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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祖谋流寓江南与同光体诗派词风的流变

2018-01-13赵家晨

赵家晨

关键词:民国词坛;朱祖谋;《梦窗词》;梦窗词风;同光体

摘要:光绪二十六年,朱祖谋应王鹏运之邀参与校注《梦窗词》并开始学习梦窗词风。他四校梦窗词,填词用梦窗韵或和梦窗韵,编纂《宋词三百首》并笺注、评点、诠释梦窗词旨,日益崇尚梦窗词风。辛亥易代后,他流寓沪、苏之间,积极参与文人筵饮、雅集、诗词社团社课以及交游活动,培养、奖掖后进词人,在民国词坛上掀起“梦窗热”。活跃在此时期的同光体诗派深受其影响,词学也由宗尚浙西、常州二派逐渐转变为推崇“梦窗”及彊邨词风。朱祖谋将晚清四大词人推崇的梦窗词风流播到全国流域,一代词学风会为之转移。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9-4474(2017)06-0061-07

Zhu Zumous Stay in Jiangnan Region and the Change of Tongguangti Cipoetic Style

ZHAO Jiachen

( School of Liberal Arts,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7, China)

Key words: Ci circle of Republic of China; Zhu Zumou; Ci of Mengchuang; Ci of Mengchuang style; Tongguangti Cipoetic style

Abstract: In 1899, Zhu Zumou,at the invitation of Wang Pengyun, joined in the annotation work for Ci of Mengchuang, and therefore began familiarizing himself with Ci of Mengchuang style.He collatedand annotated Ci of Mengchuang four times, commented and interpreted Ci of Mengchuang style,composed poems in Mengchuang style,and compiled 300 Poems of Song Dynasty,adoring increasingly to Mengchuang style. After the revolution of 1911,he stayed around Shanghai and Jiangsu, participating in the feast drink, poetry and literature societies, involving himself in service activities, training excursion , cultivating new poets, and stimulating a hot pursuit of Mengchuang style in the Ci circle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Poets of Tongguang School that time were greatly influenced by his practice, and their style accordingly began taking a turn from Zhexi and Changzhou schools to Mengchuang. Thus, Zhu Zumou, imparting Mengchuang style wide to the country, made a change in the style of Cipoetry of the time.

一般來说,能将强烈的家国情怀、高标的道德节操、渊深的学识修养以及显赫的仕宦生涯等因素叠加于一身的文坛领袖往往能引领时代风会,促使时代审美标准发生改变。活跃在晚清民国词坛之朱祖谋即是典型,他追随王鹏运学习填词、校词伊始,尊崇的是南宋梦窗词风。民国初年流寓江南之际,他频频参与江南地域文学盛事活动,促使“梦窗”词风迅速流播至全国,完成一代词学风会之转移。与其交游的同光体诗派填词者词学风尚也由推尊浙西、常州二派转变为推尊梦窗及彊邨词风。

本文拟以考察朱祖谋宗尚的梦窗词风的确立为基础,梳理他与“同光体诗人”①的雅集、筵饮、唱和、冶游等活动,略析同光体诗派词风流变的过程,并探究晚近词坛第一次词学风会转移对整个词坛的意义。

一、朱祖谋词学崇尚梦窗的凸显与词坛领袖地位的确立

被陈三立称为“海内归宗匠焉”的朱祖谋四十岁之前并不填词,直到光绪二十二年(1896)参加王鹏运组织的“咫村词社”,才开始学填词。在填词的最初几年,其词虽也“颇有天机人事之别”,然并非以“梦窗”为词学宗尚。直到光绪二十五年(1899)王鹏运邀其入“校梦龛词社”参与校对《梦窗词四稿》,他才真正开始推崇“梦窗”词风。他四次校对梦窗词、词学创作用梦窗韵或和梦窗韵、编纂《宋词三百首》,以笺注、诠释、考证的方式深挖吴文英其人及词旨,完成了对其崇尚的“梦窗”词风的确认。民国十八年(1929),夏承焘阅朱祖谋词集《彊邨语业》并作评论:“小令少性灵语,长调坚炼,未忘涂饰,梦窗派固如是也”〔1〕。

朱祖谋在词学创作与研究的过程中,也逐步确立了自己在词坛独领风骚的地位。

首先是四次校对并笺注、评点、诠释梦窗词,这是朱祖谋推崇梦窗词风的开端。朱祖谋从光绪二十五年(1899)至民国二十年(1931),历经三十余年、四校梦窗词,对梦窗词的喜爱程度与日俱增。在三校梦窗词后,他作跋言,称吴文英“特以隽上之才,举博丽之词,审音拈韵,习谙古谐,故其为词也,沉邃缜密,脉络井井,缒幽抉潜,开径自行,学者匪造次所能陈其义趣”〔2〕,对梦窗词辞藻华丽、词旨沉郁、意象密集以及审音尊律的优点不吝夸赞之辞。此外,他还作有《梦窗词集小笺》,对梦窗词集中出现的人物、地名、典故以及吴文英本人的交游、行迹等进行笺释。例如,他通过《蘋洲渔笛谱》附录吴文英《踏莎行》,考证“觉翁”可能是吴文英晚年之号,认为“梦窗词……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读梦窗词当如此低回矣”〔3〕,将吴文英界定为“独守高洁的古之伤心人”,实则借评点吴文英之契机抒发家国之感慨。经历黍离之悲、易代之痛的朱祖谋将南宋末年的吴梦窗作为自己唯一的精神和心灵寄托、异代知己,对梦窗词低沉杳渺、幽凄迷离的词境向往不已,所以将校勘、诠释梦窗词当成半生事业,呕心沥血,至死不休。endprint

其次是作词用梦窗韵或和梦窗韵,这是朱祖谋推崇梦窗词风的直接表现。据娄美华统计,朱祖谋现存所有词作中,用梦窗韵的词作达到12首,和梦窗韵词作达到9首。此外,还有多首词作用吴文英自度曲调,如《霜花腴》《惜秋华》《莺啼序》《高山流水》。梦窗词风贯穿朱祖谋整个填词生涯,其词无论是章法结构还是思维意象、语言,都浸染了浓郁的梦窗气息。如《秋感和梦窗》,词云:

绪牵愁结,被蛮薰沁骨,素天无极。傍露井、叶叶疏桐,信经过暮凉,画秋真色。罢酒栏杆,雁书断、浮云东北。望三山凿翠,尺海涨尘,有情难忆。

登临故欢尽掷,觑新霜镜里,乌笑头白。待叩君、密约鸾钗,怕著枕睡酣,暗销瑶碧。梦入关榆,但流恨、沉沉寒汐。背西风、怨蛩细语,伴人絮得。

此词中,词人在醒与梦之间徘徊穿插,现实与虚拟空间交织,意象密集,藻饰华丽,典故频出,深得梦窗词旨。王鹏运评朱祖谋词得吴文英真传,谓之“六百年来,真得髓者,非公更有谁耶?”②朱祖谋词学梦窗是不争事实,他在学梦窗时更能将梦窗词风为己所用,词学艺术更为超绝,王国维说:“彊邨学梦窗,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4〕,指出朱祖谋乃学人,其用力至深的学人词较吴文英之匠人词更胜一筹。

最后是编纂《宋词三百首》,以突出吴文英在词学昌明的两宋为词坛第一人的地位。他历时十二载编纂的词选本《宋词三百首》选吴文英词25首,周邦彦词22首,姜夔词17首,晏几道词13首,打破了周济所定的“问涂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5〕的词学门径。在朱祖谋这里,吴文英排名第一,而世人最为推崇的周邦彦屈降第二。龙榆生谓选词有四个功用:“一曰便歌,二曰传人,三曰开宗,四曰尊体”〔6〕。朱祖谋编选《宋词三百首》,无非是想创立以梦窗词为主要师法对象的词学流派,打破清代《词综》《词选》所划定的词学宗旨,推崇以“体格”为内涵的词风。况周颐为《宋词三百首》作序言称:“读宋人词当于体格、神致间求之,而体格尤重于神致”〔7〕,表明了以吴文英词所代表的“体格”替代周邦彦词之“浑成”作为词学趣旨的新取向。朱祖谋对梦窗词风的标举至《宋词三百首》刊行时走向极致,随着该选本数次再版,梦窗词风也流播全国。

在此过程中,朱祖谋也完成了从不善倚声到词壇领袖的转变。朱祖谋少年登科,历任翰林院编修、庶吉士,后又任国史馆协修、会典馆总纂、会试同考官、翰林院侍讲等职,在士林中有相当威望。光绪二十六年(1900)庚子国变之际,他冒死上疏慈禧:“义和团不可用,外衅不可开,董军不足恃”〔2〕,反对慈禧利用义和团攻打外国领事馆开启衅端,“所奏忤旨,被诘问,几获罪,终以文学侍从之臣,未遽加谴”〔4〕,此举为他赢得了极大的名声。辛丑之变后,朱祖谋因秉忠直言,迁礼部侍郎,出任广东学政,选拔和影响了一大批青年学子。辛亥“国变后,(他)一谒天津行在所,泣涕辞去,遂以遗老终矣”〔8〕,尽忠故国的气节为士林折服。

自追随王鹏运学词、校词后,他在词学上的成就与日俱增。王鹏运评朱祖谋词:“词境日趋于浑,气息亦益静,而格调之高简,风度之矜庄,不惟他人不能及”②;况周颐赞朱祖谋词“并世能有几人”②?对朱祖谋的词可谓推尊到极致。朱祖谋的词学研究成就也为词坛共睹,沈曾植称其《东坡乐府笺注》为“七百年来第一善本”〔9〕。

高尚的道德人格、坚贞的忠孝气节以及深厚的学识涵养和卓越的词学成就为朱祖谋取得词坛领袖地位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自王鹏运谢世后,词坛进入朱祖谋时代,尤其进入民国后,“梦窗风”一笼天下,朱祖谋词坛独尊的地位更是无人可撼动。

二、朱祖谋流寓江南与梦窗词风的传播

光绪三十二年(1906)朱祖谋自广东学政任以病辞归后,一直寄居在苏州、上海。辛亥之变后,他移居上海,来往于沪、苏之间,直至辞世,时间长达25年之久。

他在江南期间,多次参与寓居此地的同光体文人组织的筵饮、雅集、冶游活动以及江南地域其他文化盛事,并热衷于诗、词社团社课和培养、奖掖后进词人,由此,梦窗词风在同光体诗派以及江南地域得以广泛传播,进而引领全国词风,造成词坛“梦窗热”现象。

雅集、唱和、筵饮、冶游、成立诗词社团等都是文人交流情感、思想并相互影响的手段。朱祖谋流寓江南期间,一方面参与同光体词人成员组织的筵饮、冶游活动,建立起与同光体诗人之间良好的友谊;另一方面积极参与有同光体诗人出席的雅集、诗词社团以及江南地域文化活动,以诗词唱和的方式加强与文人之间的互动,切磋诗词技艺,“梦窗词风”遂在同光体诗人群体中传播开来。其代表性的活动见表1。

朱祖谋自光绪三十三年(1907)以来与同光体诗人频频接触,他通过筵饮、雅集、冶游、参与诗词社团以及其他文化活动等方式,团结了同光体诗派中相当一部分词学爱好者。这些词人中既有老一辈开拓者如沈曾植、夏敬观、陈曾寿、陈衍、李宣龚、袁思亮等,也有新一代继承者如龙榆生、袁荣法、黄孝纾、陈方恪等。朱祖谋借助这种传统文人交游的方式,在温情脉脉的氛围中不断用词作感染同光体词人,向他们传播梦窗词风。

与此同时,同光体诗派成员也多次用彊邨词原韵和答,进一步深化自己对梦窗词句式、章法、词风的认识,在潜移默化中完成了学梦窗、宗梦窗的过程。如光绪三十四年(1908)春,朱祖谋在苏州听枫园春集作词《霜花腴》(用梦窗韵),夏敬观和韵作《霜花腴》;民国七年(1918)七月,朱祖谋与况周颐等友人游杭州西泠,作词《太常引》,友人十余人和之,陈曾寿亦有和作《太常引》。此种和作、次原韵的词作在同光体诗派成员词集中比比皆是。同光体诗人与朱祖谋词作唱和及用梦窗、彊邨韵具体情况见表2。

朱祖谋还善于培养、奖掖研习梦窗词的后进词人,使梦窗词风得以在全国范围广泛传播,而非局限于江南一隅。以广东词人陈洵为例,民国十二年(1923),朱祖谋出资为陈洵刻印《海绡词》一卷,并请黄节作序。黄节序言称:“公(朱祖谋)称‘海绡词神骨俱静,此真能火传梦窗也,将其与况周颐并誉为‘并世两雄,无与抗手”〔10〕。朱祖谋把陈洵的地位提升至与况周颐相等,无非是因为陈洵词学梦窗。民国十八年(1929)六月,朱祖谋又推荐陈洵为中山大学词学教授;同年八月,致信陈洵,鼓励他撰写《海绡说词》。而该词话推崇梦窗更甚于朱祖谋,直言要立“周(邦彦)、吴(文英)为师,退辛(弃疾)、王(沂孙)为友”〔11〕,率先打破周济“周、辛、吴、王”的排名,将吴文英在词史上的地位提升至与周邦彦等同。又如粤籍杨铁夫自民国十六年(1927)拜朱祖谋门下后,专治梦窗词,其《梦窗词笺》扬名民国词坛。此外,朱祖谋对浙人夏承焘编纂的《吴梦窗系年》多加鼓励和肯定,谓“梦窗系属八百年未发之疑,自我兄而昭晰,岂非词林美谈”〔1〕,对夏承焘极尽赞美之词。不久,朱氏又称夏承焘新作“词高朗,诗沉窈”〔9〕。朱祖谋对研习梦窗者大加奖掖,这些学者受其鼓舞,更热心于梦窗词的研究及传播,他们对全国范围的“梦窗热”现象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endprint

梦窗词风在全国地域得以顺利传播开来,固然与朱祖谋词坛领袖的地位有直接的关系,但时代风云际会、词人心灵情感的认同以及词学后进的学习跟风莫不起到了切实推进作用。朱祖谋自光绪三十二年(1906)移居苏州后,与郑文焯同城而居,江南词人多向他們请益,金天羽说:“二子(朱祖谋、郑文焯)同居吴下,海内隐然推词坛祭酒。四方名士,踵接其庐”〔12〕,足见当年向他们问学之人数量之多。

凭借词坛显赫身份,推广某一宗风,对朱祖谋而言并非难事。然梦窗词风在民国初年能盛极一时、笼罩整个词坛,还与隐居沪上的清遗民强烈的文化认同有关。他们试图借助对梦窗词的诠释、解读,寄托内心挥之不去的伤感,故而对吴文英及其梦窗词极力推崇、鼓吹和宣传,不断拔高,最终促成了“梦窗风”牢笼天下的局面。

三、朱祖谋与同光体诗派词风的流变

同光体诗人词作及词风受朱祖谋及梦窗词风影响最深。正是由于朱祖谋与同光体成员频频接触,不断向他们传播梦窗词风,才使得同光体诗派形成了共同的词学风尚,词作皆有梦窗气象。

在朱祖谋未寓居江南之前,同光体词人虽也填词,然词学渊源不一、宗风各异,既有宗尚五代、北宋者,也有承接浙西词派余脉者,更有兼容并包兼取南北二宋者,具有复杂性。以夏敬观为例,他早年在沪上“与文道希兄弟日相过从,道希颇授余作词之法”〔13〕,因之深谙文廷式词之婉约俊迈。其早年词学北宋,尤致力于清真词,张尔田说:“学北宋词,能得真髓者,非吷庵莫属”〔14〕。如词作《虞美人·和桂伯华》:

柔魂一缕花间卧。万劫依然我。泪痕惊现水仙红。破晓霜高无限断肠钟。蕊宫夜半喁喁语,时霎飞香雨。东风著意上西楼,阑外沧波犹向夕阳流。

此词为光绪二十八年(1902)夏敬观同调和答同乡桂念祖词之作,“秀韵天成”,深得花间词笔,无论“水仙”“西楼”“花蕊”“夕阳”等意象还是凄婉柔靡之意境,都是花间词派常用手法。其实夏敬观于北宋词致力尤深,其词“出入欧晏姜张之间”〔15〕,对北宋周邦彦词更是偏爱到无以复加,用清真韵或和清真韵的词作多达7首③。张尔田评价他的词:“取径自别……下笔能辣耳”〔16〕,可见夏敬观早年词学是上承花间、北宋的,并不以南宋吴文英为学词途径。

同光体其他诗人早年词学取径亦如夏敬观,不以南宋为正统。如沈曾植词“殊有玉田之神,盖浙西词脉然也”〔17〕,词学渊源可上溯至其同乡朱彝尊。陈曾寿用诗人之思来填词,其词“门庑特大,写情寓感,骨采骞腾,并世殆罕俦匹,所谓文外独绝也”④,时人谓之“苍虬诗人之思,降而为词,似欠本色”〔18〕,其词作融入诗家笔法,强调情、志的表达,并不拘泥于词体本身所要求的格律、曲婉特质。陈衍自言:“余少时曾学为词,喜北宋”⑤,然在实际创作中他并不囿于北宋,而采南北皆取的态度,对于那些词境清空又能兼备“意内言外”之旨的词作皆十分推崇,其词作多用周邦彦、林和靖、秦观、张先、柳永、苏轼、姜夔、张炎韵。

此外,在同光体诗派早期词人群体中还有兼采唐五代词风者,在此不做赘述。但无可争辩的是,该群体早期词人并不以梦窗词为主要取法途径。

朱祖谋流寓江南以来,凭借种种方式与同光体诗人交往,于是,梦窗及彊邨词派所要求的严守格律、广采典故以及低沉悲戚的情感基调和词中彰显词人学历、胸襟、抱负的趋向得以在同光体诗派中流传开来,使得同光体诗派词风有了质的转变:群体成员中老一辈诗人词作中日益融入梦窗词风,走上浙西、常州二派合流的道路;新一代诗人则直接承袭梦窗及彊邨词风,在拟古道路上愈走愈远。如沈曾植感和朱祖谋词作《鹧鸪天·再和彊邨韵》:

别浦徘徊隐钿车。谪仙散诞醉流霞。归来渔子都忘世,去后刘郎不问花。空色眩,色空嗟。杳然流水到天涯。东皇合念春无主,处处流莺忆故家。

此词作于民国十一年(1922)春,朱祖谋邀沈曾植赴上海龙华寺赏桃花,沈氏未往,朱氏作词寄之,沈氏依韵和答。此词中沈曾植用典繁多,上阙中“别浦”“蛰仙”“渔子”“刘郎”皆有出处,下阙“空色”“东皇”“流莺”既采佛典,亦用文典。该词貌似处处给人以归隐不问世事之假象,实则字里行间流露出浓郁的故国之思、遗民之叹。钱仲联说沈曾植词:“古奥难解,像西藏曼荼罗画那样光怪陆离,越到晚年这种趋向越显著”〔19〕。大体而言,沈曾植将常州词派“意内言外、比兴寄托”之旨与浙西词派清空骚雅的要求揉成一体,又借用梦窗词之章法、句式,结合自己学人之思,创造出独特的审美趣味,故而夏敬观称沈曾植词乃“学人之词”。

清遗民诗人陈宝琛、郭则沄、陈曾寿、袁思亮等更是多采用梦窗韵或彊村韵来填词,或用其韵或和其韵,词风深受梦窗影响。如陈宝琛有句“飘零休便随流去。但保得、冬心在,转绿回黄,是归根处”(《霜叶飞·落叶用梦窗九日韵》),陈曾寿“往事如残梦,难再觅”(《六丑·海棠,和彊村老人》),将故国之思、离黍之叹一寓于词,词作情感低沉悲郁。胡先骕评说近代词学时说:“清季自词学重振于粤西,王幼遐朱彊村郑叔问况夔笙沈乙庵以声气相赓鸣,海内竞为南宋矣。夏吷庵陈仁先晚岁始为词,亦其流派”〔20〕。他把沈曾植、夏敬观以及陈曾寿等同光体诗人归为朱祖谋的“临桂词派”,可见该群体前辈诗人受梦窗词风及彊邨影响之深远。

该群体后进诗人在这一时期也皆学梦窗及彊邨词风,他们作词严守音律,格律谨严。胡先骕自诉学词途径:“少年时亦曾追随周癸叔、王简庵学为倚声,由彊邨上溯梦窗(彊邨翁在沪时,曾数陪晤语,不啻私淑也),终以不耐声律束缚而舍去”〔21〕,又曾言:“闲与旧友王简庵然父昆季学为倚声,于宋人夙宗梦窗,近贤则私淑彊邨”〔20〕,可见胡先骕、周岸登、王易等学词都是以梦窗或彊邨为榜样。至于胡先骕屡次提及的王易,对梦窗词风更是顶礼膜拜,认为作词“宁涩毋滑,宁密毋疏”〔22〕,对时人诟病梦窗词涩、密的弊病不以为意,反以为特色。以至于胡适讥讽时人学梦窗词作“骤观之,觉字字句句皆词也,其实仅一大堆陈词套语耳”〔23〕,对他们的词作陈词滥调、缺乏真性情做了无情鞭挞。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诗人诞生于公元1900年前后,其成长之际正值“梦窗风”及彊邨临桂派大行其道之时,耳濡目染、声口相传,其词学风尚以梦窗及彊邨为主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endprint

同光体诗派词学梦窗以辛亥国变为一契机,可划分为两个阶段。在清帝退位之前,该词人群体成员词作多延续常州词派抒情言志、意内言外的词旨,词作附庸于政治;清王朝覆灭后,遗民词人刻意为词,除借助宗梦窗词寻求心理安慰、情感共鸣外,还工于词艺,讲求技法、意境、詞旨等,将梦窗及其词捧上神坛。故而,在民国初期词坛刮起的“梦窗风”得以延续数十年之久。

四、余论

朱祖谋自寓居江南以来,与留居苏州的郑文焯以及寄居沪上的况周颐共同努力,积极扩大梦窗词在江南的影响,使得梦窗词风盛极一时,最终完成了近代词学风会的转移,使得民国初期词坛宗尚梦窗及彊邨词风者蔚为大观。

但问题也接踵而至,吴文英终究非词学宗师,后辈词人在学梦窗词风时流于滑、涩,“梦窗词风”盛行时也饱受时人批评。夏敬观也评当世词坛云:“今之学梦窗者,但能学其涩,而不能知其活”〔24〕,以至于词作“拼凑实字,既非碎锦,而又扞格不通”〔24〕,造成“满纸用呼唤字耳”〔24〕的后果。连朱祖谋的嫡弟子龙榆生也禁不住指出学梦窗词“往往非重检词谱,作者亦几不能句读,四声虽合,而真性已漓”〔6〕的不足。

朱祖谋以一腔热忱对吴文英及其梦窗词进行孜孜不倦的钻研,最终确立了“梦窗范式”。入民国后,随着朱氏与同光体诗人交游的进一步深入、诗词唱和往来频率的增大,“梦窗词风”也传播到同光体诗派中。该派诗人的学词途径也由早期的源出多头变为取法彊村及梦窗,词作带有浓郁的梦窗风格。至于三十年代中叶,以龙榆生为首的《词学季刊》词人群体试图建立以“以东坡为开山,以稼轩为冢嗣”〔6〕的新词派已是后话。

注释:①

同光体诗派成员可分为以陈三立、沈曾植、郑孝胥、陈衍等为代表的同光体骨干诗人以及诗学二陈、沈、郑四大领袖且与他们交游密切的后进诗人,诸如胡先骕、黄濬、梁鸿志等。因此笔者在此将同光体诗派成员扩大到陈宝琛、沈曾植、郑孝胥、陈衍、陈曾寿、夏敬观、严复、林纾、李宣龚、何振岱、梁鸿志、黄濬、胡先骕、邵祖平、黄孝纾、陈衡恪、王易、王浩、陈方恪、袁思亮、袁荣法、陈书、王允皙、郭则沄、何振岱、陈训正、王瀣等。

②王鹏运《彊邨词代序》,见朱祖谋《彊邨词剩稿二卷》,光绪刻本。

③据陈谊《夏敬观年谱》所载夏敬观的编年词可知,夏敬观用清真韵或和清真韵的词作有《法曲献仙音·沈凤楼招饮城南胡氏园不赴和清真韵报谢兼写示梅斐漪》《西平乐·江楼旷望忧来损人,适伯弢以所作台城词及沤尹侍郎所谱此调相示,因诵美成、梦窗诸作回肠荡气若有惘惘不甘之情,率以清真韵谱此以抒予怀》《霜叶飞·和清真韵》《华胥引·题吴门顾氏怡园用清真韵》《垂丝钓·吴中艺兰者岁恒假名园为赛奇葩异卉冠绝一时,三年前曾于拙政园中一见之,戊申仲春再莅斯园,官吏方以兵骑纷呶禁绝游屐风亭水榭闲寂无人至惟杂花浅濑众羽翔鸣而已,乃用清真韵歌此以志旧游》《渡江云·有怀秦淮旧游用清真韵》《还京乐·用美成韵》。

④叶恭绰《广箧中词》,一九三五年叶氏家刻本。

⑤陈衍《灯昏镜晓词序》,见宋谦撰《灯昏镜晓词》,光绪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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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王易.词曲史〔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2: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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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龙榆生,编选.近三百年名家词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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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王易.二窗词序〔J〕.厦大集美国专学生会季刊,1929,(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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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武丽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