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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人的声音:《饥饿的女儿》与《紫色》的女性身份构建

2018-01-13

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6期
关键词:西丽饥饿紫色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400715)

虹影的《饥饿的女儿》与艾丽斯·沃克(Alice Walker)的《紫色》是表现女性角色身份构建的中美当代女性主义成长题材小说,两部小说都表现出饥饿写作的意识:微观层面上,主人公饱受因阶级、肤色、性别、畸形的出身背景而带来的憎恶和歧视,日积月累,形成生理与精神饥饿;宏观层面上,个人的饥饿与国家、民族的劫难紧密相关。由此,私人化的家庭叙事空间延展到了家国背景,饥饿表达与救赎可被理解为边缘人身份的构建。同时,两部作品都试图创造出带有理想色彩的新女性形象,她们通过表达女性欲望和个体生态诉求为边缘人发声。《饥饿的女儿》和《紫色》都着墨于女主人公对自身身体与身份的思考。提倡性别述行理论的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认为“‘身体’绝非仅仅是生理层面的血肉之躯,也是同样受权力话语钳制,在内外压迫中成形的社会概念”[1](76);埃莱娜·西苏(Hélène Cixous)尝试从女性主义角度解释女性作家的写作,故而提出“书写女性身体,女性用身体书写”[2](26)的主张,强调女性身体书写具有杂糅性、流动性、多义性。在《紫色》一书中,艾丽斯·沃克结合妇女身体与身份的物质性和话语性塑造出女性真我,比如以一群独立的黑人女性取代传统文本中男性父权代表作为启蒙者形象;再比如,将同为工业男权社会从属物的自然和女性联系到一起,创造出万物平等、性别平等的泛神世界。而虹影则在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中直接勾勒出少女对身体与身份的困惑、愤怒与激情。此类身份思考,尽管多以质疑、反叛、挑战、冲突等方式展开,但其目的不在于让男性沦为他者、女性成为独裁者,而在于让女性重返自己的身体,重塑自己的身份,毕竟旧有的身体场所是父权所定义、压制下的表达空间。她们的写作不仅讨论女性处境,还在探索身份的同时引入了族群关怀和寻根意识。

一、饥饿表达:边缘人身份构建

社会身份的概念被简·斯崔克(Jane Stets)和皮特·巴特(Peter Burke)定义为“个人在不同社会活动中扮演的不同角色”[3](228)。也就是说,身份会发生变更,而“自我”作为多重身份的叠加与重组,是通过身份交替得以体现的。换言之,身份的流动性决定了身份构建必须多元且具有一定的变化。因此,身份之构建并不等同于身份堆积的结果,而是包含建构、解构、重构在内的动态过程。在《饥饿的女儿》和《紫色》的文本中,表面的身份构建表现为女性群体对自身认知的改变;内在的身份构建则表现为女性人物对文化、历史、民族等一系列微观政治符号的探索,具体表现为她们追寻身世,拥有旺盛的求知欲,甚至质疑自我与他人存在的意义。虹影和沃克从“饥饿”入手来构建身份,包括生理饥饿、精神饥饿、性与爱的饥饿,从而挖掘出边缘人的痛苦。

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中国并未诞生过独立的女权革命。女性主义作为一门学说被介绍到我国,其中就包括沃克实践的黑人女性主义(Black Feminism)和生态女性主义(Ecofeminism)。虹影作为英籍华人女作家受到女性主义的感召,但是《饥饿的女儿》是基于个人生命体验的独立创作,因此,这部小说中的女性意识是潜性的、朦胧的,却也直观表达出最为迫切的女性诉求。《饥饿的女儿》以主人公六六的成长故事唤醒大众关注历史中的性别文化,特别是“文革”以后边缘人文化的残缺。尽管虹影在《饥饿的女儿》里提及诸如“出走”“身体”“看不见的父亲”等传统西方女权话语,但作品更多的是艺术地还原了中国父权制和儒家文化对底层人的权力渗透,即她在沉默中爆发出一个当代弱女子的饥饿怒吼。

六六出生于后饥荒时代(1962年)的重庆南岸贫民区,“饥饿”如同基因一样被刻印在她的血肉里。她出生时便因为遇上青黄不接的全国大饥荒而发育不良,后来又因为食物短缺而身材瘦小,虽好食肥肉,却如何都胖不起来。生理饥饿似灯光下膨胀的影子,六六平日里全靠忍耐度日,然而长期营养不良的身体生出“逃离饥饿”的欲望,于是她进行了尝试:要了两个大肉包当作十八岁生日礼物,借与历史老师隐秘的亲密行为宣泄积攒了十八年的激情。事实上,母亲把“大肉包”污蔑为“死人肉馅填塞的包子”,并被勒令扔掉;六六对历史老师无望的爱在书中被解释为“原本只是同病相怜”[4](219)。自此,逃离生理饥饿宣告失败。与此同时,她意识到精神世界的荒芜或许才是导致饥饿的根本原因。六六在全家反对的情况下仍然坚持学习,反映了她渴望社交、渴望外面世界的心理。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六六的私生女身份被证实,文本也因此回归身份思考的原命题——“我是谁”。

“我是谁”被禁锢在生理和精神的束缚中,精神饥饿是生理饥饿的根源,生理饥饿则是精神饥饿的延续。“非婚子女”“女性”“下等人”等标签绑缚着她,内心的叛逆和外部强加身份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导致结尾处六六毅然出走。然而,“出走”不是将过去种种抛之脑后,而是源于“自己患上了弱者才有的逃离病”[4](227)。此时的二度逃离是为了逃离精神饥饿,而精神饥饿被虹影置换为“一种精神病症”,通过“出走”这一病理表现,六六将多重身份统一为“我是我”。如疯如魔的病患形象是作者对自我本质的认知,经由写作而成为摆脱权力约束的性与爱的欲望化身,即该角色表达出女性(无论是何种身份)被压抑的欲望诉求——不为人知,也无法被男权解读。此处的“性”不是指她对与异性接触的渴望,而是对自我身体、性别、性需求的了解欲。由于营养不良,六六的第二性征并不明显,全无二元论标准下的女性美感。但她乐于审视身体,并关注家中其他女性的身体。最终出现在文本中的是他者对他者、女性对女性凝视下真实的胴体——多次生育的母亲,“乳房如干瘪的布袋,腰臀因为常年工作已变形,手脚却像个男人”[4](93),病态的自己“苍白,消瘦,嘴唇无血色”[4](94)。除此之外,母亲的逃婚、出轨以及六六的通奸、堕胎都因为复杂而合理的缘由在故事中呈现为一种女性处于弱势地位时理所当然或被逼无奈的举动。尽管这些是男权社会中的妇女悲剧,但也是女性逃离婚姻、生育、家庭的方式,归根到底,是短暂逃离“饥饿”的手段。正如生理饥饿来自精神饥饿,性欲望也来自爱欲望。爱欲望不仅是寻求情感的完满或弥补童年与少年的家庭缺憾,也是求知、求同、求理想的实现。六六的结局是离开家乡后再度回到家庭,短暂停留后又一次离开。虹影并未说明六六的饥饿是否得以解决,但她却表示“文本自身便能拯救生来饥饿的心灵”[4](322)。更泛化地说,《饥饿的女儿》就是解救饥饿女性的方法,因为它倾诉出1960年代至1970年代的生理饥饿与精神饥饿的现实,表达了女性的性欲和爱欲,回应了饥荒年代以及在此之前的女性饥饿感。

《紫色》中的饥饿概念除开物质上的贫穷与精神上的焦虑,还包括因肤色和种族而产生的困惑。有别于《饥饿的女儿》混沌状态女性意识的表达,沃克在撰写《紫色》前已明确提出妇女主义(womanism)这一主张。她认为:“妇女主义者有别于女权主义者,专指有色人种女性主义拥护人士,也指泼辣、敢做敢当,充满好胜心和行动力的黑人女性。”[5](407)在酷儿文化里,“紫色”本来象征女性私处和同性恋爱,但在沃克的表达中,“紫色”被作为妇女主义的代表色[5](408),寄托了解决两性冲突和化解种族矛盾的愿景。《紫色》中的女性人物困于黑人父权的束缚,后者一方面认为白人的种族剥削十恶不赦,另一方面又模仿白人父权制对女性进行压榨,以此为自己获得无实际作用的“权威”,即使“权威”的获取方式只是毫无人性地打骂、强奸、买卖家庭中的妇女和儿童。“家庭”在文本中喻指施暴场所,家庭中的女性作为生育承受者和劳动承担者以及被施虐对象,苟活于父权和种族的双重阴影之下。

女性被要求常年累月地隐忍和服从,尽管这种父权标准一开始属于强制性思想灌输,但到后期,已经被内化为女性主动接受的价值输入和集体记忆,因此西丽已默认从属身份并试图将既有价值观传递给下一代。例如,当继子向西丽抱怨自己无法管好老婆时,经历过继父和丈夫家暴的西丽建议继子采用殴打的方式来驯服儿媳。但当西丽给出建议时又深感不安,并在致上帝的信里忏悔自己的言行。此时的西丽处于浑浑噩噩的失语状态,她无从表达亦不知如何表达。但随着朋友对她的启蒙,之前所感知到的难以名状的不安在独立意识觉醒的过程中寻找到了发泄口——不安源于自己所处的边缘位置。西丽意识到“我非我”,所谓的“我”只是父权制思想捏造的理想女性奴隶,这样的奴隶身份不仅源自白人至上的奴隶制度和殖民主义,还源于男性给女性贴上的工具标签,即女性被规训为失声的劳作者和生育机器。而男性作为“主人”,有权交易自己的女儿或妻子。“我非我”是一种饥饿表达,或者说,饥饿是自我认知的表现。因为生理饥饿,西丽希望赚钱补贴家用,而在赚钱时察觉到黑皮肤女人也可以走出家庭;因为精神饥饿,西丽偷偷摸摸地读书写信,从而加入了真诚、自爱的女性社群;因为性和爱的饥饿,西丽和莎格坠入同性恋爱,建构了女性在经济、感情、身体上彼此独立又互助的亲密关系。

“紫色”意指全新的西丽,也象征为达成平等有爱的男女关系而进行的温柔变革,有别于推崇暴力反抗。沃克将黑人女性的主体性放在这种社会背景下进行讨论,尝试走出单维的抗议表达,从而获取更开放的女性视角。饥饿促使西丽跨越“边缘”和“中心”的边界,寻找到完整性,并成为破壁者。边缘感产生于对身份的模糊认知,西丽的三重身份——美国人、黑人、女人——彼此之间的欲望需求可能互相隔绝甚至冲突。这样的矛盾要求美国黑人妇女在内部群体中寻求身份认同以便形成自我,于是,通过姐妹互助传递的女性对女性的启蒙,成为身份转换的关键,并赋予了她们挑战的勇气。单一社群的独立王国看似自由,但是其神秘和抽象的本质仍未逃脱被他者化的宿命,因此让黑人妇女从容走进现实势在必行。沃克在坚定自我立场的基础上,主张采用淡化政治意识、突显人性复杂性、剖析群体的潜在话语等途径在小说层面解决饥饿问题,由此可以推理出:《紫色》旨在强调性别、阶级、种族、信仰的融合而非割裂。综合来看,《紫色》着重描写黑人妇女性别与种族层面的三重饥饿,可被细化为因食不果腹和挨打受累而产生的生理饥饿,因追求知识和追求独立而产生的精神饥饿,其中“追求独立”意指书写一部纯粹的黑人女性崛起史,以及因寻找平等而产生的性与爱的饥饿。

二、饥饿拯救:边缘人身份强化

《饥饿的女儿》《紫色》这两部小说均以成长故事为依托,对具体时代、地域背景下的女性群体进行身份构建。《饥饿的女儿》并非仅仅刻画女儿(六六)的饥饿,而是借一个女孩的自我身份思考来追溯民族的饥饿记忆。《饥饿的女儿》在显性层面详叙了“无法维持生计的贫民现实生活,并以此铺展开家国大事的潜文本”[6](2)。六六一家的相逢与离别,记录了她们如何从国共内战走到“大跃进”,又是如何从大饥荒过渡到“文革”,最后走向20世纪80年代的改革开放。由此,饥饿表达不再局限于女性欲望,而是人的自我拯救。六六本就是饥饿的化身,置于小家层面,她代表在尴尬境地中无法自救的一家人,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忍受,继而泄愤,然后麻木,最后又回归到忍受状态;置于国民层面,当饥荒降临时,吃成为头等大事,却又因为物质资源匮乏和家人流散,人的精神上的创伤再度加深,陷入情感荒芜和安全感缺乏的境地。规则、尊严消失,谎言、私欲盛行,饥饿让人们舍弃曾经被奉为圭臬的伦理道德。西丽的饥饿属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生活在美国南方保守乡村的黑人女性,彼时她们整日操劳并忍受着白人的种族歧视和黑人男性的性别压迫。而第一次女权主义运动中涌现的诸多权益主张仅仅关注受教育的中产阶级白人妇女,并未惠及黑人女性。《紫色》的创作背景则是20世纪70年代,受第三次女权主义运动、黑人运动和生态运动的影响,《紫色》不仅揭露困境,呼吁改变,还借西丽的人生故事理性地还原了诞生于 20世纪初的下层黑人妇女如何走向新生,以此启发当下的黑人女权思考。

饥饿代表被压抑的食欲、色欲、权欲、渴望、追求等,呈现为因吞食无用的“精神食粮”而产生的苦闷心理,以及为寻找另种物质或非物质的食粮而产生的反叛行为。为解决“大跃进”及“文革”期间的危机,诞生了诸如样板戏这样政治意味强烈、美感单调、思想浮夸的文化产物,而这类原本用以填补心灵的文化食粮反而因为不切实际和过于强权而对国民形成精神高压,让人陷入因饱受挫折而更加压抑的窘境。活下去的本能和活不下去的现实唤醒了饥饿感,也驱使人逃离多重饥饿,构成了《饥饿的女儿》“围困→逃离→回归→再次出走”的叙事逻辑。与之相似,《圣经》和传统美德无法解救20世纪初的美国黑人妇女,并将她们抛入自暴自弃的境地。以西丽为例,她在小说开头默认自己的商品属性,保持沉默,毕竟顺从才是黑人家庭妇女的美德,因此她把《圣经》名言“在患难中要忍耐”奉为真理。但忍耐并未给予她回报,相反,强化了一种自我认知——过于软弱,无法与夫权、父权相抗衡。由此可知,女性身份的定位一直存在,但当民族记忆与其定义和自我定义产生冲突时,定位则显得飘忽不定。受外界影响,对定位的妥协态度或逆反心理转变为饥饿感。即便身体饥饿得到满足,精神饥饿的创伤却难以弥合,这就导致人处于后饥荒状态,即超我为本我让步,肉体欢愉取代食物来填饱口腹,秩序或将消亡,狂躁抑郁的官能感受主宰个体行为。这与父权文本反复刻画的歇斯底里的女性气质不谋而合。当显性和隐性的反叛行为、身份烦恼、时代困局一致时,女性的颠覆性言说,譬如“神经质”和“情绪化”的表达,一方面可以洗净男权对女权的污名,另一方面足以冲击男权理性规范,并指明是什么创造了男权逻辑,为人们走出饥饿提供解决之道。因此,妇女在苦难背景下已经被潜移默化为“与饥饿、文学政治、身体政治、革命相关联的群体”[7](241)。

饥饿给予六六和西丽的启示是不一样的。对前者而言,正是意识到饥饿,才需要逃离饥饿,所以逃离心态在开篇便显示出来,而之后的文本是追溯六六为何迫切想离开原生环境,这才引出对三重饥饿的具体描述。对后者来说,西丽在接受启蒙后才意识到自己的饥饿,并以此为转折点,在后续叙事中塑造独立的性别身份。两者的差异与中美同主题小说的历史、文化背景有直接关系,《饥饿的女儿》描绘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饥荒年代,其物质水平之低下和全民情绪之恐慌是《紫色》难以相提并论的,这样的背景促使六六逃离。再看《紫色》所表现的20世纪初期美国社会对黑人妇女的身份的异常敏感,长期以来的贫困与暴力让女主人公怯于表达,因此西丽对饥饿的认知是无声的、滞后的、片段式的。两位主人公逃离饥饿的方式却大相径庭,六六逃离的初衷是远离政治文化氛围进而成为完整的人,所以她从内部走向外部,此外,表露饥饿亦是表达对整个时代宣传的失望和指责,但不见得是批判某一阶层或具体人物;西丽践行从外到内的逃离途径,并不向主流观点过分靠拢,而是追溯民族传统,形成独特话语体系,建立平等的对话关系,这就避免了被男人或白人代言的可能,也有利于黑人妇女走出边缘区。

三、父权祛魅:女性欲望言说

欲望与身份、物质、本能相关联,在文学作品中成为一种叙事角度。但有别于单纯停留在“肉身颠覆终极意义”[8](304)的纯欲望表达,或“以个体经验反拨宏大叙事”[9](25)的激进写作方式,《饥饿的女儿》和《紫色》将欲望看作身份思考的线索,并考察各种泛政治概念与社会制度中的女性欲望。六六和西丽作为欲望言说的主体,借欲望表达进行着政治实践和批判反思。我们姑且将两部小说中的欲望表达分为生理和精神两大方面,其中生理欲望主要反映女性个体或群体的生命体验,展现为大篇幅且细致的性器官(子宫、乳房)审视和性经历描写,被遮蔽的女性原欲也就在文本中显山露水;精神欲望侧重于强调成长过程中女性意识的萌发、蜕变和定型,以及影响她们欲望表达的因素,包括但不限于解构父权神话,创造女性文化,回归母权话语。下文将探讨两部小说中关于父权祛魅和女性亲密关系塑造的欲望表达。

传统父权文本倾向于将人默认为男人,女性隐身在字里行间,要么超脱为无情无欲被神圣化的“圣女”,要么堕落为多情多欲被动物化的“欲女”,要么成为只拥有单一情感的“恶女”“怨女”“痴女”等。总之,现实女性在父权神话书写模式中被排除在文本之外。女性欲望表达旨在颠覆神话,撕碎伪装,摧毁附着于女性的父权话语,于是,《饥饿的女儿》和《紫色》通过“无父→寻父→弑父→与父亲和解”的书写路线祛魅父权。

孤儿意识根植在六六内心,她终日挣扎于“无父”状态。结合六六的身世看,生父和母亲的婚外情带给她耻辱,养父与她保持着陌生人般的距离,历史老师这个心理上的父亲以自杀的方式与她告别,三位“父亲”均加深了六六的心灵创伤。而在六六的理解中,父亲的缺席导致她失去庇护,遭受凌辱,于是开启了“寻父”的旅途。“寻父”的目的不完全是为了弥合“无父”的创伤,也是为了彰显她的欲望,所以六六所寻的并非血缘层面的父亲,而是精神父亲,确切地说是能平息其内心恐惧的“父亲”。生父是六六回答“我是谁”问题的关键,十八岁生日当天的父女相见使她了解了自身精神焦虑的根本原因,完成了形式上的身世探寻。历史老师是六六的秘密情人,同时也是六六潜意识中的父亲替代人。换句话说,历史老师在与六六的亲密关系里存在着被凝视、被估价的嫌疑,在恋父情结的作用下,后者视前者为“救命稻草”[4](168)。相对于后者而言,前者只是被动的倾听、安抚、亲吻行为的施与者,从没承认过情人或“父亲”身份。随着历史老师毫无征兆地自杀,精神父亲的形象土崩瓦解,六六重返“无父”困境,这意味着六六“寻父”的努力归于徒劳,同时陷入另一极端——“弑父”。处于“无父”状态时,六六曾声嘶力竭说“让亲属悲痛欲绝悔恨终生,我却不给他们任何补救赎罪的机会”[4](72);遭遇历史老师身亡后,她再次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父亲”[4](224)。六六以宣判性话语对“父亲”进行消解,呼应了弗洛伊德“弑父”理论阐释的反权威精神[10](84)。精神父亲作为男性权威的象征之一,在《饥饿的女儿》的前期欲望表达中发挥了引导功能。但伴随“寻父”和“弑父”矛盾的加深,女性意识开始占上风,后期叙事逐渐消解父亲权威,父亲形象也得以重建。当六六重新回到家乡,对着生父的墓碑,终于找寻到父与女最原始的亲情关系,六六完成了实质性的身世探寻。

“父亲”在《紫色》中既指社会概念上的父亲也喻指上帝(天父)。西丽的生父原是一位安分守己的黑人商人,后因生意兴隆遭到白人的仇视,被吊死在树上,导致寡母弱女辗转他乡。为了养活一家人,西丽的母亲改嫁给流氓阿方索,而这位继父霸占财产,强奸继女,又在西丽丧失生育能力后用以物换物的方式将她转手给鳏夫。作为一名基督徒,为了摆脱“无父”的心理困扰,西丽向天父寻求帮助,委屈、愿望、愤怒等都借用书信告诉全知全能的上帝,并相信唯有遵循《圣经》的指引才能获得慰藉。上帝的现实原型就是传统上流白人家庭中的父权领袖,投射到西丽心中形成一个“白人老头”的智慧形象。可是,和上帝同面孔的白种男人正是造成西丽悲剧的始作俑者。那么黑人男性是否能够充当上帝?事实上,西丽蒙受的最大苦难恰恰来自自诩为黑人女人庇护神的黑人男人。继父和丈夫掌控她的自由,甚至决定她的生死。因此,上帝既不是有着征服者、掠夺者、教化者面貌的白人男人,也不是信仰强权,言行粗暴,冷酷无情的黑人男人。“寻父”计划宣告破产,写完55封致上帝的书信之后,西丽意识到上帝并未予以回应,反倒“像认得的其他男人一样:轻薄、健忘而卑鄙”[5](121)。西丽放弃追逐男性上帝,反而转向女性亲友寻求帮助,与女友们的通信让西丽把改变命运的希望寄托于自身,并最终完成从树状态向人状态的过渡。“弑父”的实质是西丽实现了自我价值,父权及上帝光晕的消失意味“弑父”行为的结束。此时,西丽揭开内心崇拜对象的真面目——上帝是自然界中一切光辉的体现。临近尾声,黑人男性也摆脱了种族及性别约束,丈夫主动要求重建平等的夫妻关系,自此,男权与女权之争得以和解。

四、同一与分裂:女性关系塑造

父权神话遭祛魅,原定义的主客体关系被改写,女性不再仅仅是他人欲望的俘虏。拉康提出假想:男人在进入男权世界时,以生理“阴茎”为牺牲交换到象征男权的“阳具”,因此,男人经历了“残缺”,而女性因为没有“阴茎”,不必经历牺牲、交换,所以女性更为适应无性别体系,且此体系无损女性气质[11](164)。《饥饿的女儿》和《紫色》以女性亲密关系为切入点,解构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男女性别政治,发挥女性特质,主要表现为六六母女反叛精神的继承和西丽与莎格的姐妹情谊。

母亲是六六唯一的血亲,六六对母亲的天然依赖投射出近似“前世今生”的情缘,换言之,女儿是母亲的过去而母亲是女儿的将来。母亲经历过三次逃婚,分别是包办婚姻、与袍哥的不对等婚姻、为了爱情的短暂出轨,演绎着为人妻、母、情人的角色,背负着整个家庭的经济重担和道德枷锁。母亲是饥饿的母体,并将饥饿从心理上与身体上传递给六六:母亲作为大饥荒的亲历者,见证了亲人的死亡、社会风尚的荒唐和国家的贫弱,生理饥饿和精神饥饿成为不可磨灭的伤痕;作为万夫所指的偷情者,陷入无感情婚姻和有性爱情的矛盾漩涡,性和爱的饥饿让她无法走出无物之阵。女儿继承了母亲的饥饿,也继承了张扬的自我表达,却也如同母亲一样陷入身份认知的困境。但不同的是,母亲的解放具有局限性,三次逃离婚姻的目的都是为了追寻幸福,但寻找到幸福时她又缩回婚姻壳子,到头来破罐破摔,屈服于父权的道德高标。而永恒饥饿伴随着六六,她的自我不曾被生活的艰辛本质覆盖,反而更为镇定地表达欲望,以“寻父”和“弑父”的悖论来批判父权,进而与父母、饥饿、自我和解。“母亲-女儿”是一切女性亲密关系的根源,对虹影而言,女儿始于母亲,终将归于母亲。

姐妹情的极端化体现是女性的同性恋情,是“对男权统治秩序的根本批判,是妇女组织的一种原则”[12](118)。《紫色》中的姐妹群体有着乌托邦式的友谊:毫无芥蒂,彼此信任,互相扶持。阿尔伯特的前妻莎格和现任妻子西丽走到了一起,她们从对方身上获得关爱、尊重。在以姐妹情维系的亲密关系里,莎格和西丽互为“信徒”和“上帝”,前者引导后者走出奴性怪圈,热爱自己的身体,获取性的欢愉,后者渐渐形成完整人格,并协助前者完成音乐梦想。异性关系中性与爱的缺失在同性关系里得到补偿,进一步打造出坚不可摧的妇女联盟,黑人下层女性基督徒们逐渐意识到“上帝”并非是形象单一的至高无上的拯救者,而是爱与美的平凡载体,是同伴、爱人、自立又自强的万事万物。

女性亲密关系不仅显现出不同女性角色的同一性,也反映了作者自身的身份分裂,恰如虹影的意识游离于母亲和六六之间,或者如沃克将西丽和莎格均塑造为妇女主义的代言人。两组角色一方隐忍、怯懦、卑躬屈膝(母亲、西丽),另一方疯狂、激愤、富有创造力和毁灭性(六六、莎格),同时双方特质又存在转换的可能。譬如母亲宣称家中无需男人,与六六控诉三个父亲负了自己所表现出的推翻父权的冲动十分相似;再譬如西丽在故事后期咆哮着索取自己对身体和生活的支配权,只有确认要求得到保证后才变回往日温柔形象,与莎格逃跑时义无反顾的倾覆性姿态一致。分裂体现作家所构建的女性身份的矛盾性,默认理性形象的背后潜藏着威胁与危机。

五、尊重与平衡:女性生态诉求

生态女性主义这一术语由法国作家弗朗索瓦·德·欧本纳提出,她认为“女性所受剥削与自然所受压迫有天然的直接的联系”[13](319),其实质是将女性与自然放置到特定的语境当中,体现个体生命欲望探索与反思的过程。虹影借用长江确认六六的文化身份并彰显生命力;沃克在《紫色》的前期叙事中通过男性对黑人女性的奴役、人类对自然生态的破坏概括出女性与自然共有的被动身份,在后期叙事中,女性走上独立道路,而自然也恢复往日生机,投射出两者之间共生共荣的特殊关系。两位作家借用自然体现女性延续的生命思考、乡土情结、民族情怀,并以此帮助构建人物身份。

《饥饿的女儿》英译本题目为Daughter of The River,意为长江的女儿,长江在虹影的小说中无疑代表着母亲。水近似永生概念,蒸腾化气,气冷腾云,云散降雨,雨落为水。由此可见,水是生命的起源也是生命的归所,昭显了虹影轮回式的母女观。水的聚集体长江多以女性形象出现在小说中,生理方面,河道形似产道;精神方面,汛期旱期对应女性情感的悲欢离合。长江赋予人新生和重生的意义,一旦踏进长江,便是看天吃饭、看水行事,再不论旧有身份,而长江也对人类一视同仁。《饥饿的女儿》中母亲前两次逃婚都选择沿江乘船从县城奔到重庆,尔后每每望向长江都会思念故里,仿佛走进长江便是远离尘世重回母体;六六则从长江母亲处汲取女性之爱,当她孤独无依时想象长江环绕着自己,当她挥洒激情时感到长江在头顶蜿蜒激荡。

长江在文本中还被赋予其他文化意义。一方面它是精神故乡的缩影,无尽江水等同于无限回流的生命力,像极六六永不餍足的饥饿;另一方面它是混杂了个人诉求的文化想象,江水的循环往复与六六的徘徊不定是一致的,引导六六从寄宿原罪的家乡/此岸去往充满未知的远方/彼岸,蕴含了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的寻根意识和西方宗教概念“原罪-救赎”。小说中,自然给予六六的归属感不局限于性别认知,而是对边缘身份的包容和再塑,过程中反映出的焦虑也不仅是因为女性身份,还缘于作者作为饥饿儿童和跨文化个体对于平民和精英文化、东西方文化认知的深层矛盾。

沃克早期专注于黑人写作,后期受生态女性主义影响,转而在作品中融入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辩证思考,并得出父权制是女性、自然、有色人种的牢笼的结论。《紫色》正是这一思考的产物。《紫色》讲述的不仅是一位下层黑人妇女的独立史,也是违背自然规律发展的乡村毁灭史。在叙事方面,随着情节推动,西丽从性别觉醒走向思想彻悟,赢得了平等和尊严。反观另一条叙事线索,小说开头繁荣的非洲农村因为欧洲殖民者的野心,过度负担种植业,最后陷入绝望。两条叙事线索相交织,警告世人,人类必须尊重自然,正如男性必须平等对待女性一样。在符号方面,以树木为例,西丽被继父强奸后自喻为木头,并将身体被侵犯之苦痛类比为树木被砍伐之痛楚。通过拟人化描写,树与西丽一样经历了变化:从干枯瘦弱的垂死形象发展为嫩芽满枝的新生形象,对应了主人公由依附到独立、由压抑到自由、由悲观到乐观的变化。树与女主人公的关系折射出作者的理念,即热爱自然会让女性变得无所畏惧,凸显了女性与自然联盟的必要。

沃克认为自然与黑人族群也有着特殊的羁绊。西丽吟唱的布鲁斯(blues)被称为黑人文化的灵魂体现,它代替具体言说,成为黑人女性特殊的情感表达。西丽的梦想家园是一栋树林里的圆房子,其雏形来自非洲黑人的建房习惯,与象征规章、律法的“方”相对的“圆”代表同等、和谐,体现了沃克的民族自豪感和自我肯定。《紫色》借助自然,将黑人女性的身份观延展为全人类的身份讨论,即共同参与搭建无暴力和无等级的话语空间,尊重不同社群、自然及自然界中的生物,不企图占有、操控或指使他人,保障各社群间的平等互利,维持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的平衡关系。

六、结语

从女性主义角度探讨《饥饿的女儿》《紫色》中的边缘人物身份构建,可以发现,两部小说均通过对大动荡时代背景下边缘女性的饥饿和欲望的描写,还原出她们的现实困境,刻画出人生百态。在此基础上,将女性与人性、自然相联系,私人情感与民族喜悲相融通。以多方面身份构建来呈现人物变化的性别认知,已成为成长题材小说的特定叙事路线。这一路线在美国黑人小说《紫色》中鲜明地表现为西丽从怯弱的家庭妇女到独当一面的社会女性的变化。《饥饿的女儿》描写了背负着私生子、女性、贫民三重“原罪”身份的六六如何成长为一位挣脱枷锁的女青年的过程。通过梳理两篇小说的人文情怀、女性立场以及女性生理体验和内心体悟等内容,我们发现,中美当代女性主义成长小说的重点旨趣,都在于描摹以主人公为首的人物的情欲纠缠、精神奋斗与心理挣扎。通过分析文本,我们还看到东西不同文化政治背景下大体相似的女性诉求,其中亦有西方女权对中国创作的影响。毫无疑问,这样的阐释有利于读者和研究者更好地理解中美写作中女性人物尤其是边缘女性人物的身份构建方式。

总的来说,围绕中美两部女性主义成长小说进行平行研究和影响研究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这种意义大致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通过《紫色》与《饥饿的女儿》的比较,可以增强对美国女性成长小说及其理论资源的认识,并能够发现中国女性成长小说的角色构建方式及其对欧美理念的本土化吸收。其二,有利于发掘中美女性主义成长小说叙事的独特话语及身份构建方式,为当下中国女性文学创作提供某种参考。其三,有助于了解中美特定时期的女性尤其是边缘女性的真实需求、复杂经历和自我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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