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友抑或“敌人”:晋西北革命根据地的开明士绅
2018-01-15岳谦厚
岳谦厚 张 熙
开明士绅一直是共产党建立抗日根据地后统战的关键对象。在晋西北根据地,共产党尽管“自身带有强烈的权力控制的因素,但仍然无法具有政权本身的统治魅力”,①岳谦厚、张纬:《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晋陕农村社会——以张闻天晋陕农村调查资料为中心的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329页。故必须争取一切可团结对象,建立自己的政权。而开明士绅则被视作中间力量,成为中共发展培养的主要对象。中共希望通过对开明士绅开展统战工作,培养一些协助建设根据地政权的领袖人物。在这一合作过程中,中共基本上做好了对开明士绅阶层的统战工作准备,但由于缺乏做人民群众和开明士绅间的统战工作,开明士绅一直是个十分敏感的群体,在与中共博弈过程当中长期处于被动状态,最后逐渐淡出政权,并在民意机关当中保持了沉默。在此期间,对于团结开明士绅的中共而言,是把其作为盟友抑或是“敌人”,理论上似乎不难回答,但是在具体操作层面,则使问题更加复杂化。然而,国内史学家对于开明士绅与中共关系的研究,尚不够充分。②关于士绅的研究自20世纪40年代以来引起学者的关注,其中代表有张仲礼的《中国绅士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再版)和王先明的《近代绅士——一个封建阶层的历史命运》(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给人们提供了对近代社会士绅阶层演变认识的途径。而关于开明士绅的研究浪潮,近年方兴。李庆刚的《抗日根据地开明士绅研究》(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10年)从宏观的角度论述了开明士绅在抗战阶段的贡献,并点明了在中共抗战各阶段对开明士绅工作的态度及方式的不同,为笔者从微观视野探讨晋西北根据地开明士绅的发展轨迹提供了借鉴。岳谦厚、张玮合著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晋陕农村社会——以张闻天晋陕农村调查资料为中心的研究》虽不是这方面的专著,但通过运用张闻天的晋陕调查资料进行了相关基层政权建设论题的探讨,在晋西北村选问题方面提出了独到的见解,也具有相当价值。本文以晋西北根据地开明士绅与中共的互动为研究对象,探讨在革命战争期间中共对于开明士绅群体政策的转变以及开明士绅的因应。
一、从怀疑到盟友:抗战初期中共对开明士绅认识的变化(1937-1940)
关于开明士绅(也称开明绅士)概念,历来未有统一意见。官方宣传多引用毛泽东在1940年提出的“开明绅士是地主阶级的左翼,即一部分带有资产阶级色彩的地主,他们的政治态度同中等资产阶级大略相同”。③《毛泽东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746页。而在1948年后,毛泽东又逐渐将其扩大为“地主和富农阶级中带有民主色彩的个别人士”,该群体的政治态度则是“在抗日时期是赞成抗日,赞成民主(不反共),赞成减租减息;在现阶段是赞成反美、反蒋,赞成民主(不反共),赞成土地改革”。①《毛泽东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289-1290页。这就从阶级出身和政治态度两方面定位了开明士绅的身份。政治态度鉴别的话语权更多掌控在中共手中,在各个时期出于意识形态或客观形势等诸方面的考量,“开明”话语的认定上有很大不同。在阶级出身方面,仔细考察中共在晋西北的实际运作情况,可以发现,除了地主、富农阶级外,士绅还包括在民间得到民众认可的部分知识阶层。因此根据张仲礼等学者的研究提出“一般持绅士身份者必须具有某种官职、功名、学品或学衔,这种身份会给他们带来不同的特权和程度不等的威望”。②张仲礼:《中国绅士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6页。据当时的实际情况,笔者较为认同李庆刚的提法,认为该群体为“在乡地主集团和退职官僚、教育界人士中的进步分子”。③李庆刚:《抗日根据地开明士绅身份分析论》,《中共中央党校学报》2010年第6期。
中共最早提出将开明士绅纳入统战对象当在1939年左右,毛泽东曾指出:“许多中小地主出身的开明绅士即带有若干资本主义色彩的地主们,还有抗日积极性,还需要团结他们一道抗日。”④《毛泽东选集》第二卷,第638-639页。可见,此时开明士绅被纳入为统战对象,并在原则上开始吸收他们一同抗日。在政权构成的阶级成分当中,“工农小资产阶级是主要的,然而应当吸收进步的中产阶级分子及进步士绅加入,拒绝他们参加政权,对我们抗日都是不利的”。⑤中央档案馆编:《中央关于抗日民主政权的阶级实质问题的指示》(1940年2月1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2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268页。因此可以说,抗战初期阶段,由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中共对开明士绅的认识逐渐转变,且开始吸收该群体加入政权。虽然在制度层面中共尚未明确成熟,却可看出开明士绅已成为抗日民主政权当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然而整体来看,该时期中共在晋西北尚在开拓政权的初期阶段,一元化领导程度较强,对开明士绅概念认识较薄弱,所确认的开明士绅极少,仅岢岚区武竟成等人,包括后期大力宣传的开明士绅牛友兰,在该时期亦被认为是落后分子。这是因为出于对自身政权生存发展的考量,忽视了客观上士绅对抗战所作的贡献,更多以主观意识形态的需要为凭借。由此可见,在这时期中共对一般士绅态度多持怀疑。此种怀疑,一般源自于对该阶层支持何政权的不确定性。由于晋西事变前,晋西北尚处于山西旧军、共产党领导的“牺盟会”与“战动总会”和日军扫荡的交叉影响当中,因此中共政权并未敢完全相信士绅阶层对自己是真心支持,而在1941年后明确承认该阶段在对待士绅阶层时政策过“左”。如果说在农村尚是因为中共控制较严密,出于带有实用主义色彩去整合社会资源的考量,因而容易走到过“左”的偏向的话,那么在县城则更多是因为意识形态当中阶级立场方面的考虑,士绅首当其冲成为怀疑对象。如兴县的城派开明士绅主要代表人物崔士英,是贫苦知识分子,抗战前曾任县政府财政局长,抗战后任县动员委员会总务、图书馆主任。在新政权成立后还担任县财政局主任,其三子崔雄昆亦担任了临县中心区青救会秘书,后居住延安。其本人被定性为中间分子,然在1940年冬季反扫荡中,却被120师误认为汉奸。⑥中央档案馆编:《中央关于抗日民主政权的阶级实质问题的指示》(1940年2月1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2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268页。事后亦承认当初为误判。可见,该时期中共对开明士绅阶层多存误会,在报刊宣传方面较少,略有提及之处亦多对其以“财主老绅”的口吻相称,笔者仅见一次提及“士绅阶层中的开明人士不乏为了抗日救国奔走于烈日之下,组织募捐委员会,以充实抗战的力量”。⑦《为了抗日救国财主老绅终日奔走于烈日之下》,《抗敌报》1938年6月30日,第2版。该时期晋西北士绅较为沉默,处于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在事实层面已处于政权边缘。
开明士绅在该时期对中共政权的态度,在话语表现中虽未表示反对,但心存怀疑,在经济生产方面表现低落,政治参与方面更为罕见。部分士绅在此期间有一定的转换,有些士绅原先开明,对抗战热情支持,但之后由于种种原因转为保守甚至反动,故不能一概而论,需具体分析。积极之处亦需给予肯定,对其之后的转变亦可多抱以同情理解态度去看待。
1.经济方面:由于战争影响,不少士绅家庭在战乱中或多或少遭受损失。比如临县士绅郭树棠,家庭成分原为富农,有住院2所,窑7眼,房子15间,水地5亩,山地66亩,劳动力2个。本人在家当掌柜,抗战后就因为财产受损降为中农:⑧晋西区党委:《统一战线政策材料汇集四——名人传略》(1941年12月),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资料B6-40。在1939年卖了水地3亩,换了白洋350元,1940年又卖了山地15亩。究其原因,一为生产情绪低落 (产粮越多交爱国公粮亦越多);二为避免过重负担(土地越多所承担赋税也越多)。中共方面的政治动向调查称其愿意抗日,对抗日是作了一定贡献的,然而郭本人最终却于1941年7月村选中被检举、逮捕(因其在1940年日军夏季扫荡后担任过维持会主任),后被押入班房并褫夺公民权。另外,在晋西北行政公署成立后,进行了“四大动员”——献金、献粮、做军鞋、开展扩兵。该运动的献金、献粮主要针对士绅阶层。“不少开明绅士、地主和富农经过开座谈会动员,也纷纷行动起来”,从经济条件和政治倾向方面大致可分为四种情况:其一是经济充裕政治态度也积极的开明士绅,“如兴县黑峪口刘少白就献粮50石、银洋700元,兴县首富蔡家崖牛友兰,这一次又拿出了白洋8000块、粮食125石”。其二是经济积累不多,但政治立场支持中共的一批有身份地位的开明士绅,如“白家沟行政村王家里村的贾维祯,抗战初期曾任过忻县、朔县县长,因其为官清廉,积累甚少。朔县任上最后一年工资都未领齐,返乡时骑的一匹白马,在动员中,他亲自牵到县城,交给了抗日政府”。①刘欣:《晋绥边区财政经济史:1937.7—1979.9》,山西经济出版社,1993年,第81-82页。其三为经济上较积极但是政治态度持中立。如临县的高秉升,榆林村人,成分是地主兼资本家,虽然对中共政权表示中立,却在该次运动中献金献粮,中共方面和他个人说法皆是“钱粮完全交了”,②晋西区党委:《统一战线政策材料汇集四——名人传略》(1941年12月)。可见其在经济方面对抗战作出了很大贡献,但是政治立场却并无倾向。其四为较为消极的一部分士绅。其中部分士绅因此而破产,故态度不免消极起来,对1940年以来的春耕等运动不大上心,甚至有些老绅在破财资助抗战后逃亡,部分逃至敌占区域或游击区域。因此在这段时期内,大部分士绅或多或少在对以春耕为代表的经济生产运动中情绪较为低落,导致了荒地增加、出卖土地、地价跌落等现象,不仅自身经济受损,也不利于整个晋西北根据地经济的发展,加速了之后的经济政策转变。
2.政治认同方面:由于该时期晋西北政权名义上还是在阎锡山的操控之下,共产党的行署机关尚未建立,故未有法律上的行政权。多数县级机关还是以阎锡山任命的方式赋予合法的行政权,共产党的组织多在村一级。其中有一些过左的政治运动,比如“反投降”和“锄奸运动”等等,不可避免地伤害了部分开明士绅的感情。但是根据晋绥四地委的调查材料反映,地主上层分子(主要当为开明士绅)的态度在这一时期还是“大部分想转向我们”,但是整体上来看,这部分开明士绅在这一时期“基本上是怕我们,表现在逃跑、潜伏、不动、自杀、投机”等方面。③晋绥四地委:《1940年1月至1941年12月各阶层的态度及反映材料》(1941年12月),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29-1-2-2。可见这时期即便是开明士绅,对中共政权的态度也比较矛盾,一方面是因为抗日的号召以及日伪的残忍,对日伪更加失望,因此较为相信共产党;但是另一方面也由于中共政治运动过左,使得部分原本支持共产党的开明士绅受到了伤害,转为态度消极,因此表现为虽然并不反对中共政权,但还是比较害怕。
二、损益的转换:三三制与减租减息政策下士绅的应对(1941-1945)
这一时期,在政治上,一方面由于晋西事变和日军扫荡频繁等外部因素的影响,局部进入了开明士绅对阎、日政权的失望而转向拥护晋西北行署的有利局势;另一方面是由于中共高层关于三三制理论的提出以及陕甘宁边区和晋察冀根据地的模范实践等内部因素推动,使晋西北根据地有了理论和事实两方面的依据与借鉴,在基层积极吸纳开明士绅参与政权。在经济上,吸取了四大动员等运动的教训,改革了之前的经济政策并进一步落实减租减息,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开明士绅的经济地位。因此形成了一种损益的转换,即通过政治权利的赋予,而进一步削弱了开明士绅的经济地位。然而前人在研究此时期开明士绅和中共的关系时,多忽视了中共“以斗争求团结”的手段,即往往更强调双方的盟友关系,并未涉及其作为阶级“敌人”利用政治参与的机会与中共进行资源争夺的过程。
三三制“在人员分配上,应规定为共产党员占三分之一,非党的左派进步分子占三分之一,不左不右的中间派占三分之一”。④《毛泽东选集》第二卷,第742页。其中的“不左不右的中间派”在中共各高层领导的表述间皆指“开明士绅与中等资产阶级”群体。⑤林伯渠:《边区三三制的经验及其应该纠正的偏向》,中共晋绥分局出版,1944年11月;《毛泽东选集》第二卷,第742页。在晋西北根据地,杨尚昆在兴县党委指导工作时亦说:“抗日民主政权构成的分配上,应该是代表无产阶级利益的党员占三分之一,代表小资产阶级利益的左派进步势力占三分之一,代表中等资产阶级开明士绅的中间分子占三分之一。”①中共晋西区党委:《政权建设材料汇集——“三三制”政策的执行》(1941年12月),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22-1-8-1。其中对属于中间分子的中等资产阶级,据1941年晋西北阶级统计,以商人为代表的中等资产阶级在总人口中只占0.35%,②晋西区党委:《统一战线政策材料汇集1——晋西北的阶级)(1941年12月),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22-4-3-1。可以认为该区域的中间阶层的主要部分当指开明士绅群体。关于该时期晋西北根据地对开明士绅的影响,可从内外因两方面作出一些分析。
从整体上来看,中共利用晋西事变造成的局势,加上日军对根据地发动夏季扫荡政策的压迫,使得原本动摇甚至逃跑的士绅阶层,态度发生转变,支持中共政权。
(1)由于晋西事变的影响,中共于1940年1月5日成立了晋西北行署。由国民党党员、抗日爱国将领续范亭任行署主任,开明士绅牛友兰之子、牺盟会成员牛荫冠任副主任。他们能公开利用其合法身份,团结开明士绅,积极邀请他们加入政权,并赋予政治权利。根据现有资料来看,参与新政权的开明士绅,大多数因受晋西事变的影响,不满阎锡山政权。从如下数据可以进行初步分析:1942年临时参议会的参议员有149人,共产党员47人,未到三分之一。实到会的有121人,其中民选者83人,政府聘请者38人。其中士绅人数29人(若算上未到会的则有35人左右)。其中有前清功名者8人,参加过山西省参议会者4人,大会前已参加民主政权者10人,在抗日民主政权中受到打击者6人。按照政治态度,分别为同情分子2人,进步分子3人,中间分子23人,落后分子1人,③晋绥分局:《关于晋西北临时参议会工作总结》(1942年11月28日),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89-1-9-1。也就是说参与政权的绝大多数士绅皆符合开明士绅定位,态度在中间或以上。另外按照成分来算,到会参议员的121人中有地主9人,富农18人,两者合计27人,大体上与士绅人数符合,也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开明士绅是以地主富农为主要组成部分的群体。笔者拟根据登记名单,略举不同类型的开明士绅,初步分析与会情况。
表1 晋西北临时参议会参议员名册
笔者挑选了10名代表不同类型且登记在案的开明士绅个体进行分析(10人中除了蔡厚和张谦为政府聘请外,其余皆为民选产生)。在所列举10人当中,大部分是地主(包括没落地主)富农出身。另外从年龄上来看,大多数也是中年以上,这些人多在政府或民营机构中任职,地位较高,且文化程度也较高,大多属于高级知识分子。最重要的是从他们的略历来看,大致可分为三种:第一种以刘少白、孙良臣等为代表,在抗战开始就积极支持中共的类型,并且未改初衷,但是比例较小,不占多数;第二种以张谦、郭顺道等人为代表,他们的共性即以晋西事变为转折点,此前都曾在国民政府当中任职,事变后转向中共政权,积极支持行署工作。这类人数占有比例较大,故可以看出晋西事变对这些士绅态度转向的影响。由于国民党在晋西北根据地的退出,使这些士绅失去了原来的依靠,故转而寻求共产党的承认。据此可以看出其本身具有动摇性,但不可否认他们亦是真心支持抗战并作出了贡献的群体;第三种以蔡厚、苏复畅等为代表,表现为抗战后因日本侵略影响,逃避政治,但是在晋西事变后,重新参与到了政治当中,并加入到临时参议会当中。这类人群比例也较小,多为在抗战后对国共双方都不大支持,态度较为消极,采取逃避策略,宁愿在家务农。但在晋西事变后受到局势的影响,由落后转为开明。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开明士绅往往之前并不一定开明,但是在1941年后,中共非常好地利用了晋西事变的局势,转而获得了多数士绅的支持。
(2)由于日军扫荡政策的压迫,客观上使得士绅对日军更失望,转而投靠中共政权,加入到抗战行列中。在日军发动夏季扫荡之前,晋西北根据地有不少地主逃亡到县城,有些逃到游击区,更有的逃到敌占区。他们大抵是为了逃避中共对其经济上的剥削,转而寻求日伪军方面的庇护。但日军发动夏季扫荡后,对所占县城进行屠城等破坏活动。久之,士绅亦无法为生。故大批士绅在1941年后又逃回根据地,受到中共欢迎。因对逃亡回来的士绅归还土地财产,到1941年底,回来的士绅占逃亡总量的约60%以上。①晋西区党委:《统一战线政策材料汇集二——结语》(1941年12月),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22-4-3-2。而在农村地区,“日军对占领区农村与集市之间粮食流通的控制手段较为‘和缓’,但却更严密,其利用的主要工具是半官方性质的‘新民会’”,②杜赞奇著,王福明译:《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01-202页。该会的宗旨正是为日本侵略者的殖民统治进行服务,为日伪政权进行收税,直接危害乡村的士绅集团。正是由于日伪军在县城和农村的倒行逆施,迫使大批士绅逃回根据地,加入到民主政权中,转向抗战。
如果说,外因客观上造成了一种有利局势,使中共得以利用,解决了建立以自己为领导的统一战线问题的话,那么内因则是根据地从实际出发,借鉴陕甘宁根据地和晋察冀根据地的经验教训,解决了如何建立以自己为领导的抗日民主统一战线政权的问题。
晋西北根据地由于自身发展较慢,进行民主政治的尝试也比较慢。其民选活动在1941年才展开,而临参会的召开则到了1942年的10月。陕甘宁根据地和晋察冀根据地的临参会早于1941年即召开,因此可以说为晋西北提供了模板参照。事实上,晋西北根据地也派代表赴陕甘宁边区参观学习,并吸收了大量经验。然而有必要多提一句的是,虽然陕甘宁边区有民主,但依旧不忘以斗争求团结。对待来参观的晋西北士绅参观团除了欢迎之外,也有批评和要求。加上当时延安正值整风运动期间,贺龙对开明士绅的小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思想也作出了批判。③具体内容笔者不得而知,但是在晋绥区之后对自己实践三三制的教训总结当中则明确记载了自己地区未有像贺龙那般在建设民主过程当中坚持斗争,并敢于批评士绅。这一经历往往被前人所忽视,若无这段斗争经历,则很难解释在三三制政权当中,共产党和其他党外人士如何能保持密切合作而不至于领导地位旁落。该批参观团成员返回后积极参与筹建晋西北根据地临参会,为临参会的成立作出了很大贡献。
在参观团返晋后,晋西北根据地也开始着手成立临参会,并终于在1942年10月底召开会议。如前所述,临参会中士绅比例在20%以上,且绝大多数都可算得上开明,他们在临参会中积极发言,发表政见,并提出很多有意义的议案,其中大多获得通过。该次临参会上的提案,最令人感兴趣的是关于经济方面包括金融财政的议案。临参会解决的最关键问题就是协助政府推销公债。而贺龙代表边区政权要求晋西北根据地通过自力更生解决七分之六的财政收入。因此,政府公债的推出不可避免,而能号召大家购买债券的群体,自然而然地选中了在当地颇有声望的开明士绅集团。由于之前中共在经济政策方面过“左”的错误,致使政府在推行减租减息过程当中遭遇了一定的抵制。基于此,晋西北行署依旧需要通过开明士绅作出表率,并帮助制止其他地主夺地等抵制情绪与现象。这也形成了笔者提出的损益交换:以经济方面的牺牲换取政治权利的赋予。
也正因为这些开明士绅对临参会经济政策的积极拥护和支持,自身的经济地位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削弱。根据晋绥行署分析,首要原因是减租减息的贯彻执行,地主们一向所凭借的地租和高利贷两大收入来源,受到了很大削弱。正因如此,在抗战后期出现了“中共开明士绅政策的弱化”现象。①参见李庆刚:《抗日根据地开明士绅研究》,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10年,第174-179页。
总体而言,这时期中共与开明士绅度过了一段比较好的蜜月期,在临参会成立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开明士绅打消了他们的怀疑和顾虑,不少地主与士绅重视县选与自己的当选。②《晋绥区县选工作总结》,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89-1-23-1。但由于晋西北根据地只是初次尝试,难免有些不足,存在一些问题,其中最大的缺点就是临参会中基本群众的代表太少,只培养了几个士绅,没有培养出群众领袖。提案中自下而上反映群众的意见也并不很多。这次仅是做到了共产党和党外人士的统一战线,但是没有做到更广大的基本群众与地主士绅的统一战线,更缺乏这样的斗争。③晋绥分局:《关于晋西北临时参议会工作总结》(1942年11月28日),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89-1-9-1。在团结的过程中也缺少了斗争手段,有时候常为了满足士绅需求而斗争佃户。而这种现象也正说明在形成统一战线过程中,中共由于一些无原则的“团结”方法,致使人民群众和士绅之间未能形成密切联系。由此看来,不断加强人民群众与党外人士的统一战线问题,依旧是党的一项重要课题。
三、沉默与淡出:开明士绅的命运归宿(1945-1949)
对抗战胜利后至解放战争胜利这一段时期中共与开明士绅的关系,一直以来少有研究。以晋西北根据地为例,大抵因1947年中共的左倾土改政策问题而避之不谈。然而实际上,这时期的中共政策依旧没有将开明士绅排除在统战对象之外,只不过与前一时期相比,策略改变了之前的灵活性,而多了些硬性措施。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开明士绅群体愈发主动向中共政权表明自己的态度,并在经济上进行最大限度的配合,然而在政治参与方面则较为复杂。开明士绅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是通过牺牲自己的经济地位换取自己的合法存在性,简单说来即表现为一方面淡出了行政机关,另一方面在民意机关当中虽然开明士绅代表增多,但是大多选择缄默,不愿作声。
在此期间,由于中共政策的硬性化,开明士绅作出了一定回应。此阶段中共与开明士绅的互动过程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首先,献田运动的兴起与中共对土地改革要求的彻底。如离石县的柳林市政府召开了士绅、地主座谈会,目的是为了寻求其对土地改革的支持,实行“耕者有其田”的主张。中共并以苏皖和热河解放区的士绅地主献田运动为榜样,号召开明士绅能积极响应。柳林开明士绅马子千和其子(离石县议员)马明腾,当场倡导献田,自己“除保留自种的三亩水地、一垧坟地和住的三眼窑洞外,将其余三十一亩地和柳林市铺面四间、房子十间,全部献给无房住的贫苦农民”。④《柳林市士绅地主纷纷向农民献地》,《晋绥日报》1946年7月2日,第2版。可以看出,这其中自然有开明士绅主动支持中共政权土地政策的因素所在,但通过其捐献数量可以看出,除了支持因素外,不排除其通过献田运动保住自身的合法地位。这一结论的依据在于对待献田运动方面,中共依旧留有自己平均地权方面的底线,即一切以农民需求和要求为原则。如在柳林士绅积极献田的三个多月前,兴县原开明士绅高秋祥有土地100多垧,他“献”了60垧坏地,留下30多垧好地。原村干部本已认为自己政策过“左”,然而当县、区干部调查开会后,批评“村干部给地主倒了恶沙(垃圾)”,⑤《兴县扩干会议检查没发动群众,强调“照顾”地主》,《晋绥日报》1946年3月15日,第3版。没有满足农民的要求,而是照顾了地主士绅。中共对这些地主士绅的要求为:平均留有土地不得超过一般农民平均拥有土地数量。因此,从开明士绅的献田运动与中共对其态度的互动关系可以看出,开明士绅的主动献田除了有真心对中共的土地政策进行支持外,不排除其担忧自己合法地位的保存,避免由“开明士绅”到“恶霸地主”的转换。由此,他们只能愈发积极响应中共土地改革的号召,尽自己最大能力去贡献。
开明士绅政治参与则较为复杂。一方面是他们对行政机构参与的淡化,参与民意机关者多选择沉默不言,另一方面则是中共对其政治参与的愈发严格限制。自1944年后,开明士绅在晋西北各行政机关的参与呈弱化趋势,并有很多士绅放弃参选,淡出了地方政权。名义上,晋西北根据地的民意机关和行政机关还保留有三三制的原则,但在各个县和村的选举当中,行政机关不必多言,三三制已成为历史;民意机关较为复杂,三三制亦有名无实。
从民意机关即参议会来看,1945年,晋西北根据地的临时参议会已正式化,成立了晋西北参议会。这时期,单从人数比例上来看,士绅阶层与抗战时期相比有所提高,可以看出此时中共在政治上对开明士绅阶层依旧较为重视,亦可证明在选举阶段开明士绅的参选热情还较高,充分表明了他们对参与政权建设的期待。
表2 1945年晋西北县选社会地位方面统计表
可见该时期士绅阶层在晋西北参议会里比例还是较大的。同时期的另一份成分登记表亦表明,县议员的成分当中地主比例占9%,富农比例占19%,两者相加大约为28%,与士绅所占比例26%大致一样,因此姑且可以表明地主富农当中的绝大多数为士绅身份地位。人数比例的增加,一方面也确实说明中共方面此时对开明士绅阶层统战的重视,以及对三三制原则至少要在表面进行维护。但是进一步关注该时期参议会工作的总结报告,即会发现,士绅阶层在参议会中多缄默不言,大多数人好几天可以不发一言,即使发言,也多为私下发牢骚,与会时则更多地是佯装附和。以晋绥边区二分区的记载为例。1946年各县的县议会召开之时,在非干部议员的群体当中,士绅阶层和中贫农阶层都有一定的问题。据会议记载,代表地主富农阶层的上层人士,并非对中共政策没有顾虑,他们对减租的负担和对干部的作风仍有一定意见,且曾提出过,并想解决有关自身一些问题。其中包括“纠正群众运动中的混水摸鱼,算账过头的希望能退出来,计资产未多的希望能纠正等”,①晋绥边区二分区专署:《各县县议会工作总结》(1946年),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99-1-11-1。这种意见平心而论合情合理,既有助于帮助中共纠偏运动当中过“左”的错误,又有助于提高干部自身素质。然而因为心存顾虑,士绅在会议上多保持缄默,持观望怀疑态度。他们想看中共的会议怎么开,再随机应变,确定自己的行动。并且,他们大多持心口不一的态度。可见在县参议会的前几天,大多数士绅对会议态度较为消极。这大概是之前中共继续推行的减租方针以及该过程当中某些干部作风不良所刺激的。因此使他们有话亦不敢表达,只能私下发牢骚,互相之间交个底。
但中共方面对会议的重视不可忽视。由于中共干部注意到会议前几天士绅阶层的沉默寡言,转而虚心求教,并在会后私下请教开明士绅,向他们表明自己态度,虚心接受他们的批评。随着会议进程的发展,开明士绅对中共的态度亦有微妙的回转,主要表现在对自我认知的重新定位。对中共经济政策态度的抵制也减弱了,开始由一种不得不服从的态度向配合方向转变。可以看出,参议会当中虽有部分开明士绅转变认识,开始配合中共的经济政策,但是更多的士绅亦只能选择缄默不语。他们对政府想提意见而又不敢提,成为了沉默的少数人。
其次从行政机关来看,相较于1942年来说,村政权干部以地主富农为代表的士绅阶层数量锐减。至1945年8月抗战结束时,据兴县等6县89个行政村统计,小地主和富农为主要组成的开明士绅集团在政权所占比例加起来不过6.4%,甚至低于其人口所占总人口之比例。②晋绥边区行署:《村政权干部成分统计(六个县八十九个行政村)》(1945年8月),山西省档案馆藏,山西革命历史档案A90-1-25-7。如果说在前述民意机关当中,尚在名义上保存了三三制的原则,但在行政机关当中,三三制则再无体现,且随着时间推移,士绅阶层在里面所占比例愈小,而中农比例愈发突出。但是需要提出的有两点:一是虽然地主富农的比例减少,并不代表中共抛弃了统一战线的政策,也不代表这些参加政权的地主士绅不被重视。相反,对待比例不大的地主士绅人群,中共还是给予很高评价:“当选人中的地主富农(他们有的原来就是干部,有的是新选的)都是这几年来在实际工作中发现的开明人士。他们奉公守法,热心村政,关心生产建设,在生产中帮助穷人,他们参加了村政权,表述农村各阶层的进一步团结。”①晋绥行署:《村选运动总结》(1946年3月),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90-2-4-1。从中共定性的“开明人士”当中表示出了中共对其的重视并没有减少。二是此间士绅参与行政机构比例缩小,一方面固然有中共对其限制方面的因素,但另一方面也和士绅阶层不愿多染指政权有关。在1945年的选举当中,以晋绥边区二分区为例,地主富农参选的占该阶层比例不过59%,低于平均数71%。②晋绥边区二分区专署:《各县县议会工作总结》(1946年),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99-1-11-1。可见这时期地主富农阶层自己主动愿意参选的愿望小于其他阶层。这既和敌人对根据地扫荡摧残的客观性有关,也与以小地主、富农为主体的士绅阶层对个体生命的看重高于政权建设的主观选择有关。
及至1949年之时,晋西北根据地进入巩固阶段,中共政权逐渐扩大,力量也逐渐壮大,晋西北各地委遂又针对开明士绅的政治权利作了最后讨论,对待开明士绅的态度产生了微妙变化,大体上从对其公开承认转向了暂不公布的阶段。而这一态度在农村地区和县城又有些细微差别,并不能一概而论。大体上在农村由于土改斗争的需要,越是尚未完全巩固的地区对以地主和富农为主要代表的开明士绅阶层限制越严格,而在县城则稍加宽松。原计划在基层组织当中,尤其是尚不巩固的地区,区村两级代表选举中,“地主无选举权与被选举权,富农有选举权,但无被选举权,县级以上代表选举中,地主富农中属于开明绅士者,有选举权与被选举权”,而对于兼有工商业成分,即带有资产阶级色彩的地主富农,“在已交出其封建财产部分后,均享有与一般工商业者相同之权利”。③《关于地主富农有无选举权与被选举权问题——分局的请示与中央的指示》(1949年),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21-2-5-1。后经中央修订,对有资产阶级色彩的地主富农在交出封建财产部分后,享有与一般工商业者相同权利的报告表示认同。但是对如何处理一般地主富农分子提出了修订。同时承认在土改过程中暂时剥夺地主和旧富农的政治权利是完全应该和必要的。而仅在土改完成的区域,且“对那些封建经济基础已被消灭,而又遵守政府法令的一般地主及旧富农,原则上确定恢复其公民权(包括选举权与被选举权)”。④《关于地主富农有无选举权与被选举权问题——分局的请示与中央的指示》(1949年),山西省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A21-2-5-1。
至此,开明士绅政治生涯划上句号,他们最终淡出中共政权体系。他们虽作出过一定努力,但因时势制约终究没有挽回自己的尴尬地位。“随着新中国成立之后的一系列运动和斗争的展开,开明绅士这一特定概念,最终伴随着其实体的消亡,而成为了一个沉睡在史籍文本中的历史名词”。⑤杨东:《谁为绅士,何以开明——中共视野中的开明绅士与根据地民众的乡土映像》,《福建论坛》2012年第6期。
余 论
抗战和解放战争时期,晋西北根据地的开明士绅在各项事业中尽己所能,无论在支援抗战还是支持土改问题上,都为中共各项政策推行做了大量工作。而他们在这一历史进程中的命运沉浮,则在某种程度上折射着20世纪上半叶中共革命的曲折历程和多重面相。毫无疑问,中共的革命活动带来基层社会一系列剧烈的经济政治运动,其实质是一个整合社会资源、完成新民主主义现代国家建构的持续而曲折的过程。正是由于其变化迅速、运动剧烈,因而“既不可预测,又无法控制”,其背后的种种复杂性直到今天仍然值得研究者认真审视和深入考量。开明士绅作为传统乡村社会的精英阶层,是中共完成其资源整合、社会动员和政权建构过程中所必须慎重对待的重要力量,中共在这一过程中既要考虑其自身预设并坚信的理论体系,又要考虑在战争条件下尽可能维持社会稳定、汲取战争资源、照顾乡约民俗等一系列现实因素;而开明士绅在“革命”到来之际也面临着“走还是留”“接受还是不接受”“合作还是不合作”等一系列事关其切身利益的抉择。从这个意义上看,中共与开明士绅基于各自理想、立场与利益而展开的长期博弈,就颇值得关注,也可以成为我们理解中共革命与乡村社会错杂互动的一个窗口。
从本文考察看,中共对开明士绅集团的统一战线政策获得相当大的成功,通过共产党员与开明士绅共商国是、三三制政策落实,实现其参与政治、贡献自身力量的要求愿望,既调动了其积极性,亦促进了晋西北根据地的发展与壮大。在晋西北这块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试验场之上,中共与开明士绅之间的积极互动为中国现代政治史的研究留下了不可忽视的一个章节。笔者无意用当下立场随意臧否先人事功,只试图通过对事实本身的描述,“去面对原初的过程”。统一战线作为中共革命道路的“三大法宝”之一,在革命进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当我们回望中共在基层社会的统战历程时可以发现,革命者始终都在“斗争”与“团结”的张力中不断进行调适,以完成其既定革命目标和各阶段具体任务。而作为统战对象的开明士绅,则在与中共的互动中不断调整自身角色与立场以适应政策需要,维护其政治权利与经济利益。他们对革命的欢迎或是疑惧、对政权的配合或是抵触,都是彼时“统战”的组成部分。对这些问题的细致勾勒和客观揭示,有助于重现那些被传统革命史叙事所遮蔽和压抑的人和事,有助于进一步认识和理解“革命”在传统乡村社会的发展道路,同时或许能够从我们先人的得失沉浮中为当前统战事业提供一些经验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