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意强的速写风范

2018-01-15靳尚谊

诗书画 2017年4期

靳尚谊

我是从一本画册上认识曹意强先生的，大约二十年前，我看了一本评述欧洲油画经典作品的书，其中有个前言，我非常欣赏。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了解西方艺术的人写的，是很难得的文章。

我们国内的美术史和美术理论，特别是西方美术史理论建立得很晚。我上学的时候，乃至毕业以后都还没设这个课程，所以没有学过西方美术史。我毕业以后，留苏学习外国美术史的邵大箴等学者回国了，但那时我已毕业当老师了。

辛亥革命以后，我国开始派留学生出国学油画。一九五〇年代，又派人到前苏联学油画，开始学西方美术史。改革开放以后，留学国外的人多了，但是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出国去生活的，不是去学习的。而在求学者里面，去学艺术的人并不多。当时我们国家还处于困难时期，如去美国那儿卖卖画，过个最穷困的日子也比在当时国内的情况好。所以呢，出去能学理论的人就更少了。

后来，我通过全山石先生的介绍，认识了曹意强本人。原来他刚从英国牛津大学学成归国。他在那里师从贡布里希、哈斯克尔和巴克森德尔三位大师学习欧洲艺术史，获得了博士学位。

据我了解，有些到欧美学艺术史的人，论文大多写的是中国题材和画家，比如研究李可染先生，等等。曹意强是当时唯一一个真正研究西方艺术史和艺术理论的博士。他的文章使我觉得，国内还有一位深入了解西方艺术的理论家。我认识他以后，知道他原来是学版画的，在原浙江美院毕业后当了《新美术》杂志编辑。然后，出国深造去了。

至今，我认识曹意强很多年了，我们谈得来！

我是学油画的。我这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比较笨，因此，把较多精力放在油画的基础研究上。这个基础，在五十、六十年代我们学习的时候，大家都很重视。改革开放以后不重视基础了，认为基础不重要。为什么不重要呢？因为觉得它落后了，要学先进的东西。什么是先进的东西呢？要有创造性，要有个性，要有风格，这是先进的东西。那么，还有什么是先进的呢？现代主义是先进的，传统写实已经落后了。其实，这个观点我是不同意的。

可以说，作为学油画的人，我可能是出国次数最多的一个。七十年代末，我开始第一次出国，一九七九年到德国（西德），后来又到美国探亲一年。我当了中央美院副院长以后，就开始经常出国了，一直到当院长，在我退下来之前，也就是二〇〇〇年，我出国了很多次。当然都是交流。那个时候我们国家比较穷，院校经费很少。我通过我们的外事处与交流院校谈判，经费不论是我们去还是他们来，都由他们出。这样我才能出去。现在情形不同了，院校经费充足，院长出访很容易。我退下来已经有十几年了，可几乎每年都出去。有时别人请，有时自费，每年都出国一到三次。每次出国，除了工作交流以外，我主要是看博物馆。可以说，我把全世界的最重要的博物馆都看遍了，并且不止一次。为什么这样做呢？因为我越学越觉得，作为中国人学油画非常困难。为什么困难？因为我们中国绘画及中国人的民族观察习惯和西方不一样。绘画，我们是用线，以线为主，线的造型和笔墨。这样，我们看东西都是平面地去看，把轮廓看得比较重要，是这么一种观察方法。而西方呢？以体积空间为主。颜色，不看本色，而是看光照下的色彩。

现在我就谈点个人的油画问题。什么问题呢？我发现自己画面的体积问题没有彻底解决，就这一条，很简单。说起来，这是极其不重要的一个问题，改革开放以后，没有人学油画再重视体积了。如今，很少有人会认为体积感不够还是问题，但是，我觉得这是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为什么呢?我觉得油画水平上不去，这和风格没有任何关系，和你的创造性也没有任何关系。不管怎么画，体积问题不彻底解决，油画就画不地道，尤其造型中的抽象美达不到一定的高度。所以，我从美国回来以后就画了古典的东西。画古典，我不是追求风格，而是要彻底解决这个体积问题。道理很简单，从理论上说我也能做到。但是，从实践中说，我不知道自己做到了没有。问题就在这儿，当你看了欧洲经典作品，不论古典还是现代，你才发现你的水平是不够的，需要不断研究。

曹意强先生对欧洲艺术研究得很深入，这点和我是一致的。虽然当时我不认识他，看了他写的那篇文章很有共鸣，从此我和他成了好朋友。我曾经想把他调到中央美院去，请他到中央美院讲过学，介绍西方的艺术史、西方的艺术理论和发展现状。他讲得很清晰。他对西方艺术研究的前沿问题，包括西方的历史、艺术理论的当代发展都非常清楚。当然，西方艺术理论旨在解释西方艺术，不是空洞而无根基的。理论产生在艺术之后，而不是艺术之前。绘画发展了，才有了绘画理论。这点体现在作为画家的曹意强身上。他版画系毕业以后几十年不画，专心从事艺术理论研究，今天又捡起画笔，面对生活和自然画速写，画面效果很好。为什么很好？倒不是因为他学过素描，他的基础水平好，而是出于他的艺术修养的高度。因此，这些速写里头，有一种西方大师的风范，它们跟以往国内所见的作品都不同，可以说是油画里的速写，寥寥几根线，简单的明暗处理，就表现出形体结构，生动有趣，有大师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