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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周作人的自由思想考辨

2018-01-14

关键词:周作人自由主义学堂

关 峰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戊戌变法”前后,自由主义在中国的兴起和传播,可谓极一时之盛。严复、谭嗣同、梁启超等读书人初步奠定了自由主义的理论基础。近代中国自由主义之父,政变后走避天津的严复率先翻译了弥尔(John Stuart Mill,1806-1873)的On Liberty,并定名《群己权界论》于1903年出版。梁启超的《自由书》、冲决网罗的谭嗣同的《仁学》也是中国式自由主义的里程碑,极大地影响了世纪之交知识分子的思想和价值选择。周作人就是其中的典型:一方面,考入江南水师学堂时(1901年秋)恰逢自由主义在中国传播的最活跃期。另一方面,周作人自身的经历和境遇也使他主动选择了自由主义,并在与自由主义的交流和碰撞中作出了自己的调整和制衡。本文拟以早期周作人的日记及译著为中心,探讨西方自由主义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世纪初的相遇和化合,借以正本清源,举一反三。

一、周作人自由思想的传播语境

“五四”文学革命时期的周作人很是看重思想革命的意义,不能不说与他在江南水师学堂时所受自由思想的影响关系密切。谈到“自由”,客观地讲,严复的作用是绕不过去的。周作人后来在《我的负债》一文中回忆说“严先生著书的全部当时都收集完全”,并尊称严氏为“新文学的先驱”,足见致敬之意。虽未明言“自由”之义,却不难看出其间的系联。拿当时周作人最感兴趣的《天演论》和《原富》来说,两书的译介者始终都不忘与中学的比较。严复在《译天演论自序》中称,“考道之士,以其所得于彼者,反以证诸吾古人之所传”,所谓“转于西学得识古之用焉”。《与新民丛报论所译原富书》中也直言“吾译正以待多读中国古书之人”。这一做法的直接用意正是严复在《译天演论自序》中所反复强调的“自强保种”,及在《与新民丛报论所译原富书》中所宣扬的“报答四恩,对扬三世,以自了国民之天责者”。吴汝纶在《天演论序》中说严译“骎骎与晚周诸子相上下”,胡适则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评为“正如前清官僚戴着红顶子演说,很能抬高译书的身价”,而在严复自己,也未尝没有“拿来主义”的胸襟。严氏在《群己权界论》的《译凡例》中直言:“使真理事实,虽出之仇敌,不可废也;使理谬事诬,虽以君父,不可从也。此之谓自繇。”可见他两相言说的用心。周作人在较长一段时间内不止一次地阅读《天演论》等严氏译著,上述“自由”的内蕴大概也会接受。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因新旧冲突而对在江南水师学堂做监督的本家十八叔祖的不敬和非议。

作为“介绍西洋近世思想的第一人”(胡适语),严复对“自由”的论说直接促成周作人日后决断的思想基础和行动南针。如“不为外物拘牵”的“自由”界说。再如“侵人自由者,斯为逆天理,贼人道”,“侵人自由,虽国君不能”(严复《论世变之亟》)的“自由”之义,也就是“人得自由,而必以他人之自繇为界”一点,更是解密所谓周作人疑案的索骥之图和开锁之钥。著名的《人的文学》中辨析“个人”与“人类”的关系时所恃“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的道德即是上述原则的发挥。《<逸语>与<论语>》里,周作人说得更明白:“人之异于禽者就只为有理智吧,因为他知道己之外有人,己亦在人中”。据此,周氏宣称:“乞食是人类文明的产物。恐要妨害隔壁的人用功而不在寄宿舍拉胡琴,这虽是小事,却是有人类的特色的”。在笔者看来,兄弟失和事件、附逆事件等虽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从根本上考量,基于自由的信仰实在是决定性因素,其中严复之力功莫大焉。

谭嗣同的《仁学》在周作人的学堂读书生活中也不容小视。日记中常见翻阅《仁学》的记载,而谭嗣同冲决网罗的主义,反对纲常名教的精神也在周作人思想中留下极深的烙印。像对宋朝的批判,留学东京时就已开始的对孔子的质疑和攻击等。连“防淫”之说也都相近。谭氏在《仁学》中认为世之防淫,“适以召人于淫”,并具体解释说:“使知可贵可爱,以艳羡乎淫。然则特偶不相见而已,一旦瞥见,其心必大动不可止”。同样,周作人也相信“既非出于自由恋爱,则男女之大欲不克遂,淫恶之生,乃事理所必然”[1],其间基于自由的指向殊途同归。

作为自由主义思想的代表性人物,严复和谭嗣同的影响还是隐性的,真正当得起醍醐灌顶的启蒙性导师的恐非梁启超莫属。周作人虽称赞严译《天演论》“译笔甚好”①(1901年12月24日日记),但更多的时候却抱怨“篇幅甚长”(1902年1月30日日记),“苦不甚解”(1902年7月12日日记),而与大哥“甚好”(1902年6月15日日记)的推荐正相反对。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阅读梁启超的情感体验。1902年7月3日的日记中写道:“借得新民丛报十一号(六月朔出)阅之,内好书甚多,率皆饮冰子所著,看至半夜,不忍就枕,善哉善哉,令我有余慕矣。”同年7月6日的日记也以“美不胜收”相赞。梁氏议论中对周作人影响最大的就要数自由思想了。1924年初,周作人曾以“荆生”的笔名发表《我的负债》,文中谈到:“到了庚子以后,在南京读到《新民丛报》和《新小说》,恍然如闻天启;读《饮冰室自由书》,觉得一言一语无不刻骨铭心,永不能忘”。在复古反动的大背景下,周作人虽以笔名发表,但纪念感激之意却非伪装。言语间特别提到《自由书》,也可见他自由思想的源头和真传。梁启超曾把“自由”提到“精神界之生命”的高度,声称“思想自由,为凡百自由之母”。殷海光在《中国文化的展望》一书中曾评论它“击中了自由的‘原子核’”,还指出“思想自由实在是一切自由的泉源”。这一思想对周氏兄弟影响极大。不仅东京时期就携手并行文学的思想启蒙,比“五四”新文化运动还早十年,即便是轰轰烈烈的陈独秀和胡适的文学改良运动,一开始也不为兄弟俩所动,甚至还以自相矛盾相讽,原因就在于新思想内容和旧语言形式间的自相矛盾。相比而言,周氏兄弟更超前,也更彻底。而这“彻底”的提法也还是梁启超的主张。关键是在胡适的白话文改良运动摧枯拉朽、席卷一切之际,周作人敏感适时地发出了“思想革命”的呼喊,并以《祖先崇拜》、《人的文学》、《美文》等文亲身实践。此后的《生活之艺术》、《论八股文》等一脉相承,力主思想革命“更为重要”。此外,梁氏有关自由与自强、自由与服从等论述都或隐或显,程度不等地影响了周作人此后的价值选择。直到晚年,他还特别点明梁任公新文章的影响。

二、早期周作人日记中蕴含的自由思想

周作人自由思想的形成和高峰期大概在1902-1903年间。1902年8月6日的日记中,他明确表示:“余自更号曰克郎,名曰抗,取谐声也,余更名已十数而随得随弃,无一存者,此号当永用,不得轻易更易矣。”虽如此说,但克郎之名并未久用,仅只在十月初四日与鲁迅信中以“克郎氏意见书凡例”的形式示及。在对这一笔名的解释中,周作人点出:“英伟人克林威尔初创自由,予慕之,故自名以作记念。”在皇权和家族专制的大背景下,周作人对自由的仰慕和追求正是知识分子寻求出路的象征。实际上,刚刚经历了变法失败的维新派更多转向了对西方思想的求助和介绍,自由主义作为疗救专制痼弊的药方之首当其冲也就不足为奇了。周作人曾在1903年3月9日的日记中私评从同学处看到的那拉氏摄影道:“那拉年已七十二少好如三十多岁人,怪物乎?人妖乎?我支那之冤业也。”事实上,举凡包括学校事务在内的一切见闻都其被置入民族国家的价值体系中来衡量和评判。对那拉氏的诋毁和炮轰实是对专制制度不满的革命性行为,也是周作人相信和维护自由主义的坚实体现。周作人自由主义最直接、最强烈的表现是对学堂专制做法的不满。还在他入学前,大哥鲁迅就因“乌烟瘴气”而自动转学至相距不远的同城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随着新思想的摄入和启蒙,周作人也在日记中大加掊击。如1902年10月8日记载:“站班至晚,竟不至,中国普通压制随在皆是,可叹可恨。”两日后又诅咒道:“中国官场等级多多,奉盛趋牵,可鄙孰甚,乃以为果然,毫无思想,受者以为应有之权利,作者以为应尽之义务,真可谓无血气无脑筋者也。”1903年2月22日抒愤道:“闻明天魏光焘等公宴张皮,在此设席,吾等又须为皂役奴隶,站班磕头,可恨。”翌日表示:“自张魏以至织造将军,皆须举枪,直待至十一下钟始回,饥渴已极,又暴赤日中半日,鼻孔燥干,苦甚,在上者只知巴结上司,役使吾辈如牛马,可恨多多。”懵懂者或可顺受,但在接受自由思想洗礼的周作人看来却未免滑稽和苛刻。这里所说张皮或者也是造因,因在热烈陶醉于《新民丛报》、《国民报》、《自由书》等自由思想传播所带来的快乐之中的周作人确已接受了张之洞《劝学篇》的检验。《劝学篇》问世于1898年,文中将“自由”限定在“公论”范围,以为“外国今有自由党,西语实曰‘里勃而特’,犹言事事公道,于众有益。译为‘公论党’可也,译为‘自由’非也。”显然有意遮蔽了“自由”的“自主”之义。在1902年7月28日的日记中,周作人评道:“上午看劝学篇少许即弃去,剽窃唾余,毫无足取,且其立意甚主专制,斥民权自由平等之说,生成奴隶根性,此书一出,独夫之心日益骄固,可恨也。”对张之洞的看法直到抗战时期读《輶轩语》时才发生变化,不过判定的标准前后已大不相同。周作人求学那时对专制的痛恨与对自由的向往彼此相衔,不能分拆。据研究者考证,“当时的思想界对自由的阐述,确是集中于对于‘个人’外在的‘压制’立说”。无论是“词意危竦,一字一血,睡狮多多,曷其醒焉”(1902年7月13日日记)的《国民报》,还是“不甚佳”(1902年7月14日日记)的《开智录》,都将“自由”与“不受压制”联系在一起。难怪周作人在日记中屡屡缕述,不厌其烦,如1902年10月1日“出操别排皆立,却令予等卧,同人不听,各记小过”,坦言“此事实属不公”。再如吊刘制军,队长大骂同人,周作人取笑道:“不想自己何如,庞然自大,及为人揭其底蕴,卷舌不能言,何苦也”(1902年10月16日),都是据自由思想所下的论断。

也许是封建皇权专制制度下的弊病,周作人日记中的学堂弥漫着压制与反抗的气氛。两个发生在1902年的极端例子就很能说明学堂当政者的管控之严苛:一是1月28日“挂牌革驾驶生一名(陈保康),因文字中有老师二字,意存讥刺”。另一件与斥《劝学篇》“立意甚主专制”的记载同日(7月28日),据“闻吴生(驾驶)扣赡并截止春间所加银壹两,以穿响鞋故”,周作人评曰“奇甚”,流露不满和敌视之意。在此空气之下,连被同学评为“内蕴不露,接物谦和”(1902年2月7日)的他自己也不能幸免。1903年1月27日,因在寄给大哥的信上只写了西历,时在管轮堂做监督的十八叔祖(椒生)“见之大诧,加以申饬”,以“无父无君”相恫吓,周作人同样加以“奇哉”的按语。而在稍后的“弘文散学”风波中,周作人更是作出了独特方式的反抗。1903年2月22日的日记中表达了大丈夫“为奴隶受压制之苦”的愤慨,并表示了“必与之反对,不甘伈伈见见”的决心,甚至以退学作后计。很明显,他对学堂的诸多弊端深恶痛绝,希望身体力行,勇于抗争。如在学堂风潮的大气候下写信给得风气之先的《苏报》,报告学堂内部的腐败情形。再如大讲班级间的等级和歧视,所谓“反抗头班的压迫,打破不平等”[2]137,举凡“隔巷寒犬,吠声如豹”(1903年3月3日日记),“蛙鸣聒耳,如置身青草塘,陶子真云青蛙呈烦吠,呜呼,可憎也”(1903年3月5日日记)等,就都是隐喻的攻击。当事情演变到无赖子恶少年搜检的地步时,周作人因受自由鼓动而被激发起来的斗争心几乎可以与那一时期的最强音相颉颃,直到二十年代与章士钊、陈西滢的骂战仍是这一思想趋势的余波。

三、早期周作人自由思想的影响

除了反抗自己所处学堂小环境的专制作风外,周作人还把视野投向更广大的历史文化氛围中。最显著的是对科举考试和八股文的态度转变上。1901年初《祭书神文》结尾的“他年芹茂而樨香兮”可作他们兄弟三人共同的志愿,但到了1902年7月27日,周作人的态度就已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不仅对于家信的“促归考”表明“坚却不赴”的意志,而且在此后更以决绝的姿态反戈相击。同年11月16日的“文机钝塞,半日不成一字”实际上是思想转变的标志,所谓“改良之发端”,“今是昨非”,“尽弃昔日章句之学”等都是他“拼与八股尊神绝交”的自由主义启蒙的硕果。早在当年的10月24日,周作人就对“作得好文章”表示反感,以为是“海折头学界”的悲哀。不足一月之隔的11月17日更是以诗抒怀,指出“举世惟知珍腐鼠,/穷经毕竟负须麋”。末两句慨叹“学界茫茫谁革命,/仰天长啸酒酣时”。在诗后所附的按语中,周作人强调,四书五经“足以消磨涅伏者不可胜数,又且为专制之法,为独夫作俑,真堪痛恨”。对四书五经的痛恨不啻对皇朝及其历史和文化的否定。从日记中也可见出,周作人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做算学、几何等洋文课程,而对汉文功课却敷衍塞责,草率从事,甚至以游戏的态度胡乱应付。虽然汉文考试几乎总是第一,但他并不拿它当回事,反而伺机作枪手,为同学、老师的关系替考。1902年12月3日汉文考题为“孟子首以仁义对梁惠王”,周作人除自作外,还替同乡林秉镛代做一篇。而学堂书识员黄石堂请代其弟替考两江师范学堂的要求也被应允,原因恐怕也与只考试汉文相关。相反,对待西洋科学却谨慎而又乐观,如1902年7月19日记“堂中叫和尚施食,铙钹丁当,喃喃可笑”,并谓“同学中李杜二君围绕之,以古怪之语问难,秃子大窘亡去”。再如1902年9月16日不去下关江干庙会,原因在“中国人信鬼可笑,于异物奉之极厚,于同种反分畛域,当以西门豹之法治之”。而1902年2月29日记载叔祖不敢食鲜菰配肉,怕中毒致死,更是遭到嘲笑。批判和接受的分野更多表达了自我的崛起,有力地呼应了自主向度的自由主义认同。

与因为流言而外出求学[3]的鲁迅不同,周作人的“脱逃”似乎更多不自由的因子。[2]81在周作人那里,自由是与生命的维系密不可分的。在1901年的4月19日,他就在日记中“自勉”,表示“行当投笔执戈,从事域外,安得郁郁居此与草木同朽哉?!”寓自我于国族之中,以清算“毛锥误我”的流弊,显示了生命的自由选择属性。而被视为周作人“第一篇公开发表的文章”的《说死生》更是一曲自由之歌,相信“吾身虽死,自由不死”,并号召“以血灌自由之苗”。周作人的这一生命观虽有其时“富强”和“爱国”的影响在,但因为对生命敏感和偏重的原因,所以自由才显得举足轻重,难能可贵。最突出、最有名的例子是他对四弟椿寿的哀悼和记念。其他如1902年9月17日惊悉中表兄弟鲁佩绅(延孙)去世后,直言“心惊不已”;对于自己“戏玩”的自责(1902年2月26日);1902年9月19日日记中提醒自己“当以卫生为第一义”;富于养花的雅趣(如1903年2月23日所记:“至饭所后及驾驶堂前面,折得红白梅花盈把,归室取瓶水养之。”)等等。与大哥鲁迅相比,周作人更重养生。一个明显的例子是,1902年2月12日的日记中,记言大哥“在堂吃晚饭,小雨,云同学今日大集,留之不得,冒雨而去”。“去”与“留”的态度也许预示了后来兄弟俩不同选择的端倪。可能是受同龄人早逝的刺激,加之自身体弱多病,日记中不止一次出现“看卫生学”的字样。1902年9月19日便写下:“夜独坐养性。连日心绪烦恶,可谓不善自养之极。后当以卫生为第一义。”联系后来他经常引用的法国拉勃来(Rabelais)“要被火烤了为止”[4]的话,不难想见他反抗的力度和限度了。如果拿裴多菲有关生命和自由的诗来比的话,周作人此后的并不多谈自由也就不难理解了。

事实上,自由主义在“五四”时期的周作人那里更多转换为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而思想自由和宽容则成为他建构自由主义的核心要件。从“人们的信仰,应当有绝对的自由”[5]出发,周作人联合钱玄同等人发表宣言,对于非基督教、非宗教同盟运动表示反对,甚至不惜与《新青年》时代的盟友陈独秀立于反对的境地,指出“思想自由的压迫不必一定要用政府的力,人民用了多数的力来干涉少数的异己者也即是压迫”。[6]他还从英国伯利(Bury)《思想自由史》中“私人判断的权利”的宗教自由出发,认为“当自己求自由发展时对于迫压的势力,不应取忍受的态度;当自己成了已成势力之后,对于他人的自由发展,不可不取宽容的态度”。[7]而自由主义之所以被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代替,主要原因还在于个人生存任务的艰巨和繁重。就像孔子所说的“未知生,焉知死”一样,对于周作人而言,“个人”更是当务之急的“生”。在《新村运动的解说》中,针对胡适“非个人主义的新生活”的演说,周作人认为,“我们所有的比较的真实可靠的东西,还只是一个自己,我们有什么改造社会的主张,去改造别人之先,还须从社会—人类—之一分子的自己入手改造”,强调“改造社会还须从改造个人做起”。这在南京时期就已打下坚实的基础,无论是读金圣叹[2]195,还是托购“男女交际论”(1903年2月9日日记),托印“告各善社君子文”百纸,“散诸故乡,以醒众梦”(1902年12月15日日记),都是他个人意识觉醒的明证。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周作人已经注意到女性地位的低下,希望改变她们被损害被侮辱的命运,如称赞王荷卿女士为“奇女子”(1902年12月16日日记),对秋琼卿(瑾)女士的赞成等,都是他“女界何多缺陷”及“深悲我女界”[8]思想的体现,尤其是《侠女奴》中凯辛娶了哥哥阿利巴巴的寡妇及曼绮那没做凯辛儿媳而“不知所终”的“误译与删节”也都是他女性立场的自由主义表达。

中国文化里本就有“自由”的因素和传统,当西方“自由”的概念于近现代转型之际的十九世纪四、五十年代传入后,自然就在维新变法后的空前专制高压和寻找出路的革命气氛中化合,几乎形成了第一个中国式自由主义的高峰。如果说严复和梁启超的自由观是以政治自由为基础,因而都不约而同地顾虑到“自由”可能带来的不良后果的话,那么,周氏兄弟则更多思想自由和文明救赎的考量。以一“己”相号召的鲁迅早期的三大名文《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和《破恶声论》自不待言,即便是不满“严译”之难懂,又清算梁启超“群治”论的周作人也一再张大“精神”之用,光大“思想”之力。联系兄弟俩所炮轰的社会逐利和崇实之害,不难想见他们的“自由”选择和言说的启蒙与现代诉求,对于晚清芜杂的思想界乃至全社会都无异于警钟和福音。

1903年二月初六日的日记中,周作人特别记下:“夜访韵仙,适扃门读书,不敢相扰,三至不遇,乃返”。这“不敢相扰”的做法正是自由的精神。东京留学时周作人所写最重要的一篇文章《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也意在批评“中国思想梏亡之甚”,希望“文章或革,思想得舒,国民精神进于美大”,同样是自由主义的要义。不能不提的是,为众所诟病的附逆也未尝不是他所谓自由意志的体现。在第一次“文代会”期间写给中共中央的一封自我陈述的信中,周作人表示中国古人中,李卓吾“对于我最有力量”,赞赏李卓吾“以新的自由的见解”来“托古改制”。其实早在“七七事变”差不多三个月之前,周作人就在有关“以思想问题受迫害”的文章中称道李卓吾“对于一切都要张眼看过,用心想过,不肯随便跟了人家的脚跟走”,表彰李氏“思以利他,终乃至于虽损己而无怨”的做法,并表示了“为己之极急于为人,觉得不可不勉”[9]的想法。周作人的战时行动表面上看似出之于自由主义,但正如他所检讨的那样,“未能念及更广大的人民大众”,[10]而有意无意地背离了自由主义,这在他或者是某种折衷或迁就,但无论就民族国家还是他本人而言,都未免得不偿失,而成为思想自由史上的一大典型,这或者就是鲁迅所说“昏”之原因罢。

注释:

①鲁迅博物馆藏:《周作人日记》(影印本),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以下周作人日记中语均出自该书,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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