是经历太少。人到中年,走的路多了,也就慢慢懂了吧。
感谢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