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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抑郁

2018-01-15吴洋洋

第一财经 2018年3期
关键词:张进大脑药物

吴洋洋

患上抑郁症之后,张进的第三只眼从此开启。

仿佛安装了雷达一样,他能从认识的人中迅速識别出“同类”。在他眼里,那些人的特征是如此明显:要么眼睛涣散无神,要么语言表达极不协调—不是自闭症,但说起话来同样很努力却无法避免磕巴,字词在他们嘴里一副不听使唤、不易摆布的样子。

生活在北京的张进,原是财新传媒的常务副主编,多年来一直忙于关注社会民生和法律领域的选题报道。2012年,他被诊断为抑郁症。同事们听到这个消息时都很意外,因为生病之前他给大家留下的印象一直是那么平和、开朗。此后,张进开始意识到身边与自己有相似遭遇的人还挺多的,无论认识的人、朋友的朋友,还是社会新闻里冒出来的种种,好像每隔几个月,就会有娱乐明星因不堪忍受抑郁症的折磨而自杀。

这可能只是出于“视网膜效应”—当我们自己拥有一件东西或一项特征时,会比其他人更容易注意到别人是否也具备这件东西或这项特征。比如某天你戴了一顶红帽子上街,突然之间,你发觉大街上居然很多人都戴着红帽子,而你之前并没有注意到这种情况。

直到张进以“渡过”为名开设了关于抑郁症的微信公众号之后,他不再认为自己产生了错觉。因为两三年时间里,这个公众号积累了4万多名订阅者—他们要么是抑郁症患者的家属,要么自己正深陷其中。另一个以发布心理健康知识和教育课程为主的机构KnowYourself,其微信公众号的粉丝数量目前有300万,自称是目前国内最大的以传播心理学为主题的内容平 台。

然而300万这个数字仍然低估了抑郁症这种单一疾病在中国社会的患者数量。

根据中国精神卫生调查(China Mental Health Survey,以下简称“CMHS”)的抽样调查数据,2016年中国有4.06%的人患有抑郁症,以中国的总人口规模计算,患有抑郁症的人数相当于527万。而抑郁症又具有易复发性(复发率超过50%),因此抑郁症在人群中的比例处于不断累积并扩大的局面。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2017年2月发布的关于抑郁症的最新全球统计报告,在2005年至2015年的10年间,全球受抑郁症影响的人数增加了18%。照此趋势,在并不遥远的未来,可能全球有一半左右的人口患过抑郁症或者正深受其苦。这种疾病蔓延趋势在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

抑郁症被很多人称为现代病—是类似于“饱暖思淫欲”(而不得)产生的富贵病。不过,反对的声音也同时存在。持反对观点的人指出,农村人患抑郁症的比例并非真的更低,只是那里医疗设施相对落后、诊断力量不足,导致很多实际已存在的抑郁症发病人群不能被及时认知。

CMHS的抽样数据在某种程度上也支持这种判断,其数据显示,除了阿尔茨海默症的发病率比城市高出近60%,在抑郁症和焦虑症(更常被认为是一种城市病)的发病率上,农村和城市的情况其实不相上下。

但抑郁症的高发局面真的与我们所处的时代毫无关系吗?我们究竟能依靠什么有效的办法,更早知意识到并预防这种疾病?对于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人类已经努力寻找了上千年。人类与精神疾病斗争的历史,可以说,就是我们的精神史。

过量的抑郁被当成一种疾病其实自古就有。早在公元前4世纪—古希腊医师希波克拉底所处的那个时代,人们认为人有4种体液:血液、粘液、黄胆汁、黑胆汁,抑郁症和癌症一样被认为是一种黑胆汁过多造成的疾病(忧郁症的英文“melancholia”正是源于希腊语的黑胆汁“melaskholé”)。不仅西方有记载,中医也有相关叙述,比如明代医学家张介宾就称抑郁症是“忧虑而郁结成疾”。

抑郁给予人的痛苦是真实的。2012年,张进被诊断为抑郁症,拿到诊断之前,他已经失眠了一个多月。2016年,生活在上海、从事金融业的马林祥也体会到了差不多的痛苦,不仅每天只能睡一两个小时,还觉得人生了无乐趣,就算看到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也不能让他多一点开心。“他连死都想到了,就像交代后事一样。我妈妈很生气,觉得‘你怎么那么脆弱?我也很崩溃好吗,心想他走了我还要自己养儿子。”马林祥的妻子程若勤回忆说。

假如这么痛苦都不能算是疾病,这世上就没有多少痛苦可以称得上疾病了,别忘了,每年都有不少的生命因不堪忍受忧郁症的折磨而自杀。

不过,抑郁症成为一种高发疾病却是近代以来的事—起码在诊断意义上。这方面的历史从百忧解(Prozac)的销量上就可见一斑。

1974年,美国礼来公司(Eli Lilly and Company)发明了这种药物,声称它可以治疗人类的抑郁,只要开始服用这种白绿相间的胶囊,两周之后,它就能让一个深陷抑郁的人从地狱到天堂。专利期结束前的2000年,它为礼来贡献了25亿美元的销售额,有近90个国家的5400万名患者服用过百忧解胶囊。这种药物于1995年进入中国,同样大受欢迎。和它类似机制的药物如帕罗西汀、左洛复等相继开发出来,成为精神科医生为抑郁症患者开处方时的首选药物。

张进和马林祥都体会过这些药片的神奇效果。服药半个月后,失眠问题就解决了。原先马林祥脑子里那些挥之不去的负面想法也消失了,不再认为那个导致他抑郁的未完工文件是他一个人的错误。“他开始可以认为是整个团队的问题。”妻子程若勤说。

用药5个月后,张进写了一篇名为《地狱归来》的文章,不仅抑郁全无,竟然还“文思泉涌”。他几乎每天都能完成一篇文章的写作,并且写出的语句第一遍就很通顺,不需要来回修改。不过不久之后,他就见识到了这种疾病和相关药物的另一重神秘:“文思泉涌”的状态在一段时间后消失了,他重新陷入了抑郁。

医生告诉张进他患上的是一种双向抑郁—抑郁与躁狂来回反复、比纯粹的抑郁更复杂的抑郁症状态。这样的诊断结论让他更困惑了:难道和抑郁一样,所谓的才华其实只是大脑中的一堆化学反应的结果?

除了“抑郁症是一种身心疾病,它发病率高,且易复发”“百忧解不是对所有患者都有效”这些说法,张进没能从医生那里获得更多对疾病本身的解释。至于病因到底是“身”还是“心”的问题,更是没有答案。

不止对张进,抑郁症目前对于所有人来说都仍然神秘。比如全球数千万人服用过的百忧解,它的治疗机理其实只是基于一种“神经递质失衡”的假说,百忧解的问世过程更是源于一些偶然。

1951年,当位于美国纽约斯坦顿岛的Seaview医院的医生用一种新药“异烟肼”来治疗结核病病人时,医生观察到了病人情绪和行为的突然变化。服用这种药物后,往常忧郁沉默、垂死的病人忽然有了精神和食欲,有的甚至在走廊里跳舞。7年之后,美国杜克医院医生的为了治疗高血压,给多名女性开了一种叫“萝芙碱”的药物。结果,服用该药物的病人血压得到了控制,却又多出了“抑郁”问题,其中一位病人在擅自停用这种药后感觉“抑郁情绪”消失了。

两起偶然事件都与抑郁症相遇了,它们启发了生物化学精神病学家科彭(Alec Coppen)在1963年做了一项决定性的实验,证实了异烟肼和萝芙碱这两种物质背后的关联物质是5-羟色胺,它是存在于大脑中用于神经细胞之间传递信号的神经递质,而这种递质的数量在抑郁症患者的大脑中“过 少”。

看到其中商机的礼来公司专门组建了一个“5-羟色胺-抑郁症”研究组,并于1974年发明了相应的口服抗抑郁药物百忧解。但是,制药公司并没能解释清楚抑郁症这种疾病的由来。究竟大脑中神经递质的失衡是抑郁的成因,还是抑郁导致了这些变化?两者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简单说,百忧解只是恰好能解决抑郁症患者的症状而已。

有人曾因此怀疑百忧解可能只是一种安慰剂—一种毫无用处的药丸。据《纽约时报》报道,1997年一位名叫Irving Kirsch的心理学家设计了38个试验,把病人分为使用抗抑郁药物、使用安慰剂以及没有接受治疗的3组,然后用统计结果来估算安慰剂对情绪的促进作用。结果发现,仅仅服用安慰剂能发挥抗抑郁药物作用的75%。这也可以被理解为,对7成患有抑郁症的人而言,吃安慰剂或是百忧解,效果没有差别。

Kirsch据此认为,制药公司夸大了百忧解的作用,它们选择性地发表了有关抗抑郁药物的正面效果,削减了另一面不利于其大量销售的信息。而且这种药还赋予了一个非常有营销煽动效果的名字—Prozac。在英语中,pro有专业(professional)之意,ac代表着行动(action),其中文药名“百忧解”则直接成了对“解除所有烦忧之事”的承诺。总之,这差不多与当下硅谷一些大数据公司提出的“‘我字使用的比例过多就是一种抑郁症”是一个路子—都不乏心理游戏的成分。

那么,新的疑问也随之产生:抑郁症的高发病率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过度诊断的结果吗?毕竟,从服用百忧解的人数来看,很多人不仅是被“判给”了抑郁症,可能还有人主动选择了这种药物,因为服用几毫克就能心情愉悦,相比苦哈哈地直面生活中的一大堆烦恼倒是便捷多了。

但我们是否要因此立刻去责难于商业的原罪呢?2010年另一批研究者对上述试验的被试者做了更细致的划分。在把患有轻度抑郁的病人和重度病人分开后,他们表示部分支持Kirsch的结论:抗抑郁药物对患有轻度和中度抑郁症的患者的效果与安慰剂无异。不过,他们也同时发现,这些制药公司发明的抗抑郁药物对重度抑郁症患者极为有用,安慰剂远达不到那样的效果。

新一轮试验的结果只能解释为什么现有的抗抑郁药物只对部分患者有效,而不能解释另一个现象,即在所有的重度抑郁症患者中,这些药物其实也只是对其中的部分人奏 效。

张进的医生姜涛和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的精神科医生吴志国都证实了这一点。在他们各自的诊断中,有的患者对平衡5-羟色胺这种神经递质的药物有反应,有的则对作用于去甲肾上腺素(也是一种神经递质)的药物有感觉。而且不同患者即便患病程度相同,具体症状也各不相同。相较于西方国家,医生在中国诊治的抑郁症病人表现出更多的头痛、背痛等躯体症状,而不是美国精神医学学会在《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简称DSM)里列出的哭泣、情绪低落等衡量标准。这方面的差异其实也会与药效产生关联性。

除了药物治疗,就像对待其他一些重大疾病一样,医学界也考虑过外科手术这条路。

1930年代,当时人们对大脑结构的认知还很有限,更别说理解每个神经细胞如何工作,一些人已经急于用结果证明一切,方法是实施外科手术,直接把他們认为病变的部位切除。其中的著名手术是葡萄牙医生安东尼奥·莫尼斯对精神分裂患者实施的“脑叶白质切除术”,通过开颅手术将患者的前脑叶白质(那里有人的中枢神经)切除,一个原本脾气狂躁的病人可以变得异常温顺。所以在当时有很多病人的家属都乐于支持做这种手术,对这些人而言,和他们一起生活的病人变得温顺要比狂躁好多了。

莫尼斯的手术效果后来也给了治疗其他精神疾病的医生灵感。1953年,一位叫Henry Molaison的癫痫病人就被切除了大脑双侧的海马体,决定为他实施这项手术的医生是莫尼斯的粉丝之一。和脑叶白质切除术的后遗症差不多,Henry Molaison被切除海马体后不再犯癫痫,但他再也不能将短时记忆转为长期记忆了。几年后,当他的母亲过世,之后每次听人提起这件事,他都以为母亲刚过世,一再失声痛 哭。

反对这么做的人也不少,理由很简单:把大脑的物理基础改变后,一个人还是原来的他吗?手握手术刀的神经外科医生也很难对这个问题作出肯定回答。这些手术产生的唯一贡献,可能就是令人发现大脑不同部位与人类精神之间更确切的关联。Henry Molaison的故事让我们知道,原来,海马体不止与癫痫病相关,还与人的长期记忆和情绪有 关。

与这些外科手术的残忍相比,弗洛伊德开启的“谈话疗法”的确文明多了。

19世纪晚期,本来研究神经科学的弗洛伊德抛弃了这种满怀看清人类大脑的野心、却还在萌芽期,并且长时间原地踏步的工作,转向了从主观的角度,即从人对自己内心生活的描述和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去理解思维。

病人的就诊地点也由此改变了。在奥地利,弗洛伊德把病人从疗养院接到私人诊室,让他们躺在躺椅上半闭着眼睛回忆童年或做过的梦。作为心理医生,弗洛伊德所做的工作也从照顾病人的日常生活,变成了引领患者重新回忆起童年创伤、再次体验并修复它。

这种疗法被称作精神分析,其理论是,人的精神会生病是因为“不自知”,即包括抑郁症在内的所有精神疾病都是缺乏沟通引起的,其中包括与那些被压抑进潜意识的、不符合社会规范的本能欲望和原始冲突缺乏沟通,而精神分析技術就是帮助患者“深度理解自己”。

这套理论很容易就能把抑郁症所谓的遗传性解释清楚,因为可以遗传的不止是基因,还包括文化基因—思维模式。而且作为疗法,它确实对一些人产生了神奇效果。一些患有歇斯底里症的病人在接受这种治疗后症状消失。

二战后,搬到美国生活的弗洛伊德也把这种方法带到了美国。因符合中产阶级“探索自我”的文化,精神分析进入美国之后风头不亚于百忧解。兴盛时,《纽约客》等大众媒体上到处充斥着精神分析的术语。这股将精神作为探索对象的热潮,大大降低了当地社会对包括抑郁症在内的精神疾病的偏见,并催生了包括皮克斯动画影片《头脑特工队》在内的美国文化产品。

然而这种基于精神分析的“谈话治疗”的效果,产生的时间漫长又难以衡量。无论分析师还是患者,都很难知道对一个所谓患者的咨询什么时候算结束。对一些人而言,做精神分析不存在完成时,所以他们甚至将这视作一种“生活方式”,每周花上一个小时(和不菲的价格)跟自己的心理医生见面,聊聊一周经历和各种情绪困扰。但这么做的后果呢?如果是那些被精神科医生诊断为重度抑郁症的人,他们很可能在尚未等到这种疗法见效之前就选择了自杀。

而且谈话疗法最终都无法回答:这种谈话方式和倾诉内容究竟是如何对大脑起作用的?它能改变神经递质、促进神经生长吗?还是形成了新的回路?假如它的确改变了什么,那改变又是如何发生的呢?

从心理学角度的精神分析引发的这些疑问,十分仰赖神经科学的回答。然而作为了解包括抑郁症在内的精神疾病的基础科学,神经科学的发展十分缓慢。这种面向大脑实体的研究出发从19世纪就起步了,但长年都没什么进展。

究其原因,剑桥大学神经解剖学家乔·赫伯特(Joe Herbert)可以给出一种解释,“大脑是一台电化学机器。每个神经元会被另一个神经元所分泌的化学物质所刺激 但这并不是一条简单的链,每个神经元可以和大约1万个其他的神经元沟通,所以它的排列组合多得令人难以置信。”这些说法被赫伯特以《为什么我们不能把神经科学和精神病学混在一起》为名,发表在2015年的《Aeon》杂志上。这篇文章提出了一个惊人的数据:人的大脑中有大约1000亿个神经元,而它们之间有大约1000兆个可能的连接。

在从神经学的角度认知大脑的过程中,科学家面对的挑战在于无法像在培养皿里培养癌细胞那样做研究,因为没有人可以在培养皿里头培养代表某种精神障碍的神经细 胞。

所以目前人类在与抑郁症相关的神经科学方面的成果仅仅是相对宏观层面的。哥伦比亚大学的神经科学家RenéHen研究了百忧解和神经生长的关系,他通过给小白鼠喂食百忧解的实验观察,证实百忧解之类的抗抑郁药物只是暂时提升大脑中5-羟色胺等神经递质的含量,只有在神经元的细胞突触生长时,这些药物才有效。这一结论对抑郁症的认知和治疗有着深远影响,它推导出一个有关抑郁症的新假说:抑郁症其实不是什么神经递质失衡,而是大脑中某些部位神经元的死亡或萎缩所引发的。

这与美国布朗医学院精神病学家彼得·克雷默(Peter Kramer)的研究结论相似。“抑郁总是递进的,发作阶段的时间越长,生理结构上的异常就越大。”他在《抗抑郁》(Against Depression)一书中写道。

把克雷默的理论还原成大脑中的生理现场,就是这样一种图景:当抑郁产生时,应激激素会超负荷生产,促使白细胞释放大量细胞因子,引发大脑内的机体组织出现炎症,而病人的大脑出于应激反应机制,会在极短时间内作出“战或逃”的决定—这有点像我们每个人都遇到过的发烧症状—整个作用过程以触发相应的神经细胞死亡为代价,依次积累的脑细胞损伤会提高未来的复发率。当控制应激激素释放的能力减弱,时间久了,人的机体就会越来越难以找回原来那种正常的应激反应机制。

彼得·克雷默将这一现象称为“引燃”。直至这一理论的得出,学界似乎终于解释清楚了抑郁症为什么越来越容易复发。

当抑郁症第一次发生时,病人的生活中往往是发生了不顺意的事情,比如离婚、失业、身患重病等。但此后连续发作时,要想从生活经历中寻找病因,通常找不到可见的重大事件,反而是他们经历的轻微挫折或拒绝会使其骤然陷入极度抑郁。

至此,我们也许就能更容易地理解抑郁症为什么在现代社会高发了。这可能不是一种错觉,而是人们在高压、紧张、多事件的现代社会生存所仰赖的“深思习惯”出了问题,这种习惯实际上是一种延长的战或逃模式。

在高压、紧张、多事件这些特征上,农村社会和城市社会没有多大分别。这一点对比一下现代人和古代人一生中可能遭遇的生活事件数量就知道了。流动性越强的社会,制造挫折或拒绝的机会越多,或者像北欧地区一般日照时间过短,这些都是会导致抑郁症复发的“温床”。

流行病学研究也证明了抑郁可能是焦虑的一个结果,因为几乎所有抑郁的、特别是达到诊断标准的抑郁者,都有焦虑症状。

为了实现更有效的自我救治,人类已经花了一千多年尝试完成对抑郁症的“自我认知”。那么,为了应对如此高病发率、易复发的疾病,当代社会还找到了哪些积极办法呢?

美国的精神病医生阿朗·贝克(Aaron Beck)在1970年代提出,不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本身,而是我们对这件事的反应,决定了我们的精神状态健康与否。简单来说,人们患上抑郁症是凡事都喜欢开展消极的自我对话的结果,比如常怀有“我毫无用处”“我彻底完了”之类的消极想法。他由此开创了一种新的谈话疗法,称作认知疗法。阿朗·贝克提供的测算数据显示,接受这種疗法的复发率远低于纯粹使用药物。

认知疗法的沟通核心在于关注当下发生在患者生活中的事情(而非其童年时发生的事),然后提醒患者关注事件当中的积极视角。使用认知疗法的心理医生通常会这样回应患者面对生活际遇产生的负面判断:“你陷入了一种叫作非黑即白的极端消极的自我对话思维中,这种思维扭曲了现实世界。”

这种疗法的见效时间更短,几乎每次谈话都是一次独立而完整的矫正。2017年,由华裔人工智能科学家吴恩达担任董事长的硅谷AI创业公司Woebot,推出了内置认知疗法的谈话程序的人工智能聊天机器人。患者只需要通过应用程序向聊天机器人发送信息就可接受治疗,连心理医生的私人诊室都不用再去。

这款机器人的发明者艾莉森·达西(Alison Darcy)是斯坦福大学的临床心理学家,她招募了70名患有抑郁症或焦虑症的患者,把他们分为两组:一组连续两周与Woebot聊天,另一组则阅读有关抑郁症的电子书。两周后,与Woebot聊天的试验组称自己的抑郁症症状明显减轻了。改变的发生只需要两周,不过对精神分析师而言,工作才刚开始。

当然,阿朗·贝克的这套理论也说明了抑郁症的易复发性:倘若不改变我们认知世界的方式,抑郁症、焦虑症等精神疾病会一遍遍地到来。此外,对于那些重度抑郁症患者,认知疗法的作用依然有限,效果就像让一个癌症病人服用保健品一样。

目前神经科学对抑郁症或者精神疾病的研究差不多到此为止。这个消息对百忧解所在的制药行业,以及弗洛伊德、阿朗·贝克所处的心理学阵地来说,喜忧参半。这些实践派原本就对脑科学的新进展既期待又担忧,因为一不小心,失效的就不止是过往基于假说的理论和产品,而是基于各自理论建立的庞大产业。

把抑郁症完全从心理医生的诊室中划出,归为化学药物或者外科医生管理的生理疾病,这已经不再是一种妄想。阿尔茨海默症(即老年痴呆)就有这样的经历。它目前已经从精神病学转移到神经内科领域。之所以有这项重新分类,源于脑科学家通过大脑扫描,真实“看到”了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大脑中出现的病块。

发生这种转移的可能性不但存在,而且代表了目前国内不少精神科医生对谈话治疗的看法:“这些患者的精神并不需要诊治,因为他们的大脑已经损坏。”

事实上,过去几年,在中国国内,我们已经向抑郁症发起了不少斗争。

比如2016年,北京大学开始设立临床心理学的硕士学位,它是一种心理学理论结合了谈话治疗技术的复合学科,改变之前所有高校心理系的纯理论设计。

同一年,原来一直在媒体工作的陈竹从相对稳定的职场辞职,和来自MIT的心理学家合伙创立了一家以心理学知识和教育为主的互联网公司KnowYourself。

“我大学时候就发现,很多人我觉得他们的精神状态是不稳定的,工作后又觉得身边很多人挺迷茫的。我的合伙人也差不多,他后来就学了心理学。”陈竹对《第一财经周刊》说,她一开始创立这个公众号完全是出于直觉,当公众号创立两年涌入300多万名订阅者的时候,她不再认为自己对身边生活的这种感知纯粹是主观的了。

和它的名字一样,KnowYourself一开始只希望推动订阅者对自我的探索和了解—有点像六七十年前弗洛伊德对美国人倡导的那样。在内容的设定上,陈竹也想效仿西方,每篇文章都使用西方的心理学理论和知识,而不是像国内同行那样热衷发布“有用性值得怀疑的鸡汤式”文章。“所有的学科中,心理学这个学科比较特殊,它在中国和西方之间的学科差距要远远大于其他学科。”陈竹说。

KnowYourself发展得很快,创立初期,陈竹和合伙人为了经营好这个平台立了一个“每个后台留言都要回复”的规矩,刚开始,她每天花两小时回,现在,她雇来每天工作8个小时专门回复这些留言的人达到了10个。

根据陈竹的判断,这里面的很多人都达到了疾病的程度而不自知。因为没有诊断权(编注:目前在中国,只有精神科医生才能对一个人是否有精神疾病作出诊断并开出药物处方),陈竹称她的团队也只能尽量地开拓更深入的内容,除了告诉订阅者他们可能出了什么问题,尝试向他们提供一套解决方案。

2016年年底,陈竹对这个公众号实施了类似于北京大学心理系的转型:从一个媒体性质的平台转变为在线教育平 台。

利用这个平台,KnowYourself给出的所谓解决方案有两种,一种是课程式的在线教育,比如以“抑郁”“低自尊”等具体问题为主题,整理相关理论知识;另一种是在线咨询式的,签约讲师会线上授课,然后在下课之后的讨论群里布置练习题和参与讨论,这样的课程同样以具体场景为切入点。此外,除了面向受众,陈竹还开始让团队开发面向心理咨询师的产品,在有需求的用户和有能力提供谈话疗法的人之间牵线。

在这个平台上,最受欢迎的议题都与时代相关:抑郁、焦虑、低自尊、精神分析最热衷的原生家庭问题。张进和马林祥都是其订阅者之一。

馬林祥的确是在得了抑郁症之后才开始关注KnowYourself的。得病前,马林祥在妻子的印象里从来都是个乐天派。在马林祥的人生里,假如不是30岁出头时生的这场病,他可能很少有机会去想一想“消极是怎么一回事”。

对精神问题的毫无准备让马林祥和他的家人在不得不面对这件事时慌了手脚,他的岳母听闻他要去上海精神卫生中心请医生诊断,就一直阻止说:“你去了就真的变成精神病了。”

担心这个诊断就此成为“人生污点”的想法,在社会上仍然普遍。马林祥拖了半个月才被妻子的朋友(一位复发过多次、经验丰富的抑郁症患者)送进医院。那时候,他的精神状况已经糟糕到有了自杀的念头。幸运的是,药物对他产生了效果。

所以,马林祥虽然还是不怎么清楚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咨询师所做的工作到底有什么不同,但有过抑郁的经验之后,他相信只要更好的药物还在研发,抑郁症肯定是一种可以被治疗康复的疾病。

同样接受过药物治疗的张进,期间还经历了从单向抑郁到双向抑郁的误诊,但最终也算幸运,在换了医生和药物后,他的状况也变得稳定了。

此后,他开始研究这种疾病。他一开始坚信它是一种生理疾病,当听说有人用黄花菜治疗抑郁症时,他曾愤笔批评对方不懂科学。然而在通过建立微信公众号,以书写、自我对话的方式获得疗愈,以及结识其他抑郁症患者,了解他们的治疗过程和人生经历后,他又进一步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大脑和宇宙其实非常接近。我们很少能有机会接触宇宙,但大脑每个人都有,为什么不通过它去了解更多的精神世界呢?”张进说,为了专注这件事,他目前已辞掉在财新的工作而成了一个自由职业者。

有关中国社会精神疾病的全国范围调查也在2017年第一次被完成,并对大众公布。2017年4月,这个由北京大学六院社会精神病学与行为医学研究室主任黄悦勤教授牵头的“中国精神障碍疾病负担和服务利用研究”项目,其简称正是前述已提及的“中国精神卫生调查”(CMHS)。

通过在32552人中抽样,结果并没多大意外:在患病率上面,城乡差异没有一些人想象得那么大,城市患病率3.86%;农村患病率略高,达到4.27%;而另一个数据由让人担忧:愿意为这种疾病首先走进医院做诊断的人的比率非常低,只有1/10左右,而采取救治措施的比率则更低。

但这次调查还有一组数据值得关注:在阿尔茨海默症问题上,农村、低学历人群患此类疾病的比例(6.61%至8.2%)远高于城市、高学历人群(0至4.19%)。

假如脑力劳动对大脑的训练能使我们避免患上阿尔茨海默症,那么,脑力劳动对大脑的使用令我们逃脱不了焦虑和抑郁的风险也不稀奇。马林祥和张进不过是未能平衡好这颗平衡球的现代人之一,而我们还需要一些时间去接住这些不小心跌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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